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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真《我和小榮》

(2013-01-09 10:47:11) 下一個


 


我和小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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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真

  劉真 原名劉清蓮。1930年出生。山東夏津人。著有小說集《我和小榮》,散文集《山刺玫》等。


一 活神仙

  因為我愛說話,說起話來聲音又高又脆,同誌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歪把機關槍”。
  一九四二年六月的一天晚上,趙科長幫助我把文件包結結實實的捆在身上,像往日一樣,我就朝著我要去的那個秘密的地方出發了。
  六月的天氣是很奇怪的,剛才還有滿天的星星向我擠眼睛。突然,暴風雨帶著滿天的黑雲,像是一群沒有籠頭的野馬,迎麵,嗚哇嗚的叫喊著,拚命的向我撲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涼氣,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穩穩地站了站,挺起胸脯說:“怎麽樣?你欺負我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嗎?對不起,我是參加八路軍三年的老戰士啦,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我都不怕,你算什麽?哼!”我堅決的邁開了大步,可是這風也不是好惹的,它更帶勁的跟我幹起來。我往前走,它就偏叫我向後退,我就偏要往前走,總不能讓它打敗。
  我微微的向前彎著腰,喘著粗氣,不知走了多少時候,我抬頭一看,黑雲已經織成了一塊無邊無沿的天幕,把銀河,把北鬥星,把整個的藍天都蓋起來了。我的心一慌,天哪!哪裏是我應該去的方向,我竟不知道了。
  四麵都是日本鬼子的炮樓,探照燈像魔鬼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晃過來晃過去,好像就是為了尋找我的文件包。我急忙把文件包轉移到胸前,緊緊地抱著。唉呀!我這可該往哪裏走哇?
  臨出發的時候,趙科長有點不放心的低聲對我說:“小王!千萬要小心哪,這是一包很重要的文件,必須在天亮以前送到。這麽遠的路程,你能完成任務嗎?”我有點生氣地說:“這一點文件,就是閉著眼睛,也能送到。”趙科長伸手就來解文件包:“不行不行,你太自高自大啦,這樣一定會出岔子,還是找別人……”我急忙攔住他:“好科長!我承認錯誤,我不過是嘴裏說說好玩,心裏並不是這樣想的。”趙科長照我的背上捅了一下,往我手裏塞了一個手巾包:“快去你的吧。”我出了大門,仔細看了看包包,原來是四個煮熟了的雞蛋。噢!我想起來啦,這是昨天他媳婦來看他,從家裏拿來的。真的,隔著皮我好像就聞到雞蛋的香味了。
  我是這麽高興地離開了他,真倒黴,我碰上了這樣的壞天氣。在這漆黑一團的夜裏,走錯一步就會叫敵人捉住,文件這麽重要,我該怎麽辦?嗨!我真想插翅飛上天去,拿一把能蓋過天的大掃帚,趕跑黑雲,把明晃晃的月亮放在藍天的正當中;我又想把太陽——那個火紅的大圓球,從地球的那一麵抱回來。
  我正這樣著急地胡思亂想,突然,有一點點火光在左邊不遠的地方,忽明忽暗的閃動。我想:假如是人,就絕不是敵人,因為一到天黑,敵人就變成了烏龜的腦袋,鑽進炮樓的殼裏不敢出頭了。
  我高興的向火光跑去,走了不遠,就鑽進了一片古老的鬆樹林。火光不見了,我正急的心慌,一個低沉又嚴厲的聲音從樹後麵傳出來:“幹什麽的?”把我嚇了一大跳,我立刻假裝冷靜的回答:“我娘病啦,到城裏去買藥回來,走迷路了,你給我指個方向吧。”一個黑影子走到我跟前來,他兩手抱住我的頭,搖了搖,哈哈地笑了:“好一個老百姓,別跟我裝蒜了。”從他的聲音裏,我聽出了他不是壞人。這時候,月亮從裂開了的黑雲縫裏,露出臉來。我這才看出了,站在我麵前的,原來是個白胡子老頭,他肩膀上背著一條破口袋。他接著問:“說,快點,是不是同誌?”我說了聲:“是同誌!”就把頭深深地埋在他懷裏了。不知怎麽的,我覺著很委屈。他親切的扳起我的頭問:“你需要我幫你做點什麽嗎?快下命令,我的小首長。”我毫不客氣地說:“我有要緊的事,快把我領到大王莊去,你去得了嗎?”他滿不在乎的:“嗨!這算什麽。告訴你,我的腿是飛毛腿,眼是千裏眼,天上也能去。”“好,那就快走吧!”他馬上像個戰士似的說:“立正,敬禮,開步——走。”我噗哧一聲笑了,緊緊地拉住了他的手。
  他雖然老,走起路來胸膛還是挺的那麽高,比年輕人的精神還大呢。有他領著路,黑暗與暴風再也不敢逞凶了。
  我覺著有點奇怪,怎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就突然出現了呢?他真像奶奶講的故事裏的活神仙,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他的胡子有一尺長,就像晚霞中太陽爺爺的胡子。他把手一甩:“直看我幹什麽?我又不是剛娶來的新媳婦。小心腳底下,別把腦袋摔個大疙瘩。”我憋不住地說:“老大爺!要不是我參加了八路軍,反對了迷信,我真認為你是個活神仙。”他笑了:“哈哈,活神仙?那算得了什麽,我比活神仙可強多啦,我會打鬼子,就這一條,不論是呂洞賓、鐵拐李誰都比不上我。”
  不知不覺中,我們走到了一個村邊上,他又給我行了個禮:“報告首長,任務完成啦,我可以回去了吧?”我仔細一看,原來這真是大王莊。可是我舍不得離開他,我急忙攔住他的去路說:“老大爺,請你相信我,告訴我吧,你是幹什麽的?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他把嘴對準我的耳朵:“好孩子!我相信你。我是敵偽工作聯絡員,我姓孫,你不必問我的名字,高興你就喊我孫大爺,不高興就喊我孫悟空或者孫猴子都可以。千萬別喊我豬八戒,豬八戒是迷媳婦的,我這麽大年紀啦還能迷誰呢?就是我迷人家,人家也不迷我呀。還是迷抗日工作吧,它不嫌我老。”說完他就大步大步的走開了。我追到他跟前說:“你別以為自己挺秘密的,就是走到天邊,我也還能把你找到。”


