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尊重憲法,才能避免文革重演
(本文為 紐約時報實習生向笑楚 為紐約時報中文網的撰稿 2013年11月04日 )
2013年10月7日,中國開國元帥陳毅之子陳小魯回母校北京八中組織文革道歉會,向當年被批鬥和侮辱的老師道歉。文革期間,陳小魯是北京市八中紅衛兵的精神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
此前的8月份,網上已經傳出其反思文革的道歉信。今年以來,一些當年的紅衛兵不斷站出來對自己文革中的行為道歉。今年6月,已退休的前任濟南市文化局文物處處長劉伯勤在2013年第6期《炎黃春秋》登“道歉廣告”,對當年自己參與批鬥、抄家等行為道歉,並請求寬恕;6月20日,《南方周末》又刊登了一篇道歉文章《我也來道個歉》,作者是河北邯鄲市委宣傳部退休幹部宋繼超。此外,安徽張紅兵、湖南溫慶福、山東盧嘉善、福建雷英郎等人也以不同形式反省並向受害者道歉。這些事件再次喚起了中國社會對於文革的公共記憶。因為身份特殊,陳小魯的行動引起了更大的反響。
今年正值毛澤東誕辰120周年,整個中國對文革的再次關注也導致對毛的功過是非的又一次爭論。中國社會各階層雖然高度認同文革是場災難,但是文革後,這一領域的研究一直是禁區,很多當事人乃至當年的文革受害者都不願意公開回首文革。
中國人如何看待這段現代曆史上最深刻的公共記憶,如何不再重蹈當年的覆轍?這些問題對於今天中國社會來說可能顯得尤其重要。2013年10月29日,陳小魯接受了紐約時報中文網的專訪。以下為經過編輯的采訪實錄,並經過陳小魯本人的審閱。
問:是什麽原因促使您出麵道歉?有評論稱,中國人回顧文革,控訴者多,道歉者少。您認為原因何在?
答:我道歉是為同學會中傷害過校領導、老師和同學的校友道歉,給這件事畫一個句號。
我不主張人人都道歉,反思必要,道歉未必。因為在文革中,你可能整過別人,也可能挨過整,這要道起歉來就亂套了。但如果你確實做了太過分的事情,道歉也挺好。如果隻是喊了幾句口號,貼了幾張大字報,那不用特別的道歉。我為什麽要道歉?因為我是八中同學會的主席,八中文革初期造反時的精神領袖。文革初期,我曾對老師說過:過去有出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後來這也成為學生運動的一句名言。我還曾發起組織了一場“四、六、八中”都參加的批判會,挑頭組織批鬥北京市教育局書記張文鬆和教育局局長李晨,還組織過學校黨支部書記的批判會。我一直以來隻講我個人的問題,因為第一,我要尊重人家隱私;第二,其他人可能不願意我講,在文革期間的行為,多數人也許會選擇回避、推脫和遺忘。但我相信每個人在心中都有反思,今天沒有人會站出來說,“我當時打人是對的”。
問:您如何看待此次道歉事件引起的強烈的社會反響?為什麽公眾關注度會如此之高?您之前預料到這點了嗎?
答:始料不及。對文革中的行為公開道歉的,我不是第一個。但目前社會反響我肯定是最大的,我想這當然與我的家庭以及我在文革中的表現有關。但主要是社會對此有期待,希望了解文革,希望了解經曆過文革那一代人的思想,特別是不少人困擾於文革基因在當下作祟等現實問題。
問:存在一些對您此次道歉的質疑聲音嗎,您怎麽看?
答:質疑聲音是有的。有些人說我想出風頭,還有些人說,“怎麽過去47年了,你才道歉。”我想澄清一點:還在文革的時候我就有反思了,“道歉”更不是今天才開始。在私底下一些場合,不僅是我,還有其他同學都和老師們道過歉,隻是這次是公開提出的道歉。我們之前也設立過一個“獎教基金”,用於對母校教師們的生活補貼。這筆基金已經發放20餘年了,深層動機就是想向在文革中無辜被迫害的老師們給予彌補,也算是付諸行動的道歉吧。最後補充一點,我們很多人都意識到,再不道歉就來不及了。當年的老師們年紀都大了,老師們也提出來說,“再不道歉就來不及了”,我們作學生的必須出來回應了。
問:您的回憶錄似乎體現了,文革前後對毛主席看法從“神化崇拜,到客觀評價”的演變,可以這樣說嗎?毛主席對十年浩劫應負怎樣的責任?
