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滾滾紅塵
(2006-08-30 13:29:46)
下一個
寒冷的1946年2月,張愛玲遠去溫州,去看望她的夫君。胡蘭成驚而不喜,甚至有怒。對此他後來的解釋是,夫妻難中相別,妻子尋蹤探夫,本是令人感動的人情之常,但愛玲是超凡脫俗的,就不宜了。這種解釋是無力的,更真實的原因是並沒有告訴他與秀美的事,“不是為要瞞她,因我並不覺得有什麽慚愧困惑。”男人向來是隻顧原諒自己,不願委屈自己的。
愛玲一路上卻是心事重重。她對胡蘭成說:“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著你就在著那裏,這溫州城就像含有寶珠在放光。”君本多變,儂仍癡情,女人對感情向來比男人持久認真。張愛玲住在公園旁的一家小旅館裏,胡蘭成白天去陪她--愛玲,晚上去陪她--秀美。這次的相見,親近中已有了生分。有時四目相視,半晌沒有一句話,忽聽得牛叫,兩人麵麵相覷,詫異發呆。一日愛玲告訴胡蘭成:“今晨你尚未來,我一人在房裏,來了隻烏鴉停在窗口,我心裏念誦,你隻管停著,我是不迷信的,但後來見它飛走了,我又很開心。”
因愛可以愛屋及烏,因愛亦可以感時恨別,見鳥心驚。但愛玲心中的黑烏鴉是永遠趕不走了。她此番來,一為看夫君,二為要與他攤牌。她要胡蘭成在她和另一個女人之間選擇。這另一個女人不是秀美,而是小周,一個在武漢與胡蘭成有染的女子。
1944年11月,胡蘭成來到了武漢。此時他已預感到汪偽政權支持不了多久了。在日本靠山池田的安排下,他主持武漢的《大楚報》,這是日寇企圖扶植傀儡創立“大楚國”的一個組成部分。胡蘭成任社長,他帶了沈啟無等人任助手,由漢陽縣衙門安排,住在縣立醫院樓下的兩間大房子裏,他們每天渡江去漢口上班。那是一個時常有警報和空襲的時期,有一天胡蘭成在半道上遇到轟炸,人群一片慌亂,他跪倒在鐵軌上,以為自己要炸死了。絕望中他喊出的兩個字是“愛玲……”來武漢不到一個月,他便與漢陽醫院的一個十七歲的小護士周訓德如膠似漆。小周是見習護士,學的是產科,在冬天穿著藍布夾旗袍,做事幹練,很有青春朝氣。她的父親是銀行職員,已經去世了。她是父親與小老婆生的,因此,對胡蘭成要求結婚的反應是,不能娘是妾,女兒也是妾。於是胡蘭成又舉行了一次結婚儀式,雖然他早已與張愛玲有婚姻之約,而且他告訴過小周他與張愛玲的關係。
九個月後,日本投降了,武漢又回到中國人手中,胡蘭成成了喪家之犬,開始了逃亡之路。先到上海,與張愛玲相處一夜,第二天去了杭州,又往紹興,到了諸暨斯家。斯家是他中學同窗斯頌德的家。胡蘭成年輕時在他家住了一年,卻對同學的妹妹有非分之想(他當時已結婚),被斯家禮貌地請出。不多久,他又來斯家做客,這家人仍把他當客。現在,他逃亡的落腳點還是斯家。斯家人帶他東躲西藏,仍不安生,又由斯家人帶他去了溫州。投奔斯君的丈人家即小娘範秀美的母家。
範秀美大胡蘭成兩歲,與斯家老爺生有一女。老父亡故後,她在一家蠶桑場工作。她送胡蘭成去溫州,她又與範秀美結成了夫妻。他給自己找的說法是:“我在憂愁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他忘記了張愛玲,周訓德沒有?而此時,周訓德正因與他的關係入獄受苦,而張愛玲呢?一路尋過來了。
在溫州的這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無論怎麽短暫的三角關係,亦是一個尷尬的故事。胡蘭成曾回憶過這麽一件事:“愛玲並不懷疑秀美與我,因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會有一種糊塗(這是多麽聰明的辯解--筆者注)。惟一日清晨在旅館裏,我倚在床上與愛玲說話很久,隱隱腹痛,卻自忍著。及後秀美也來了,我一見就向她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單問痛得如何,說等一會兒泡杯午時茶吃就會好的。愛玲當下很惆悵,分明秀美是我的親人。”而她,她像是“第三者”或是客人了。
有時三人一起上街,有時三人一起在旅館裏聊天。秀美卻不願意愛玲上她家,怕鄰居們對三人的關係作種種猜忌,自己不好做人。一日愛玲誇秀美長得漂亮,並要給她畫像。這本是愛玲的拿手戲,三人興味十足。秀美端坐著,愛玲疾筆如飛,胡蘭成在一邊看,看她勾了臉龐,畫出眉眼鼻子,正待畫嘴角,卻突然停筆不畫了,說什麽也不畫了,她也不解釋,一臉淒然之情。
秀美走後,胡蘭成一再追回原委,她半晌才說:“我畫著畫著,隻覺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裏好不震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言下不勝委屈。一個女人心裏隻裝著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心中卻有著幾個女人,她如何能不感傷? 胡蘭成自有辯護。他問愛玲,早先在上海時,也曾兩次談到他和小周的事,愛玲雖不悅,卻也無話,為何現在當了真?他說他和愛玲的愛是在仙境中的愛,與小周、秀美的愛是塵境中的愛,本不是一檔,沒有可比性。他還說他待愛玲如待自己,寧可委屈愛玲,也不委屈小周,如像克己待客一樣。視妻為己,視情人為客,兩相衝突時而“克己待客”,這本是某些喜歡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徹底喪失的男子的通性,因此,胡蘭成的這一條解釋或有部分真實。但整個的辯解隻能視為狡辯,隻能看做男人移情別戀,推諉責任的不實之辭。 他還對愛玲說:“我等你,天上地下,沒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愛玲自有其理:“《美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吃午時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裏難受。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以選擇的這個我完全懂得。但是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而且她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質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胡蘭成答道,世景荒蕪,已沒有安穩,何況與小周有無再見之日也無可知。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歎了一口氣,自傷自憐地說: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隻是萎謝了!