二 十二歲的小榮 

  這時候,已是深夜兩點鍾的樣子,公雞還沒有直著脖子叫喊。人們都在睡大覺。隻有白楊樹葉子沙沙地響,好像是一個善心的老大娘,低聲的,永不停息的對我講著故事。也不知是誰家的娃娃,突然哭起來,可能是銜住了奶頭,又睡著了。一個男人打呼咯打得好響啊,像打雷一樣。我忽然感覺到,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交通員最勤勞,我們的工作也最有趣,在很多個這樣的夜裏,隻有我們,走在路上,在靜靜的村莊走過,在千百萬人們的熟睡中悄悄走過。我對星星和月亮講著話,我看見過貓頭鷹,也看見過一群群過路的、疲勞的大雁在沙灘上睡覺。我不願驚醒它們,在它們身邊輕輕繞過。我的手癢啊,我真想抓一隻抱在懷裏,可是我聽奶奶講過,大雁都是一對對才能過活,如果失掉了一個,另一個就一輩子不休息,別的雁都睡覺,隻有它站崗。你看,它多難受哇,我寧願一輩子不打獵,也不願傷害它們的同伴。
  我這樣胡思亂想著,已經走近了交通站李大娘家的門口,她家的小院子,孤零零的站在村東頭的高土崗上。門口有一棵兩摟粗的空心老槐樹,樹下是一口清亮亮的甜水井。李大娘常常坐在槐樹下,一麵放哨,一麵給同誌們洗衣裳。同誌們來了,不管刮風下雨,半夜三更,大娘大爺就急忙燒水,做飯,就像自己家人來到了一樣。一看見他們家的大門,我的腿就軟了,真想躺在炕上睡他兩天兩夜。他們家隻有三口人,那一個是他們十二歲的獨生女小榮。她是一個挺好的小姑娘,就是有點太厲害。比如她燒好了一盆開水,總是下命令似的說:“別那麽慢慢騰騰的,快洗腳,洗完了吃飯。”還有,她自己不愛說話也沒有人埋怨她。本來嘛,一個人一個脾氣,誰也管不了誰,可是她偏偏管著我,不許我多說話:“你少叨叨兩句也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看,好像我說話會震聾了她的耳朵一樣,真奇怪。今天我又來啦,還不知她又怎麽管著我呢。
  按著規定的記號,我在他們房後牆上跺了三腳。往日,馬上就有人回答一聲咳嗽,接著就輕輕的開了門。門縫是放了油的,沒有響聲。可是這一次我連跺了四次腳,裏邊一點動靜也沒有,是他們睡的太死?沒這樣過呀。我悄悄的溜到大門口,把事先預備好的鐵絲拿出來,準備撥門。我順著門縫往上一摸,媽呀!可了不得了,門縫上斜貼著三道封條。我大吃一驚,頭也發熱了,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家的三口人都到哪裏去啦?這可叫我怎麽辦?這裏是敵占區,離平漢鐵路隻十多裏路。本來這文件是叫趕快轉送到鐵路西交通站去,可是我沒去過呀。返回去吧?七十多裏路,不但任務完不成,天亮以後還可能叫敵人捉住,最要緊的是文件。
  我又急又氣,伸手把封條撕下來,就用身子撞大門。小狗汪汪的咬了兩聲,從水道裏爬出來,一看是我,它就不咬了。這是小榮喂的一隻小黃巴兒狗。看見它,我覺得真親哪,我急忙把它抱在懷裏,吻著它的小鼻子說:“小寶貝!告訴我吧,大娘大爺和小榮到哪裏去了?”說著,我的眼圈濕了。
  突然,一個黑東西從老槐樹的空心裏跑出來,嚇的我後退了兩步。我冷靜了一下,伸手從腰裏抽出木頭手槍,低聲的:“幹什麽的?”她原地動也不動的低聲喊了一聲:“小王哥……”“是小榮?”我聽出了她的聲音是顫抖的,我的心縮緊了。我一步步走到她的身邊,小心地問:“你為什麽站在那裏?大爺大娘呢?”她拉住我說:“村裏有漢奸,咱們到村外去說。”說著,我們手拉著手,像飛一樣的跑到我和孫大爺分別的柳樹底下來,小巴兒狗也撅著尾巴緊隨著。
  小榮說:“你來幹什麽?快說。”“不!還不慌,快說,大爺大娘呢?”小榮固執的:“你不要問,快說幹什麽吧。”“不!我偏要問。”小榮哭了:“我就不叫你問。”我的心沉下去了,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我才說:“文件怎麽辦?趙科長叫立刻轉送路西交通站。”
  小榮馬上止住哭說:“我就等著這件事呢,快交給我。”她伸手就來解文件包。我抓住她的手說:“不行,你辦不了。”小榮耐心又帶著急躁的說:“你忘了嗎?我到那裏去過十多趟呢。”“那是你跟你爹一塊去的呀!”“不!我自己也送過信。”“信比文件好辦的多,要是碰上敵人,一口就能吃到肚裏去,文件可不行。”小榮急了:“我說我能行就能行,別跟我貧嘴瓜打舌的。”我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掐算著說:“你才十二歲,十二歲?不行,我十二歲參軍的時候,晚上走路還怕鬼呢。”小榮強硬的:“十二歲也不能說明幹不了重要的事情。”我仍然搖了搖頭:“不行!這文件太重要。”小榮無可奈何的,怨恨地說:“那一天俺姨拿來了五個柿子,我一直留了七八天,等你來了再吃,……可倒好,反過來你還瞧不起我。”用小拳頭,照我的胸口上接了一拳,緊接著就哭了,“嗚嗚嗚……”哭的真痛,好像她的哭跟我們剛才的吵架沒有關係。從她的哭聲裏,我聽出來了,她是哭她爹娘。我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淚珠子在我眼裏一串串的滾出來,接著,我也跟她一塊哭了。巴兒狗也像是很傷心,跑到她腳下看看她的臉,又跑到我腳下看看我的臉,不知來回的跑了多少趟。在遠處,不知誰家的公雞,唱出了第一聲歌。我們兩個好像根本不曾哭過一樣,驚奇的抬起頭來互相看著:“呀!天快亮啦,文件怎麽辦哪?”我們一起這樣說。小榮著急的一把揪住我的衣裳襟:“我說我一定能送去,如果完不成任務,你砍我的頭,你別再說話。”我仔細一想,真的,不能再耽誤時候了,我說:“咱倆一塊去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心眼兒多一點。”小榮笑了:“好!快走吧!”她又伸手來解文件包。我說:“這還用不著你拿。”“今天風這麽大,七八十裏路,你早就累壞啦,就是嘴硬。”“不……”“嗨!你總是不住嘴的窮叨叨,快給我!”她不等我說完話,就打架似的把文件包奪過去了。
  她把包包拴在背上,又回頭來給我緊扣子:“朝霧就要下來。”她從兜裏拿出兩個像石頭一樣硬的高粱餅子給了我。她是這樣慣了的,她的爹娘常常是因為送信不在家,她就成了這一家的主人,又是燒水做飯,又是縫補衣服,她完全像個大人一樣的照顧大家,因此過往的同誌送給她個外號叫“小大人”。這個“小大人”在我麵前好像就變成個“大大人”了,她又懂得心疼我,又愛管教我。
  每逢她這樣對待我,我哪怕對她有天大的不滿,也一下子忘光了,我好像真的變成她的一個順從的小弟弟了。她娘常因此驕傲地說:“就是小榮能管住小王,真是什麽蟲啃什麽木頭,一物降一物。”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越是這樣,我就更喜歡小榮。


