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希望“不折騰”,然而生活在十幾億人口的大國裏,不搞點花樣折騰折騰很難出頭露麵,古往今來能折騰的人沾光。
1978年春,青年點有三個男生當兵去了,還有5個人被選調回城了。回城的就屬於會折騰的:去後進隊的4個人加上留在青年點的那個女黨員。
去後進隊的3個男知青中兩個黨員被招到省委招待所。道理很簡單,來省委招待所入住的都是幹部,需要黨信得過的人接待照顧。另一個不是黨員的男生到了建築公司。隻身一人到後進隊的秋芳和女黨員進了華北電建(在邯鄲),黨員比不過,去邯鄲不是回家,青年點的人似乎不太關心,也沒見有人嫉妒。但是如果秋芳不去後進隊的話,她的競爭對手就多了。
女黨員進了電建的科室,秋芳登上了建築工地的手腳架。不久聽說秋芳從相當於3層樓高的手腳架上摔下來了,一個廠的子弟,誰家有點兒什麽事立即傳開,大夥利用假期一起去秋芳家看望她了。
“知道唄,俺是女哩,才撿了條命”,秋芳見到我們沒有客套,開門見山就講了個建築工地的生存道理。男人身體的重量集中在肩膀,從高處掉下來時是倒栽蔥;女人的重量在臀部,掉下來時是屁股蹲。同樣是從高處落下來,女人比男人保命率高。(千萬不要拿身體去驗證!)我從秋芳那裏聽到過很多那以前那以後都沒有聽過到道理:夏天臉可以被汗泡白、淋著自己保護草帽的顏色、高空落下時屁股大比胸大易活,乍聽都有些荒唐,細琢磨都有一些道理。
中學時看過一個渲染男女平等的紀錄片,好像叫“婦女高空作業班”,女人在高高的電線杆子上架線,看得我腿直打顫。男女生理心理條件不一樣,不“同工”就不能平等的想法本身就不科學,還大肆渲染,誤導了中國女性的人生觀和幸福觀。秋芳受傷以後,那個紀錄片的鏡頭常常浮現在眼前,常常想像秋芳戴著安全帽遞磚抹石灰的的樣子,要不是有城市戶口和固定工資,還不如戴著草帽種地。
再次見到秋芳是4年後的春節,像關門時帶進了一片樹葉那樣秋芳飄進我的房間。驚訝中兩個女孩子咋咋呼呼地寒暄了一陣,之後秋芳沉下臉來說“俺要跟光昭結婚了”。
……
“咳、你怎麽也這樣啊,以為你能明白俺哩”,不記得我做出了怎樣驚訝的表情,發出了怎樣驚訝的呼聲,隻記得秋芳失望地說了這句話。
光昭是南寺莊6隊的帥小夥,秋芳去後進隊那年他當兵進了中南海的儀仗隊。他複原回南寺莊了,秋芳要嫁給他了。聽了你能不驚訝?
“你家人同意嗎?”我是最怕父母的,所以最先問了這個問題。
“俺娘就是哭,隻能跟大姐商量”,以前就聽說過秋芳家的事情大姐作主。
“大姐同意?”