答:是的,有這個演變過程。剛開始的時候,毛主席是“神人”的形象,“一句頂一萬句”嘛。後來八中的黨支部書記華錦自殺,這對我刺激很大,不理性的行為不能繼續下去了。這是我的第一次反思,而且是付諸行動的反思——我牽頭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西城糾察隊”,目的是為了糾察紅衛兵打人。那時“西糾”與周恩來總理保持著密切聯係,周總理、葉劍英元帥都很支持“西糾”的事。
江青得勢以後,使我們對毛本身也有看法了。她這麽張揚,中央文革和中央政治局、中央常委是什麽關係?她憑什麽指手畫腳?毛主席說過不用老婆當秘書,卻讓她當了政治局委員。到後來,打擊麵越來越大,發生了一係列不可思議的事情。連陳賡大將才小學六年級的兒子小涯子(陳賡大將之子陳知涯的小名)都被當“聯動”( 指“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成立的一個北京中學紅衛兵的聯合組織——編注)抓起來,關到拘留所。文革結束後,中央關於文革定性的決議把毛澤東和林彪江青分割開來,這是政治需要。至於是否準確,可以討論。不過毛是“文革”的始作俑者,江青這些人是他提拔上來的、聽他指揮的。但就中國革命的整體來說,毛功大於過,畢竟天下是他打下來的,到今天我們仍能感受到他思想的影響。 直到今天,很多紅二代還是傾向於認為毛是受了江青、林彪的蒙蔽。他做了很多社會建設實驗,但是實驗失敗後的代價太大了。例如,他希望建立一個扁平化的社會,比如,他曾把煤炭部精簡成煤炭科,砍掉部、局、處三級。他希望幹部像巴黎公社那樣,沒有任何特權,從基層直接選幹部,比如王洪文,這多少有點超前,有點烏托邦。不過我覺得這是一個理想,但不能用大民主的辦法,而是隨著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發展,即人類文明的發展,將來也許是可以實現的。
問:按照您的回憶文章,文革中您一直反對“武鬥”,這是人性的惻隱之心吧。當時像您一樣有惻隱之心,自覺意識的人多嗎?
答:的確,極其狂熱的人是少數,但是他們的能量很大。文革時,有些幹部子女跑到彭真家去造反批鬥,並讓彭真的夫人張潔清在地下爬。我聽了心裏特別難受。“破四舊”的時候我聽說學校邊上有一家抄出反動文件,就去看,就是帶有國民黨黨徽的委任書之類的東西。那時都說,對階級敵人要“滿腔仇恨”,但是我看到那家被砸得稀巴爛,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啊,覺得真可憐。當時,很多人和我一樣心存善念,但是不敢說話。我們家老爺子受人敬重,但我也不敢多說,說多了就變成“保皇派”了。“頭羊效應”可以用來解釋群眾運動——頭羊起著導向和示範作用,頭羊一走,大家就跟著走。文革中,極左的人就是頭羊,它訴諸武鬥,打砸搶燒,其他的人都會恐懼,心存善念的人們普遍擔心:如果我站出來,是不是會打我?於是沒人敢說真話了。孟子談“性善論”,荀子講“人性本惡”。我的看法是,18歲成年後的人是善惡並存的,這兩者一直在鬥爭。當外界的約束力都沒有的時候,通常惡會占上風。因為人的本能是趨利避害,沒有約束時,惡比善容易使個人獲利。文革就是惡的大爆發,戾氣的大爆發。年輕人和老師有矛盾,想要宣泄情緒,文革中正好逮著機會。年輕人有了置人生死的權力,這種控製權力帶來很強的自我膨脹和滿足感。說到底還是要靠憲法、法律、法製教育和法治觀念來約束“惡”。
“公民教育”也很重要。2011年反日遊行,有人暴打日係車主,車主是中國人啊,是我們的同胞,怎麽能下得去手呢?而且,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為什麽沒有人出來保護這個車主?為什麽沒有人站出來仗義執言?憲法寫得很清楚,公民有權利,也有義務。你的個人權利是受保護的,同時你也要尊重他人,保護其他人的權利。你應該仗義執言,因為你有保護他人權利的義務。否則你不叫公民,你叫順民,或者暴民。
問:之後您還會組織其它反思文革的活動嗎?巴金先生提議建立“文革紀念館”,您持怎樣的看法?僅有民間的努力足夠嗎,國家層麵應該有怎樣的態度和作為?