三 “我自己能照管自己”

  當我們來到鐵路邊上的時候,東方已經開始發白了。正好有一列火車,從南往北,咕咚咚,咕咚咚的開過來。我和小榮並排坐在麻子棵底下,看著火車。原來火車就是這個樣子,一間間的小房子,連成一個長串串,好像比我們村子還要長呢。哎喲!這家夥可真不錯呀,能裝下好些好些的人,還能把堆成山的東西拉走。我自言自語地說:“真好哇!我本來打算,等抗戰勝利了去開汽車,現在我一定要開火車。如果看見同誌們走累了,我就停下來說:‘快上來吧!這是咱們自己的火車……’”小榮睜著她星星一樣亮的大黑眼睛,笑眯眯的,一聲也不響,是不是她也想去開火車呢?
  火車過去了,我們飛快地站起來,小榮啞聲地說。“別亂動,一定要聽我的指揮。”說完,她彎下腰,一股勁地向鐵路上跑去。
  在路上,她已經把情況跟我說清楚了,說日本鬼子有個護路隊,常常來來往往的走動,也可能埋伏在路兩旁。小榮說她先去看看,如果碰上敵人,就叫我偷偷地繞道跑過,如果沒有敵人,她回來叫我。因為這件事,我跟她爭了半天,我說我當過三年八路軍了,有鬥爭經驗,應該叫我先去看看,她嫌我是滿口的山東腔,如果碰上敵人,一句話就露了餡啦。還有,她說我是男孩子,腿長,應該背著文件包快快跑。偵察。指揮、打掩護的工作,她來做。她說的有道理,我隻好聽從她。
  我著急的等著她,心噗咚噗咚直跳,支愣著耳朵聽著,是不是有動靜。也許,她會被敵人捉住;可是她說過啦,就是被捉住,她也要大聲地說幾句話,故意叫我聽見。我就像坐在針尖上一樣不安,啞聲地說:“千萬別有說話的聲音,快回來,會的,她一定會回來……”嘿!真來啦,一個小黑影子,飛一樣跑來了……
  還沒有跑到我身邊,她就向我招手說:“快!跟我來!”我開跑了,恨不得一步邁到路西去。她突然站在鐵路當中,筆直的,像司令一樣用手指著西邊:“快快!順著這條路,一直往西。”一看她這個沉著樣子,我的緊張勁就減輕了一半。一到鐵路西,我使盡全身力氣的跑哇,跑哇,隨後,她也跟了上來。嘎勾、嘎勾——背後槍響了。我們彎低了腰,拉起手,跑得更快了。突然,西北的樹林子裏也響槍了。小榮笑了笑:“這是咱們遊擊隊放的槍,專為了掩護來往過路的同誌。”一會,槍不響了。小榮的嘴張著,跑得快出不來氣,她放慢了腳步說:“不要緊啦。”
  又走了一會,天亮了。夏天早晨的一種最先歌唱的鳥兒,愉快地唱了起來。我和小榮最最喜歡這種鳥兒,就是不知道它叫什麽名字,我們給它起名叫“黎明烏”。
  太陽,在我們背後,在很遠很遠的東天邊,升上來,是一個火紅的大圓球,給我們每人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看這個影子,我們比最高的男人還高哩。小榮邁著很大的步,一心想踩住自己的影子。
  來到下一個交通站,家家正做早飯。小榮極熟悉的把我領進了一個小院子。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大娘從北上房迎出來:“唉喲我那孩!怎麽就你自己來啦,你爹就那麽忙?”小榮立刻眼圈紅了,可是她緊緊的閉著小嘴兒,一句話也不說。就像到了她自己的家一樣,把我領到炕上坐下,她卻幫著大娘抱柴,點火做飯。
  大娘不會說客氣話,趕緊鋪開被子,幫我脫了鞋,小心的把文件包接過去。我囑咐她:“這是重要文件,可別耽誤了,快送走。”她笑著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高興她不把我當小孩子看待,用跟大同誌說話的口氣,沒等我問,她就自我介紹了:“我家姓張,沒有白吃飯的人,兒子在遊擊隊,老頭子是交通員,我和媳婦算是招待員,六歲的小孫子是勤務員,他知道給同誌們端水,拿筷子,工作可積極呢。”說著,她自己哈哈地笑起來。看見小榮,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正像趙科長跟我開玩笑時說的:“歪把機關槍卡殼了。”大娘也不抬頭,隻管一麵燒火一麵說:“這麽大遠的路,你爹不來,又叫你自己來,真能放得下心。你爹前幾天腳上長了個瘡,好了沒有?還有你娘,工作忙的很,眼睛熬夜熬得紅赤赤的,我買到了一瓶眼藥,你拿回去吧。”她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串,好像並不是為了叫人答腔。小榮使勁咬著嘴唇,為了不叫自己聽見大娘的話,故意把筷子和碗刷得嘩嘩響。突然嘩啦一聲,兩個碗掉到地下摔碎了。小榮哭了。我從來沒聽見她這麽哭過。
  大娘急忙把她抱在懷裏說:“打兩個碗算得了什麽,難道我還會因為這個埋怨你嗎?可不會。你是一個天下難找的好閨女。你不要以為這不是自己的家,你爹每次來都給我帶點吃的,他自己卻不舍得吃,咱比一家人還親。你爹娘也不會因為這兩個碗罵你,快別哭啦。”聽了這些話,小榮哭得更痛了。不用再說,我已經完全明白,小榮的爹娘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把臉蒙在手裏,也偷偷地哭起來。大娘驚奇地問:“是出了什麽岔子嗎?”她急忙扳起了小榮的臉,仔細地左看看,右看看。這時候我也才看出來,小榮的眼窩都往裏陷下去許多,顯得更大了,臉上的紅色也沒有了,下巴更加尖尖的突出來,小辮亂哄哄地散在脖子上。看著看著,大娘也像是猜著了似的哭了。
  第二天早晨,小榮要跟我一塊到地委會去,她滿含著眼淚說:“小王哥哥,帶著我吧,我沒有家啦。”我立刻答應了她。大娘可不幹:“你還小哩!等大了再去,就在我家住著吧,我正沒個閨女。”說著,她又掉淚了。小榮委屈地說:“小王家三口人都抗戰,俺家一個抗戰的也沒有了,他才比我大三歲,他能幹的事,我也能幹。”
  大娘硬是不叫她走,說她太小,沒有人照管,小榮撲在她懷裏,喊了一聲“娘……”,半天才說出:“你放心,我自己能照管自己。我四歲就會自己洗臉,五歲會穿衣裳,六歲會梳頭,會疊被。我到了那裏,不會的,都能學會,我一定聽話,不淘氣。”大娘再也說不出什麽話來了,急忙包了幾個菜園子,給我們路上吃。又很費力地找出一塊白洋布手絹,給了小榮說:“孩子,咱窮,沒什麽東西給你拿。”
  臨走,她送出我們四五裏路,難舍地撫摸著小榮的頭說:“去吧孩子,我知道,你一定會長成一個好閨女。”


