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本是無憑語
(2010-09-26 18:46:19)
下一個
畢業後沒按分配到協和醫院去報到, 我去了一家偏遠的醫院. 就是在大江上築起巍峨大壩的哪個03工程職工醫院. 去那裏主要是因為當年父親下放到那個地方後再也沒有回家. 後來在學校的電視新聞上看到了崛起的大壩畫麵, 我深深相信父親是融入了花崗岩, 化成了鋼筋水泥, 成了大壩的一個分子. 畢業後, 我想去陪陪父親. 另外也聽說那裏已是山清水秀, 僻靜幽寧, 應該特別適我.
就那樣, 每天輪班休班, 得閑除了翻翻過期的書報雜誌,就是以山水為伴, 魚鳥為伍, 一晃就是一年多. 外麵的世界確實靜謐宜人, 內心世界的不堪往事卻依然難以散淡, 加之在學校時抱負的學成後醫傷救命的豪情被眼前現實的殘酷擊破, 二十出頭歲的我在別人的眼裏, 特別是那群小護士的眼裏, 就是一失誌無盼的糟老頭.
那天我查完房返回辦公室, 耳輪裏回響著203房哪個連書都無力托起來了的初中生男孩, 眼睜睜問我原發性某某某型粒細胞增多症是不是癌症, 他偷偷的記下了我們給他使用的藥物的名稱, 然後又偷偷的讓來看望他的高中生哥哥去查出這種藥是唯一對該症有較強作用的藥物. 他哥哥沒有告訴他這種唯一有較強作用的藥對他弟弟的生命的延續也是以月記的. 同時在我腦海裏還充斥著201房那四壁空蕩青煙繚繞的房間, 她端端跪在整理得幹幹淨淨的病床上, 雙手合十對著床邊小桌上的一柱紫香紋絲不動的景象. 那時大慨是午後四點多鍾,窗外三月柳上的新枝綠葉隨風來回擺動, 幾隻小鳥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不停的歡叫著, 而房裏的她卻定定的弓著腰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裏. 記得我剛去醫院時她已在那個病房住了有一年多了, 聽說她從上海一個知名大學建築設計專業畢業後到03工程設計院工作了沒多久就住進了醫院. 年近三十的她清繡白淨, 一頭曾經烏黑如瀑的頭發早以掉得一絲無存, 她不願意再開口說話了, 但每天起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各種淡雅的絲巾將頭包好, 在頭的側麵係個長結. 我第一眼見她時她正仰臥在病床上輸液, 盡管她當時麵白如洗, 就連嘴唇也已平塌蒼白的和臉龐沒了區別, 但還是能看出病前的她是一個窈窕美麗, 也應是高傲的知識女性, 不知道她近來用什麽方法說服她的男朋友放棄了頻繁探視. 她怔怔的對著香桌, 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不忍把她拉回殘酷的現實, 用手輕輕的觸了觸她的前額, 沒象往常那樣讓她停下來用溫度計測體溫. 幸好不太熱, 做好記錄後我無言的站在她的旁邊, 底下了頭, 當我的雙手為她而合十時, 我內心的沉澱積鬱緩緩的滲了出來, 侵蝕著我的心靈. 隨著麵對的病人越多, 這種感覺出現的越頻繁. 如果一個醫生看著他的病人無救, 眼見病魔對病人的身心摧殘踐踏束手無策, 那還做這個醫生幹嘛? 從她的病案我知道她是熬不過十月的, 不知道那一天她走後我的心會為此而輕鬆還是更加沉重.
