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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院故事 鐵拐李(完全版)zz 作者 薩蘇

(2006-11-28 11:59:12) 下一個

來源: 國士無雙06-11-24 01:41:32 奇聞怪談

[genevalley: This is the best story I read in 2006. Hehe....Just stolen from my favorite BBS HOST@wenxuecity.]

1.北京火車站的瘸子

文革抄家那年秋冬之交,北京亂得跟巴勒斯坦似的,紅衛兵在大街上設崗,見著燙發的就剪陰陽頭,見著穿皮鞋的就剁腳尖,怕事的老百姓一般就不出門了。外地?外地更?瘮人,科工委的強喚文大校說,他那年到重慶辦事,到駐地進食堂一看窗戶上都擋著水浸濕的棉被,問,說是擋子彈的,外邊正武鬥。坐下,老戰友給他接風,拿出個西瓜剛要說話,外邊轟的一聲 -- 迫擊炮!老強反應快,撲通就趴地上了,隻覺腦袋上冷風嗖嗖,硝煙嗆人。抬頭一看,大門不見了,低頭一看,十幾號打遍美帝蔣匪無敵手,揚威三千裏江山,傲視喜馬拉雅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軍官 --- 都乖乖在地上趴著呢,爬起來再看,桌上那西瓜已經齊齊整整的切成了兩半 --- 讓炮彈片切開的。

饒是老強軍官半世,多少年以後說起這事,依然心有餘悸 --- 要是讓武鬥的炮彈給光榮了,這兵當得實在太窩囊。

這還是在部隊駐地阿。

那時候除了大串聯的紅衛兵,或者在老家給逼急了來北京投奔親友的,因公因私出門的人就很少了。

所以,那天晚上在北京火車站對麵胡同口上站著個拎倆大旅行袋的瘸子,就顯得很突出。

這瘸子一隻腳向後不自然的翻曲著,拄一根黃楊木拐,滿頭短發如同鋼絲般支支楞楞,茫然的站在街上,兩隻不大的眼睛東瞅瞅,西看看,表情呆板,間或挪兩步,又瞅瞅看看,看樣子八成是個剛到北京的外地人,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麽走了。

有個好心的老頭問他:你去哪兒啊?要不要我領你去?

他說:謝了,我哪兒也不去,我就想在這兒涼快會兒。

老頭一邊走一邊回頭,心說,這人一口北京片子,滿明白的樣子,怎麽說的話跟失心瘋似的?這什麽天兒啊,涼快會兒?!莫非受什麽刺激了?這年頭。。。

那瘸子還在左顧右盼的走走停停,就走到通東四南小街那條窄街前邊了。

這時候,一邊街角上坐的幾個小夥子站起來,溜溜達達的走過來,正好走到這瘸子旁邊,為頭的一個胖子轉頭看看他,開口了:哎,你這瘸子,找不著路了吧?去哪兒啊?

那瘸子傻乎乎的轉過頭來,笑笑,道:俺,俺找俺親戚。。。

胖子一笑,挺熱情的 --- 你親戚在哪兒啊?

在。。。在個地兒叫西直門。。。

哦,西直門啊,往北邊一拐就到了。胖子說著指指胡同往前走。

謝謝。瘸子挺感激的說,提著包要走。

後邊一個一身綠的小夥子說了 --- 胖哥,你看你,人家瘸哥拿那麽多東西多不方便,你就不知道幫幫人家?

哎呀,應該的,應該的,哎,瘸同誌,我們也正好往那邊去?要不咱們一塊兒走?

那敢情好,首都好人多阿。瘸子笑嘻嘻很感動的說。

就有倆小夥子上來,一人接過瘸子一個包來,一個小夥子差點兒一個趔趄,心裏話 --- 什麽玩藝兒啊,這麽沉。。。

那綠衣服小夥子衝胖子使個眼色 --- 有貨。

胖子就挺熱情的扶著瘸子說,瘸同誌,沒幾步路,我扶著你。

謝謝啊,謝謝阿。瘸子靠著那胖子一步一步往前挪。

走了一會兒,瘸子似乎覺得有點兒不對,停下說:哎呀,俺看這地方咋有點兒背呢?西直門,在這邊兒麽?

可不是?胖子說,用手一指 --- 你看,那邊,不就是西直門城門樓子。

瘸子正往那邊張望的時候,穿綠衣服的小夥子冷不防掄起腿來,照著瘸子撐的拐杖猛踢過去。

過了好久,當這個叫軍兒的小夥子成了大小夥子,和還沒長成小夥子的薩說起那件事來的時候還懊惱得很。他指著小腿迎麵骨上紫色的傷疤說 --- 我踢誰不好,踢楊瘸子阿。

數學所這片兒,華羅庚能嚇得薩爹卷鋪蓋卷,陸啟鏗教授能讓外國留學生尿褲子,真算得厲害,可楊瘸子的厲害就和他們完全不同了。

楊瘸子的大名在數學所,可以止小兒夜啼!

中國科學院係統所副研究員楊耀武,人稱楊瘸子,還有一個綽號叫做“鐵拐李”。




2.小兒不敢夜啼

有句話叫“無知者無畏”,所以秀才碰上兵就有理說不清,大知識分子周作人也會被嚇得做。

如此推論,小孩兒最無知,所以應該最無畏,能止小兒夜啼應該比把外國留學生嚇尿褲子可怕得多。

當年,有一回中關村街上兩夥學生打架,打急了就動了家夥,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書包板磚一類,一個小子掄起書包來,不留神,就把旁邊路過的一個更小的孩子的眼睛給打著了。

那孩子眼睛給書包打了一下,坐在地上就哇哇哭起來。

這時候另一個學生看看變了臉色,喊:糟糕,快跑!你把楊瘸子的小孩給打了,你不想活啦!

一群學生頓時作鳥獸散。

這樣描述下來,好像楊耀武研究員是數學所的一霸,很野蠻似的。

其實,楊叔叔這個人不但不凶,而且性格很好。

他快樂達觀,為人幽默,跟人極少鬥氣。楊先生到九十年代還是副研,並不是他的水平不夠好,說楊耀武先生是中國現代信息學的奠基人之一不算過分,中國大學最早的信息學教材就是他和另一位金先生合寫的呢。他沒有評正研因為他與世無爭,謙遜讓人,另外,他在數學所那些年,主要作的都是給大家當人梯的工作。薩爹說過,這幹活,忙的時候都一樣,出成果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有的活兒它容易出成果,有的它不容易出,這沒法衡量。楊耀武先生經常幹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但是他從來不爭。這影響了他的晉升,可是給他帶來了更多的朋友。楊叔叔人緣之好,讓另一位脾氣不好的研究員嫉妒得要命,這老兄醋意十足的說 – 就是楊瘸子把馬桶倒在咱們樓道阿,你們也得說是我幹的。。。

楊先生不爭,大概除了性格好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在這幫老九裏麵有優越感。

九十年代早期,隨著改革深入,科研院所的項目減少,有一段傳科學院要解散,以後科研走美國日本的路子,放到大學裏麵去做。科研人員要麽歸並大學,要麽自謀出路。

於是,老九們就人心惶惶起來,紛紛議論,就我們這幫人,最小的也奔五十,幹不了幾年就要退休,到哪個大學有人要阿?

那。。。自謀出路?

他們會幹什麽阿?上火車站扛大包肯定沒人要,掃大街?鬧不好把大街掃得跟離散方程似的。。。

老哥們兒們就在一塊兒長籲短歎阿。

就一個人不發愁。

誰?

楊耀武。

人家說楊瘸子我們這麽著急,你該喝茶喝茶,該看報看報,怎麽跟沒事人似的?

楊先生說我著什麽急阿,忙了這麽多年,好容易閑在閑在,我不喝茶看報我幹嗎阿。

你就不著急解散。

解散就解散唄。楊先生扶扶拐,笑嘻嘻的,解散了我去開業,推拿按摩,紮針灸,我幹什麽不比在科學院掙得多阿。

一眾啞然。

半晌,大家忽然活躍起來,說對阿對阿,我們怎麽沒想到,吳文俊先生可以去教法語麽,老薩你不是會修電視?開個電器修理部怎麽樣?楊立芝你可以去演電影,肯定擠兌得潘虹跳槽阿。傅高標,老傅,你對易經熟,要不去擺攤子算命?

說實話,過了好幾年聽這樣的笑話,心裏還有點兒酸酸的。

都是在數學領域裏幹了幾十年的阿,外國數學學者想和他們交流都巴結不上呢。。。

楊先生這幾手絕活可是真的,他幼年殘疾,楊老太爺非常替他的將來操心,於是想個主意,請附近中藥堂的坐堂推拿大夫教他幾手醫術,將來萬一有事,憑這點兒本事,也免得他餓死。楊老太爺想不到的是,那坐堂大夫本不是等閑人物,而是從湖南犯了大案北上避禍的一位武林高手。這人年紀雖老,卻膝下無子,楊聰明伶俐,引得老師不由喜愛,漸漸師徒情深,遂把一身本領傾囊傳授。中國古代的醫術本來和武術就是相通的,所以楊學習醫術以外,也就學了一身好武功。

研究員會武術?這有什麽奇怪,沒聽說哪家武館規定學武術就不能學數學的麽。

薩不懂武術,但看現在武術論壇上的內容,大概知道,楊先生的武功,也許稱不上第一流。

因為他學的本領,屬於外家功夫,楊善於給人推拿,正骨,兼修針灸,從武術角度,他不練內氣,無論行醫還是動武,多半憑手勁,腿勁,抗擊打和深湛的人體解剖學知識解決問題,用他自己的說法,那是“硬碰硬”。

楊先生的本門功夫,據說是一種很古典的東東,叫做“分筋錯骨手”,聽聽就是滿瘮人的玩意兒。

不過,楊先生極少動武,象北京火車站一戰,那更是絕無僅有的主動找碴,他當時有不得已的苦衷,不這樣做要出大亂子的。更多的時候他熱衷於行醫。

也正是因為行醫,給了楊先生可以止小兒夜啼的威名。

因為楊先生的師父百分之九十是練武的,隻有百分之十算是行醫。楊先生雖然不再動武,但他行醫的時候,還是免不了讓人覺得太過霸道。



3。刀箭藥師傅

數學所各位老大的孩子差不多都被楊先生“治”過,落枕扭筋他治起來手到病除,讓家長感激不已,而當孩子的則咬牙切齒。

我就有一次被楊先生治過。

那是去中關村遊泳池遊泳,當時試著跳水,其實也就是在深水池旁邊學個紮猛子。深水池一頭深一頭淺,我因為想事走神,有一次一下子就從池子淺的那頭下去了。

多虧,也就是下去的一瞬間,我想起來了,覺得不對,哎呀,這樣要把脖子戳斷的阿。急忙中手用力向前一推,正好推到池底。這樣,緩了一下,而且當時我盡力的把頭往上仰,所以隻是鼻梁和池底輕輕的擦了一下。

趕緊上來,就覺得全身不對勁。小夥伴看了我,都挺吃驚的樣子。趕緊跑去照鏡子,一看,好麽,感覺是輕輕擦了一下,鼻梁已經變色了,跟唱京劇的蕭長華似的,這不奇怪啊,水泥池底麽。更糟糕的是,脖子歪了過來半邊,轉不過來了。

就這樣擦幹了身子跑回家裏,想去醫院。

可巧楊先生正和我爸討論問題呢。

楊先生說我給治一下吧,幾分鍾的事兒,省得跑醫院還受罪。要說弄脖子這地方可是有點兒懸,但是薩爹對他很信任,知道楊先生手上有把握,說行,你幫個忙吧。

我就坐在椅子上,楊先生搬著我的腦袋,輕輕的轉,一邊轉一邊和薩爹聊天。別說,他這一弄阿,雖然脖子還是轉不過來,可是感覺滿舒服。楊叔叔不時的問:疼不疼?疼不疼?