四 我們更親近了

  已經半夜了,我們還沒有來到地委會。真討厭,大雨一點也不客氣地下開了。我拉著小榮,她也想盡力走在前邊,拉著我。呼哧小榮滑倒了,叭拉我又仰臉倒在泥裏,我大聲喊著:“唉喲壞了!我的屁股摔成兩半了。”喜得小榮哈哈笑,笑著笑著又摔了一跤。
  一看見我們住的大門口,我的腿酸得再也拔不動了。我的心也沉下去了。我沒有經過上級允許,就領來了小榮,現在正是精兵簡政的時候,環境又艱苦,趙科長如果不收怎麽辦呢?我跟趙科長在一塊二年了,他像父親一樣地疼愛我,整天跟我有說有笑,用腦子用累了的時候就說:“夥計,來,咱們幹一場。”於是我倆就摔筋鬥、打拳,他簡直把我鍛煉成了鐵蛋蛋了。可是,如果他認為不對的事,你就是說破了嘴,他也不讚成。我為小榮擔心,如果他真不收,那可怎麽辦?
  我用鐵絲撥開門,對小榮說:“你在這裏等一會,我先去說好了你再進來。”小榮沒有答腔,一下子坐在門洞裏了。
  每次都是這樣,我不回來,趙科長就不睡覺,他說睡也睡不著,總是在看書、寫字,等我。今夜,他屋裏還是點著燈。我從門縫裏往裏一瞧,他正愣愣地聽著窗外的雨聲,焦急地走來走去。我嘩啦推開了門,他突然扭過頭來:“唉呀!我的小家夥,可把我急壞了,為什麽,為什麽晚回來了一天?叫雨淋壞了吧?”他急忙來給我脫濕衣服。我本來想好了一大堆話,不知怎麽搞的,我一句也不會說了。磕磕巴巴的:“我,我不要緊,淋慣啦。她,她的爹娘叫鬼子害了,她餓得又黃又瘦,又叫雨淋了這一場,快,快叫她進來吧。”趙科長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你說誰?在哪?”“就是交通站李大娘的閨女小榮。在……大門洞……”我的話還沒落音,他就冒著雨跑出去。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把小榮領進來了。他氣憤憤地瞪著我:“這麽黑的天,外邊下著大雨,你為什麽把她一個人留在門洞裏?”我委屈地說:“怕你不收留她。”科長說了聲:“你呀!你真是個傻瓜蛋。”眼圈就紅了。
  從此,小榮就跟我們一起住下來。趙科長說她是烈士子女,年齡又小,要好好照顧她,有機會送她到太行山根據地去念書。
  我每天還是照常送信,送文件,送來來往往的同誌。小榮可不幹了,小嘴撅得可以拴住一頭小毛驢兒。她因為自己不做工作,顯得很不高興。趙科長整天跟她講,等她大了再工作,她就說:“等什麽,小王現在幹的工作,我都能幹,不信你試試看。”
  有一次,趙科長又叫我到三十裏路外的一個村去送信。走到半路,我無意中發現小榮跟在後麵。我又氣又喜,叫她回去,她不聽。隻得一塊去。天還不黑,我們回到了家,小榮把收條往桌上一放,一句話也不說,大眼睛挑戰似的看著趙科長。從此,她就被批準跟我一塊出去工作了。
  小榮的爹娘被捕以後,我們在離她家三裏外的馮村,又建立起新的交通站,我和小榮的主要任務就是跑這個站。從地委會到這個村,七十多裏,中間經過數不完的鬼子炮樓、封鎖溝、汽車路。在這條艱苦的道路上,我有了一個夥伴。沿路每一個村莊的名字,這藍天底下的每一棵樹都深深刻在我們心上。我忘了的,她記得,她忘了的,我記得,不管夜再黑,風再大,我們永遠不會迷失方向了。我這樣想:等革命勝利的那一天,我倆的四隻腳,就把這條路磨成水晶的了。如果鳥兒飛在天上,或者人們走在這條路上,都能照出一個好看的影子來。
  小榮比在家的時候還活潑呢,話也多了一點,還給我編了一套快板說:“我有個大哥叫小王,能吃飯,能喝湯,別看他手裏沒武器,說起話來可是一挺歪把機關槍。”
