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心木詩抄】廖康:賞析李商隱的無題詩
【Mahogany Poem Reading】Kang Liao: Analysis of the Titleless Poems by Shangyin Li
通常大家都認為無題詩乃李商隱之首創。我不敢說在他之前沒有人寫過無題詩,而且很多詩雖然沒有冠以《無題》,但實際上也是無題之詩。《詩經》中多數歌謠原本都沒有標題,為了方便,編輯者就取詩中的幾個字作為標題,比如《關雎》、《桃夭》、《燕燕》等等。然而,以《無題》作為詩的題目這種寫法,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至少是由於李商隱才廣為人知,才流行於世的。所以說它是李商隱的首創絕不為過。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既然是寫詩,不是寫日記,是要拿出來讓人看的,為什麽不表明他寫的主題呢?顯然,那一定是有難言之隱,一定是不想讓讀者明確地知道作者所指為何。而且,正是由於作者沒有標明主題,引起讀者的猜測,注釋家的研究,評論家的詮釋,讓詩人們看到無題可以給人以更多想象的空間,才擴展了人們對詩意的理解和多層次的欣賞。
首先,讓我們看看李商隱的七律《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這不是無題詩。賞析無題詩,我卻以一首有題的七律開始,這是有意為之。目的有三:一是作為對照,對比有標題的明確性和無題的朦朧美。二是作為介紹,因為這首詩反映了李商隱一生最深的苦楚。三是它代表李商隱的詩歌風格——用典。永巷是漢代宮中幽禁妃嬪和宮女的地方;如同元稹《行宮》所雲“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這是指失寵之淚。第二句指惦念奔波旅客之淚。第三句用舜之二妃,也有人說是他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哭湘江,飛淚濺竹成斑的典故;這是傷悼之淚。第四句指西晉鎮守襄陽的羊祜,他德政甚好,死後百姓在峴山建廟立碑,歲時祭祀;這是念德之淚。第五句的“紫台”和“入塞”表明是昭君出塞;如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 中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紫台是指皇宮。這是去國離鄉之淚。第六句指項羽兵敗垓下,四麵楚歌;這是英雄末路之淚。第七句寫灞橋折柳;這是送別之淚。灞橋位於長安城東的灞河之上。古代長安人向東送行,往往以灞河為界,送人出長安城到灞河後就要在灞橋上分別了。據《西安府誌》記錄,當年灞橋兩岸,築堤五裏,栽柳萬株,在灞橋旁還設有灞亭,供人話別。起身告別時,人們往往折柳相贈。折柳與送別的聯係出自《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這也是因為漢語柳與“留”諧音,折柳贈別,表達對親友戀戀不舍之情。第八句收尾,說他一介青袍寒士未能實現遠大理想,隻能幹些迎送玉珂貴客之類服侍達官的雜事,這種痛苦比前七種更讓人傷心流淚。詩的主題因標題《淚》字表明得一清二楚。李商隱雖然二十四、五歲時進士及第,但他終身為人幕僚,最高不過在秘書省當個校書郎,也就是個科級或最多處級幹部。這首詩表達他自憐生不逢時,且無能為力改變其屈居人下的命運。
這一首詩用了六個典故,是李商隱詩歌的典型風格。魯迅不喜歡他用這麽多典故,用典過多,的確會產生隔閡。如果連魯迅那種大文豪都嫌讀李詩費力,我們一般讀者就更有困難了。但作為學習材料,而不是第一次閱讀就受到強烈感染的藝術作品,李商隱的詩並非晦澀深奧。明白了他的文字意義,弄清楚所含的文化意蘊,他的詩自有其可以反複展玩的魅力。
李詩的朦朧也是由於他的視角不確切而造成的。詩和小說一樣,也是有視角的,即第一、第二或第三人稱視角。比如李白的《贈汪倫》“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用的是第一人稱視角。過去,用第一人稱就是指作者。當然,到了近代,尤其是在小說這種虛構的文學世界裏,“我”可不一定是作者。第二人稱不一定像我們日常生活中那樣用“你”,而往往用“君”或直呼其名。比如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很清楚,作者與之對話的人就在他麵前。這首詩讓我們看到李白與詩友、酒友以及店主的直接交流。第二人稱通常也是很明確地表明誰和誰在對話。