不疼。我挺舒服的回答。

正這兒飄飄欲仙呢,忽然風向大變,楊先生手上驟然一緊一推,我隻覺得脖子上一陣劇痛,要說薩那也不算窩囊人,就這一下,一聲慘叫啊。楊先生弄你疼,那不是一般疼法,真受不了。怎麽形容呢?平常你疼,那是肌肉疼,牙疼您有過沒有?那是神經疼,所以才讓人覺得要命。楊叔叔那一下,我覺得他就是用我的骨頭去搓我的神經呢。那種疼讓你一輩子忘不了。

更奇特的是此時我有了一個古怪的感覺。

這種古怪的感覺我想在座的朋友都沒有過,要有的,就隻能是戊戌六君子了 – 砍腦袋的感覺。我的感覺就是楊先生把我的腦袋摘下來,跟身子分了家。。。

好在這感覺也就是一瞬間。楊先生已經鬆了手,薩抱著腦袋就蹦了起來,眼淚這才迸出來。

楊先生對薩爹說 – 怎麽樣,能轉頭了吧?好了。

。。。

上大學出車禍,鎖骨長的不正,大夫說需要掰開重新接,不然影響以後運動。薩娘問我的意見。我那時候正打羽毛球上癮,而且自負豪氣,說沒事,重接吧。薩娘說,要不,我問問你楊叔叔。。。我說,那,那還是算了吧。薩娘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就是找他谘詢谘詢。。。

到地壇骨科,大夫動作極利索,就是一樣讓人痛不欲生,出來我剛要說話,薩娘說哎呀,果然好得快,你楊叔叔說這個大夫是他師弟。。。

我。。。。

我認識的小朋友們幾乎沒人講不出類似的故事。

所以有時候數學所的小孩兒不老實,家長就說:要不,讓楊瘸子給他治治?

嘿,隻要這孩子聽得懂人話,立碼就老實了。

楊先生除了正骨,還會推拿按摩,也是見效極快,鬼哭狼嚎,他練的大概純是外家功夫,一捏一拿下手極黑。

現在看報紙,經常看見外邊有按摩女讓人給殺了的,個別的還被大卸八塊。我有把握說這些按摩女都是掛羊頭賣狗肉。真正做按摩的不論男女,那是那麽好殺的?楊先生的徒弟林瑛女士現在虎坊橋開業行醫,您去試試,那學按摩的手上都有功夫,你看林大姐斯斯文文的,幹起活來手一抄,別管你是狀如奧胖還是雄如姚明,一條腿刷就給你抄起來,如提嬰孩兒,要敲要捏你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對這個功夫沒概念的可以拿身邊的兄弟或者老板練練手就明白了,一條腿是那麽好抄起來的麽?

所以,要是色狼敢惹這樣真正做按摩的,還不定誰給大卸八塊了,人家還不用動刀。

我對武術一竅不通,隻能聽人家講究,紙上談兵。不過大多數武術家都講武學的大道在於由內而外,由骨而皮,這我覺得很有道理,就象我們做計算機網絡這一行的,如果有紮實的數理邏輯功底,比對具體網絡協議信號的熟悉更為重要。這樣說來,武林高手中練內功的或許最終要比練外家硬功的高出一籌。

有趣的是武俠小說裏麵那種純粹練外家功夫的,多半是黑道惡魔,還必須給好人留出一個練門來。

我的看法,楊先生的師父應該是內外兼修的。有這個判斷是楊先生講過他師父避禍的經過。這位老師傅出身是湖南一個大土匪寨子裏的刀箭藥先生,據說是土匪看重他醫術武藝雙全,屢次下山禮請,把他請上山的。這土匪竟然這樣有禮貌,今天聽來新鮮,我的湖南同學說這在當時挺正常,湘西自古土匪是一種正當職業,大家都很看得起的,很多書香門第都和土匪有來往呢,逢年過節土匪到地主家喝酒拜年,跟自己兄弟一樣。所以,對湖南人大家應該禮敬一點,象李穀一那樣看起來溫文爾雅的你要惹毛了她,送兩擔穀子給哪位大王明天您就神不知鬼不覺找教宗喝茶去了。

言歸正傳,這位師父在山上幹得挺好,沒想到有一天山上的老大良心發現,不想當土匪了想當正規軍。於是招安進城。

自古以來招安下場作陳明仁的少,作宋江的多。

招安本來就是當地縣長的一個圈套,等土匪下山換了軍裝,集體照相的時候,照相機就忽然變了機關槍。

二百多條湘西漢子,那叫血流成河。

刀箭藥先生不算正式土匪,換句話說土匪的正規編製裏沒他,所以土匪招安他沒跟著走,回家接著幹他的農活,結果逃過一劫。

但是這位老兄和大多數楚人一樣,義氣深重,他知道了這件事,就在縣長衙門對麵開了個攤子,專門推拿按摩,結交衙門中人,伺機給弟兄們報仇。

終於有一天,縣長大人身上不爽,師爺就想起門口那個擺攤的來了,說讓他給捏一捏吧。

刀箭藥師父就恭恭敬敬的進了衙門。

一陣揉捏,縣長通體舒泰,舒服極了,告訴人給刀箭藥師父打賞。

縣長還見了刀箭藥師父,說,你這個手藝好啊,真舒服。你還會別的醫術麽?

師父想他是不是在試探,就搖搖頭。

縣長說,你這個手藝讓人舒服,不過不是正道,多學些救人的醫術吧。

縣長的眼睛明如秋水。

刀箭藥師父連夜逃走,穿州過府,奔了北方,從此隱姓埋名。

當夜,縣長全身骨骼齊斷,慘死床上。

多年以後,刀箭藥師父問楊老太爺 – 你說我給弟兄們報仇,這件事幹得是對呢,還是不對呢?




4.殺人於無形

白日按摩深夜暴死,下手以後行若無事,殺人於無形,這絕對不僅僅是外家硬功。

不過楊叔叔應該沒有學到那樣高深,因為他師父是先教他醫術,後來大概看著這個徒弟太好了,手癢癢的不行,於是對他說,你身有殘疾,出去人家會欺負你,學些武藝吧。這樣楊叔叔開始學武,可惜的是他師父沒有來得及教很久就解放了。解放的時候這位老師傅思謀良久,和楊先生灑淚而別,飄然而去,從此不知所蹤。

楊老太爺曾經勸過他留下來看看局勢。

老師傅苦笑一聲說,咱是土匪出身,糊弄國民黨老蔣不成問題,這整天毛匪共匪的,一直打上金鑾殿,我怎麽糊弄得過他們?我們這種人的日子到頭啦。 -- 你看著吧,三年之後,天下無匪。

所以楊先生學功夫應該是隻學了一半。這樣的功夫教訓小流氓富富有餘,對付一流高手或許還有不足。

不過我覺得今天這個社會,有楊先生這樣的功夫就足夠了,因為你一輩子能碰上幾個武林高手?這個觀點和我們院艾樹庭艾大爺的看法是一樣的。

艾大爺是科學院一位處長,不過他這個處長的頂戴可不是鑽營來的,是戰功換來的。艾大爺是第四野戰軍的軍官出身,從東北打到康定,殺人如麻。雖然戰場殺敵是軍人本色,但有人說艾大爺盼了多年兒子隻生閨女大概因為有人命在身吧。艾大爺盼兒子不是重男輕女,而是他盼有個兒子繼承參軍的祖業,聽了這話鼻子氣歪,怒道:我老艾從此吃素,天天念佛,這回行了吧?

大概,他念哪個佛,哪個佛會覺得脖子後麵冒涼氣。

我們小時候看武俠小說,在院子裏爭論,艾頭兒聽了半天,實在忍不住,終於曬道:那都是吹牛,你們說的那倆人手頂手七天七夜,哪有人受得了?不吃飯不喝水麽?

我們對武俠小說的了解可比他強多了,馬上七嘴八舌的反駁他 – 大爺,您看啊,這人家書裏寫了,有西瓜吃啊,西瓜,又能充饑,又能解渴。

艾頭兒冷笑道:那他們能七天不拉屎?不撒尿?

我們#¥¥%%……····#¥¥¥。。。

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

有一個小子脖子硬,硬挺著說 – 大爺,您沒見過武林高手,您沒有發言權。

艾大爺眼睛一瞪,我沒見過武林高手?我見過的多了,說出來嚇死你。

就講了一個。

四九年,艾頭的部隊進川西壩子,艾頭奉命帶一個警衛員去收編一夥地方武裝。

川西壩子是劉文輝將軍和平起義交出來的,所以地方上沒有領教過解放軍的厲害,當地盛產袍哥,好勇鬥狠,就有的人很不服氣。這支地方武裝開始就是這樣,及至跟解放軍發生了衝突,讓解放軍一個衝鋒打得七零八落,死的死傷的傷,這才決定投降。

投降是投降,可還很有人不服呢。有的人把兄把弟被打死了,更是輸得眼睛發紅。

所以艾大爺去交涉的時候,走到寨門,就看見周圍聚集著不少人,有的持刀,有的持槍,氣勢洶洶,寨門裏頭坐著一條大漢。這條大漢應該是功夫真的不錯,算得上武林高手。因為艾大爺說這人抱著刀坐在那兒,斜愣著眼睛看他走近,一用勁,全身骨節就嘎巴作響,聲如爆豆。

要是擱電影裏,這時候的解放軍應該是從容不迫,過刀槍林,讓人家老大敬酒佩服。

那是電影,真事兒你走過去他真能砍你個一刀兩斷,那人眼睛都是紅的。

艾大爺自有他的辦法,這麽個土匪都對付不了四野憑什麽狂得沒邊阿?

艾大爺當時就把手槍掏出來了,照著那大漢腳底下就是一槍,塵土飛揚。那大漢一下就蹦起來了。

他把手槍指著那條大漢,硬梆梆的走過去,衝他嚷 – 你X巴狂阿,你X巴怕不怕這玩意兒?不怕你再打阿?回過頭來用手槍指那一大幫人 – 你們怕不怕?誰不怕誰來,咱們再打!