  我可不是好慧的,也給她編了一套:“我家有個撅尾巴後辮的小姑娘,眼睛大得像月亮,別看她閉嘴不說話,千萬個心眼兒肚裏藏。”每次她走起路來,總要走在我前邊,她的獨根小後辮子,挺神氣地左右搖擺著。
  就是有一次,我把她惹哭了。我娘在婦救會工作,抽空給我做了個書包,當中用金黃線繡著八個字:“努力學習,革命到底。”把我高興得又是唱又是跳,叫這個看看,叫那個瞧瞧。趙科長向我走來,低聲說:“小王!跟我來。”他把我領到村西頭,用手指著一棵棗樹下:“你看,那是誰?她怎麽啦?”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小榮,她低著頭,好像在哭,我覺得奇怪:“這是為什麽?”科長說:“你為她想一想,當你拿著母親做的書包高興的時候,她心裏是什麽味道?”噢!這一下我明白了:“那麽,我把書包送給她吧?”科長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管。”我二話沒說,撒腳跑到她跟前,毫不猶豫地拿出書包:“我送給你。”她堅決地把我的手推回來:“不是,我不要……”我抓住她的手,不知說什麽才好。趙科長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到我們身邊,一隻手拉著小榮,一隻手拉著我,穿過一排排的楊柳樹,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著。
  這時候,太陽落西山了,成群的烏鴉飛回窩來,小烏鴉啊啊地張著大嘴,等媽媽帶回吃食來。
  我為這件事,給娘寫了一封信。從此,娘每次給我捎東西,都有小榮的一份,給我做一雙黑鞋,就給小榮做一雙花鞋。那個書包,我們倆共同用,由她保管著。她比我幹淨,每天把裏邊收拾得整整齊齊,我們的國語、政治、地理課本,都在裏邊好好地放著,再也不亂扔得到處都是啦,如果我要念書,她給我拿出來,怕我拉亂了。
  小榮和房東大嫂子住在北屋,我和趙科長住在西屋。有一次,已經半夜多啦,我睡醒來睜眼一看,燈亮著,小榮正坐在燈下縫著什麽,幹得挺費勁。我仔細一看,原來是縫我的破襪子。我覺得奇怪:“你這是為什麽?白天不能縫嗎?”她說:“白天大嫂子看見,就搶過去她縫啦。”“那就叫她縫唄!”她停止了縫,說:“你娘給我做了那麽多東西,我,我什麽也沒有……”我一把把襪子奪過來:“如果你是為了這個給我縫襪子,我情願把襪子燒了,我的腳磨爛了,永遠再也不穿襪子。”小榮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疑問地看著我,我接著說:“我對你好不是為了叫你替我縫襪子。”小榮急忙說:“我是真心。”我搖著頭:“不對,是真心就不會說給了你‘那麽多東西’的話啦!”她慢慢地說:“這不是在自己的家呀……”
  聽到這裏,趙科長從被窩裏忽的坐起來,看樣子他早就醒了。他披上外衣,把小榮拉在自己身邊,低聲慢慢地說:“好孩子,這是你的家,也是我和小王的家,這個大家庭裏有千千萬萬的同誌,不管哪個同誌有了困難,大家都應該真心誠意地幫助他,那些壞人們才隻顧自己,不管別人……”這一夜,他講了很多很多,講列寧和斯大林鬥爭和友誼的故事,講二萬五千裏長征,講打日本鬼子。……
  夜,靜靜的,連樹葉都不再沙沙響了,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在聽趙科長講。他的聲音粗粗的,洪亮的,都說得很清楚。這聲音我永遠忘不了,以後,在許多個這樣的夜裏,我常常想起它。