每次查房其實都是對我的心靈的一次強烈的震撼和刺裂. 也不知道我是怎樣離開那間病房回到辦公室的, 護士姚潔照例進了我的辦公室,拿起我的記錄並象往常低著頭在一側聽記完我查房後對病人的醫敘. 她是兩個月前由人事處調到重病室, 自己要求來配合我的. 除了與我交換醫敘的簡單應答, 我們在科室裏的交流還沒有在一, 三夜裏英語培訓班裏的多. 年老的主管業務的副院長在我來院半年後把我找了去, 白發蒼蒼的他得了到美國一個醫學院交流訪問兩個月的機會, 於是卸了兩個頭銜給我, 一是周二夜裏的醫療骨幹研修班班長, 主要是組織各科室主治以上醫生們輪流交流國內外最新醫學進展. 另一個是一, 三夜裏的英文補修班的班長, 這個班的產生是因為骨幹研修班都是老醫生, 而老醫生的英語在經過文革後都忘記或生了鏽, 所以老醫生們提議辦英語班且參加學習的積極性比骨幹班強去很多. 英語能力的好壞的標準是死的, 業務能力的高低強弱的標準是活的. 且能否出國進修主要還是英語說了算. 英語班要求比較鬆, 就有了姚潔等幾個年青人來旁聽, 居然還能個別輔導一些老醫生, 再後來她們幾個護士又悄沒聲的坐在骨幹班的後麵聽起專業讀講來.
盡管在白天的醫務工作中和晚上的學習班中能夠撐點麵子, 但我知道在業務工作以外我是急需指導和關懷愛護甚至是教育的對象. 姚潔是院團支部書記, 在那年代, 政治上我是屬於她的人, 她希望我能和其他人那樣高高興興, 青春煥發的和他們一起參加職工醫院為年青人頻繁舉辦的各項活動, 比如說舞會呀, 歌唱比賽呀, 體育競賽呀, 電影呀郊遊啊等等. 但那時的我 除了對得了不治之症的病案,有熱情去琢磨無信心去麵對外, 就是獨步於山水之間親近大自然之內. 裝也懶得整, 頭也懶得修, 飯堂也懶得準時去. 也難怪有時會覺得那幫小護士在我背後指指點點, 我大概是她們眼中最點型的紙啃多了點五穀吃少了點的書蟲一個.
住院部大樓二樓是辦公區, 八間醫生辦公室加上一個大會議室占了三麵牆, 空著的一麵大廳, 用幾張大桌台圍成了護士值班區. 姚潔今天當班, 就坐在台前靠著進進出出的走道上. 那天黃昏時, 我還深深的沉浸在不久前查房時所見所聞而所產生的冥想裏, 這段時間我又開始被那熟悉而又怪異的夢所驚醒, 和以往不同的是揪著我的心慢慢往下墜去的不再是他, 而是我的病人, 是201病房的她. 夢境裏的背景不再是長江大橋高聳的引橋和底下慘白的路麵, 而是無底無邊漆黑的深淵, 墜下去的人也不再是離我而去, 夢裏依稀是墜落卻又仿佛是越飄越近, 伸著雙手掙紮著向我靠近, 最後我總被那雙象電影裏巨大特寫般的驚恐悲泣的眼睛震醒. 不治之症, 不治之症這四個字在啃噬著我的心神, 它對任何一個醫生來說, 都是一個釘在你臉麵上的恥辱牌. 醫生, 醫生, 能夠起死回生才能被稱為醫生啊. 經曆了動亂年代的生生死死, 恢複高考後我選擇了醫學院, 心靈上早已萬劫難複, 唯一能使我釋懷的是有一天我畢業後就能救死扶傷了. 一參加工作就被分到重症病房, 一開始麵對的就是不治之症.