沒有不怕的。

所以,艾大爺的意思很明白,有槍的時代,武林高手練得再高明,也比不上一杆槍。

這個說法有些片麵,不過我覺得武術的價值的確在從戰場上走向民間,也就是說,今天的武術,防身的價值更高一些。

楊耀武研究員的功夫,雖然不一定能和武林高手較技,但卻讓他這個瘸子直到這麽大歲數從沒人敢欺負他。

所以,那個穿綠軍衣的小夥子踢他的拐,是找倒黴。他的腦子本來挺好使,這踢拐的招數,頗有古代射人先射馬的兵法精要,問題是他這一腳踢出去,忽然就發現楊先生的拐往前挪了一尺,夠不著了。

更糟糕的是,楊先生的拐並沒有停在那裏,那樣也就是踢不著罷了。

楊先生的拐往前一移,接著就迅捷無倫的掄了回來,正砸在小夥子的迎麵骨上。

這可是硬碰硬,黃楊木拐碰骨頭。

多年以後,這一拐留下的傷疤猶在。

人身上有些地方打上不太疼,比如屁股,有的地方打上就特別疼,這迎麵骨就是其中之一。

楊先生說我已經夠客氣了,稍微多用點兒勁兒他一條腿就折了,我不想讓他也殘廢,就是讓他疼一點。

楊先生給人治病都讓人死去活來的,他要讓人疼還得了阿。

所以小夥子馬上抱著腿,尖聲叫著倒地打滾。

與此同時,不等那胖子反應過來,楊先生一把攥住了他四個手指頭往手背上一拗,別看那胖子塊頭大,也吃不消這輕描淡寫的一下子,哎咬一聲就跪下了。

楊先生一手夾拐,一手拗著胖子的手指頭,半個身子的重量就壓到胖子的手上了,換了一口京腔問:說,昨天你們劫了一個眼睛不好使的對不對?他的包呢?

那胖子滿頭的汗珠象黃豆一樣就出來了,不過他還是硬挺著,不開口。

楊先生倒有些奇怪 – 這小子看著不象這麽硬氣阿。

我問過楊先生,我說楊叔叔你怎麽下手這麽狠阿。

楊先生苦笑一聲,說我沒辦法,我是瘸子阿,象我這樣的出手就要毒一點,不然人家看我一條腿,震不住場子。

就這樣一愣的功夫,一個提行李的小夥子已經扔了行李,從楊先生背後竄上來,一聲不吭,袖子裏掏出一樣家夥,衝著楊先生的後背就紮。

這個東西,是北京小流氓打架專用的東西,叫做管叉。

管叉不是傳統的兵器,是北京流氓的發明,原料是東風牌雨傘的傘杆。東風雨傘的傘杆是一根中空的鋼管,硬度極好,鋸成斜茬非常鋒利,力氣大的可以把人刺穿,而它的尺寸又可以藏在袖子裏,比較隱蔽。更可怕的是這東西中間是空的,如同刺刀上的血槽,可以讓人短時間大量失血而死。

楊先生後來說我當時都有點兒後悔了,一出手就要人命,沒想到現在的小孩兒下手這麽黑阿,我們小時候。。。



5.奪命王傳奇

楊先生年輕的時候,動武的的確沒有這樣一上來就要命的狠法。

兄弟在美利堅作挨踢的時候,公司附近有一家非常華麗的中國飯館,叫做“皇宮”,金碧輝煌,連磚瓦都是從中國運去的。小掌櫃小王先生已經很美國化了,中文都說不太好,老掌櫃老王先生則是山東人改不了的拗舌頭口音。我帶了一幫青島客戶去吃餃子,老王掌櫃熱情得很,告訴灶上今天的餃子別放Chess,自己下灶打餡,要讓老鄉們吃好。他熱情,因為奧馬哈是美國的肚臍兒,中國人去得不多,特別是山東人少,老鄉見老鄉,親切萬分。

我在奧馬哈呆了兩年,始終對西餐不太適應,經常去“皇宮”吃,到後來老王掌櫃的菜單都不用看了。

奇怪的是這飯館幾個老跑堂的都有些惡形惡狀,年紀雖老,年輕時候彪形大漢的底子依稀可辨。日子久了,知道老王掌櫃的原來身世非常坎坷,一生走了不少地方。有一次看著武俠電影,跑堂的說走了嘴,竟然講老王掌櫃是香港黑道上混過的,不禁讓人倒吸一口冷氣。下來打聽,人家說沒錯,老王掌櫃的有個女兒寫小說,名字叫作《My Daddy Killer King》(翻譯過來大概是《俺老爹叫“奪命王”》。。。行,好名字,這丫頭夠會煽情的。 – 薩評)

這本書我後來得這位在當地教散手的女作家惠贈一本,看完覺得要是她寫得不假,老頭的故事可以拍電影。

照她的說法,老頭兒王掌櫃原來是練武術的,有個師父叫馬永珍,當年曾帶著一幫山東徒弟在上海和人爭霸,也是一代梟雄。不過那個時代英雄短命,不久馬師父一個不留神讓人家給剁了,群鳥失頭,人家報仇,徒弟們作鳥獸散,其中一個姓王的一猛子就紮到了香港。

這就是當年的王老掌櫃。

問題是他除了會武術,也不會別的阿。沒辦法,就在碼頭給人扛大包。

扛著扛著,當地碼頭的黑幫就打起來了。

原來香港這地方,碼頭是寸土寸金之地,也是黑幫爭鬥最為激烈的地方。三天一小打,半月一大打很正常,那是黑社會在作企業結構調整呢。

不過王老掌櫃看來,香港黑幫跟上海相比,簡直就是小兒科。香港的幫會動棍子亂打的居多,會眾就是碼頭工人,說白了一群烏合之眾,還真沒有幾個懂武功的。

於是有一天兩邊打架,老王手一癢癢就參加進去了,幫著自己這邊的幫會打。

現在我們知道,沒練過武那跟練過的你根本沒法打,人多你也不行 --- 那不是一個數量級的。老王一出手就給對方殘了一個,震驚四座,這種事當時並不多見,王老掌櫃這邊一仗大獲全勝。

雖然大獲全勝,打傷了人,避幾天警察是要的。躲開了警察躲不開仇家,人家那邊報仇的就找上他了,七八口砍刀把赤手空拳的老王掌櫃堵在飯館裏,說要砍他的腳筋。

好個老王掌櫃,身處絕境毫無懼色,大喝一聲,抄起椅子撅下兩條凳腿,掄起來就打。

惡鬥結果老王掌櫃殺開一條血路,揚長而去。老王頭上被人砍了兩刀,可對方七八人無一不傷,更有兩個反而被老王掌櫃奪刀斬了腳筋。此戰之後老王揚名香港黑道,人送一號“奪命王”。

當地黑幫的老大就看中了老王的這手好功夫,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 – 就是這位女作家的老娘了。老大讓他專門作自己的左右手 – 用現在話說,脫離生產勞動了。

此後奪命王在香港黑道橫行數十年,義薄雲天,血債累累,其中傳奇書中都有,我也不再贅敘,有興趣的朋友自己可以到書店買一本來看,或者到奧馬哈皇宮飯館找老王掌櫃自己問去就是,也許他今天還在那兒開店,希望他的買賣越發紅火。

到了六十年代,奪命王的老丈人翹了辮子,眾望所歸,這一幫人就公推奪命王作了老大。

奇怪的是他的故事到此嘎然而止。

有一天,兄弟大著膽子把這本書拿給老掌櫃看。

王老掌櫃不懂英文,但這本書顯然他知道得很清楚,嘿嘿一笑,說界丫頭,炊(四聲)牛兒。

“吹牛?那這都是虛構的了?”兄弟多少學過點兒新聞采訪,知道這種敢動手奪刀的多老都是一激就跳。

王掌櫃的斜愣了我一眼,說,在香港混了這些年,偶爾動動手,有幾個老弟兄倒是真的,奪命王啥的,那是炊(四聲)牛兒。

我就問了 --- 您在香港混的那麽好,幹嗎上美國開飯館阿?這麽大歲數還得學美國話。

老王掌櫃當時坐在我對麵,本來起身要走了,聽到這句話,又坐下了 – 你雪(說)的對阿,我願意學那個夜死,努,那個哈羅阿?那是沒辦法。混不下去了啊。

怎麽?您堂堂的奪命王,誰敢惹您?

嘿,奪命王不奪命王,混了這麽多年大夥兒還賣你王叔點兒老麵子。誰知道。。。誰知道後來從廣東來一幫紅衛兵,三下兩下把道上的弟兄全他媽打趴下了。

紅衛兵?

是啊,這幫小子好像去越南過,犯了啥事兒,不能在河那邊呆著,偷渡過來,瘦得跟小雞子似的還說是要在香港鬧革命。你說香港誰能跟他鬧革命阿,弟兄們也沒把他們當回事。嘿,這些小子一看幹革命不行啊,他就入了我們這一行。

您怕他們?那都是雛兒啊。

雛兒?你王叔都讓這幫雛兒擠兌到九州外國炒米飯了。

嘿,混了幾十年阿,幾十口刀街上對著砍,你王叔也算見過世麵。可最狠不過,咱也就是挑人個手筋腳筋,這幫小子。。。這幫小子上來就把人往死了整。誰惹了他們 – 咱就是沒惹他們,隻要他覺得咱礙事,當,一槍就給咱豎大街上了。一年裏死十幾個弟兄,後來咱也急了,送個弟兄混進去,這才知道他們上課。講那個唯物主義。。。

阿?黑道上課?還唯物主義?王叔,這也太誇張了吧?!

咱不誇張,“唯物主義”,這個詞咱記住了。要真叫幾十號人對麵開打你王叔還真不怕,可人家不這樣跟咱打,他專在咱背後下手兒。人家說了,唯物主義,就是怎麽效果最好怎麽來,什麽江湖規矩都是放屁。明著打不定誰輸誰贏呢,還是背後給咱一家夥省事。砍腳筋?人家說,那咱將來還能找警察指認他,弄死了咱上哪兒告狀去?唯物主義不承認陰曹地府。用刀?用刀他沒把握他用槍。。。哎,以前咱們哪見過這玩意兒。。。你說咱們還能混麽?老啦,跟不上趟兒啦。。。

。。。。

我想,楊叔叔被人家照後背就是一管叉時候的感覺,和老王掌櫃看見紅衛兵出身的後起之秀動槍一樣覺得自己腦子跟不上趟兒了。

從他說的話看,楊先生溫良恭儉讓的性格肯定不是先天形成的,他小時候,恐怕也不會少和別人一樣幹開瓢打架的事兒。不過他沒說過具體的事情,我也就無從考證了。瘸?瘸怎麽了?人要活躍可不管是瘸是瞎,那是先天性格決定的。楊先生說過,他在中學裏老拿一位校工開心。那位校工分不清色,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色盲,楊先生叫上一幫孩子追著衝他喊 – “大色迷,大色迷!”學校裏麵喊,走大街上也喊,弄得大姑娘小媳婦對人家校工側目而視。

等校工急了來抓,就一哄而散,您別看楊先生拄拐,他自己說熟能生巧,急起來一般人還真追不上他。

不過這種上手就一管叉,不管不顧取人性命的狠法,他那個時代肯定沒遇見過,所以楊先生看見這小子使出兵器來,著實嚇了一跳,要知道小一輩兒的打架這樣狠,他肯定不能一個人來,他又不是蘭博。