五 家

  誰不想自己的家?我的家住在運河邊上,有人會說那是一條平平常常的河,可是我就覺著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河。我喜歡聽日落時候的蟬叫,那是因為運河邊上的蟬就是這樣叫的。我跟著爹娘從家裏跑出來的前兩天,把一包杜梨兒放到村西麥秸垛裏了,把它放熟了的時候,它是軟軟的,青色變成黑色,又酸又甜。不用說別的,就為了這一包杜梨兒,我就常想回家去看看,看看它還在不在?沒事了的時候,我最喜歡到村外,或者到房頂上,麵朝著東南,半天半天的看著,就是因為在東南,在許多許多的村莊那一邊,有我的家,我家的大門口是朝西開著的,出門就是運河。
  小榮也跟我一樣。我們每次遠遠的看見她的村莊,她就總是想站在那裏多看一會。我記得,去年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和李大爹、李大娘。小榮,坐在院裏的一張席上,仰臉看著月亮,聽李大娘講故事,她的聲音那麽親切,好聽:“看見了嗎?月亮宮裏有一棵挺粗的鬆樹,樹底下坐著一個老太太,她身邊放著的是紡花車。她整日整夜地紡啊紡啊,紡出來的線又細又白。”小榮打斷了李大娘的話問:“從我剛記事的那一年,你就說紡啊紡啊,到今天,她該紡出多少線了呢?”
  大娘繼續說:“從我剛剛記事的時候,我的娘也這麽說:紡啊紡啊。她紡出來的線哪,堆成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山,人們用的銀子,就是從這些山裏開采出來的……”
  這一天,又是八月節了,我們完成了任務,小榮一定要回村裏去看看,我也想去,我們就悄悄的回來了。
  這一天的夜,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天空藍得透明透亮。月亮像一個新娶來的媳婦,剛剛從東天邊升上來,就又羞答答的鑽進樹葉子裏藏起來。那些稠密的白楊樹葉子,像是一條流水,日日夜夜沙沙沙,沙沙沙,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平靜又響亮地流著。我想,天上銀河裏的水,也許就是這樣流的。
  月光下,遠遠就看見了小榮家那所小院子,它仍舊驕傲地站在高土坡上。老槐樹迎著風,嗚嗚嗚傷心地在哭似的。大門、房門,連窗欞子都被壞人們挖走了。房子,還站在那裏,像一個骷髏。房梁上住滿了麻雀,它們拍打著翅膀味棱棱,撲棱棱的叫。地下到處是孩子們扔進來的樹枝子、磚頭瓦塊。房頂上塌了四五個大窟窿,月亮透過蜘蛛網照進來,好像在告訴我們:“看看吧,這就是你們的家。”我和小榮默默地站著,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院子裏的石榴樹,往年,已經長滿了大紅石榴,把樹枝墜得彎彎的。今年,恐怕它的花剛開,就被淘氣的孩子們摘跑了,隻剩下滿樹的葉子。下邊的土,幹的都裂了。
  小榮對我說過,她娘到了四十歲才生了她這麽一個女兒,就在生她的那二年春天,爹栽下了這一棵石榴樹。這樹長得和小榮一樣壯,開的大紅花一層又一層。現在,這個家就剩下她們姐妹倆了,小榮參加了八路軍,它沒人管了。
  小黃巴兒狗從一堆爛柴裏鑽出來,汪汪地咬了兩聲,走近了一看,認出了小榮,它的兩隻前腿急忙搭在小榮身上。小榮把它抱起來,哭了,狗兒也像哭一樣地唔唔叫個不停。
  我們回到地委會,一整天都吃不下飯去,小榮的眼睛老是直直的看著一個地方。這情形被科長看出來了,到晚上他幹完了工作,把我們倆叫到身邊說:“是昨天夜裏的工作太辛苦了吧?”我說:“不是。”小榮隻無聲地搖了搖頭。科長又問:“你們倆打架了嗎?”我說:“從來沒有過。”“那麽,你們自己說說吧!”我把昨夜看見小榮家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說:“唉!家呀,不成樣子了,叫誰不心疼。大娘大爹,永遠回不了家了……”
  科長抓住小榮的手,緊緊地握著,沉思了半天才慢言慢語地問:“自從日本鬼子打進中國以後,是不是就小榮一家遭到了這樣的不幸?”“還有的是。”以下他問的話,都是我自己答的,小榮一聲也不響,淚汪汪的眼睛死盯著牆上掛的、留作穀種用的穀穗穗。
  趙科長繼續說:“鬼子‘掃蕩’的時候,有的同誌被捕了,有的被害啦,婦女被糟蹋,孩子被劈死。這些,親眼看見過沒有?”“看見過。”“恨不恨敵人?”“恨!”“好,說的對。”他停了一會又說:“就是這樣,許多許多的母親、妻子、兒女,都要為自己的親人們報仇。如果人人都光想著自己的仇恨,不管別人,那誰的仇也報不了。隻有大家夥一個心眼兒,把每個人能作的工作百分之百的幹好,都懂得努力學習,使我們的部隊更有力量,把敵人全部消滅了,每一個人的仇就都報啦……”他的這些話,在我心眼兒裏來回地捉摸了很久。
  趙科長忽然想起了什麽,走到櫃子跟前,拿出兩個紅紙包包說:“昨天八月十五日,你們不在家,這是同誌們留給你們的禮物。”
  我們每人接過來自己的一份,打開一看,裏麵有一個自造月餅,這一定是房東大嫂子做的。還有一個鴨梨,一個紅皮的本子。
  這本子是科長親手訂的,第二頁上寫著這麽幾個字:“現在是一個堅強、勇敢、努力上進的好孩子,將來才能是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我們把這兩句話看了很久,才拿起梨,毫不客氣地吃起來。那梨又甜又香。咬一口,脆生生,甜水順著下巴直流。我看看小榮,小榮看看我。趙科長說:“小王,小心一點吃,別囫圇咽下去,那會在你肚子上長出一棵梨樹來,烏鴉會飛到上邊去吃梨。你就永遠不能張嘴啦,一張嘴,烏鴉就很不客氣的拉你一嘴屎。”
  我和小榮一起笑開了,笑得流出了淚。