答:我同意建。相比較成績和輝煌而言,錯誤和挫折更能教育人。我們正計劃做一個“八中文化革命大事記”網上平台,采取“百度百科”的編輯方式,誰都可以在我們博客上寫文章和補充細節,主要是想把曆史記下來,將黑暗的一頁留給後人,別重蹈覆轍。至於國家層麵,我感覺政府有顧慮,不是很想做,這也沒關係吧。或者也不用特別建個館,國家博物館就可以做個照片、實物展嘛,定期搞個展覽,對新一代進行法製民主教育。
問:文革已成為中國人最深刻的公共記憶之一,它留給這個國家最深痛的教訓是什麽?
答:最深刻的教訓就是違憲。今天根據憲法和《遊行示威法》,舉行集會、遊行、示威,必須依照本法規定向主管機關提出申請並獲得許可。但是在文革時是沒有這些規定的。群眾可以隨意成立政治組織,你說“我是全無敵”,你就可以算一個組織了。那個年代多得很,名氣大的像清華的“井岡山兵團”。
文革中有兩大問題,第一個“造反有理”,破壞了憲法規定的國家製度。比方說,罷免劉少奇的國家主席可以,但得經過人民代表大會吧,因為他是人大選出來的。不能說他是走資派,就剝奪他的權力,就把他關起來。
第二是隨意踐踏公民人格,剝奪公民權利,這方麵就更不用說了。打死人不償命的事情天天都有。當時,有個詞叫“群眾專政”,一幫熱血青年,缺乏基本的法製和人權教育,卻執掌生殺大權。文革前學生有人管著,約束力來自老師、學生會、團組織、家長、公安局。文革時期這些都沒有了,打死人了也沒人管。當時流傳一句話:“好人打壞人活該;壞人打好人是鍛煉;好人打好人是誤會,不打不相識。” 不經任何法定機構和法定程序就抓人,關人,批鬥人,一個正常的社會是不允許這樣做的。
問:文革結束後,中國才開始反思人治的可怕以及重提法治的重要性。
答:是這樣。1954年憲法架構是:“第一章總綱”,“第二章國家機構”,“第三章公民權利”。1982年,文革結束後,中國人開始痛定思痛,彭真組織憲法修訂的時候,把“公民權利”放到了第二章,放到了“國家機構”之前,這本身就是一個象征,“公民權利”的實質內容也有了很多擴充。
領導人可以換來換去,提不同的口號,但是憲法不能變。如果憲法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必須遵循特定的修改程序。修憲的過程,也正是普法教育的過程。
現在的憲法教育還遠遠不夠。學校的政治課教育的方向整個偏了,有專門講憲法嗎課程嗎?沒有。鄧小平也說“重要的問題在於教育”。我們和西方的差距也在法製教育上,法治觀念的普及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方向必須明確。
問:您覺得文革在當代中國有“還魂”的“土壤”嗎?比如發生在重慶的事件,令很多人擔憂文革會在中國重演。中國如何避免文革重演?
答:中國不可能再出現全局性的文革,但文革從來離我們不遠。文革的基因——人性中“惡”和“暴”的成分永遠存在。我們隻能靠公民教育、法律教育、人道主義教育等等來約束它。中國要樹立憲法的權威,讓幹部群眾懂得尊重憲法,按憲法行政、辦事,這是蕩滌文革基因的根本辦法。
另外,我對於抨擊自由、平等、博愛的普世價值也很不屑。左派常說,西方總用公民、憲政、普世問題來攻擊我們。但人家為什麽攻擊你?恰恰是因為中國沒做好。既然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我們是比資本主義更高級的社會形態,我們就應該做得比他們更好。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樣,站出來說西方的憲政是虛假的。你要知道,“憲政”不是別的,就是“依憲法執政”。
問:您曾提出過“共產黨光譜學說”,未來中國共產黨如何自我完善呢?