這一緊張,楊先生手上就沒了輕重。

所以,玩管叉這小子傷的最重。



6..動了高射炮

寫到楊先生被管叉嚇了一跳,後麵因為有別的事,暫時甩開這個話題,去寫了另一篇隨筆,討論道德底線的問題,主要的觀點是現實社會每個人道德底線都不一樣,比如,日本社會壓力大,鬼子又心理素質不佳,所以弄得很多日本人變態,在電車上多有色男對女人上下其手,這在日本不算古怪,屬於一個獨特的社會文化現象。這種人叫“癡漢” --- 聽著就那麽王老五的感覺。同樣是“癡漢”,假如摸的正好是木子美,隻怕會當場弄到馬上風,要摸的是藍鳳凰呢?那能剩幾條腿回去就很難說了。

哈哈一笑,這大概就是因為每個人道德底線不同的原因吧。

盡管大家的道德底線不同,但是對楊先生在北京火車站一掃斯文,玩出全武行,數學所的上上下下,看法倒頗為一致,都給與極正麵的評價。

說到這裏,大概有不少朋友已經看出來了,楊先生到北京站,是抱著找碴的心理狀態去的。這對一個研究數學的科技工作者來說多少有些古怪。

的確如此,事情是因為前一天所裏一位作密碼研究的先生出事引出來的。

文革亂是亂,但有人“抓革命”滿街喊口號喊到High,總有人還要“促生產”,給你送米,給你送水,給你掏廁所吧。這麽大的國家,那就不僅僅是送米送水掏廁所這樣簡單的事情了,文革沒有造成更慘重的損失,恐怕不是我們中國人運氣好,而是因為我們經折騰,另外還要感謝在一片紅色的躁動中,有一些不起眼的人默默的,象螞蟻一樣努力的作他們的工作。文革以後,給這些人的評價是他們“維持了國家機器最低水平的運轉”。

其實,有的時候所謂中流砥柱,看起來,反而是很平凡不起眼的。

這位先生應該算是那些“維持了國家機器最低水平的運轉”的普通人中的一員吧。所以,即便北京街頭變成巴勒斯坦的時候,他還要到外地去出差辦事。既然外邊亂得很,先生屬於重要人物,眼睛又不好,所裏便專門派了個保衛幹事全途照顧他。

去的時候一切順利,回來的時候可就出問題了。

怎麽回事呢?

文革的火車,它連翻三張都是白板 -- 沒點兒阿。走到一個小站,到時間了車卻遲遲不開,據說是前邊武鬥把路給斷了。

這一停,就停了兩天。

這麽多人吃住都在車上怎麽可以?可是你又不能走,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車就開了。

兄弟其生也晚,沒見過文革,不過到印度出差的時候,算真正理解了什麽叫火車晚點。因為有兩天空餘時間,準備到外地玩玩,到車站買好票,晚了四個小時以後火車終於姍姍而來。

趕緊往車門跑,就讓一印度“李玉和”給抓住了。

我又沒密電碼你抓我幹麽?薩舉著車票一陣的比劃,以為他不明白。

這印度老哥看來非常明白,嗬嗬一笑,大胡子底下露出一張嘴來,告訴我這個車不是我要坐的。

不對啊,你那車上麵車號明明寫著。。。

哦,No,你的車號是對的,不過它晚點了。。。啊,你這票是今天的?

對阿,當然是今天的,都晚了四個鍾頭了,你快讓我上車!

今天的就不能上了。

為什麽?!

因為這車是昨天的。

¥##%·!!!!

結果是這兩天我就在新德裏呆著吧,對出去玩我算是沒了信心,首都都這樣,到外地某個地方把我擱半個月那還不平常?回去的飛機是中際航的,中國人也晚點,也氣的嗷嗷叫,不過要中國飛機等我半個月這種事還是想都不要想。

我又不是貪官,還不想吃一輩子咖喱呢。

文革的時候大概就和印度差不多。

所以這位先生就和保衛幹事一塊兒在車上耗著。那時候人都習慣亂,天南地北聊聊天,倒也沒什麽可著急的。

是人就要吃要喝,科學家也一樣 – 陳景潤那樣甜味苦味不分的他不講究也得吃也得喝。於是,車上的人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下去找吃的。那位保衛幹部心好,說您別下去了,挺擠的,我去想辦法。這保衛幹事當兵出身,戰友滿天下,還真有辦法,居然在那種混亂的狀態下能弄到德州扒雞,兩個人吃得滿不錯。

這樣,一次,兩次出去弄吃的東西都沒事,幹事膽兒越來越大,聽說武鬥的動了高射炮,覺得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一次出去就跑得遠了點兒。

等回來再看,忽然覺得站台上有點兒異樣 – 那火車它沒打招呼就跑了!

敢情正打著呢,來了一列援助越南的軍火列車,要走這條線。武鬥的弟兄們雖然鬥的眼紅,到底還明白這是國家大事,於是停火,壓了幾天的火車乘著過軍火列車闖關了。

就來不及通知下車的人往回趕了,誰知道這幫兄弟的停火能維持多久呢?

保衛幹事最後是搭濟南軍區進京的軍車回來的。

而這位先生在車上屬於糊裏糊塗的就到了北京,下車一看,天都黑了。他眼睛不好,按說你找找火車站的工作人員,拿出科學院的牌子來,再看您那麽一圈一圈的眼鏡,人家肯定幫你。但是知識分子對生活上的事情普遍想的簡單,而且比較強,所以這位先生根本就沒琢磨這個,他覺得都到家了還能有什麽事?沒人幫忙我還回不了家了嗎?提著行李摸索著出站,想找公共汽車回家,結果就碰上了幾個不懷好意的小夥子。

幾個小夥子看出他眼睛不靈,三繞兩繞把先生騙進胡同裏,一跤推翻,搶了行李就跑。

先生摔傷了腿,還好有幾個過路的好心,把他扶起來,有個蹬三輪的把先生一直送回中關村來。

說說容易,從北京站到中關村騎車還要一個多鍾頭呢,要說那時候人心還真是古樸。

但是蹬三輪的也說不清楚那幾個小子的形象,隻說經常看見他們在火車站周圍轉悠。

問起來,先生說丟的東西重要的不多,沒了,就算了。唯獨自己一套筆記是多年的心血,準備將來寫本書的,隨身帶著,想不到也丟了,太可惜。

別人不理解,每天在一起幹活的,都明白這東西的重要,有人說,找華老,他有直通總理辦公室的電話。 -- 這說明在那種混亂下,處境很糟糕的華羅庚或許未必真的象看上去那樣狼狽。不過馬上有人製止,說不行,你要是公家的東西丟了找華老說的過去,自己的筆記本,華老恐怕也不好幫忙。

於是楊先生就說,好,你好好養傷,別管了,我去給你找回來。

楊先生就在旅行袋裏裝上兩本辭海,奔了北京站。

那位說了,這種好勇鬥狠,用拳頭解決問題,畢竟不是一種好的處理問題的方法,至少和現代社會不太合拍,劫機,隻要不是拉登你最好和歹徒暫時合作,動刀動槍上牙咬解決問題有警察呢。怎麽楊先生這種頗有爭議的行動獲得大家一致的正麵評價呢?

因為北京那時候根本沒地兒找警察阿!

當時公檢法都砸爛了,警察不是沒有,都帶著學生抄家呢,哪兒有人管你丟個筆記本的案子呢?

楊先生去,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不過據說如果不是楊先生仗義出手,後來就不會有《現代密碼學基礎》這套教材了。他還有個好條件,他瘸阿,人家防誰也不能防他,還得琢磨他是個好目標。

但是楊先生沒想到會這樣危險。楊先生理科什麽書都看過,就是沒好好讀文科的書,三國誌裏麵寫的清楚,大名鼎鼎的龐統怎麽死的?就是為了誘殺張任拿自己做靶子,結果張任抓住了,龐先生也變成刺蝟了。楊先生拿自己做靶子,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舉動。

人家說了,你這一管叉三天都紮不下去,你累不累阿。

還真累了,我喝口水去。



7。那一管叉的風情

有朋友說老薩你這一管叉也太費勁了,三天了,誰舉著這管叉得累死。

沒辦法,您別看薩上班沒幹過文科的活,一寫東西文科的狐狸尾巴就露出來 --學文科的寫東西羅嗦,起程轉合的習慣了,要理科來寫,那才叫幹脆利落呢。

比如,薩爹描述北京火車站一戰的時候,交待比薩簡單多了 – “你楊叔叔把一個拿管叉的打了。”

完了,沒下文了。

薩爹就這個德性,多複雜的事兒到他嘴裏都味如嚼蠟,問題是雖然如同嚼蠟,你還不得不承認他都交待清楚了,且一個字都刪不得,這好像叫做寫論文的好功底。

有一段時間薩爹薩娘合夥教一班學生,多年以後這些學生到家裏來做客,對課堂上的事情還如數家珍,可見二位給學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這二位風格截然相反,正好是文科理科的代表。

薩娘每上課必拖堂,可學生還愛聽,渾然不覺,因為她講課天南地北,行雲流水。她講金屬學是這樣講的 -- 意大利人造假的大馬士革劍賣給法國人,弄得法國佬打仗增加一道程序 – 殺死一個敵人,要把劍放到地上踩直了再打 -- 這就是薩娘講關於熱處理曆史的課!她的課學生都愛聽。(您說不對啊,您老娘不是學理的麽?對,她是學理的,可架不住她倆哥一弟都是學文科的大白話阿!這就叫近朱者赤)

薩爹呢?學生都說他那是真有貨,聽他的課特別長學問 – 說完多霸道的學生也得補充一句 – 就是聽著太累。沒辦法,他沒有一句廢話,幹巴巴的講一節課四十五分鍾您都得把耳朵跟帆似的豎起來,就是兔子他也得累。

實際上這一戰遠沒有那樣簡單。

用管叉的小子確實比較黑,不出聲上去就是一叉,一般人就算練過武的恐怕也要著道。

有人說不會吧,那練武的不是都反應快,耳聰目明麽。其實不是誰練武都越練越明白的,有的人武功不錯,對這種意外黑手的反應卻相當遲鈍。

大學畢業那年大家比較激動,我們宿舍老賀一發瘋,把大夥兒用了好幾年的醃鹹菜壇子扔出去了,不一會兒西北樓窗戶下麵圍了一大群人,有一位用手絹捂著頭對上麵亂罵,意思是哪個驢球球的幹這種黑手下流無恥暗算不是人的勾當?不出來你是縮頭烏龜,沒蓋王八雲雲。

仔細一看,原來是天天在我們樓下練八卦掌的小劉老師,平時挺斯文的一個人,原來罵起大街來也夠水平。

小劉老師據說在北京市武術協會算一號少年英俠,每次運動會都給北京市拿名次的,這種好功夫大家當然是寧可作縮頭烏龜,軟蓋王八,誰也不敢接口。。。

事後說,練武恐怕還真有用處,那麽大個的鹹菜壇子,四樓扔下去,要是招呼到老薩頭上,就不是手絹捂著那樣簡單的問題了。

楊先生這方麵反應就快多了,這大概和天生性格有關,他性情活躍,精力過剩。有一段時間楊先生負責他們辦公室對外的谘詢聯絡工作,所以我去那裏寫作業的時候,經常看見楊先生拄拐靠在牆上,一邊耳朵夾著電話神侃(他們的外線電話隻有一部,旁邊還沒椅子,不知道誰琢磨的,可能是為了避免有人煲電話粥吧),一邊眼睛看著技術資料,兩隻手還忙著剝花生吃。一會兒電話桌上花生皮能壘成鬼子炮樓狀。