第三人稱視角要複雜些,分無所不在的第三人稱和有限的第三人稱。杜甫的《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 “三男鄴城戍……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這是作者所見所聞,也是作者所想象的情景。我們在詩中看不見作者,他並不是詩裏的某個人物。他仿佛是上帝,看到了那裏發生的一切,了解每個人物心中的感情,他們說的話,私下裏做的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他把這些都寫了出來,告訴我們,所以我們稱之為無所不在的第三人稱。當然,詩中描述的事情也許並沒有發生,而是作者綜合他的所見所聞和想象,把這類事情集合在一起,編出這麽一個感人的故事。這是無從考證的,也無須考證。我們關注的藝術的真實,而非事件的確鑿。當然,對杜甫的《石壕吏》我們也可以做另一種解讀,即作者是位旅客,他投宿到石壕村,住在那老婦家或她家旁邊,目擊並聽到了整個事件。這樣的話,那敘述者的角度就是有限的第三人稱。詩人作為一個旅客,而非上帝,他不可能什麽都知道,而隻能了解他的所見所聞。事實上,這首詩並沒有描寫老翁或老婦的心理,他們夜晚哭泣,臨晨告別,作者若因關切而無眠,完全可能聽到。所以,完全可以認為這首詩的敘事角度是有限的第三人稱。拿杜甫的另一首名詩《兵車行》相比“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顯然,詩人是個過路者,詩所描繪之事,敘述之事都是他的所見所聞,也有他的感歎。無疑,此處的視角是有限的第三人稱。
李商隱的詩就像杜甫的《石壕吏》,其視角不十分確切。其模糊之處還不僅在於難以斷定它是無所不在的第三人稱,還是有限的第三人稱,而且還讓人覺得它更像第一人稱。對此,他的七律《淚》也不失為一個範例。根據我們對李商隱身世的了解,讀者完全可以認為“青袍”說的是他自己。但由於他用的是個意象,而意象大於概念。這裏的青袍就不僅是指李商隱本人這個校書郎,也可以指天下任何一位有誌但卻屈居於他人之下的布衣寒士。如此,李商隱由己及彼,寫出超越個人痛苦的意境,因而能夠贏得許多讀書人的共鳴。
與上麵那首主題明確的詩相比,李商隱下麵這首七律《無題》就不那麽明確了: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斷蓬。
此詩回憶昨夜的經曆。那是在誰家?我們不知道,但因為有畫樓和香木,讀者不難想到那是富貴人家。“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很清楚地表明這對有情人不是夫妻,也不能公開他們的感情,但就像那角中心有一條白紋貫通的“通天犀”一樣,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當然,這隻是比喻。你要是見過犀牛那種龐大愚蠢臭氣熏天的動物,一定不會認為它有什麽通靈的本事。但藝術就是有這種魅力,無論什麽,一旦用一種美好的方式表現出來,再醜陋的東西也會變得可愛,比如動畫片裏的米老鼠。那點靈犀在現實中通常是通過眉目傳情的,但在此處,則是通過他們在行酒令時玩的遊戲——送鉤和射覆。鉤是某種曲形玉佩,在寬大的袖袍遮掩下傳遞,令人猜在誰的手中,猜不中者罰酒。分曹就是分組,射覆是猜測藏在某器皿下的物件。你可以想見,這對有情人在送鉤時可能會彼此捏一下手。在射覆時,用眼神或小動作提示對方所藏的是什麽。可惜啊,這種遊戲被鼓聲打斷了,有人必須去應官當差,急匆匆地就像風吹蒲公英一樣趕赴蘭台——即秘書省。
我們知道,李商隱曾長年在蘭台擔任校書郎,所以有理由認為,這首詩寫的是他自己的經曆。但畢竟此詩沒有明確的人稱,你說他寫的是同僚的經曆也似無不可。有人粗俗地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你說李商隱藝術地表達了這種可即而不可及的一幕或情感也似無不可。一些評注者不厭其煩地考證他到底是跟誰有這種感情,我認為那是費力不討好。李商隱以《無題》為標題,就是不想明說。當時人們都不知道他所指為誰,一千多年過去了,你還想考證出來?欣賞詩歌不是讀偵探小說,讀這首詩的美感不在於知道他指的是王蘭還是李燕。即便你能夠帶著福爾摩斯穿越到晚唐,查出他的意中情人,也不會幫助你更好地欣賞這首七律。讀這首詩的美感在於欣賞他是怎麽寫的,怎麽運用比喻,抓住某個場景來表現那種情感。事實上,“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已成為膾炙人口的千古佳句,這就說明了人們欣賞的究竟是什麽。
