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婚姻

 小的時候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外公和外婆之間，究竟有沒有愛情？  

上小學前有一段時間，我與他們一起生活，那時很少見他們說話，偶爾交流幾句，也總是冷戰收場。外婆年輕時並不是大家閨秀，她的童年和少年都過得挺苦，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她們到國外謀生，從此再沒有回去過。外婆很小就要擔起家庭的擔子。外公恰恰相反，他出生大戶人家，父親有好幾個老婆，他在家中排行最小，也最得父母寵愛。後來家道中落，兄弟們都漂洋過海到各地，父母不舍得他離開，所以他反而留在了國內。那時家境雖然滑落，不過還是有得選擇，娶媳婦時，父母挑了好幾個姑娘讓他選擇，他一眼就看中了外婆。

看了外婆年輕時的照片，就明白外公為什麽一眼就看中了她。外婆鳳眼、高鼻、小嘴，雖穿著粗布衣服，還是掩不住一臉的清秀。外公那時也很帥氣，是村裏出名的少爺，想來他們當年的結合，也算是俊男美女的結合了。但不知為什麽，從小到大，我極少見到外婆笑，她眉宇間總藏著一股淡淡的憂鬱，象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你會覺得她的憂鬱，多多少少與男人有關，就是不知是那個從小拋棄她的父親，還是與他廝守了大半輩子的丈夫？外婆跟外公結婚後不久，就開始戰亂逃亡，他們從一個城市逃到另一個城市，一直顛簸流離。有一次在逃難的過程中外婆被釘子紮傷了腳，沒有及時就醫，搞到破傷風，以致後來的日子，她的腳一直輕微地瘸著。

從我有記憶起，外婆就總穿著粗布製成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灰，這讓她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不過在她胸前的斜扣上，總別著一條鮮紅色的小手帕，這讓她渾身上下突然有了一點生氣！我不知那條手帕是用來擦汗的，還是裝飾的，不過好多年了，它依然幹淨簇新，它好像成了外婆身上的一個標誌，人們形容她時，總會說：“那個胸前有條紅手帕的女人……”在她灰灰沉沉的生活中，那抹鮮豔的色彩，讓她有了一點女人的嫵媚。而我也總是覺得，那手帕隱隱透露著外婆內心的一點小秘密。

那時外婆總是與外公鬥氣，總是說不到一塊去。外婆一生氣，就會別過臉去，外公也無聲地走開，然後兩人就開始冷戰，幾天幾夜不說話。外婆的性格很強，外公也有點脾氣，兩人都下不了台階。然後我就過去一個一個地逗他們。外公一見到我，就活躍起來，他會帶我上街，給我買東西。外婆對著我也稍稍展露一些歡顏，她總愛在廚房裏轉悠，不停地弄東西給我吃…… 兩人都象很忙碌似的，但又沒有語言交流。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們象兩個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而已。

有一天我對外婆說起“影子的故事”：人和他的影子，一輩子形影不離，但又從不說話……外婆聽了，憋了外公一眼。我感覺到外公也向這邊掃了一眼，就是不知他們的眼神，有沒有在空中相遇。然後我聽見外婆歎了一口氣，說：“就這樣了……”

我問過媽媽：外公外婆，是不是恨著對方？媽媽說：不是的，他們不過慣了這樣。你看外婆胸前的紅手帕，就是年輕時外公送給她的。我驚叫：一直保留到現在嗎？媽媽說：是不是同一條就不知道了，不過外公剛認識外婆時，送了她一條紅手帕。

 原來那是定情信物！怪不得外婆總別在胸前！一個女人能把男人送的東西放在身上幾十年，說明她在乎這個男人。但為什麽她與外公的相處，又總是這麽冷冰冰？外婆對外公，是不是又愛又恨？ 外婆在我剛上高中時就走了。我還記得送別會上媽媽、姨媽、舅舅都哭得很厲害，唯獨外公沒有哭，他隻是皺了皺眉……果然是“狠心漢”！

我高中學校離外公家很近，有時中午我會去他家休息。有一天中午我躺在床上，突然聽見大廳裏傳來說話的聲音。我從門縫望出去，看見大廳隻有外公一個人，我嚇了一跳！再仔細看看，外公端了碗飯，倒了一小杯白酒，坐在外婆的遺照前麵，一邊吃著飯，一邊對著照片說話。我不作聲，偷偷地聽。“你這個人啊，就是倔，就連走，也不和我商量一句……”我聽見外公在埋怨著外婆。呷了口酒，然後，他就開始細細“數落”外婆的“不是”：“那時阿娘說喜歡另一個姑娘，我說喜歡你。你什麽都好，就是太硬了，不懂世麵……”“生完阿花（我大姨）我叫你不要擔重東西，你還要出去擔，結果把身子都擔壞了……”他一件一件地數下去。我把門縫打開大一點，竟然看見外婆生前常別在胸前的紅手帕，就搭在她的照片上麵！外公不知在什麽時候，把它留下了。 我後來每天中午都回去睡覺，每天都假裝熟睡，然後每天都聽著外公在“數落”外婆。他的記憶力真好啊，每一件細小的事都記得很清楚，我想可能連我媽媽都不知道呢！外公那些帶濃重鄉音的話，我一直都聽得有點吃力，不過斷斷續續地，我還是聽完了他們所有的故事：從他們相識到相愛，到成親，到生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 到逃難，到安家，到為生計奔波……有些片段外公講完又講、講完又講，有些時間也搞亂了…… 有時候我聽著聽著就入睡了，醒來就忘記了他講過些什麽。不過有一天當外公說這一段話時，我一直記到了今天：

  “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一直沒有好好照顧你，你的腳傷了，沒有及時帶你看醫生，你病了還要幹重活，還有一個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你罵我、不理我，我都喜歡，就是怕你一聲不響地走了……下輩子，也不知還見不見到……”他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我在房間裏聽著，鼻子有點發酸…… 半年之後，當外公口中的每一個片段都重複了好幾遍，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而那條紅手帕，也從此再沒有見過。

 其實一直到今天，我都搞不清楚，外婆對外公，究竟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不過我想都不重要了，隨著那條紅手帕的消失，那些屬於他們之間的秘密，也永遠地消失了。一段感情廝守了半個世紀，裏麵或者有女人的無奈，有男人的愧疚，有外人體會不到的恩愛…… 當我們習慣了一個人在身邊，就象習慣了見到自己的影子，從不覺得那是稀罕。隻是當有一天失去了，才會突然發現：身子和影子，從來都是依賴著對方而存在。即便靜默無聲，也在歲月的不知不覺中，成了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