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到了哪裏了?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一直在這麽走走停停,走到自己花白了頭發和胡須,走到自己佝僂了魁梧的腰身。現在,他再也走不動了。 自己是誰呢? 他已經不記得了,隻有在夢裏,偶爾的金戈鐵馬,讓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名戰士,可惜更多細節,他是半點都想不起來了。 然而他腦海裏卻一直有兩張臉,一個是他,一個是她。路越走越多,記憶越來越模糊,這兩張臉卻越來越清晰。 想起他,他的心裏就仿佛有一隻饑餓的野獸在咆哮;而想起她,這野獸馬上就變作一隻溫順的羔羊。 他們是誰?他也不記得了。他隻知道,如果沒有這兩個人,自己不會走到現在。 他仿佛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然後就昏睡在路上。失去意識的一刹那,他祈禱自己結束在有她的夢裏,再也不要醒來。然而他還是又一次睜開了眼。 陽光刺眼,他看到眼前站了一位仙人。 是的,他相信那是一個神仙。他第一眼看到這個仙人就確信無疑。仙風道骨,鶴發童顏,難得的是他一見仙人就如同看到了一位故人。 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又充滿了力氣。那是一種絕處逢生的希望,還是回光返照的掙紮? 他看到仙人對他微笑了。仙人說:“林教頭別來無恙?”
已經走了多久了?
(二)
真的走不動了。
(三)
林教頭?
這個名字有些熟悉,難道這是自己的名字嗎?
他用眼睛疑惑地問著仙人。
仙人回答:“你當然就是豹子頭林衝。世人都以為你已經死了,有人說你病死臥榻,有人說你戰死疆場,其實你沒有。”
你對我這麽了解?那煩請你說說我的經曆。
仙人娓娓道來,他聽得目瞪口呆。太多的信息了,如同饑腸轆轆的人忽然見到了一桌美味的菜肴,他想要狼吞虎咽,卻又擔心自己脆弱的胃腸。
仙人最後說:“……現在,你卻是真正地病入膏肓了。”
他苦笑說:“無所謂了,我想死。”
(四)
神仙說:“山人隻管有病就治,不管死活。”
他覺得好笑:“神仙講的都是這樣的道理嗎?死活我都不管了,還要什麽醫治?”
神仙笑著說:“世間萬事本來如此。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別人怎麽看我的道理,卻不是山人關心的了。”
神仙手指麵前一座不高的小山:“麵前有山,叫做忘山,山上有湖,叫做鏡湖,你今日來此,叫做緣份。”
他聽得糊塗,問:“我無意走到這裏,卻怎麽又是緣份了?”
神仙說:“教頭有所不知,這鏡湖之水可以治世間萬病,你的病別處無法醫治,也隻有來這裏了。你說這算不算緣份呢?”
(五)
他說:“既然神仙這麽說了,那就聽你的。”
神仙笑道:“那好那好!我隻要三日光景。”
他於是隨神仙一路上山。
路上他腦海裏不停地想起他和她,思緒也不停變化。想到他的時候,路邊的鳥獸紛紛逃竄,似乎避他唯恐不及,想到她的時候,路邊的野花紛紛開放,芬芳四溢,讓人心曠神怡。
他吃驚非小,以前從來沒注意到這樣的情形。
神仙說:“奇怪嗎?其實不然,以前都是這樣,隻不過你沒有意識到而已。”
山路婉轉,二人走到一汪碧綠的泉水麵前,神仙說:“就是這裏,這就是鏡湖。”
(六)
說是湖,實際上是不大小的一汪泉水而已,沒有溪流瀑布,他不知道這水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隻見湖麵紋絲不動,如一麵鏡子倒映著天上的白雲與湖邊的綠樹。
神仙說:“鏡湖水妙,在於水清如鏡。你在這裏安心看這鏡湖三天,必定可以康複。”
他將信將疑,來到湖邊雙膝跪倒,低頭俯視水麵。
水中是一張熟悉的臉,那是他夢中的她!鏡中的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娘子!”關於娘子的美好回憶一瞬間衝破了記憶的閘門。
神仙在一旁笑道:“娘子?那不是你的娘子。”
他大惑不解:“是她,我現在記起來了。如果不是她,又是誰?”