我的沉思被緊臨辦公室的莊大夫和他的一個朋友走進來時的大聲說笑打斷. 莊大夫是全院上下都知道的一個公子大夫, 他醫專畢業後家裏托很多人要想將他分到省城醫院, 但因為資質太差且有分數評語為證, 學校的關係對他媽媽說實在沒辦法進省級醫院, 弄得他在家悲憤滿腔. 她媽見狀, 化悲痛為力量, 對兒子說你到大醫院去憑你的學曆醫生都當不了, 到你爸單位下麵的醫院一兩年你就是主治了. 他和我是同一天到職工醫院報的到, 我還清楚的記得賈副書記在介紹他時又化腐朽為神奇的向大家介紹說, 莊大夫畢業本來放著很多省城大醫院可以去, 但是他堅決要求來大壩, 來他爸爸, 我們的莊第二副主任戰鬥工作的地方做貢獻. 那時才撥亂反正不太久, 莊大夫的貢獻就是白天帶著狐朋狗友來醫院替他們物色女朋友, 尋舞伴. 晚上不是跳舞就是麻將. 醫院誰也不敢管. 他晚上能不值班就不值班, 其實能不能也是他一句話, 或者是一句話都沒有. 我不明白他怎麽會在這種生死一線的環境裏, 麵對真真切切的求生的掙紮, 死神的殘酷和為醫的無奈一點觸動都沒有, 無憂無慮地繼續他在醫專時方興未艾的三好(耗)事業… 跳舞, 錄像, 麻將. 別看在醫學院裏大家都受過背屍體, 上解剖的心智訓練, 不誇張的說, 下了課很多男生奔向食堂搶饅頭時都不會去想要洗洗剛剛擺弄過頭骨或股骨的手的. 然而, 進入醫院的實際生活後, 特別是遇到生死一線的病人, 大家似乎都有一段或長或短的心靈劇烈碰擊的適應期. 他卻沒有.
莊大夫和他的朋友一路走進來經過姚潔坐的地方時還不忘逗樂, 扭頭跟後麵的哥們介紹說, 這位可是本院的院花. 那哥們一見就直了眼, 立馬想過去套近乎. 莊一把把他攔住說, 慢, 慢, 別亂來! 人家可是金枝玉葉, 說不定名花也有了主哦, 說著還向姚潔擠了個眼神. 姚潔和莊大夫兩家人都很熟, 兩家的當媽的好象還在撮合他們交朋友, 要不然門診護理部主任的媽也不會為了女兒的前程和當人事部主任的媽合計著把女兒從不太有夜班的門診大樓調來住院部熬夜倒班. 來是來了, 但姚潔怎麽都不願意到莊大夫的辦公室去, 這才有了我們辦公室添丁加員的事兒. 莊大夫從她來的那天起就把她當自己人了, 但看不出姚潔對他有什好感, 盡管莊大夫時不時給我提個酸溜溜的醒, 當她的麵說要我看他的麵子上好好幫他帶帶姚潔.
此時我聽見姚潔笑罵到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別到處遊了, 聽說你管的那位肺氣腫的病人昨晚死了, 昨晚你值班但有事根本就找不到你. 還不快找曾護士問一下情況? 莊大夫大叫, 天要死人, 娘要嫁人誰管的了啊? 管得了不就成神仙了嗎? 他和朋友進了辦公室, 不一會, 我聽到他清晰的說, 一個老農民, 還不是昨夜看錄像你們拉著不讓我走, 要不然我早點給他插個胸導管什麽的也不至於背過氣去. 那話裏既有為朋友夠義氣賣乖的成分, 也有操弄生死大權於不顧自豪的感覺, 就是沒有為人最起馬的良心氣兒, 拋開醫德不說. 他說得是那麽自然平淡, 我聽了後, 心中的積鬱馬上就燃成難抑的怒火. 我甩了甩頭, 盡量克製自己不要站起身來. 幾分鍾後, 這兩人又蕩了出來, 莊大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說, 對了, 明晚有點事不來骨幹班學習了. 嗬嗬, 和你講一聲也免得別人出去說我不尊重咱們的班長.
我沒太聽清他叨咕什麽, 但腦子裏對他說的那句話就是揮之不去. 一句話不由從我嘴裏脫口而出, 我說參不參加學習是你自己的事, 但是做一個醫生就要講醫德, 沒有醫德也要有人性. 這話一出口, 莊大夫立馬大怒, 你說清楚一點, 誰沒有醫德? 誰沒有人性? 本來我隻是提醒他希望他愛護生命守好醫德, 沒想到對他來說卻也是精神上極大的刺激和傷害. 人在某種情況下當他意識到自己犯下什麽過失, 或潛意識人性的一麵受到衝擊時, 當外環境在有壓力時, 他會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悔悟, 從而豐富提高自己的內在. 但外界條件許可時, 這種潛在的自責, 人性的觸碰就會倒行逆施, 用自欺欺人的討回公道的方法懲罰對方以平複自己. 過失越大, 觸碰越深, 反彈就越猛.