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大體如此。

所以那小子的管叉剛一出手他就發現不對了。吃驚之下楊先生手上可一點兒不慢,楊先生當時的姿勢是左手拄拐,右手拗著胖子的四個指頭,背對用管叉的小子。這個姿勢我覺得要是自己處在他的境地不太好辦,因為拄著拐,畢竟躲閃不便,背對著凶器,要抓要拿要擋都不容易。

但楊先生畢竟是湘西老匪教出來的徒弟,功夫未必高明卻實用。楊先生右手一推,抓的那個胖子不要了,拐作軸,全身象轉門一樣向左畫了個半圓疾轉,那用管叉的小子一叉就刺了空。

眼前一花,楊先生不見了,人呢?他還沒反應過來,忽然發現楊先生已經到了他左麵。

他原來在楊先生身後,楊先生繞著拐轉半圈,可不是正轉到這用管叉的兄弟身邊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楊先生雙手齊出,拿住這小子持管叉的手臂(楊先生後來說這人是個左撇子,省了自己不少麻煩),不等他掙紮,左手托肘,右手拿肩,如同今天我們拆組合家具,隻聽哢嚓一響,慘叫一聲,那小子的一條胳膊已經卸了下來。

用管叉的這位和薩說起當時的情節來曆曆在目,甚至有些賣弄的意思。他說當時自己的胳膊被拿住,就活像落入了兩柄老虎鉗子,來不及掙紮,也根本不能掙紮。楊先生一手捏住他肩窩,一手拉住他臂肘,一時麻酥酥的竟有些舒服。。。不等他舒服夠,猛覺一股大力往上一托,肩膀上如同被烙鐵烙了一樣劇痛,一隻胳膊就不是自己的了。

“把胳膊卸下來”是一種誇張的習慣說法,實際上更正規的民間說法是把胳膊的“環”給摘了,而醫學上的術語叫做肩關節脫臼。結果就是對手就此無法控製自己的手臂,而且伴隨著劇烈的疼痛,一般人被弄成脫臼,也就失去了戰鬥力。摘人關節,正是楊先生這一派分筋錯骨手的拿手好戲。

但刀箭藥師傅的武功還有他的個人特色,所以楊先生完成脫人關節的工序以後,抓住那隻脫臼的手臂向外一拉,然後再對著他的肩關節臼窩裏猛力一戳!

楊先生說一般人脫臼也就沒戰鬥力了,這小子這麽黑,誰知道他是不是一般人啊?

還好楊先生生活在一個法製社會,要是在無法無天的年代。。。

不過,楊先生說這已經是客氣的了,刀箭藥師傅的傳授是摘人關節以後捏著那胳膊大轉720度,一點兒外傷沒有這人的一隻手就徹底廢了。

饒是如此,剛才那小子是疼得慘叫,這回身子一挺,一聲慘叫憋在嗓子裏,硬是叫不出來,楊先生放開手臂,那小子就地倒下縮成一團才叫出聲來,抱著膀子疼得全身抽搐,兩腳亂踢。

也許是楊先生動作太快來不及,也許是楊先生動作太狠嚇住了,其他幾個小子瞠目結舌,有人已經掏出了三棱刮刀,卻沒有一個敢上來幫忙。

楊先生鬆了手,拄著拐掂兩步,把那個胖子提起來 ---

我問那胖子(他們怎麽都和薩有交情?您別急啊,慢慢看) – 大胖哥,當時你怎麽不跑阿?

胖子橫我一眼 – 跑?能跑我早就跑了。。。它。。。它疼啊!

把胖子放開之前,楊耀武先生把他手裏胖子那四根手指頭用力一捏。

那胖子隻覺的眼前一黑,滿天星星,等楊先生回來把他提起來,還沒緩過來呢。

楊先生把那個胖子提起來,到旁邊一個磨盤上坐下。把他臉朝下按著,手別在身後,還是把胖子的手指頭一捏,接著問:“你們昨天是不是劫過一個眼睛不好使的?”

“對,對,我們劫過,我們劫過。。。”

這回不逞英雄了。周圍幾個小子也嚇老實了,誰也不敢往前湊合,離開三丈遠,大眼瞪小眼的看著。有人把那個腿受傷的小子扶起來,可是沒人敢扶那個胳膊脫臼的,那小子疼昏了,誰碰他他咬誰。

“他的東西呢?都給我還回來!”

“這。。。”

“嗯?”楊先生手上一緊,另一隻手用力一捏。

“哎,呀。。。瘸大哥,不,瘸大爺阿,有話好說,您別動手!老二,大三,快,把昨天那包拿回來,在我們家灶台邊上。”

別說,這胖子好像威信不錯,兩個小子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帶回來了一個旅行袋,一看,可不,正是昨天那位先生丟的。

楊先生接過包,拿包的兩個小子趕緊撒手,往後一直退到路邊上。

楊先生一手捏著胖子的手指頭,一手翻開包看 – 換洗衣服,兩本雜誌,眼鏡盒。。。沒有筆記本阿!

“不對,這不全,你跟我耍花活啊。”楊先生火了。

“瘸大爺,都在這兒了阿。”胖子勉強抬頭看著,眼珠子骨碌亂轉。

這胖子顯然說謊話的本事不佳,楊先生這樣的書蟲子都能看出他說的不是實話,可楊先生也不明白,那麽個筆記本這胖子扣著它幹什麽?難道這胖子對密碼有特殊愛好?

“看來你是想讓我給你拿拿籠啊。”拿籠,是修自行車的一道工序,比如車輪變形不圓,要用工具把它整圓了,就叫拿籠。楊先生說“拿籠”的意思顯然不是要幫胖子修自行車,具體的含義,您就自己體會吧。

於是楊先生就把手擺成鴨嘴狀,順著胖子的脊柱從上到下捏了起來。

那胖子嗷的一聲叫,像一條魚一樣直挺起來,大聲喊道:“瘸大爺。。。瘸爺爺,疼。。。疼啊。。。我賠,我賠!”

楊先生約略明白了,看來是這小子把那筆記本給毀了,自己這一趟白跑,還白挨一管叉,想到這兒不禁怒從心起,手上加勁,怒喝道:“你賠?你賠得起麽?”

“哎呀,爺爺。。。瘸爺爺。。。哎,您是我祖宗行了吧?我賠,10塊。。。哎。。。20。。。哎。。。100還不行嗎?”

那年頭一百塊夠買自行車的了,結婚能當一大件,這胖子肯定是疼昏了,一個筆記本他拿一輛自行車來賠。

這時候,那個叫老二的小夥子哆哆嗦嗦的站出來了 --- “瘸。。。瘸大爺,您饒了我們胖哥吧,我們一塊兒賠還不行嗎?確實。。。確實不是他一個人吃的。。。”

“吃?”楊先生腦子沒轉過來。

看楊先生沒有惱火,老二膽子大了點兒,咽了口唾沫,道:“是我們幾個分著吃的,要賠,我們一塊兒賠行嗎?賠多少您說個數,我們馬上就湊錢。”

輪到楊先生犯糊塗了,這幾個人就算數兔子的,也不至於把個筆記本撕撕吃了吧?



8。流氓與科學

那個腿受傷叫軍兒的小夥子忍著疼,大著膽兒道 – “不就是兩隻雞麽?不吃也壞了,我們吃了,我們賠,還不成嗎?”

“什麽雞?”楊先生問著,忽然就想起來那位先生交待過,說包裏有兩隻扒雞,要是還在,就讓楊先生拿回去吃掉,不用給他帶回來了。

“這。。。昨天我們摘了這包,裏頭有兩隻扒雞,挺香的,我們幾個就給吃了,吃了也吐不出來,都吃下去一天了,您整死他,他也吐不出來啊,您就別難為我們胖哥了。”軍兒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

靠,我怎麽這麽命苦,玩命一回,連隻雞都沒落下。

“我問的不是扒雞!這裏麵有個皮子的筆記本,你們給弄到哪兒去了?”

。。。

那胖子搖搖頭 – “筆記本?沒有啊?”(他後來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 – 那麽多人,誰不能說啊,我。。。我多什麽嘴?)

“沒有?”楊先生本來注意力都在老二和軍兒身上,一回頭,又想起這胖子來了,一抬手,又搭在胖子肩膀上了。

還沒等他發力呢,那胖子已經用帕瓦羅蒂水準的高音叫起來了 – “您是我爺爺,您是我祖宗,您別動手。。。”

倒把楊先生嚇了一跳。

忽然,這幫孩子裏麵最小的那個,有點兒怯生生的站出來了 – “是。。。是有個筆記本,我。。。我拿去了。。。”

“你?”胖子抬起頭來,吼起來,“你XX的怎麽不早說啊?讓我受這份洋罪!”

“不是說分東西之前誰也不許拿麽?我。。。我怕你打我啊。。。”

“你不看看我都成什麽樣兒了,我還能打你?我叫你小祖宗行了吧?還不快給我拿回來!”

詢問之下才知道,這胖子的確不曉得筆記本的事兒。

原來這一夥兒半大孩子,都是12X中的學生,12X中因為師資和生源的問題,名聲不太好,俗話說“12X中門朝北,不出流氓出土匪”,說的就是這個學校的傳統風格,這幾個小子在這個問題學校裏又是典型的問題學生。

文革起來,學校停課了,老師批鬥了,這幫小土匪也都放羊了。因為原來名聲就不大好,“革命組織”對這幾個刺頭管不住也有點兒害怕,不肯吸收,百無聊賴之下,幾個人就蹲了火車站,專門劫上下車的旅客,看成龍或者上海灘時代的電影,這好像也是動蕩時期無業遊民的典型職業。不過他們也有自己的規矩,比如分東西必須公平,誰也不許多拿多占,打起來必須有難同當,誰先跑誰就是王八蛋等等。。。忽然感覺這和很多軍隊/山寨的條令大有共通之處,看來存在於流氓團夥的問題,也普遍存在於革命或者不革命的軍隊,黑道豪俠的團夥之中,隻不過對這些問題的管理力度,就各不相同了。

前一天他們幾個劫了旅行包,那筆記本放在側麵的拉鎖裏,看包裏的東西時候幾個小子都讓扒雞吸引住了,沒注意側麵還有這個口袋。就是這個孩子覺得好玩,把拉鎖拉來拉去的,結果發現了這個筆記本。那筆記本是羊皮麵的,柔軟可愛,他一喜歡,就悄悄藏起來了。。。

找到了也就得了,楊先生不為己甚,把筆記本和包收好,教訓了幾句這幾個小子,末了說算了,吃了的吐不出來,你們把那個小子給我抬過來,我給他把胳膊接上。

抬。。。抬過來?我們抬不了他。

嗯?