神仙說:“那是你。”
(七)
他又驚又怒:“怎麽能是我呢?我看得清楚,那明明是一個婦人,就算不是娘子,也不會是我吧?”
神仙解釋道:“林教頭,那真的就是你自己。娘子在你筋髓之內,鏡湖神水一照,自然現形。”
“這就是你的病根之一:愛太深。”
“愛人之深,可以讓你與她在精神上合而為一,凡人不得而知,神仙眼裏卻是無比清楚。”
“因此,要治教頭的病,須先洗去你筋髓裏娘子的印象。”
他大驚,說:“老神仙,我活到如今,全靠了對娘子的一分眷戀,現在要洗去,萬萬使不得!”
神仙不屑:“山人說過,隻管治病,不計其餘。”
說罷,神仙一把將他推入湖內。
(八)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
神仙看他醒來,就笑著問:“教頭昨夜可夢到娘子?”
他細細回想,昨天夜裏果真沒有夢到娘子,隻有另外一張臉出現過半宿。
他悵然若失,神仙卻在一邊催促:“教頭,今天是第二天了,請隨我去鏡湖。”
果然,這一次他在湖水中看到了另一張臉。他忽然醒悟,這張臉就是再三陷害於他的太尉高俅!
他怒不可遏,大聲吼道:“高俅狗賊!哪裏走!”一邊喊,他一邊從岸邊抓起石頭土塊朝高俅扔去。
石頭入水即溶,水麵卻不見半點波紋。
神仙說:“教頭,這也不是高太尉,依舊是你!”
(九)
他激烈的動作嘎然而止。有了昨天的經驗,他意識到,他看到的是自己心裏對高俅的深仇大恨。
神仙顯然看出他在想什麽,說:“極愛極恨都是毒藥,今天你看到的就是你的另一個病根。”
他想了想,問:“第三天,還會有第三個病根嗎?愛恨都沒有了,明天我能看到什麽?”
神仙笑而不答。
他搖頭苦笑,不等神仙動手,自己跳入鏡湖。
(十)
一夜無夢。
第三天,他早早醒來。多久沒有睡過這麽好的覺了?
他身心通泰,躺在床上回想這一生的遭遇和這兩天的故事,忽然發現終於放下的人生是如此愜意。這一刻,他忽然開始感激這個神仙。
那天自己說“我想死”,想想真是可笑。
神仙笑著說:“林教頭昨夜睡得可好?”
他笑著回答:“好啊,好久沒睡這麽好了。今天還有必要去湖邊嗎?我發現我的病已經好了,我已經決定好好活著。”
神仙說:“當然啊,治病需要三天,今天的過場還是要走一下的。”
(十一)
這一次,他笑容可掬又滿懷期待地跪到了鏡湖邊。
出乎他的意料,這次他看到的湖水的臉,竟然是這位老神仙!
他滿腹狐疑地問神仙:“神仙,怎麽會是你?”
神仙說:“是我嗎?那分明是你啊!”
他急忙再看,果然,湖水中的人臉,豹頭環眼,燕額虎須,儼然卻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眼淚奪眶而出,問神仙:“神仙這是何意?”
神仙說:“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林衝,我在此等你,等得好苦!”
說完,神仙拉住他,縱身跳入湖內。
(十二)
三年以後。
清明。
東京汴河河畔。
柏林之中一座大墓分外醒目,墓碑上書:大宋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之墓。
林娘子從墳前起身,對年幼的兒子說:“彪兒,再來給爹爹磕個頭,告訴他明年我們再來看他。”
旁邊的高衙內溫柔地說:“娘子,此處風大,我們回府吧?”
林娘子一手牽了孩子,一手遞給衙內牽了,三人一起上車離去。
一陣風吹過,燃燒了一半的紙錢飄搖而起,盤旋在柏林之中,久久不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