他話音還沒落地, 已一把我把的領口抓住, 他那個一直站門口的哥們也衝了進來撲向我. 這種多年沒見又特別熟悉的場麵使我怔怔的呆住了, 我拚命的告誡我自己不要動, 不要動, 我發過誓. 在我努力控製自己時, 左右臉上已經被重擊了數下. 我把摔在地上的眼鏡撿起來戴好, 抬起頭, 對著莊大夫說我不與你和你的朋友計較, 你領他走吧. 走? 笑話! 沒有那麽容易吧?
我前麵說過我們是同時分配到醫院來的, 我想他是把平常對我在業務中的嫉妒, 對姚潔不願分到他的辦公室的怨恨, 和我剛才對他所說的, 他沒有意識到也拒絕承認, 但終有觸動的人性上的鞭擊的惱羞成怒, 化匯成巨大怒火. 他登著也不知是因熬夜還是氣憤變得通紅的眼睛看著我, 你今天要是不給我跪下, 收回你的屁話, 老子今天非殘廢了你.
我想我當時一定不象是被人抓著扭著拳腳相向的當事人. 那一時間, 在我腦海裏不停的震蕩著我廢了你, 我廢了你這句曾經出至於我靈魂肺腑的叫喊, 眼前浮現的是在地上爬行哀嚎的身體, 棍棒撞打肉體的沉悶聲, 停放在地上的血染的軀殼, 還有那慢慢墜去的人影. 我想我當時也一定很狼狽吧, 衣服被人揪著, 眼鏡斜架在鼻子上, 一個鏡片在眉毛前, 一個在鼻翼邊, 一邊的鏡腳斜翹出去.
姚潔正是在那個時刻跑進來的. 當晚夜班就我們幾個人, 她近來時那兩個人一個向上懸我的胳膊一個向下拽我的頭發大概是想要讓我跪下. 她進來後左推右拉把不知所措的兩人暫時擋開, 然後護在我的前麵定定的說你們要打就打我, 莊急紅了眼, 說你不滾開老子連你一起揍, 說著就去拉她, 他朋友也趁機一腳揣到我小腹上. 我沒有想到姚潔會毫不遲疑的一口咬向了莊大夫的手, 我是在一聲怪叫中才徹底回過神來的. 我看到莊大夫那被震驚, 惱怒和疼痛激變形了的臉. 在我低聲衝姚潔吼到姚潔你出去時, 莊終於一掌把姚潔打倒在地. 後麵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 因為我一刻失去了理智.
莊大夫和他朋友是被抬著架走出我的辦公室的, 以後護士們看我的眼神更怪了, 因為那天夜裏當被驚動的人趕來後, 發現兩個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人的臉上都有一鞋寬的一道紅紫的痕跡,. 我不太記得別的, 但我記得我最討厭男人打女人, 最恨藐視生命, 那天我腳上穿的是一位病屬大媽送給我的布鞋, 硬糙糙的鞋底是由粗麻硬線納成.
我惹了禍, 醫院裏讓我停職等待處理, 而且把後果說得很嚴重很嚴重。。。。。。
其實生活有時就象是小說故事,特別是當你不昧著良心, 當你透出正義感, 當你散發人性味兒時, 精彩和浪漫就會不期而至, 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令人回味的好故事.
你猜到了, 姚潔後來……. 你猜到的是姚潔為了我, 和她媽也和莊家徹底的鬧翻了. 當時的情況明擺著是不把我弄臭開除, 就是莊大夫呆不下去的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 那個年代已經開始撥亂反正, 但整人的餘威被整的餘悸還餘音繞樑餘波未盡.