“俺就是喜歡他,怎麽也忘不了。大姐最後也明白了”。
“就是喜歡他,怎麽也忘不了”是愛情小說上最樸實動人的句子,那之前那之後再也沒有聽誰親口說過,古今中外的文人都把這樣的愛情句子用在才子佳人身上,以後才知道那是落俗套的愛情描寫,或說是不公道的愛情觀,好像隻有才子佳人才有那麽細膩的感情,美妙的愛情。要能把秋芳對愛人的細膩對愛情的專注寫出來,寫到感人,那才叫真本事。
“為愛情做出犧牲”也是小說的情節,現實中秋芳的愛情、犧牲掉的安寧填補不了戶口製度的鴻溝,邯鄲---趙縣兩地分居,按照當時的戶口製度招工情況看,這分居要熬到秋芳退休。雖說秋芳婚期已定,我還是說不出鼓勵或祝賀的話。
秋芳又開口了:“你知道唄,咱們青年點的人輪著來俺家勸俺,沒有一個人讚成,沒有一個人支持。你知道那個××最後說了麽唄?‘秋芳你要是失身了,我娶你,也不許你嫁回去。’想想沒一個人說句好聽話,俺這婚結得真苦。不過俺特別感激咱們青年點的人,真把俺當成自己家的親姊妹看了。那話不好聽,俺也有說不出來的感激”。
秋芳去後進隊時我就奇怪她為什麽不事先跟誰商量一下。也許我太不能幹,竟給她麻煩了,使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決定結婚了找到我,以為能從我這裏聽到一些理解的話。然而,我想用更嚴厲的話把她拉回來,因為她的決定不光毀她自己,也耽誤光昭。勸她作罷,也是替光昭著想。
光昭是村診所老中醫的小兒子,他上麵有兩個哥哥也是6隊社員。我到村子一個星期後就從小芳那裏聽說了光昭父親是神醫,小芳發燒時他來青年點給她看病,號脈後斷定是腸炎,小芳開始不服,第二天肚子就鬧得落花流水。神醫沒有城裏醫院名醫的那種架子,從臉上就能看出他有一副好脾氣。村診所在供銷社對麵,診所的藥房裏有兩個農村青年(官二代),加上發動機廠長的女兒一共3個人,我們經常嘰嘰喳喳地在診所的小院閑聊,神醫總是和藹地看著我們笑,從沒露出過厭煩的表情。
神醫上麵的兩個兒子更帥,比這老三更有風度,兩人的妻子漂亮賢慧,一家人生活在一個幹淨整潔的院子裏,那裏從沒有傳出過婆媳妯娌間不和的閑話,是一個有教養的殷實之家。光昭可以在十裏八鄉選最漂亮的姑娘穩穩當當地過日子,沒有必要跟秋芳這樣牽腸掛肚。
我一直都想知道卻永遠都無從知道光昭是否真的喜歡秋芳,她除了兩條小辮子以外沒有一點女人的特征(秋芳請原諒)。不過她心靈裏的女人特征超過一般女人好幾倍。一定是她的心靈感動了他。
誰都知道秋芳嫁給了好人家,但誰都沒有給她祝福。青年點的人都把祝福看作虛偽的敷衍,把反對看成對朋友負責。這種扭曲說明我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產生了實際效果---充分認識了現實和戶口製度的殘酷,還說明秋芳了不起。
老虎不在山,猴子派用場。能幹的老知青走了以後,大隊幹部們拿我派用場時候多了起來。大隊成立了縫紉組,讓我兼任會計,不過是每天下午到那裏收一趟錢,記上帳而已。1978年5月大隊出麵讓齊師傅解雇了我的管理員職務,讓我到第8小隊做會計。
第8小隊有磚窯,冬閑時燒磚,是村裏最富裕的小隊。8隊的會計50多歲,少言寡語,敦厚老實。老伴早逝,一個女兒大概是為了照顧他,年過20了還沒有出嫁,他女兒看上去穩重賢淑。看他們父女倆總能想起我跟爸的家。
那個小隊的隊長是個複原兵,兼任大隊黨支部副書記,30多歲精明能幹。真不明白,這麽精明能幹的人怎麽娶了隊裏最尖酸刻薄的女人做老婆,那老婆的弟弟更是尖酸刁猾、遊手好閑,總能看到他在供銷社、村診所附近煞有介事、陰陽怪氣地散布什麽消息。