李商隱的另一首七律《無題》寫得更加朦朧: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關於此詩,曆代評注者眾說紛紜。因為沒有明確的人稱,我們甚至不能肯定這首詩是從一個遊子的角度寫的,還是從一個宅女的角度寫的。考慮到在唐朝女人的行動自由遠遠小於男人,男人因工作而奔波,流動性要大於女人,我認為此詩視角來自一位宅女。她抱怨男人說來不來,許下的諾言是空言,一去就沒了蹤影,讓她在月斜五更時分,因思念而在夢中呼喚並醒來。一肚子的話,還不等磨好墨就想好怎麽寫了。眼前的景象是燭光半映的金線翡翠被子,麝香的氣味微微透過繡花的芙蓉帳子。富裕的生活更襯托出她孤獨的清苦。劉郎當年因蓬山阻隔而不能還鄉,此處還隔著一萬重蓬山,盼情郎歸來豈不是更難?《太平廣記》第六十一卷說有劉晨、阮肇兩男子入天台山采藥,遇到兩位仙女留他們好吃好喝住了半年才放行,回到家中發現已過了十代。隻因他倆曾央求仙女放行,後世才用劉郎或阮郎來代指情郎。但通常都是從女人的口中說出,而非男人自稱。加上金翡翠、麝熏、繡芙蓉等細節描寫,我更加確信此詩的視角是位宅女。如同上一首七律一樣,她是誰並不重要。甚至她是不是李商隱的妻子都不重要。我們欣賞的是詩,不是通過詩來探測李商隱的私生活並對其進行道德判斷。重要的是看他如何表現怨婦的苦衷。
下麵的《無題二首》所表現的僅僅是怨婦的苦衷嗎?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從字麵上看,第一首寫的是定婚女子盼出嫁。她夜晚縫製的是繡滿鳳凰的香羅帳,薄薄幾層疊起來縫到碧紋圓頂上。這類羅帳古時多用柳圈在上端撐成圓頂,結婚時都要做新的。她的未婚夫乘著馬車隆隆來到時,她因害羞,用團扇遮臉,未能與之通話。此後便陷入寂寥長久的等待。多少個夜晚,她獨自伴著逐漸黯淡下去的殘燈度過孤獨無眠的夜晚。眼下又是石榴花紅的季節了,可還是沒有消息。未婚夫那帶白斑的青馬肯定是拴在垂楊岸那樣的景色優美之處,什麽時候老天爺才會吹起好風,讓他來呢?或者像曹植《七哀詩》所言:“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讓自己來到他的身邊?
從字麵上看,第二首描寫的也是一位富家獨身女子的幽怨,而且她尚未定婚,連求婚的人都沒有。莫愁並不一定是她的名字,而更可能是代指幽居深閨的美女。梁武帝《河中之水歌》就有“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樂府詩集》第四十八卷《清商曲辭•莫愁樂》也有“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的名句。《舊唐書•音樂誌》中也有記載說石城的莫愁善歌。這位美妙的女子獨身一人,清冷的夜晚肯定是很難過的,“細細長”三個字把時間慢慢推移,蠶食她心靈的孤苦清楚地展現出來。人們以為這麽富有,這麽漂亮,這麽有才的女子肯定有無數追求者,但那隻是巫山神女式的夢想啊,她其實就像古樂府《清溪小姑曲》所唱的那樣:“開門白水,側近橋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她就像菱枝一樣,風波並不知道它柔弱,毫不顧惜地摧殘它;也與桂葉相仿,雖然內蘊芬芳,卻得不到月露的滋潤。“誰教”在此並不構成真正的問句,而是“無人使得”之意;委婉地抱怨月露本可以滋潤桂葉卻不這樣做。“直道”是假設語,相當於我們今天說“即便”;“了無益”就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輕狂”並不是清高狂妄的意思,也不是輕浮的意思,顏師古注釋為“白癡”,也就是發癡發呆。最後這兩句就是說,即便她的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抱著這種癡情而惆悵終身。
單從字麵上這樣理解,這兩首七律已經很美,已經夠我們欣賞了。但這兩首詩是否還可能有其它比喻?詩無達詁,隻要能夠自圓其說就行。很多注釋家都提出李商隱這兩首七律也是期待牛黨重用他,抱怨自己不受賞識。盡管如此,他對令狐家還是忠心不二。李商隱的官場生涯是在牛李黨爭的夾縫中度過的,很不得誌。晚唐期間以牛僧儒為首的牛黨和以李德裕為首的李黨長年爭鬥。李商隱年輕時曾得到牛黨大員令狐楚的欣賞和資助,並成為他兒子令狐綯的好友。在李商隱考取進士那年年末,令狐楚病逝。隨後,李商隱應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聘請,去當了他的幕僚。王茂元是李黨大員,他非常欣賞李商隱的才華,還把女兒王晏媄嫁給了李商隱。在當時世人的眼中,這是背叛牛黨,背叛恩公令狐楚,背叛朋友令狐綯的行為。為此,李商隱付出了極大代價。雖然他當上了校書郎,當上了縣尉,但是在李德裕主政期間,他最可能升遷之時,他的母親去世了,他必須遵循慣例,離職回家守孝三年。不久,唐武宗去世,宣宗即位,李黨失勢。李商隱再也找不到政治上的知音和靠山,他嶽父王茂元在討伐藩鎮叛亂時已病故。李商隱升遷的可能性再也沒有了。