六 又見到了他

  每逢接受了一個緊急的任務,我心眼裏又高興又緊張。趙科長告訴我們說:“有一個重要的情報,如果我們把這個情報在晚十點鍾以前傳送給堯山縣大隊,就能在夜十二點左右捉住一個大漢奸。這情報要在天剛黑的時候,到那個秘密地方去接受。”這時候天還不亮,必須馬上出發才能趕完這七十裏路。趙科長嚴肅地說:“就是因為你們是孩子,白天好行動,才叫你們去的。能不能捉住大魚,完全在撒網人,你們就是這撒網人,聽清楚了嗎?”想了半天他又說:“這件事可能與小榮她爹娘的死有關係。”一聽這話,我的全身更緊張了。小榮的臉立刻變得刷白。
  我們出發了,恨不得十步並成一步走。平常,為了減輕疲勞,我們總是互相講著故事。小榮會講很多很多,又是布穀鳥為什麽叫姑姑,蝙蝠為什麽不敢白天見世界……今天,她一句話也沒有了,像跑一樣的邁著步子。也怪,這一次沒有休息過一分鍾,倒還沒有覺得累,就來到了。
  太陽,跟我們賽跑了一天,這時候也來到了西天邊。我們的目的地就是這一片鬆樹林子,裏邊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們就坐在矮樹枝上喘氣,吃餅子,一麵吃,一麵不錯眼珠地往西邊城裏的方向看,心急的等著要來的人。晚霞故意引誘著我們,把小榮的臉映照得又紅又亮。白雲變成了金黃的,粉紅的,醬紫的。有一句俗語說:“七月八月看巧雲”,這正是八月,真的,那些雲彩有的像一片樹林子,有的像一個長胡子老漢,又有的像一隻老虎。它們還會變幻,一會,樹林子變成了高樓,老漢變成了大公雞,真好玩啊,我從剛剛記事的時候就喜歡半天半天地看這些雲彩的變化。本來在白天,這裏看不見西邊的大山,隻有黃昏西沉的太陽,才能把大山映襯出來,並且,給那些山鑲上了金黃色的邊邊。因為在西北,在很多很多的山的後邊,住著我們親愛的毛主席,所以我和小榮喜歡長久地看著這些山。
  忽然,西風送來日本鬼子野狼似的喊叫聲,接著,一個婦女和孩子拚命地哭喊起來……小榮緊緊的抱住了我的肩膀,心,凍住了似的難以呼吸,眼睛裏含滿了淚水。
  天黑了,遠遠地傳來一個咳嗽的聲音,小榮高興地想往樹下跳。我拉住她說:“別慌,萬一要不是送信人呢。”我們聽著動靜,眼看著一個黑影子來近了,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土坡上,點著旱煙袋,巴答巴答嘴品著旱煙的香味。自言自語地麵對縣城說:“這可是老子的天下了,我願意說就說,願意罵就罵,小日本鬼子!”他竟用煙袋打著拍子唱開了:

    天上有個北鬥星,
    陝甘寧有個毛澤東,
    八路軍有個劉師長,
    咳咳
    還有我這個老百姓。

    日本小鬼你別逞凶,
    魚鱉蝦蟹成不了精,
    你眼饞中國的地方好嗎?
    哈哈
    保險不叫你回東京。

  這一下我可聽出來了,這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活神仙到了。趙科長已經告訴了我,說他也屬我們地委會聯絡科領導。他是這一帶最有辦法的老聯絡員,他什麽樣的情報都能弄到。因為他能幹,年紀又老,所以同誌們送給他個外號叫“老天爺”,他秘密地住在城裏的一個什麽地方。這些日子不見他,我可想他啦。
  我拉著小榮一下子從樹上跳下來,跑到他身邊,他也忽一下站起來。我們對看了一會,他笑了“哈哈!原來是你?”說著,他同時把我們兩個摟在懷裏:“可把我找苦了。”他從口袋裏摸了半天,摸出兩個燒餅:“我每次出來都帶著點好吃的,總想:這一次,千萬叫我碰上我的小家夥吧。這回到底碰上了。”
  這一年,我們過的是災荒年,整天吃紅高粱加糠的餅子,一見這燒餅夾肉,就毫不客氣的大口小口吃開了。孫大爺歪著頭,笑眯眯的一直看著我們吃完。看樣子,比他自己吃了還覺得香甜哩。
  我擦了擦嘴,正正經經地從他的懷裏站起來說:“時間很要緊,快把那個重要的情報交出來。”他好像不認識一樣地把我和小榮重新看了一遍:“就是交給你們?”我說:“就是。你看不起嗎?”他急忙搖著手:“不敢不敢。”說著,就交給我一個小小的信封。
  我不放心地問:“好大爺!到底這裏邊說的什麽?”他不慌不忙的:“本來是不應該說的,可是如果你們不可靠,地委會絕不會派你們來。”“你放心吧!”“好吧。”他又接著說:“城裏的特務隊長李天魁……”小榮驚奇地啊了一聲。孫大爺說:“你認識?”我說:“不!你往下說。”“他是大王莊的大地主,也是個大流氓。前幾個月由於他的告發,鬼子把大王莊姓李的一對夫妻活埋啦,今天夜裏下一點他又回大王莊去提咱們地下工作同誌。快去送信,一定要把他逮住,老百姓把他恨死了。”我激動地對他說:“孫大爺!這就是被害的同誌的女兒。”他啊了一聲,趕緊把小榮拉在月亮底下,扳起她的臉來看著,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我著急的:“天不早啦,別耽誤了大事。”孫大爺才放開小榮說:“好!你們快去吧。”我向他堅決地保證:“一定能完成任務。”說完,我拉起小榮的手,轉身向縣大隊住的方向走去。我們沒有說告別的話,頭也沒回,我知道,這才順那老人的心。