第二天,她走了。胡蘭成送她,天下著雨。不幾日愛玲有錢寄來,亦有信來:“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都說女人情多淚亦多,但張愛玲是很少流淚的。與父親反目時,她大哭過,在香港求學時有次放假炎櫻沒等她先回了上海,她傷心痛哭又追她而去。再就是這一次……天公應離情。二十多天的溫州尋夫行結束了,陣陣春雨,淅淅瀝瀝,纏纏綿綿。雨水和淚水中滿腔的哀怨包圍了愛玲,把昔日的熱焰澆潑貽盡,把欲仙欲死的愛境衝刷得人去樓空,把一代才女的愛之繁花打落得殘紅遍地……
他倆仍偶有通信往返,但日漸疏稀。到了1947年春天之時,愛玲的信亦有了“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之類的詞句。但她仍常給他寄錢,用自己的稿費接濟他。這時胡蘭成的情況有了鬆動,雖然還是隱姓埋名。此時他正在撰寫論中國社會與現實的書,名曰《山河歲月》。(這本書費時數年,幾易其稿,後來在日本出版。)他還在溫州中學和淮南中學教書。他仍然懷著“要出去到外麵天下世界”的夢想,“想法子結識新人”。時逢梁漱溟先生調停國共紛爭,屢屢被時人注意。胡蘭成就給他寫信,稱他“於學問之誠,可算今日中國思想界第一人”。梁先生回信說:“幾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針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於是二人常有通信來往。胡蘭成有時也去聽溫州戲,“我看了溫州戲,想著我現在看一樣東西能曉得它的好,都是靠的愛玲教我。又我每日寫《山河歲月》這部書,寫到有些句子竟像是愛玲之筆,自己笑起來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涎唾水了’。”
1947年11月,胡蘭成悄悄來到上海,他在張愛玲處住了一夜,又走了。他不懺悔和譴責自己的濫情,反倒指責張愛玲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細節處理“不當”。他又問張愛玲對自己寫的那篇含有與小周交往內容的《武漢記》印象如何,又談起與範秀美的事,張愛玲十分冷淡。當夜,二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蘭成去張愛玲的床前,俯身吻她,她伸出雙手緊抱著他,淚涕漣漣,哽咽中一句“蘭成”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
幾個月後,胡蘭成收到張愛玲的訣別信,時間是6月10日: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小吉”,小劫,劫難之隱語。),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隨信還附加了30萬元錢,那是愛玲新寫的電視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的稿費。
1947年6月9日,上海遭到了狂風暴雨的襲擊,貨棚被掀翻,到處有積水,交通亦中斷達二十四小時之久。吳淞口外的漁船被吹翻了一百多艘。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下,張愛玲的心境也更悲戚吧? “如果張愛玲那封決絕信是在6月9日狂風暴雨中寫的,那心情該有多淒慘?”
曾經滄海難為水。到底曾經愛過,而且是銘心刻骨的愛,哪怕雖有千般委屈,但委實難以放下,因而拖了一年半的時間才有最後的決斷。愛情的酸甜苦辣是可以忍受的,因為畢竟還是情味,而無愛的苦澀卻是無可奈何的。
收到訣別信後不久,胡蘭成曾想通過愛玲的摯友炎櫻從中緩和關係,以再修好。他寫信給炎櫻,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裏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於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裏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往常,亦惟冀愛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櫻沒有理他,張愛玲也沒有理他。
台灣作家三毛有名作《滾滾紅塵》,其男女主人公章能才和沈韶華即是以胡蘭成張愛玲為原型的。電影中有些情節可以實指,但更多的是虛構加工。有一個細節是很感人的。不在乎章能才的身份地位,不怕自己不清白,不計較他已有妻室的韶華,到鄉下去尋找章能才,偶聽到章能才用常以“小乖乖”稱叫她而此刻稱呼了她--他的妻時,她不能忍受了,在雨中奪門而出,不願再與他見麵--這就是愛,這就是女人的愛,這就是張愛玲的愛。
這是張愛玲惟一的愛,她不會有第二次。她愛得如火如荼,如生如死,全身心投入而忘了一切。她曾經得到千萬人之中遇見惟一的人的歡悅,她曾經得到千萬年之中守住戀愛一刻的永恒,但歡悅無永恒,永恒無歡悅,因為似乎到底不是那惟一的……
她愛得傷心、傷情、傷了靈性。這裏的創傷,不僅影響了她的生活,而且影響了她的創作。他勤奮的筆耕得慢了,生花的筆開得淡了。全身心品味的感覺鈍化了,對意態情致的體悟淡泊了。張愛玲風格弱化了。
她曾對胡蘭成說:“我自將萎謝了。”萎謝的不僅是青春,亦是文采,一代才女的才情。
摘自《張愛玲傳》 作者:劉川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