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牆見(1)
我和書銘也因為疫情幾年未見了。書銘是我從小的好朋友,每次回到東北老家,我們都會聚一聚。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由於有私事要辦,他就開車拉著我各處跑,不厭其煩。
我們到了中科院某直屬機關壯觀的大樓外,他準備在門口把我先放下,自己再去停車。門口保安此時遠遠的叫嚷著:趕緊走,這不能停車!快點,趕緊的。
書銘拉下車窗,回複保安到:我放個人下去就走,幾秒鍾的事,你怎麽這麽衝啊?怎麽的,大樓著火啦?
保安大哥仍然叫嚷:不能停車,聽見沒?不能停車。
是的,這幾天,我領教過若幹個保安了,他們從來都是氣勢洶洶的樣子。甚至一次我問他們附近公廁在哪,也被他相當不耐煩的搖著頭揮手打發走了。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施舍給我金錢一般。
晚上我和書銘找了個安靜的餐廳吃飯,我們回味著這一天中事情辦的諸多不順利。書銘呷了口酒,說:你知道,兄弟,從今天你辦事的結果可知,咱們國家的規矩越來越多,然而,細想你就知道,所有的規矩都是給老百姓製定的。就你今天這些事,但凡上麵有個人,那都不叫事。。。
我很驚訝於書銘會這麽說,因為他很早就去部隊當兵了,而且第二年就在部隊入了黨。複員轉業後,回到地方,進入一家國家企業保衛科負責工廠安全工作。往年的聊天話題,他一向的維護製度,從來不曾有半點的批評。
我想是不是因為他在疫情期間被優化了,所以,他今天才說出這樣的話?
拿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我問:你現在這麽通透嗎?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說:實際上一直以來我都看的明明白白的,我隻不過不說。說有什麽用?能改變什麽?除了自己生氣,無任何意義。。。
你知道嗎?他接著說。我被優化了,就是強製退休,也叫內退。每個月3000多的退休金。實際上我也夠花,就是吃吃喝喝,花不了幾個錢的。我也挺知足的。。。老百姓嘛,要什麽自行車啊。活著也就不錯了,是不是?
酒精染紅了他的臉,他突然抬頭看著我:哥們,你知道現在最可怕的是什麽?可怕的是現在的社會進入了底層互害的程度。你看看這些保安,他們本來也是社會的底層,手裏握著比蒼蠅蛋還小的微弱權力,卻要最大限度的難為同為和他們一樣的底層老百姓。各行各業大都如此,這是最大的悲哀!
這麽多年了,我印象中的書銘一向是正統,嚴肅的退役軍人和黨員形象,今天徹底改觀了。
我給你講個事兒吧,我身上的事。書銘又倒上一杯,緩緩開口:我當年複員分到工廠進了保衛科,你知道工廠裏經常有人偷東西,每個月都能抓到不少。那年月重金屬值錢,而偷銅,鋁,鋼材可是重罪,除了馬上開除外,還會判刑的。因為會影響生產進度,屬於生產資料嘛。工廠每個月都能開除幾個,我親自就抓過幾個。
他喝了口酒,臉上更紅了,接著說:有一個晚上,我當班,巡邏的時候,就抓到一個。被抓的這個人嚇壞了,話都說不清了,隻會說找他員工宿舍的朋友來,然後一直蒙著臉哭。我們隻好往員工宿舍打電話把他朋友找過來。人來了才把事情說清楚,原來這人是剛分配來的大學生,處了個女朋友,家裏不同意,但他們想在一起,約好了下個月結婚,但他剛畢業實在沒錢,他最後就覺得也許偷點銅材去賣點錢,好歹也能把婚結了。就這樣,走了歪路。。。不知怎麽,這個大學生讓我想起了我清苦的那些日子。說到這,書銘停頓了一下。眼光閃爍了一下。
你知道,如果我上報了,這個孩子就完了,大學剛畢業啊,被開除而且會被判刑。本來要結婚的,這個結果這人一輩子就毀了。所以,我最後決定把這事壓下來。讓他們把偷的東西都放回去,我和在場的保衛科同事達成一致,我們當這事從未發生過。
說到這,書銘的眼睛有了光亮,仿佛還在當年的現場一樣。
兄弟,你不知道,這是我人生做的最驕傲的一件事,一個月後,我巡邏至那個人的車間,沒看見他,我隨口問說你們新分來的那個大學生哪裏去了? 他們告訴我說他旅行結婚了,現在度蜜月呢!。。。。你知道我聽見這個消息,整整高興了一整天,一整天。這事讓我記憶了一輩子。要知道,我雖然渺小,但我卻真的救了一個人。救了個大學生。是我違反規定做到的。那個年代,人清貧卻有溫度。哥們,我這麽誇自己讓你見笑了。
眼淚自書銘的眼中留下來,他臉上卻掛著著醉醉的笑意。
那一晚。我們都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