七 沒有了結的仇恨

  離開了孫大爺,九點鍾的時候,我們就找到了縣大隊。隊長我早就認識,個子不高不低,瘦瘦的。他看完了信以後,咬著牙說:“好,好。”
  他們縣大隊是分散著活動的,隻有兩個班在一起,這一夥一共是十六個人。一聽說小榮是那個村的,我也很熟悉那個村,就答應了我們的要求,叫一塊跟著去。隻是說:“一定要聽指揮。”給了我們每人一個手電筒,叫最後幫助同誌們搜查。隊長叫小榮先介紹介紹地理情況。小榮就說起來,李天魁家一共有幾間房子,房子裏住的什麽人,一麵用隊長的筆在他本上劃著,說了個一清二楚。同誌們圍著她,她像主人一樣站在方桌跟前。她的眼睛顯得更明亮了,小臉漲紅了。好像她平常的不愛說話,就是為了把話留起來到現在來說。
  隊伍像一陣旋風一樣地刮到了大王莊,這時候已是夜十一點了,隊長命令任何人不許發出一點聲音。
  李天魁家的瓦房院子,靠著村南的一片棗樹林,同誌們有的先爬到棗樹上,再爬到房頂上,然後,偷偷下到院裏埋伏起來。又有的在房子周圍放哨,多虧狗被我們打死光了,不然,是不得了的。分配給我的任務是在北房頂的神樓旁邊放哨。小榮說低了看不見什麽,就爬到一棵緊靠房子的小白楊樹上去。從前,她常爬到這棵樹上去找野雀蛋兒,所以她像隻貓兒一樣,一點也不費勁就爬上去了。
  一切都準備好了,夜仍然那麽靜,好像什麽事也不曾發生似的。樹上的烏鴉安靜地拍打了幾下翅膀。
  越靜,我心裏越緊張,連氣也不敢大聲喘。突然,聽見有人在李天魁家大門口敲門。我還沒聽清是怎麽回事,大門就嘩啦開了,幾個聲音一齊說:“舉起手來!”緊接著就放了兩槍,噗通噗通鬧騰起來。我的心咚咚跳個不停,手真癢,想親手抓住李天魁,揍他一頓,可是又不敢私自動地方。隻聽隊長說:“同誌們快,李天魁跑啦。”這可把我急壞了。院裏的女人們就想哭喊,隊長說:“誰說話打死誰。”同誌們便滿院裏找起來。
  小榮在樹上用手電的光指著一個麥秸垛,大聲喊著:“快來,這裏有一個人。”同誌們一起向她指的地方撲去。就在這最緊張的時刻,李天魁朝著小榮的手電光打了五發子彈,我擔心地大聲喊了一聲:“小榮!”她的手電滅了一下,立刻又亮了,我這才放了心。同誌們已經把李天魁捕住了。
  牆外有人驚慌地喊了一聲:“小榮從樹上摔下來了。”這聲音呀,比世界上一切聲音都可怕。我急忙從房上下來,飛奔到牆外。這裏,許多鄉親都來了,有的提著燈籠。還好,小榮正好是摔在一堆高粱稈上。她腿上負了傷,她閉著眼睛,嘴張著。我像傻了一樣渾身哆嗦,不會哭,也不會說話。同誌們給她紮好了傷口,張隊長寫了封介紹信,說馬上送她過鐵路,到太行山下一個軍隊醫院去養傷。
  把她放在擔架上,用被子蓋起來,一個老漢喊了三聲“榮,榮,榮。”她也不答應。
  這時候,村外清脆的槍聲響了兩下,同誌們高興地低聲說:“把李天魁槍斃了。”小榮像好人一樣忽的坐起來,立刻,又不由己地倒下了,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擔架抬出村了,我還一直跟著,跟著。同誌們往回攆我,我聽不見。我想再聽聽小榮的聲音,哪怕能聽見她哼一聲啊。我不顧一切的一麵跟著走,一麵掀開她的被子哭著說:“你真的不會說話了嗎?”她說:“會,現在我明白過來啦。”這回我就放心了。同誌們又叫我站住,沒法,我隻好站住了。我一動不動地往西看著,擔架在黑夜中消失了。
  我拖著兩隻沉重的腳,一步一步,困難地走回村來。覺得心好像被挖空了似的難受。
  牆上貼著槍斃李天魁的大字布告。同誌們帶著八個縛起來的特務離開了這裏。村莊重又靜了下來,隻有白楊樹的葉子,仍然像流水一樣,沙沙沙,沙沙沙地響。
  小榮的手電還在那個白楊樹上,往下照著,照著李天魁被捕的地方。一定是她負了傷支持不住了的時候,還怕同誌們看不見李天魁,就把手電卡在樹枝上了。
  是的,我應該像我的小女伴一樣的勇敢、堅強。我擦幹了淚,朝著我應該去的地方,一直走去。

                            寫於195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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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fruitsaday 回複 悄悄話 OMG! 故事太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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