誰碰他,他就咬誰啊。

少廢話,你們幾個人還抬不過來他?再不治,他這條胳膊就廢了。

--- 可不是,那小子的胳膊已經腫得跟大腿一樣粗了。

給那個咬人的小子接好胳膊,楊先生就回了中關村。他把筆記本和包還給那位先生,告訴他 – 筆記本是找回來了,您那扒雞。。。哎,就忘了它吧。

說到這兒,走一下題,現在人們提到北京人打架,最容易想到的武器就是板磚,一來二去好像板磚成了北京人打架的固定武器,甚至有笑話說北京人在紐約怎麽牛不起來了? --- 因為這兒蓋房都用水泥,找不著板磚。。。

其實,這隻能說是一種誤解。

抄板磚打架,那是有曆史緣由和時代背景的。

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終於結束了他們的漂泊生活,從黑龍江,新疆,吉林,內蒙古各地紛紛返回北京。

平心而論,這的確是一項德政,讓盼兒盼女的千萬家庭皆大歡喜,但是,大批知識青年的回城,給那個時代北京脆弱的社會環境也帶來了極大的衝擊。

這些人要吃飯,要工作,要結婚,要生孩子 --- 最簡單的,他要有個住的地方吧。

在國家沒有辦法解決的情況下,老百姓就極力開發自己的智力解決問題,到今天,您訪問北京舊城的胡同,還會感歎那一個個大院怎麽都設計得如此擁擠?能容一輛自行車單向通行的地方,就算是寬敞的過道了。

其實,當年這些大院都相當寬敞的,院子裏還多有個花壇,甚至回廊什麽的,東城貴,西城富,北京老城的房子頗為考究呢。

但是知青回城徹底改變了這些院子的格局。八十年代早期,每個院子裏都堆滿了破磚爛瓦,處處可見祖孫三代齊上陣,共同大造“違章建築”的場麵。那時候各地的房管部門明知大家都在建“違章建築”,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好了說,房管部門也是人,他知道老百姓多不容易,知道這時候去製止太缺德。往壞了說,那知青經過“八年抗戰”,早已各個練得天不怕地不怕,腦袋砍掉碗大的疤,誰敢惹啊。那叫怕“激起民變”。

我認識的一位社會學老師,居然說這是中國現代史上,標誌著文革之後“人權意識”的覺醒。

這些“違章建築”,解決了一代人的住房問題,也誕生了整整一代新的北京人。滿街到處可見的磚頭,被生活和經曆弄得煩躁而暴烈的回城知青,自然而然的造就了京城鬥毆曆史的“板磚時代”。今天用板磚打架的,那隻不過是那個時代的一點餘緒罷了。

看《貧嘴張大民的故事》,那抱樹修房的中國人的智慧與幽默,讓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包括我這樣隻能見到一個尾巴的人,也會跟著笑。

隻是那笑聲背後,心裏麵是怎樣一種抽抽的心痛的感覺呢?

想起了林語堂先生的名作 -- 《吾國吾民》

這本書的內容已經忘記,隻記得一個名字了。

言歸正傳,實際上傳統北京流氓打架,對兵器相當講究,常常體現出一種“科學”精神。他們最典型的武器是管叉,三棱刮刀,還有火藥槍。

管叉已經介紹過了,三棱刮刀,本來是車工的一種工具,北京的弟兄們居然把它磨平,讓它變成了一種鋒利的刺殺武器。這東西有三條棱,穿透力強,威力近似軍刺而短小易於隱藏在袖子或者兜裏,使用它是一種職業流氓的標誌。北京警察很會區分這個,如果打急了用水果刀拚命的(這個話題內容很多,我在東四的家本來是一個大院的最後一進房子,前麵兩進則是東四派出所,警察怎麽從凶器上判斷正當防衛?以後有空可以慢慢來講)那多半是正當防衛,而一旦案情中出現三棱刮刀,肯定是流氓鬥毆。

至於火藥槍,那本來是一種土造武器,俗稱“噴子”,和獵槍差不多。

可要單獨是這樣的一種兵器,也就算不上北京流氓鬥毆的獨特武器了,前麵講過,北京這種鬥毆兵器上,也都體現一種科學精神呢。

72-73年間,東四派出所的警察從一夥兒流氓手中繳獲了一支槍,外觀極似勃朗寧,彈道穩定可以發射標準手槍子彈,警察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槍,真是開了眼。

把這支“外國槍”報上去,市局說這不是走私進來的,這居然是自己造的!

同時,市局通報,最近流氓鬥毆中繳獲類似槍支已經好幾隻了,有短槍,有騎槍,都是製造精美,除了撞針強度不夠以外,不亞於正規兵工廠的產品,甚至槍柄上還用化學蝕刻的方法加有防滑的裝飾花紋。

弄得公安幹警愛不釋手,但什麽人能造出這樣的玩意兒來呢?警察追了半年,竟然一無所蹤,小流氓們誰也說不清這些槍從哪兒來的。

當然,誰也想不到這件事和科學院有什麽關係。

直到一九七三年冬天,警察才碰上了好運氣,“王克利槍案”水落石出。





9。王克利案件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北京郊區一處荒僻的樹林子裏,發現一具來曆不明的屍體。

死者男性,年齡二十餘歲,仰天倒在枯葉敗草叢中,身邊丟著一支造型奇特的手槍和一輛自行車,他的右眼被擊穿,初步判斷是開槍自殺身亡。

經過調查,這名死者,是中科院50X所鉗工車間職工王克利。

王克利,一九五零年生人,自幼聰穎,多年連續三好學生,共青團員,中學時就是國家二級海模運動員,其父為中科院XX所副研究員,其母是某大學教師,但是他父母上一代都屬於產業工人,所以出身在科學院的子弟中算是相當不錯。他的家庭在文革中因此也沒怎麽受到衝擊。王中學畢業的時候早已沒有高考,他沒有上山下鄉,通過他父親的關係,“幸運”的在50X廠當了一名工人。

當了工人的王克利和其他青工並無不同,他給人的印象是熱心好學但是膽小怕事,循規蹈矩,有點兒象女孩子。他出事的那個星期一,車間都感到非常奇怪,因為王自上班從無遲到早退,忽然不打招呼就曠工一天,簡直不可思議,結果晚上警察就找了來。王在機床上似乎有著特殊的天才,學的特別快。俗話說鉗工怕打眼,王克利打的八棱孔,八角螺絲扔進去怎麽放怎麽合適,而他在短短幾年裏,還學了一手車工的好手藝。科學院工廠的師傅出色固然是原因之一,王克利當年作過海模,大概也是有好底子。

大家都說王克利是個太平常的人,怎麽也想不到他會玩出這樣一個古怪的結局。

王克利案件,曾經是科學院內部相當轟動而且神秘的事件。那個年代人們的腦子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階級敵人和克格勃特務,即便到了八十年代,科學家彭加木在羅布泊考察中為找水不幸失蹤,還有很多想象力豐富的人懷疑是蘇聯人“派原子直升飛機劫走了彭老”。如果蘇聯當時有這樣的人員定位水平,他們的科學技術大概可以比今天還要領先幾十年吧。所以,對於王克利的死亡,當時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也就不奇怪。這些傳說,大體是有兩種,一種說他是某國特務,在盜竊國家機密交貨後被某國特務機關殺人滅口。另一種則說他是秘密的公安人員,在追蹤敵特的途中不幸被敵人發現,壯烈犧牲。

反正兩種傳聞都傳得沸沸揚揚,神乎其神,其中還總少不了一個(或者幾個)神秘的女特務和她的美人計,內容荒誕腐敗,細節惟妙惟肖。所謂食色性也,那個時代物質精神世界都比較貧乏,吃不著好東西更沒有花花公子看。王克利雖然不可能提供給大家每人二斤豬肉過年,但他既然弄出了這樣一個事件,借著這個機會,想來便有不少人乘機宣泄欲望方麵的幻想了。

當然,王克利案件被越傳越神,也是因為這個案子本身帶有相當的神秘色彩。

首先,那個荒僻的樹林子從中關村騎車過去大概要三個多小時,方圓幾裏地人煙罕至,周圍是近似封閉的山坡,大冬天的,50X廠職工王克利沒理由吃飽了撐的騎三個鍾頭車去那裏散步,沒有特殊的目的他肯定不會去那裏;其次,王克利精神健康,樂觀老實,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沒有抽煙喝酒之類的惡習慣,吃喝不愁,也沒聽說他談過戀愛,他沒有自殺的理由阿;再有,根據警察分析,王克利死於前一天的下午,那是個星期天。王的屍體周圍,沒有發現第二人出現的痕跡,看來他就是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給了自己一槍,但是,他自行車上的挎包裏麵還帶著四個包子,看來是給自己準備的晚飯。。。有要自殺的人給自己準備晚飯的麽?

當然,最讓人覺得神秘的,還是他哪兒弄來的槍。那年頭尋短見的不是上吊就是跳河,中華人民共和國管製一切殺傷性火器,弄杆槍的困難程度絕對在找個媳婦之上,想買槍有多少工業券也沒地兒買去不是?王克利要自殺幹嗎用這種麻煩的方法呢?

槍,關鍵是槍。

這可以算是各種謠言一個共同的興奮點了。

後來案子破了,為了辟謠作了內部傳達,各種謠言才灰飛煙滅。

警察最開始注意到的,也是王克利身邊的槍。

這支槍雖然有些損壞,依然可以看出其造型優美,轉輪型彈倉可以容納六發衝鋒槍子彈,長度介乎手槍和騎槍之間,可以單手持槍射擊,也可以一手持槍柄,一手扶護木射擊。因為槍柄位置靠前且有一個奇特的彎曲,所以單手持槍射擊重心依然穩定,端的是支好槍,可是找遍全槍,就是沒有製造批號,也無從分辨是哪個廠家生產的。

因為案件涉槍,市局也專門派人來參加偵破工作,這位一看此槍頓感似曾相識,馬上調來檔案對比,結論是這支槍,和近一年來從流氓團夥繳獲的那一批“外國槍”帶有大量相同的特征,應該是同一工廠,或者是同一個人的作品。

把這批武器拿到50X廠一檢驗,證實他們正是在50X廠製造的,老實巴交的青工王克利,把科學院的試驗工廠變成了地下兵工車間,從他的宿舍,又找到一支造型精巧別致的“掌中雷”型小手槍,一支半成品的雙管獵槍。

看到此處,讀者不免詢問,大概想到的問題有三 –

第一,怎麽檢驗能夠斷定這些槍是50X廠製造的呢?

第二,當初公安人員收繳到槍,怎麽沒想到上50X來查呢?

第三,王克利怎麽能在車間造槍,還沒人發現呢?

這些問題雖然令人頭大,所幸還是可以一一回答的。

第一,其實每台車床銑床製造出的產品,都有著共同的切削特征,就好像指紋一樣,即便是來自同一個廠商同一批號的車床,產生的特征也絕不相同。所以,用這些“外國槍”上的製造特征和王克利使用車床製造的其他產品對比,它們的來曆就很容易確定了。

第二,當時中國的警察雖然死板,卻稱得上盡忠職守,“外國槍”案件發生後,警察也曾經懷疑過是有人自製,曾經進行大規模排查,但是沒有結果,根據這批槍支的精美程度,最後還是傾向來源於走私。有朋友說過,製造一支正規的槍,沒有內鏜床這樣的精密機械根本不可能,而當時北京有內鏜床這類設備的地方並不多,這還不好查麽?咱們能想到的,警察們也能想到,問題是找遍了北京各大工廠,全無進展。這裏麵原因是50X廠屬於中央直屬的科學院保密廠,它有怎樣的設備屬於國家機密,警察無從得知。實際上不要說內鏜床,七十年代的50X廠連數控機床都有,有材料不要說槍,反坦克炮王克利有圖紙也造得出來。

第三,在車間王克利能造出槍來,就有些複雜了。沒人發現這不新鮮,50X廠這種地方,承擔的工作試驗性居多,內容五花八門,有時候一個熟練工人同時為幾個項目組服務,所以每個人作的工作別人根本無法掌握,保密廠大家的嘴都比較嚴,就算有人看見王克利在那兒車出一隻槍栓樣的家夥來,也不會有人奇怪,有人問。可是王克利怎麽能造槍呢?槍的圖紙從哪兒來呢?