我當時已橫下心, 最多就是離開這個令我向往卻無所進取的地方, 離開這個令我魂牽卻也讓人心碎的職業. 唯一的, 也是那個年代人人視為社會生命的東西, 就是我會從此沒了集體單位, 斷了個人檔案. 脫離集體單位在當時就象沒了水的魚, 續不上個人檔案被就象一個斷了線的風箏, 從這點來說單位就象一個地獄, 另一方麵單位是可以讓你有工資且漲工資, 讓你有房住且換大房, 讓你有職位且提職位, 讓你能出國且能不會來的天堂, 單位之神超控了個人的一切. 多年後在國外遇到得誌不得誌的中國人談到為什麽不願意回去時都有一條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決不願意再被拴在單位的褲帶上鑽進單位的褲檔裏去. 當然現在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當時醫院醫政處找到了證人證明病人死去的那天晚上並不是找不到莊大夫, 而是該病本已不治, 當醫生的不一定要在床邊守著病人死去. 且值班登記上有莊大夫的簽名. 莊的朋也對天發誓說他沒聽到莊大夫說任何關於病人的話, 而那天是我主動挖苦和攻擊莊大夫. 那個賈主任的話裏言間整個透著的意思是我是一個踩著他人墊高自己不擇手段的野心家, 說我的事例正好說明了中央最近大力提倡的又紅又專很及時很必要. 剛好那件事之前業務副院長還給我說過,內科要提個懂些分子生物學的年青副主任, 基本上定了是我. 說要我平時待人處事要主動一些, 就象我上課講課時那樣就很好. 我知道提職稱這事從反麵證明了我的為人險惡.
突然間就峰回路轉, 我被業務副院長找去宣布我複職上班, 我臨走時白發蒼蒼的他感慨了一句, 莫道人情似紙張張薄, 原來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沒想到現在的年青人竟也如此有骨氣有道義. 我知道他在說誰. 當時隻有姚潔鐵了心堅持真相, 莊家才不敢往下去糾纏. 如果她抗不住她媽要死要活的壓力, 抗不住莊媽的死乞活賴的糾纏, 如果她不堅定的告訴她們如果要追究下去, 她會作證親耳聽見莊大夫說的那段視他人生命如草芥的話, 我的麻煩就太大了. 莊大夫不久就調到地區第三人民醫院去了.
你可能沒猜到的是姚潔和我象沒事般的天天查房值班寫病曆, 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想說兩句與病人無關的話, 但我還是盡量避免這種機會. 就象我恢複上班的第一天, 討論完病情後她站在桌邊沒有象以往那樣立即走出去, 笑著對我說真沒想到你還有那麽幾下, 當時嚇死我了. 我無言以對. 她又說, 那幫小姐妹再也沒人說你是個八板也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書呆子了, 我覺得有點想笑, 但也就嗯了一下. 看我不再抬頭, 她淡笑了一下輕身走了出去. 盡管我不太理她, 但我覺得她瞬間瞟過的眼光裏還是那種同情加關護的意味,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境, 並無一絲的抱怨或尷尬.
201病房換了新人, 就象其它那兩個同類病房一樣. 我不知道是高興或是難過, 隻是覺得精神被什麽東西束縛得越堀越緊, 內心世界被殘酷的現實拽了上來, 又被不堪的往事擠壓下去. 看著我負責的三個腫瘤病房象走馬燈似的換人, 我常常回想多年前我何以要從醫那段往事. 在被醜惡的人性扭曲和觸魄的生死震撼拋向極界後, 我在萬念具灰不知此身此世何去何從時. 偶然遇見一本叫生命的奧密的小書, 讀著讀著, 我枯竭的心田有如灑下了甘露. 顯微鏡的發明, 細菌病毒的發現, 抗菌素, 疫苗的問世, 讓當時大批或整個村鎮, 整個城市毀於天花, 霍亂, 鼠疫等等數不完的瘟疫得到控製, 讓被結核腦炎痢疾等等說不盡的疾病所折磨待斃的人康複痊愈. 作者阿西莫夫寫了有關天文數理生命很多付知識於趣味的書, 但我卻被生命的脆弱和倔強所感動並決心為之而奉獻. 況且拯救生命也是對我靈魂深處的人性的創痕最好的醫撫. 但是, 此時此景, 我感到有生以來最大的渺茫, 又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在我心頭越鏵越深.