他想當小隊會計,開始散布老會計的壞話:從實行公社化那天起他就當會計,至今沒有1分錢錯誤,這是不可能的事。肯定他在帳目上做了手腳。
有人反駁:四清工作組也沒有查出他任何問題嘛。
他又說:這更說明他老奸巨滑,用了外行看不懂的手法。
村民們不識字,對識字人有神秘感,聽人一煽動真以為老會計作弊到了神鬼不知的境地。老會計頂不住,自動請辭了。表麵上是會計職位之爭,實際是強勢家族欺負弱勢家族。老會計屬弱勢家族,他都頂不住,從他的勢力中也找不出能代替他的人來。會計的職位自然落到了強勢家族,落到那尖酸刁猾的隊長小舅子身上。姐夫當隊長,小舅子當會計,這生產隊就成了他家的私有物了。大隊黨支部要介入,此時最好用的是知青,讓知青插一杠子,既阻止了黨委副書記兼8隊小隊長的權力擴張,又保全了黨委書記跟他的麵子。於是,我的名字被從6隊抹掉,填寫在8隊社員的名單上。
到南寺莊後,我隻跟著秋芳下過兩個多月地,那以後因為要領大家的糧食跟各個小隊的會計打交道,其他情況知道的很少,自知沒有能力做8隊的會計,也不願意像村支書鼓勵的那樣“邊幹邊學”,更主要的是討厭“與人鬥”,不想被當槍使。所以拒絕了“領導的安排”。
那以後度過了一段非常自由開心繁忙,回過頭看又非常空虛的日子。
每個孩子第一次離開家的時候,父母都要叮囑許多話,女孩子的家長說得更多。我下鄉之前爸就叮囑了我一句:身上一定留個回家的車票錢,千萬不能截車扒車。
知青截車扒車已是家喻戶曉的事情,還聽說過很多截車的要領:站到馬路中間衝著開過來的車作揖打拱;男生躲到道路兩旁,車給女生停下後一齊從路旁竄出來……。講這些事情的時候,都帶著一種勝利的自豪和幽默詼諧,聽的小輩兒們都想有機會試一次。爸知道我愛淘氣冒險的本性,出發前早早給我打了預防針。
到了鄉下才知道,截車扒車不是因為沒有路費,是因為根本就沒有車。石家莊長途汽車站每天早上往各縣隻發一趟車,那趟車到終點後折回。要回家隻能去趕這趟車,錯過了這趟車就要等從更遠的縣開來的過路車。差不多每個人都經曆過扭酸了脖子還盼不來車;要麽就是車來了,裏麵人滿了,不給你停。
也許是因為齊師傅管得鬆,廠裏不來車接的時候我們也開始往家跑。記得一次天快黑的時候,看到食堂在熬粥,突然想吃家裏的熱菜熱飯了,幾個人說“走,截車去”。走了5裏土路,到公路上就截到車了。一心想回家,爸的囑咐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想回家不光是為了吃飯,還想看電影。那時被文革貼上封條的電影開禁、外國電影開始湧入,社會上有一股電影熱。這些對於看7個樣板戲、幾部革命故事片長大的孩子來說是刺激、是遲到的精神食糧。電影院開夜場、單位禮堂也變成電影院、“內部電影”更神秘更吸引人。石家莊橋西有個“八一禮堂”原本是軍隊的,後來變成省委禮堂,青年點的兩個黨員就分配在那裏工作,內部電影、外國電影最先在那裏放映。倆黨員有時給我們票,沒票時幹脆放我們進去坐在2樓的台階上看。電影票有誰家父母單位發的,也有自己排隊買的,每天都去看,最多時一天看過三場,其中也有夜場,看得迷迷糊糊,連名字都記不清了。
電影院連夜運轉還場場爆滿,沉睡的老片子一定帶來不少經濟收益。現在常看到不滿鄧小平熱衷賺錢的文章,當時的人們都感到他得人心,感到文革時的黨中央太傻:中國窮成了那樣,人們的精神饑渴、精神貧困到了極點,黨中央為什麽不拿出這些片子賺點錢,也讓老百姓解解渴解解饞呢?像《李雙雙》這類歌唱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片子也貼上封條不許看,愚民,還是自愚?