結論讓人大吃一驚,這批槍居然都是王克利自己設計的,雖然他全無這方麵的經驗和背景。出事以後大家才回憶起來,王有個癖好 – 逛軍事博物館。此人休息日沒事就去軍事博物館消磨時光,一去能呆上一天。這並不是什麽奇怪的愛好,因為王克利沒有女朋友,就算想找人和他去逛動物園看狗熊也沒人陪他去阿。逛軍博又不犯法。

可是後來公安人員分析,王克利的全部槍械設計知識,都是從軍事博物館的公開展品中獲得的。在後來發現的筆記本上,王留下了一千多幅分析圖,內容都是對軍博展出的各種輕武器槍支的構造分析。

而他居然就靠這一點知識,先後設計出了十六支槍,而且每支都融東西方風格於一體,既實用又如同藝術品般精美。

但王克利怎麽會給流氓團夥提供槍支呢?王不但沒有打過架,而且老實得窩囊。排查王的社會關係,根本不可能和那幾個流氓團夥搭上關係。

事後證明,王克利確實和這些流氓團夥沒有什麽勾結。

他造槍就一個理由 – 愛好。

如果說中國軍事發燒友想找找自己在曆史上的先輩,可不要忘了王克利,而這位青工的發燒方式,大概也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幾年以後,有個老軍人觀看公安係統的功績展覽,其中有幾支王克利的槍頓時讓他愛不釋手,末了,聽說犯人來自科學院的保密廠,老人家問這個造槍的犯人有沒有可能從寬?出來作點軍工設計什麽的?這槍 --- 真漂亮。

聽說王克利已經“自殺身亡”,他覺得挺遺憾。

據說這位老軍人,就是當時的國防部長 – 秦基偉上將。

那夥小流氓怎麽拿到了王克利的槍,至今是一個謎,對於這件事有著種種的說法,其中一種最廣為流傳的說法講事情是和一位後來的“太子黨”有關。




10.鐵齒銅牙太子黨

“太子黨”這個詞據說首創於大清康熙年間,用於形容與太子拉幫結派的親王大臣。因為這個原因,有些朋友認為今天把倒彩電的高幹子弟也叫“太子黨”不夠科學。

這種看法未免有些學究氣,“太子黨”其實就是個口頭語,老百姓順手用來形容部分驕橫跋扈不成器的高幹子弟罷了,或者幹脆將所有高幹子弟囊括在內。民間口語,那不科學的到處可見。

兄弟曾見一位老哥一邊痛打調皮兒子,一邊大罵這小子“王八犢子”,“王八羔子”。老子打兒子在中國天經地義,不過這個罵法很值得商榷,首先,罵兒子“王八犢子”很容易讓人懷疑當老子的血統有問題,其次,王八,也就是鱉,屬於卵生爬行動物,不可能有“犢子”或者“羔子”。無論怎麽說這種罵法都太不科學。可是不科學歸不科學,老百姓該怎麽罵還怎麽罵,管不了。

言歸正傳,我們所說的這位“太子黨”,其實就是個普通的高幹子弟而已,他不但不跋扈,而且頗為憨厚,否則,也就不能和同樣老實木訥的王克利交上朋友了。這位老兄是王克利的小學同學,雖然他父親是一號開國元勳(門口帶崗帶警衛員和保姆的,大家有興趣可以查一下當初怎樣的軍銜可以配門崗警衛員和保姆),但是為人低調,至少在學校,大家並沒有覺得他有多少個別之處。他和王克利交朋友的原因不詳,個人推測可能源於此人作為軍人子弟,也是自然的軍事發燒友吧。

作為軍事愛好者的王克利,顯然也很希望有人能夠欣賞和分享他的傑作,這是人對於成就被承認的一種自然需要。這位老兄恰好符合所有的條件來欣賞和分享王克利的傑作。第一,他憨厚可靠,不會把這樣重大的事情亂說;第二,他是兵家後代,從小有機會接觸槍,不會被這玩意兒嚇著;第三,以他的背景,對槍的評價自然專業而不會空泛,如果被他誇兩句,那滋味自然不一樣。簡單說,兩個發燒友自幼相交,而且一交往就是十年之久,很容易發展出一種無話不談,肝膽相照的親密友誼來。所以,王克利玩槍造槍,對別人來說是秘密,對這位老兄則是公開的事情。

根據調查的情況判斷,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

王克利的槍越造越多,放在自己宿舍裏和定時炸彈差不多,不免心裏哆嗦。於是小哥倆一商量,就把這批真家夥轉移到那位老兄的家裏了 -- 他家獨門獨院,地方大,有的是地方可以藏。不過,敢藏這種東西而不露聲色,不能不說這小子憨厚之外還真有些邪門。

這樣,王克利放心了,接著進行他的軍工科研,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好長時間。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好端端的日子過著,忽然來了個林副主席一號令,說蘇修要入侵,感覺是如果蘇聯坦克從張家口打過來,林總準備放它進北京,拆掉所有下水井蓋兒打城市殲滅戰。為了保護革命的種子,北京的高幹家庭集體疏散南方。

有人說那是林老板為了篡黨奪權作的陰謀,這個屬於上層內幕咱不清楚,隻知道為了反擊蘇修入侵,北京市民那年大挖防空洞,到今天還能當地下娛樂城。我們鄰居一位大媽綽號“二百五”,就是因為那年挖防空洞挖High了,和小夥子們較勁來個裸衣掄鐵鍬,結果被這外號壓著半世不得翻身。。。

那位老兄的父親屬於典型的軍人,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為了避免動搖軍心直到出發前一天才告訴老太婆:“喂,明天全家去廣東。”他可能覺得戰爭時期天天轉移,這搬個家提前一天通知夠充裕的了。

老太婆也是聽過槍響的,問題承平幾十年,忽然來這麽一下子,擱誰都要抓瞎 ?C 那年頭您以為出趟門容易啊?什麽都得準備,什麽都得帶,不然一不留神能把革命幹部家屬當流竄犯抓了。於是全家大亂,收拾的收拾,找人的找人,蓋章的蓋章,罵娘得罵娘。。。第二天忙得暈頭轉向的一家子上了車,那位老兄忽然想起來咦,還沒跟王克利說一聲呢,還有他的槍。。。

可他還沒法說: “爸,我還有十幾杆槍在家裏藏著呢,我得去處理一下。”

他那老爹性情暴烈,眼看蘇修在後門拱火,腦子早回到了戰爭年代,這時候給他添亂,鬧不好把這混賬兒子拉下車去,就地給崩了。

他隻好閉嘴。

以後的事情就沒人講得清楚了

這一家人搬走,房子封閉了一段,被一個廠子占了,以後幾易其手,這批槍被誰發現,又被誰轉到了流氓團夥手裏,上帝也未必講得明白。

不過最後警察也沒法把這位老兄辦了,一來他老爺子畢竟是一方諸侯,逼急了要護犢子,二來這位老兄確實小心謹慎,做事不留把柄。比如警察曾經懷疑他給王克利提供子彈,後來發現王克利的子彈大都是從清華大學弄來的文革中蒯大富在清華組織學生武裝,號稱蒯司令,敢對工人糾察隊開槍。蒯倒台後他管下的槍支最終都被收繳,但子彈這類小玩意兒就難免流出。這位老兄麵對警察同誌的訊問鐵齒銅牙,一問三不知,文革時候情況太亂,警察也難,最後弄得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王克利不知道這些阿。他隻是知道自己這位老兄全家去了南方,科學院的孩子頭腦簡單,就想著等人家回來再要他那批寶貝呢。

沒地方藏槍,王克利老實了一段時間。

問題這人要是有癮,他能扛一段他扛不了一世。軍事發燒友玩槍的癮不亞於吸毒,王克利到底不是張學良,終於沒忍住,“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了。

王克利的死因最後查明,不應該算是自殺。

分析認為,他跑到那個地方已經不止一次了,目的,純粹是為了過槍癮。那是,費了那麽大勁造出來,他總得檢驗一下吧?這個是誰也抵抗不了的誘惑。而王克利絕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不會去打人家鴿子或者路燈燈泡。這樣做雖然方便,也很容易被人發現,為了去個放槍沒人聽見的地方,王克利能大冬天騎三個鍾頭自行車,放完槍再騎三個鍾頭回來,就吃四個冷包子頂著。誰說年輕人缺乏堅韌的意誌呢?我看王克利要是把這種精神改到追女朋友身上,麥當娜也讓他拿下來了。

王到地方以後,看看左右無人,把自行車支起來,選了一麵土坡作目標,取出他的寶貝槍,壓上子彈,開始過癮了。從現場情況分析,王是采用立姿,單手持槍,三點一線瞄準進行射擊。

沒想到的是王造的那支槍結構不錯,但材料強度不夠這不怪王克利,保密廠不是兵工廠,能找到合格的無縫鋼管就不錯了,讓他上哪兒找特種鋼去?而衝鋒槍子彈的裝藥又比手槍子彈多一些。於是,王一扣扳機,砰的一聲子彈擊發,槍膛卻在火藥氣體的壓力下散了架,槍機向後飛出,正擊中王瞄準的右眼,一直貫入大腦。王克利當即死亡。

應該算是責任事故。

有人驚奇王克利的槍械設計如此精湛,竟能讓國防部長動容,其實這一點兒也不該驚奇,您看王小波那本《革命時期的愛情》,王先生不也設計出一台要十個人配合操作,帶有風向標和滑軌,射擊精度可以開啤酒瓶子蓋兒的發石機麽?王小波還就是一大學子弟呢,王克利可是大學加科學院的雙料子弟阿。

現在想想,王克利這個人其實相當可惜,假如他不是生在文革時代,好好的一個小夥子,將來去做軍工設計,恐怕今天已經是某兵工廠的輕武器專家了吧?

可惜,王克利的最終結局,隻是一個私造槍支的青工罷了。

文革,隻好讓這些有才華的或者無才華的年輕人揮霍掉自己最寶貴的青春。

王小波還說過文革時候,北京的年輕人以搶人家的帽子為樂,預先設計好進退路線和接應人馬,三傳兩遞,動作熟練而精彩,所謂百無聊賴,大體如此。

所以,處在那樣的時代,社會上到處是遊手好閑的家夥。於是,那天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姑娘從脖子上取鑰匙開家門時候,發現有個胖子探頭探腦的看她,就本能的擔心碰上了壞人。

那胖子竟然還大模大樣的走上前來了,問:“小丫頭,你姓楊?”

“姓楊怎麽了?”小姑娘警惕性極高,退後一步,雙手暗中捏成鴨嘴之狀。

那胖子一看她的手型,馬上警覺的退後一步 --- “別,你別動手,我。。。我就是問問,楊耀武,數學所的楊耀武住這兒麽?”