那是七月初的一個星期五的早上, 我在辦公室門口發現了一張貼在門上的通知. 說是周六全院的年輕人去大壩湖遊泳聯歡. 還特別強調二十六歲以下的人除了值班必須都去. 我開門時就覺得姚潔和另兩個護士正看著這邊竊竊私語, 知道是她們有意要逼迫我參加的一招. 遊泳其實是我的最愛, 長江的水浪曾經幫我排遣了無盡無窮夏日午後黃昏的孤獨失意. 到醫院上班後, 休息時我也常常去湖裏漂遊時間. 但姚潔專門來問我時我還是對她說了不去. 她好象有準備, 沒有多說, 隻是在下班時問我這個周末會不會替人加班, 我說還沒有人提出來要替班.
周六我去了一趟市裏, 先去看看書店有沒有新書, 然後到醫專的圖書館翻閱一下新的期刊. 翻著翻著我被一篇醫學文摘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整整遲到了一年的消息, 美籍華人在國際上最頂尖的雜誌刊登, 他們實驗室首次發現了人體內成在有抗腫瘤基因, 簡而言之就是沒有這種遺傳物質或這種遺傳物質被破壞的人就會得一種惡性腫瘤. 我當時應該是被該文摘驚呆了. 隻有導致腫瘤的相關基因, 還沒聽說過能對抗腫瘤的基因. 我把整篇文摘抄下來後, 在一家路邊的棚子下吞了兩大碗辣醬麵後回到了宿舍. 好長時間來, 心裏從來沒有如此振奮過, 我知道我有了新的路而且我會向上次一樣按我的目標奮鬥成功.
夜裏快九點鍾了, 我正在房裏雙層床攀上爬下的整理我的書籍, 我又要考試了. 聽見有人輕聲敲門, 我開門一看是姚潔, 她推著自行車站在門口底著頭問我能不能幫幫她, 我說可以啊, 有什麽事呢, 她還是不看我, 我的包丟在湖壩那裏了, 回來後才發現, 我一個人不敢去取. 我趕緊說你告訴我在那片地方我馬上就去. 她仍低著頭答道, 我也說不清, 但我到了那裏就會記得怎麽走的. 我沒多想就去推車, 她欲言又止, 但等我把我的那架破車推出來, 她還是開了口, 我騎了一天的車騎不動了, 你能不能帶著我啊? 我看了看她推的那輛簇新的鳳凰牌, 知道就是用這輛車載著她也會比我那架快散架的車要好騎, 再說她第一次求我辦事能說不嗎. 還有, 那時看著她手裏的那輛有錢都沒法買的鳳凰車, 比如今小毛孩看到新出的法拉利還要想過過車隱. 姚潔直到把車推給我時也沒抬過頭, 我心裏想這點小事還不好意思。
騎車到大壩公園有二十來裏地, 有好幾個山彎是得人下來推著走的. 從來沒夜半三更的走上山路上來, 七月的夏夜太美了. 因為一點燈光汙染都沒有, 大粒清白的星星嵌入午夜藍的天幕, 微風吹過一閃一閃, 象是萬千張開合著的小嘴呢喃竊語. 一顆一顆的流星從天際一邊興致勃勃的劃向另一個地方, 好象是停在了某一個小星的身旁找到了可以停靠依偎的伴侶. 山道上霧藹彌漫, 清木芳香. 偶爾有一兩對覓食的夜鳥撲撲而去, 遠處的山穀時時傳來幾聲豺狗的嚎叫使得夜色顯得更加靜秘. 我問後麵的姚潔說你不怕吧? 我不怕. 冷不冷呢? 我也不冷. 但就在那時她向前彎下腰用雙臂環在我的腰間, 臉也緩緩的貼在我的背上. 我們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姚潔是個好女孩, 她單純卻不失聰明, 正直又富有情感 , 加上一股潑辣幹練, 率真樸實的勁道使她能把院裏那幫年輕醫生和小護士們凝聚在一起, 這一點可能是從他那當地委領導的爸爸那裏遺傳來的. 雖然我知道她對我有好感, 但我覺得隻是兩人在工作上的配合加上一點她對我專業和英語上的欣賞, 再加上一點好奇心吧. 我想隻要我不多言語, 象她這樣人見人愛的條件和那點和下巴抬得一樣高的心氣, 她是不會主動走近我的. 但是現在….. 我想我不得不讓她對我的往事有點了解.