答:社會發展是由千百萬個合力組成的平行四邊形,13億人不可能方向一致的,國家最終的軌跡是合力決定的。毛主席在文革時有很高威望,掌握全部資源,中國整體就往左走。毛死後,鄧小平主導中國的改革進程,中國整個軌跡就偏右。和平時期,黨內應該更民主。共產黨就像個光譜,“七色光”組合起來才是太陽光。我認為,應該落實黨代表任期製,通過黨代表把基層黨員動員起來,通過製度化的安排,讓黨代表和基層黨員可以直接參政議政,直接監督黨的幹部,抑製官僚主義傾向。同樣也可以充分發揮人大代表的作用,帶動群眾參與國家的建設和發展,讓群眾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甚至是主要作用。我們黨的力量來自於群眾,沒有廣大群眾的參與什麽事情也做不成。我們的經濟發展之所以取得很大成就,就是讓群眾獲得經濟自主權。
問:對於中國目前左右派之爭、憲政之爭,您有何看法?
答:左右是正常的,有左派,就有右派。你把一派殺死,另一派立刻會分出左右。關鍵是尋求共識,共識應該統一到憲法上來,在法律的基礎上解決問題。雖然我們政見不同,但不搞暴力鬥爭,不搞街頭運動,可以來辯論,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感到現在的宣傳有刻意渲染誇大“左右之爭”的傾向,右派被說成“西化”、“敵對勢力”,左派被說成“文革餘孽”、“五毛黨”。這和文革誇大階級鬥爭一樣,造成的結果是社會的分裂,這對中國沒有什麽好處。但在目前大環境下,講得越極端,提出的口號越新奇,就越有市場,就越能博得喝彩,就越能蠱惑缺少理性判斷的人。
我們是執政黨,有8000萬黨員,人不可謂不多,但是還有12億人不是黨員,他們的信仰、思想、觀點與我們不盡相同,你總不能把他們都開除國籍吧?何況他們還受到憲法保護。所以要允許多元的討論,若還想搞輿論一律,已經不可能了。我們黨應該有自信,允許別人講話,政權不會垮台。毛主席說過:“一個政黨和一個人一樣,耳邊需要有不同的聲音。”其實中國的知識分子很簡單,隻要你讓他說話就行,畢竟,想搞垮共產黨政權的人,還是極少數。
問:對以“全麵深化改革”為重點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您有何期待?
答:改革這件事,隻要改就行,步伐多大沒關係。關鍵是方向,我認為有三個大趨勢在改革中要繼續強調:
第一,公民參與。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擴大,老百姓肯定越來越對社會公共事務要求發言權。
第二,權力製衡。過去沒人能製衡毛主席。到了鄧小平時期,是幾個老人同時進行決策;現在的中國是集體領導,盡管黨的總書記還處於核心地位,但已不能做到“一人獨斷”了,以後更不會這樣。絕對權力必須受到製約,否則會導致絕對腐敗。
第三,信息公開。曆史的大趨勢是這樣的,國內國外都在講信息公開。斯諾登打破信息壟斷,搞得美國非常被動。中國也是,很多項目保密,沒有跟老百姓講清楚,結果一有風吹草動,老百姓就急了。
問:過去30年,中國的政治體製改革較經濟體製改革而言很慢,很多人還是期望在政治上能有大的突破。
答:是全國老百姓的期望,還是少數知識分子的期望?老百姓關心的還是生活,柴米油鹽、霧霾汙染。改革每分每時都在進行,要有信心,起碼廢除了領導職務終身製,實現任期製了。現在的言論自由別說和文革比,就是和1980年代比都已經有很大進步。一個經曆過曆史的人,得出的結論可能才更積極。中國100年來的變化比任何國家都大,相信中國未來會往更好的方向變化。
可是這個問題不能提,不能碰。細讀中國史,始終沒有過政體上的大辯論。人們剛剛吃飽,都怕亂,還是在盼明君的改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