我不關心牛李黨爭的是非,也無意評論李商隱是否背叛過誰,隻是想就詩論詩。我們都知道唐朝另一位詩人朱慶餘的七絕《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此詩還有個標題《閨意》,若僅將它看作描寫閨閣生活的一瞥,詩也寫得蠻有生活情趣。但新娘晨起畫眉,問丈夫畫得是不是入時這種生活場景與曾任水部員外郎的詩人張藉有什麽關係?當時的背景是,臨近考試了,朱慶餘心裏沒數,寫此詩請張籍指教,其實是想知道他的作品是否會符合考官的心意。張籍讀後大為讚賞,並寫詩回贈:“越女新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值萬金。”把他比作越女,鼓勵他要自信,時人欣賞的是她自身的美麗和歌喉,而非齊地產的精美的細絹。有此一問一答,由此明確的標題,我們當然就明白了朱慶餘的這首七絕有什麽言外之意。其實,隻要是運用比喻和意象的作品,其含義都不隻一個,都可以由讀者詮釋發揮。隻要能夠自圓其說,就行。比如蘇軾的《花影》:“重重疊疊上瑤台,幾度呼童掃不開。才被太陽收拾去,又教明月送將來。”你可以把此詩看作描寫一個醉漢。也可以認為花影是比喻小人當道,總也清掃不完。也可以把生活中的任何煩惱比作花影。再看李商隱的這兩首無題詩,我認為把詩人自己比喻作一個等待未婚夫來迎娶的女人是非常恰當的,把他自己比喻作尚未嫁人,於閨房獨處,癡情惆悵的小姑是非常恰當的。李商隱在事業上不成功,有才卻沒有機會施展。他並沒有做過什麽背信棄義的事情,卻被世人誤解。他也曾多次向令狐家表示自己絕非背叛他們,卻沒有得到諒解。退一步說,即使李商隱沒有以這兩首詩自喻的意圖,詩寫出來了,就像孩子出世一樣,闡釋權已不歸李商隱一人所有。隻要說得通,誰都可以闡釋。何況他並沒有說這兩首詩僅僅是描寫未嫁女子。無題所掩飾的苦衷,恐怕沒有什麽比他不得誌,希望得到令狐家的理解更為可能。這種苦衷,也沒有什麽其它比喻比未嫁怨女的惆悵更為恰當。
但若把下麵這首七律《無題》也說成是比喻仕途艱難,我就認為太勉強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這首的意思比較明了。《顏氏家訓》說:“別易會難。”但李商隱經常奔波,他知道告別也不容易。暮春時節,東風將盡,百花凋殘,更令人傷感。“絲”與“思”諧音,明確地表示相思至死,以淚洗麵的悲情。雲鬢讓人想到長長的秀發,讓人想到這是個女人。這女人是誰?是李商隱的妻子,還是別人?這並不重要。很多注釋者認為“夜吟”一句是指男子,我看未必。思念他的女人為什麽不可以夜吟?在“來是空言去絕蹤”那首七律中的女子還要寫信呢:“書被催成墨未濃”。此詩又提到 “蓬山”,很多人認為是蓬萊,我不以為然。若是蓬萊,為什麽不用蓬萊,那不是更有詩意嗎?而且在“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這兩句中,顯然不是特指蓬萊仙山,而是泛指荊棘叢生的山巒,比喻旅途艱難,音信難通。在此用“蓬山”,我更看不到什麽仙氣,虛指荒山野嶺恐怕更恰當些。隻希望西王母的青鳥,也就是信使頻頻往來。如果硬要實指具體的山,那更可能是四川省嘉陵江和涪江兩側蓬溪縣北部和東南部的蓬山。李商隱曾在四川給人作幕僚,而他家在長安,可能得翻過這座山。
這首詩的模糊之處僅在於敘述的角度和口吻。我們不能肯定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也不能肯定是男人在感歎,還是女人在感歎。更不能肯定作者所描寫的是婚內情,還是婚外情,抑或隻是友情。似乎都可以,隻包容,不排斥。事實上,後人在引用此詩或其中某些句子時,在各種情感中都應用過。這是意象大於概念的典型範例。因此,我認為要考證出他是寫給誰的,毫無必要。即便你考證出來了,後人讀詩,也不會受你考證結果的限製。