最後一個大坡是我們兩在無言中慢慢走上去的, 看著氣氛有些壓抑. 上了坡後我對她說你敢不敢坐在後麵隨我衝下這個大坡. 這個坡是從山上通向山下到水庫湖邊的唯一的一條人走出來的小路, 由於坡度極大, 一般人們都是推車下去. 姚潔這時總算抬起了頭看著我說我敢而且我還要坐在前麵. 好一副豁出去了的樣子. 我又笑著說, 那我坐在前麵你來騎車怎麽樣? 她想都沒想就鑽上了車前杆說我要坐我不要騎. 我也沒了退路, 說聲你把你那個大包放在頭前麵護好了, 就衝了下去, 我們兩的尖叫聲和笑聲在靜謐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 衝下來後就來到了一片寬暢的大草地上. 前方的大湖在夜色中波光蕩漾深邃無涯, 水連天際天融水邊, 我不由被這夜色中天水一線的大自然的平遠博大給震住了.
我醒醒神後, 問她白天她們都到什麽地方玩了, 可記得最後在什麽地方見到包包的. 姚潔聽了頭又低下了, 我覺得奇怪想再問時, 她默默的走到了我的身後, 用雙手環抱著我,低得象蚊子一樣的嗓音對我說, 我沒丟包, 我就是想讓你出來看一看這美好的大自然, 想讓你知道人屬於大自然的成分遠遠大於對大自然的征服. 我聽著這話, 心裏顫動了一下. 輕柔的聲音繼續說到, 你看前方, 你覺得你會有要向前趕路的欲望嗎? 我搖搖頭, 她說那是因為此時的前方無邊無際, 當人設身於沒有坐標沒有前方沒有道路甚或沒有時間時, 他就沒有了向前的欲望, 也沒有了那個必要. 你看天上你看四周, 每一顆小星星都隻是近的讓我們看的見卻數不盡的宇宙中的一粒塵埃, 但它說不定要比我們腳下的地球大成千上萬倍. 我們在以光年計算的星宙裏用有生之年能走到那裏呢? 我知道她平常非常愛閱讀, 但從沒想到她會含智蘊慧的說出這段讓我覺得震耳撼心的話.
我覺得背上她臉貼著的地方有一些濕熱, 耳傍聽到她抽泣失聲的話語, 我最近總在想我該如何才能和你靠近一點, 聽聽你的聲音, 了解一下你的世界. 但你從不給我機會. 今夜實際上是我安排好了的, 我一直都不敢看你. 你要生我的氣你罵我甚至打我我都認了.
我不由得將我的雙手放在了她的雙手上. 她繼續說到, 我從小就常被我媽媽帶到醫院來陪她值班, 那時候幾乎天天都有從工地上抬來的活著的或已死去的傷員, 個個血肉模糊, 聽說你爸爸就是其中一個. 大人們可能覺得我小我不懂, 但我卻經常惡夢不斷, 人性不分大小, 我知道就連我養過的一隻小鴨都怕紅色的東西, 我怕見血怕見死亡. 我特別理解你的心情, 但我就是不願意看到你痛苦. 從沒看到有一個人象你這樣孤獨, 這樣失落, 而你卻又是一個勤奮聰明的人, 善良的人.
我一直沒有開口, 仰著臉對著靜靜的夜空, 星星在我的眼裏時而膨脹成五彩的光葷時而又破碎成刺眼的針尖. 我輕輕的轉過身, 用手慢慢抹去她臉龐上的淚水. 我輕輕的對她說, 姚潔, 你是個不平凡的好女孩, 你的生活裏不應該有我. 你不太了解我, 我的過去. 我們經曆的歲月相差了七八年, 這是個翻天覆地的一段時間差, 你有你應得的生活, 而我也習慣了我的生活. 對待病人和生死上我會調整自己的心態, 我要謝謝你今天帶我到這裏來讓我體會到了大自然的廣闊, 讓我感悟到自己的心胸也應博大. 我停下後再沒開口, 我希望我們就此離開這裏. 我不願意那怕是我的一絲影子滲入到她的生活. 如果她再進一步, 我就必須把我的過去告訴她, 但這對她對我確是一種殘酷.
