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至。清明節對於久居海外的華人,已經越來越不熟悉了,不熟悉一來是因為媒體不會宣傳,二來,也沒有什麽施展的場所,拜山、掃墓、祭祀那些,這裏一概沒有。十幾年未過過清明節,如果不是聽國內朋友提起,一不留神就會想不起這個日子了。
不過雖然如此,對於小時候跟著大人們去拜山的情景,我還是記得很清楚的。記得那時每年一到這個時候,一大早全家人就要起床,扛著一大堆的祭品,轉好幾趟公車,來到郊外的一個墓園。一下車,那個人山人海擁擠沸騰,把我嚇一跳!說真,第一次去時,覺著這情形與我想象中不同,我想象是去到遠郊一個山頭,空曠四野隻有我們家先人的一個大墓碑…… 當然,後來才知道城市中的普通老百姓們,家裏的人走了,也仍然是住“集體宿舍” – 就是在墓園中千百個小格子抽屜中占據其中一個,到拜祭時,就把那精致的骨灰瓶子從抽屜中取出,拿到戶外的空地上。在那兩天裏,那片空地可謂是水泄不通,如能找到一塊彈丸之地,就趕緊見縫插針占了。把報紙或布鋪在開,將瓶子放在正前,擺上各種的祭品:燒肉、鮮花、水果、酒……然後就開始燒紙錢,邊燒邊與先人說話,告訴他們我們來了,這一年裏家中又發生了什麽什麽事........完了,就一家人坐在地上,將帶來的食物一起吃了,也寓意著與先人們一起共享一頓。臨走,還會燒一串炮仗(好多年前禁了這一環節),一套儀式就算完成了。
每每在那濃煙嫋嫋灰燼飄散的混濁的空氣中,被嗆得喉嚨幹澀眼淚鼻涕嘩嘩外流的時候,內心就會閃過一絲想法:為什麽所有人要一起出來拜祭祖先呢,為什麽不能每家每戶在自己特定的日子來拜祭?這樣就避開了人潮如湧的場麵了......當然,既然這是一個傳統,就不會往深處去疑惑了,更何況是一個節日,既然是節日,可能在另一個世界裏也是一個節日,家家祖先都等著那一天裏與親人們“相見”,如哪一家見不著的,一定會陪感失落了,這樣想著,那偶有的不快也就拋去。禮數一定是要做足的,一年也不能落下。雖然一整天周車勞頓,不過還是開心的,因為那一天裏能見到最多的親戚,大家都從四麵八方趕回來。在我的記憶中,除了春節和中秋,就清明節能見到最多親人了,所以我一直認為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春節、中秋節和清明節是三個最隆重的節日。
出國之後已經十幾年沒在這個日子回去過拜祭了,但國內的親人還是一年繼一年地前往,尤其是哪家生了孩子抱了孫子,更是要帶著一同前往,向先人“匯報”一聲。清明拜祭,在我的眼裏,除了是對祖先的懷念,更多的是中國傳統中盡孝道的表現,也是家族香燈延續的一種承諾。
古人對清明節的描述:“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索然似野僧’……. 在這整一天裏的情緒,還是哀傷占主導,雖然在我從小跟著大人們去拜祭的經曆中,並沒有太多的悲悲戚戚,不過,也總是一件莊嚴凝重的事情,不能在這一天隨隨便便說笑,或流露出太多的歡樂的。
那時隻一直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反正大人們也這樣說了,隻是到了自己年長,又有了些閱曆,偶爾會想:為什麽呢?生老病死不是人生的自然規律嗎?為什麽要悲哀?當然“不舍”會有,隻是如果年月遠久,也該化作內心平和的思念吧。相比之下,洋人對於“親人離去”這件事情,顯得平和很多,甚至,還帶點詼諧的幽默。
第一次在當地參加的告別儀式, 是我在一家公司的CEO, 一個70多歲的白人,我們全體員工都出席了。大家都著深色西裝,衣履整潔,儀容幹淨(這是出席這種場合最基本的禮儀),與逝者家屬們見過麵,說幾句安慰的話,儀式就開始了。由他的三個兒子逐一上台說話,背景音樂響起來,是輕柔的,開始放幻燈片,是逝者生前與親人們種種溫馨片段的回顧,然後兒子們娓娓道來,述說父親生前的種種趣事、樂事甚至窘事,幽默還帶點俏皮,至少有兩三次,在場聽眾陣陣爆笑。我有點驚訝,這與我想象的不同,無論是家屬還是到訪者,都未見深痛悲哀的,大多是平靜而尊重,就連遺孀上台發言,臉上流露的,也是一種溫柔的懷念,對丈夫一生充滿驕傲和幸福回憶的甜蜜。儀式一直在祥和的音樂和氣氛中進行,到結束時,大家與家屬們或擁抱或握手,互道珍重。說真的,這次葬禮給我的印象挺深刻,也是頭一次感受西方對離去親人的悼念的方式。
以前公司的老板, 50來歲,為人隨和,穿衣服也隨和,我們總是笑他,能見他西裝革履很隆重地出現的日子,無非是這三個:1. 公司年會;2.公司聖誕晚會;3. 出席葬禮。有一段時間,他"西裝革履"的日子好像特別多,隔一兩個月就要穿上一次,有時上午與我們開完一個會,然後說:我出去一會兒。消失幾個小時後再出現,繼續工作,神色平靜。出席這些場合的對象,有父輩的、同輩的,還有一兩次是兒子的同學或朋友,回來後,隻淡淡地說一句:可惜了...
不知是不是人們普遍有宗教信仰的原因,總覺得他們對於“死亡”的恐懼和忌諱,沒有我們從小被教育得這麽多。這裏的墓園都建在是市中心公園的旁邊,或住宅區附近,裏麵綠草如茵陽光明媚,完全沒有陰森詭秘的感覺;funeral house 也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旁邊就是餐館、商場或咖啡店;在富人區的住宅附近,往往會有一兩間“善終院”(就是某些患有絕症並到了晚期的病人,醫生決定放棄治療了,就把他們送來這裏度過最後的日子,一般是幾個星期到半年),也完全不會影響這些房子的價格。有時候覺得,這種不畏懼和無忌諱,是不是更能體現對平等生命的尊重?
當然,無論是東方的孝義,還是西方的尊重,都是對離去親人們的一種思念,一種感恩,都值得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