幾年後偶然路過一家電影院,正好上演《李雙雙》,又進去看了一遍,奇怪自己這麽沒意思的東西當年居然那麽瘋了似地追著看。並不是自己水平高了,而是吃夠了不想吃了。
小芳告訴我她申請辦“病退”了。
病退:因病不適合在農村勞動,退回城市。
我問小芳:“什麽病?”答:“麵部神經麻痹”。“ 哪兒麻痹?我給你捏捏掐掐”。見我真的伸手要掐,她忙跑開,我伸著胳膊追,最後她氣喘籲籲地笑著說“你明明知道是假的,故意找茬。”
申請“病退”的病一定是在農村不能勞動,回城又不影響找工作找對象的病名。這樣的病哪會那麽幸運光臨,這樣的證明要走後門才開得出來。小芳的姐姐是醫生有辦法也有門路。時明真正有病,沒有門路“退”不回去。
明生那時也去醫院“找自身的毛病”去了,但不是為了自己,為了天津那對結了婚的老知青。他們幾個裝病去縣醫院開診斷書,還鬧出一段友情來。“病退”是天津知青夫婦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知青的妻子真可以用“嬌美”來形容,那麽惡劣的環境,生了兩個孩子還那麽美,大概是因為她從來不下地幹活保養得好。他們夫婦計劃讓丈夫辦病退,然後全家跟回去。
第一次去醫院,丈夫說自己腰疼、腿疼,但沒有檢查出大毛來失望而歸。明生的哥哥也是青年點的知青,跟天津知青關係特別好。商量了一陣又去醫院,明生和哥哥一起陪著去了,計劃三人用天津知青的名字到不同的科去看不同的病,總之一定要弄個可以病退的診斷書回來。
天津知青把手紮破往驗尿杯裏擠了兩滴血。醫生看著死了都不奇怪的數據和眼前這個壯小夥子,猛地站起來拽著他到走廊問:“你搗了什麽鬼?打算幹麽?”
正是快吃午飯的時候,他們順勢把醫生拽到縣城中心街道的飯館,在那裏吃喝聊了一通。明生給我講這件事時最後痛心地說“那天吃飯花了34塊錢呢”。 我和小芳去那家飯館吃過包子,價格非常便宜,吃了什麽用那麽多錢,至今覺得奇怪。
就這樣,天津知青搞到了“合理”的診斷書,開始申請病退了。
病退的“病”都是假的,是公然的秘密,但已經沒有人去告密了。人們活得更忠於自己了,不再那麽違心了。記得當初送第一批知青上山下鄉的時候,看到一個媽媽哭倒在月台上,她背後仍是鑼鼓喧天,她兒子仍高舉著紅旗。1976年我們那裏的知青還隻作“永久”不作“飛鴿”呢,不到兩年人們就爭作“病鴿”了。
文化大革命在群眾中從“鬥私”開始,最後以“私”的總爆發結束。不是人變壞了,是人又回歸為人了。尋求溫飽和安全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政府不能保障國民對生存的最基本的要求,人們隻好自己去想辦法了。
(18)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家庭的事情,夫妻的事情最難說了。當時的政治環境因地不同、同一地區不同工作單位也不同。我認識的人中,女方有工作的都離婚了,而且都沒有複婚。女方沒工作沒什麽文化的都同甘共苦,共享晚年幸福了。
謝謝蝴蝶的留言!
曆史是美,是醜都應該真實記錄,雖然沒有相同經曆,但語言十分親切,有共鳴。
祝新年快樂!作品多多!
我覺得既是性也是愛,是互相吧?
秋芳應該說是聰明的人,她為自己而活。
佩服!
節日問候石姐妹,2012更美好!
這些小事當時沒覺得什麽,回想起來都成了故事。
謝謝老知青光臨。
那時當兵是農民的唯一出路,要保證不再回到農村,在部隊一定要爬上去才能轉業到工廠。但要相當會表現,能踩著人上才行。一般都是混個黨員回來。光昭很老實,很少說話,不是能爬上去的那種人。秋芳的行動,當時非常了不起,但誰都不理解她。
感覺上秋芳就像個假小子粗粗拉拉的,沒想到那麽細膩。後來他們生了一個男孩,光昭也到市裏作工了。
那以後我不做飯了,當了自由人。自學時遇到難題就自卑,會的就高興一下。最終還是忙著去看電影,不想考學的事了。你大概不能理解吧。
要是有上學的後門就好了。我下鄉確實算是走後門,那以後沒有走過後門。想想也夠諷刺的。
感謝你的文章,讓我們重溫曆史!
一個老知青
你沒當會計,還在做飯嗎。沒見你寫學習的事兒,半年後走後門兒考上大學的嗎。
趙縣出驢肉,我和小芳吃的是驢肉包子,為了讓有限的肚量多吃點兒肉,把包子皮都偷偷扔了。一個人吃飽也就兩毛多錢。後悔沒有看那裏的菜譜,最貴的菜多少錢一個,不能想像那麽簡陋的縣城小館會有那麽貴的菜。也許酒很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