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發生了, 她本來就沒鬆開的手突然又圈緊了我, 一句話毫不遲疑脫口而出, 你喜歡我嗎? 我沒有言語. 片刻後她突然鬆開手, 退了幾步後向湖邊跑去. 我緊緊的跟了去拉住她的一隻手, 但她就是不停下, 這樣我們兩轉了半個圈就都倒在草地上. 她爬起來, 跪在我的身邊用兩隻拳頭不停的擂打我, 說到, 我以為沒有人會不喜歡我, 但我錯了, 我早該知道, 我早就知道, 但是我就是放不下這顆心. 我抓住她的雙手, 對她說, 看著我的眼睛, 她慢慢的抬起淚花朦朧的雙眼怔怔的看著我. 兩害相衡取其輕, 我知道不告訴她是不行了. 我已不記得是從那裏開始是如何結尾的.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前麵向外斜坐著, 她的臉龐緊挨著我的臉, 淚水從兩個人緊貼著的麵頰滑落下. 她沒有說一句話, 沒有問一個問題, 所以我覺得她聽懂了一切. 聽完後, 她默默的起身, 從包裏拿出一個棉紡毯鋪在草上, 她倒在上麵, 留下了一大半的地方給我. 她對我說, 我想做個好夢, 我希望現實離我遠點. 我沒說話, 我也倒在毯上. 我們兩中間離了好大一段距離.
我醒來時有一對小飛蟲在清晨的寒冷中嗡嗡的轉圈並相互碰撞著, 我發現我們兩貼靠在一起向一個方向側曲著臥著, 我的一個臂膀不知何時繞到了她的前麵被她的雙手緊緊的握著. 她知道我醒了, 問我做了夢沒有, 我說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顆流星飛來飛去就是停不下來, 好累. 我問她, 她說她一夜無眠看著天上竄來竄去的流星不敢合眼, 怕一不留神錯過了那個飛去又飛回的流星. 我們倆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笑得眼淚都迷了眼. 我知道她懂了我.
我們成了心靈相通的朋友. 一年以後, 我離開了那個地方, 考上了中科院腫瘤研究所遺傳病國家重點實驗室研究生. 她送我到火車站時我們一點感傷都沒有. 她要我記住她也是一顆流星, 並不被動的期待另一顆流星的靠近. 同時她也因委托培養成績出色留在了北京一家以腦外科研究而著名的醫院. 又過了三年, 她到上海來送我出國, 向我揮手道別時, 懷中抱著她的一歲多的女兒也隨她揮動著小手. 此時她大慨正坐在高倍電子掃描顯微鏡前專著的研判一個個神經元, 神經纖維, 神經索的信息傳遞. 我不知道她的專業知識是不是可以幫她進一步讀懂我的神經傳導脈衝, 但我知道在她以光年計算時間, 以星係坐標方位的浩瀚宇宙裏, 這兩顆被激蕩起來的飛沙飄沫,金風玉露一相逢, 就是一種永恒美麗的.
雖是個故事,但有兩點是真的。一是那燃著香的病房和那張蒼白的臉。還有就是那個視人命為草芥的醫專醫生。俺借題發揮,千萬別太感動呀。嗬嗬,謝謝理解。
這段人生經曆豈是感動一個詞能概括的?
讀出許多。
時光倒轉----社會畸態和人心險惡仿佛依舊曆曆在目,
隻是腐土裏還是看到了美和希望,看到你和姚潔的純淨
善終究要發揚,不是嗎?
大妹子好,俺聽你的,放到電子顯微鏡下看了看,嗬嗬,白紙昭昭,招招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