最後一首七律是《錦瑟》,這首詩往往放在李商隱詩集之首。雖然它有標題,但很多人也把它看作是無題詩,因為“錦瑟”取自原詩頭兩個字,就像《詩經》許多歌謠的標題一樣,與其說是點題,不如說是方便,因為此詩似乎不僅是關於樂器: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據《周禮•樂器圖》“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為寶瑟,繪文如錦者為錦瑟。”為什麽李商隱的錦瑟無緣無故地有五十根弦?這個問題難倒了許多評注大家。有人說他那張瑟特殊,就是有五十根弦,如同《漢書•郊祀誌上》所記載的“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那樣。也有人說錦瑟是令狐家一個丫頭,與李商隱有一段終生難忘的隱情,如同那五十弦瑟,太悲傷了。相傳泰帝就是因為其瑟音域太廣太悲,才“破其瑟為二十五弦”。還有人認為這是悼亡妻子之詩。更有很多人認為此詩為李商隱晚年所作,他享年不足五十(813-858),故此借“五十弦”起興,暗喻平生。錢鍾書認為李商隱是用《錦瑟》作為自序來開宗明義,概括全集的詩,從看到錦瑟,想到古代錦瑟的五十弦,感到自己年近五十,引起感觸。錦瑟彈奏的音調,有“清和適怨”,詩中四句“月明珠有淚”指“清”,“日暖玉生煙”指“和”, “曉夢迷蝴蝶”指“適”,“春心托杜鵑”指“怨”,譬喻歡樂和哀戚。而“珠有淚”和“玉生煙”是用形象來顯示詩的風格或境界。
錢鍾書的文言闡釋一出,其中不乏對前人注解的譏諷,懾於他的學識,無人再敢問津,似乎他的序言說已成定論。人們似乎將“詩無達詁”都忘記了。幸好還有青年才俊喀什不畏權威,繼承前人認為此詩乃悼亡妻子之說,認為“斷弦”乃是關鍵。是啊,自古以來就以“琴瑟之好”來比喻夫妻關係,《詩經•小雅•常棣》有雲:“妻子好合,如鼓琴瑟。”而到了晚唐,瑟通常都是二十五根弦,怎麽就成為五十根弦了?最自然,最可能的原因,不正是弦都斷為兩截嗎?用斷弦來比喻喪妻是十分恰當的。李商隱於838年和王晏媄結婚,他妻子於851年去世,大約七年後李商隱去世。就算他是812年出生(另說813年出生),享年最多也就是四十六歲。說五十弦暗喻平生,倒有些湊整數之嫌。李商隱晚年寫此詩,懷念妻子,怎麽不可能呢?
解決了第一句的難題,後麵的詩句讀下來就一路暢通了。我不排斥琴瑟音調之說,但我認為用莊生夢蝶和望帝托鵑的典故來表達生死兩隔的迷茫、向往和關切更為恰當。至少,這也是一種合理的解讀。據《華陽國誌•蜀誌》記載:“杜宇稱帝,號曰望帝……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後來,望帝還把帝位禪讓給賢明的丞相。杜宇死後化作鳥,晚春即來,催人播種。人民懷念這位賢明的國王,所以把這種鳥稱為杜鵑。春秋晚期晉國的師曠所著《禽經》雲:“杜鵑出蜀中,春暮即鳴,田家候之,以興農事。”而且老百姓還把布穀鳥的叫聲解作“不如歸去”,也是表示懷念。下麵一聯筆鋒一轉,比喻的是詩人回想到的美好生活情景。西晉張華編撰的《博物誌》第十卷說:“南海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鮫人就是美人魚,他們還能織出鮫綃,灑淚成珠。當然,這是美麗的傳說。就像《海的女兒》一樣。藍田,我們都知道,是出玉的地方。試想,在明月照耀下,滄海茫茫,鮫人落淚成珠。在溫暖的麗日下,藍田朦朧,美玉生煙。這些是多麽美好的情景啊!生活中許多普通的小事其實就有這麽美好。可歎當時懵懵懂懂,盲目惘然,未曾充分珍惜。回憶起來,令人惆悵。
2011年11月3日
□ 讀者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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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m: (No Title, 無題)
An art-song with Chinese melody,sung by uploader's computer's software. The lyric is the poem of a famous poet,Li Sheng-yin of Tang dynasty.This poem describes the love of a courtesan (or the love between her and the po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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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歌曲,李商隱詞
重帷深下莫愁堂,
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
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誰教桂葉香。
莫道相思了無益,
未妨惆悵是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