“當然住這兒啦,他是我爸。”

小姑娘一點兒不放鬆警惕,緊緊的盯著胖子。

楊耀武先生有兩個女兒,因為歲數差得多,我們把大的那位稱為楊小姐,小的那位稱作楊小妹,這時候,楊小妹還沒出生,這個警惕性很高的小姑娘,就是楊小姐。




11.兩隻燒雞

楊小姐和楊小妹,是有真功夫的。

七十年代數學所組織家屬去十三陵玩,張冬冰研究員的兒子小張(後來小張開了公司,成了中關村最年輕的小老板),為了抓螞蚱不小心從堤壩上滾下去,腳崴了腫得象個球,護送的老師很緊張,把小張背回旅遊車上,就讓楊小妹看見了。


但見這小丫頭一聲冷笑,搓搓手興致勃勃的走上前,大喇喇的讓幾個叔叔伯伯弄桶涼水來,遞過一塊毛巾給小張,說:“咬著,不許叫啊。”然後這位豔若桃李溫柔賢淑俠肝義膽勇敢善良的楊小妹殿下將小張的腿一抄,三捏兩掰,接著往涼水桶裏一浸,對一嘴苦水,眼睛已經努出眶外的小張說 --過幾分鍾,你起來走走看。


過了幾分鍾,小張咧著嘴站起來。


唉,就好了。


這時候,開車的師傅說話了 -- 這小家夥,你怎麽把我的毛巾咬了兩個洞阿?


以後我們開啤酒瓶子蓋,有小張在都不用瓶起子,一律交小張用牙咬開,責無旁貸 -- 都知道你牙好嘛。


知道這姐倆兒有功夫,平時一起玩,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敢隨便招惹她們。


但胖子碰上楊小姐的時候,楊小姐也就剛上小學,學什麽也就是剛開手的水平,真打胖子還能怕她?


我問過胖子,據說你見到楊小姐的時候直往後縮,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胖子大搖其頭 -- 你也太小瞧你胖哥了,我再不濟也不至於怕她啊,你得這麽想,那小老虎出現了,大老虎還會遠麽?


這話明顯是套用了雪萊那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麽”,胖哥這些年的學問見長看來不是吹的。



大老虎果然出來了。


樓道那頭楊先生發話了 :“誰呀?找我?”楊先生柱著拐,手端一大盆麵條,那是他和楊小姐的中午飯。等看清楚是那胖子,不禁一愣 -- “是你啊,誒,你招我閨女幹嗎?離遠點兒,想找揍言語一聲?”


“哎呀,楊師傅,可把您找著了。”胖子乖乖的站遠了一點,這時候楊先生才發現,又有幾個小子從樓梯口走過來了,都是那天挨揍的小混混。楊先生趕緊扶扶眼鏡把麵條放下了,心說,怎麽回事?來報仇?追到科學院宿舍來報仇,反了你們了!


卻見胖子畢恭畢敬的從背後拿出個口袋來。“我。。。我們沒別的意思,這不,那天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吃了您兩隻扒雞,我們,是給您賠那兩隻雞來了。”


口袋裏兩隻油紙包的,香噴噴的燒雞,倍兒新鮮。


楊先生看看燒雞,看看麵條,撕點兒雞胸脯就是雞絲麵,味兒肯定不錯。


事情沒那麽簡單。


楊先生讓楊小姐進屋,自己關了門,端個煤油爐架子當凳子,背靠門坐下 ?C 武學上講先處於不敗之地,然後問:“你們幾個小子哪兒那麽好心?有別的事兒吧?”


“哎,”胖子滿麵堆笑,說,“您先把雞收下,收下咱們再說。”


“沒門兒,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還得給閨女熱麵條呢。”


胖子沒轍了,把雞放下,期期艾艾的說 -- “其實。。。其實我們是想拜您為師,學點兒本事,您。。。太了不起了,我們都想當您的徒弟。”說著,對後麵一使眼色,意思是你們也說說啊。


呼拉一下,小混混們擁上前來,納頭便拜 -- “天下武林,都是源出我楊老師一派,隻有楊老師的武功,才是真正一統,此外盡是邪魔外道。”“不學楊老師武功,終不免是牛鬼蛇神,自取滅亡。”突然有人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楊老師,歌德天地,威震寰宇,古今無比!”眾人依聲高唱,更有人取出鑼鼓簫笛,或敲或吹,好不熱鬧--- 哦,弄錯了,這段是星宿老怪大鬧少林寺。不過北京素來盛產侃爺,文化傳統幾百年,幾個小子滿口恭維,那諂媚的手段是不會輸給星宿派烏合之眾的。


楊先生把煤油爐一拍 -- 筒子樓樓道裏沒有桌子 -- 打住,你們要幹什麽?上次的事兒我沒送你們蹲芭蘺子就夠給你們臉了,還得寸進尺?我不收徒弟,收也不收你們這號的。倆山疊一塊,你們給我出去!


一幫小混混還想說什麽,楊先生拐一撐跳起來,抄住那胖子的脖領子就給拎出去了 -- 他看出來了,這幫人裏麵這胖子是頭,抓住他準沒錯。


他那個手勁兒,誰吃得消,一幫人灰頭土臉的給轟出去,鄰居都出來看。


回來,楊先生一看 -- 哎,那兩隻燒雞忘了讓他們帶走了。。。


嘿,無論帶不帶走,楊先生的麻煩都算是惹下了,這幫人能找到這兒可不容易,要是陰魂不散的也真讓人頭疼。


果然,以後一連幾天,幾個混小子纏著楊先生不放,連楊小姐那兒,都是糖豆杏話梅的伺候著,楊太太自行車要打氣,就有“雷鋒”搶著來。。。


楊先生軟硬不吃 -- 別給我來這套,沒戲!


他事後說了,這天天運動的就夠煩的了,還能再招一幫小流氓在家裏?那不是給自己惹事兒麽?


纏急了,楊先生有楊先生的辦法,對那胖子和軍兒說 -- 你們別再來阿,再來,我見一次,打一次!說話算話。


這回管用了,小子們有幾天不來了。


楊先生鬆口氣,晚上回家想輕鬆一下,走到樓道裏就嚇了一跳。


有倆人等他呢。


一男一女,男的長得跟黑鐵塔似的。





十二。學醫還是學數學

楊先生後來說剛看見這倆人的時候心中別的一跳,想,這麽大個子,莫非是來比武的?這年頭已經不興這個了阿。

楊先生是見過比武的,但遠不是武俠小說上那種眼花繚亂的比法。

幼年楊先生隨刀箭藥師傅坐堂,來了個老頭兒,說膀子傷了,請大夫給看看。師傅把他讓到裏麵鋪上躺下,揮手讓楊先生先去摸摸,看骨頭有毛病沒有。

楊先生上手一摸,就覺得不對。

以他當時的手法,一按兩按,居然找不到老者的骨頭在哪兒。錯諤中抬頭看時,卻見老者目露精光,對他點頭而笑。

他一愣的功夫,師傅已經看出不對來了,走上前來,伸手按老者的肩膊。老者不再托大,一閃避開,披衣而起。

以後的事情楊先生不太理解,那老者便和師傅說起話來,說著話臉上還帶著笑意,師傅說請老者“賞一口飯吃”,老者微笑搖頭,忽然間兩個人就動了手。

楊先生當時還小,難解其中精妙,隻說那老者絕非等閑,一出手之下太師椅的硬木椅背攔腰擊斷。刀箭藥師傅甩了長衫,跳出門外,二人在院子中繼續交手。不數合,老者忽然微微變色,似乎中了一招,回頭就走。

楊先生出來看,師傅站在院裏喘氣,後背汗透重衫,竟是十分的緊張。半晌,師傅把手攤開,隻見他手中握了一支飛鏢,已經被捏得扭曲變形。他這才領悟到那老者實非善類,交手中突然用飛鏢傷人,不料刀箭藥師傅雙手硬功過人,將飛鏢抓住捏毀,才將他懾退。

師傅不讓他多問,說江湖上的事情,與你無關。

這兩位難道也是來幹這個的?

正胡思亂想著,那位黑鐵塔一樣的開口了 – “您是科學院的楊老師吧?”

“是我,您是。。。”

“哎,我是X軍他爸,這個是X軍他媽。孩子不懂事,我們來看看您。”

X軍,就是那個“踢誰不好我踢楊瘸子”的小夥子。

“噢,那快請進門說話吧。”其實楊耀武先生待人誠懇熱情,看人家這麽客氣,自己還打了人家兒子,覺得很不好意思。進門,楊先生忙著倒水,那兩口子一臉忠厚,女的還提著點心包,直說不用不用。

不用不用然後就冷了場,三個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末了還是那黑鐵塔一樣的漢子咬了咬牙,說話了 – “楊老師,我們找您來阿,是因為這個,X軍這小子太不像話了,怎麽能劫您呢?我們管教不好,您看,這小子說想給您交學費,今天偷了家裏十塊錢,我打他個臭死。”

“哎。。。”楊先生當時的尷尬就別提了。

“哎呀,你說的這是什麽阿?看你也不會說個話,還是我說吧。”看看氣氛不對,那位媽媽趕緊開口了。

別說,還是女同誌厲害,終於把事兒講明白了。

原來,這幾個小子拜師不成,胖子想出一招 – 咱們不讓楊老師白教,咱們交學費他還能不收麽?於是幾個小子就想辦法搞錢。

那個時代又不能上麥當勞打工,在火車站剛“丟了份”也不能再去了,他們能有什麽辦法?隻能從自己家動手,兔子吃窩邊草。

象軍兒,就從家裏偷了十塊錢,結果,讓他爸爸發現,痛打一頓。當媽的比較細心,覺得孩子這幾天行跡詭秘,不放心,反複打聽,終於弄明白了,於是找上門來。

楊先生覺得這畢竟是“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事情,道歉:“您看,都是因為我,給你們添這麽多麻煩。”

“可別這麽說。”X軍他爸爸趕緊攔住 – “我們來可不是說您的不是,是有事求您的。”

“什麽事兒呢?”

“您還是把X軍收下當徒弟吧,交學費我們掏,我們夫妻倆求您了。”

“這。。。”楊先生撓頭了。

原來,這X軍家裏是雙職工,吃喝不愁,他小時候並不是學習不好的孩子,腦子很聰明,隻是淘氣異常,等閑老師降不住他,於是常常來家告狀。X軍的爸爸是朝陽鍋爐廠的工人,脾氣暴躁,老師告狀就打孩子,當媽的膽兒小也不敢管。打來打去孩子也就有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再交上一幫壞朋友,就經常不回家了。

現在說這X軍恐怕不過是有些少年多動症,缺鋅,讓他啃兩節電池的鋅皮就好了。但那時候家長不懂啊。

不懂是不懂,看著自己的孩子這樣兒,當爹當媽的也真是打心裏著急。

這次又偷錢,當然又一陣暴打。

不過這次孩子很硬氣,最初問起偷錢幹什麽一聲不吭。

直到當娘的反複開導,才講明白了,說到楊瘸子一個人放倒他們一幫,字裏行間還挺得意。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幫混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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