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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故事多 (三)

(2011-05-04 13:31:08) 下一個

        現在的行為學派心理學認為:人成年前所受到的教育,周圍的環境對人長大後的心理產生著決定性影響,我相信這一點。比如,一個從小生活在社會底層遭人歧視的人,長大後有了錢,有了地位,比較容易洋洋得意,所謂的小人得誌。再比如,一個生來就高高在上的人,比較難理解一個需要無比艱苦奮鬥還到不了他出身就有的地位的人。

        小鎮上的人和事,在我成長過程中,對我產生著很大的影響,有些影響,我自己能感覺到;有些影響,甚至我自己都不清楚,但不清楚,不等於不存在。小鎮上很多人家,解放前後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讓我從小就知道社會的變化,對人產生的直接影響;也讓我知道,今日輝煌,很可能明日就沒落。盡管那時並沒能力概括出這樣的道理,但這種意思,心裏是明白的了。

        小鎮上有兩個女人,和我奶奶是同輩的,年輕時過著很好的日子,老來的生活很艱辛,反差非常大。雖然我不記得和她們說過話,但從不同的人嘴裏,聽過她們的故事,讓我從小就知道,一個女人,光靠一個男人,想過一輩子好日子,太玄!

        第一個要說的人,有著一個很文雅的名字,不像我們當地很多女孩名都含有芬,芳,珍,娟等等,她叫素文。她讀過書,寫得一手很好的毛筆字,大楷有力,小楷娟秀。她那般年齡的女人識字,想必也不是窮人家出身。不知怎麽回事,她嫁到我們小鎮上一家人家,公公在上海有產業,在鎮上有房,在鄉下有地。可惜,她丈夫有點癡呆,生了個兒子,也有點呆。

        公公非常照顧她,也許是知道她心裏委屈,也許是為別的什麽。反正當我讀《紅樓夢》時,寶玉不懂焦大說的“扒灰”是什麽意思,我可是老早就懂這個詞了,這詞,就是從她的故事中知道的。公公留給她和兒子很大的房子,田產和金子,不出意外的話,她可以享用一輩子。但很快,世道變了,她成了地主婆。

        田地沒收了,房子變小了,但仍有棲身之處。兒子讀過書,但讀得不好;長大了,依然喜歡玩玩具;剝削階級的成份,腦子又不靈活,分配工作時,被分到鎮上的“清潔管理所”,就是掃街衝廁所的,他的具體工作是幹挑水挑糞清掃廁所之類的活。不管怎樣,有一份微薄的工資,養活母子兩人。

        黃金白銀,破四舊就破掉了一些,等到文化大革命炒家風起,親戚幫兒子說了一門親事,是農村一村姑,手腳有些殘疾,不能幹農活,但人較靈活,會做家務。親事很快說成,抄家的人去她家搜黃金時,沒搜到,又轉戰她兒媳婦家,據說在兒媳婦家的自留地裏,挖出了很多金銀細軟。

        自那以後,隨著孫兒孫女的出生,他們一家靠兒子的一點工資,要養活五人,沒有任何其他經濟來源,生活非常艱辛。七十年代,小鎮改造,拆掉了很多房子,其中就包括她家的老屋。一次,乘著西下的夕陽餘輝還未散盡,她去老屋揀了兩塊磚回家,以作留念,被逮住,遭批鬥。一個臉色蒼白,背微駝,身材矮小的小腳老太,被兩個學生反剪雙手,噴氣式狀衝上前台的情景,至今還殘留在我的腦海中,無法忘懷!

        沒有人知道,那時她心裏想的是什麽,有沒有想起年輕的時光?有沒有想起童年的時光?不得而知。想象一下,她的心裏大概很苦,苦得都沒法用言語表達出來,苦到想表達都沒人聽。

        還有一個要說的人,人們都叫她嚴三姐,到底是姓嚴還是閻,不知道;三姐是怎麽來的,她的真名叫什麽,也不知道。她原不是鎮上人,娘家在鄉下,年輕時在上海做什麽職業,沒人說清楚過,隻知道嫁了一個大款,寧波人。大款有家有小,她到底算妾,還是算外室,還是算傍(現在的一個流行詞),也沒聽人說清楚過。

        三姐有個兒子,有人說不是她親生的,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有了兒子,並沒在大款大家庭中有一席之地,她在上海寧波沒有房產,大款幫她在家鄉的小鎮上買了很大的房子,又給她買了地,讓她的生活有了保障,也讓她解放時成了地主婆。

        我見到三姐的時候,她已是個老太婆了,依稀能看出,年輕時應該算是漂亮的。高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眼睛特別大。她住一套房,隔壁一套房是她兒媳帶了孫兒孫女住,她兒子在上海工作。不像其他老太,對小孩充滿慈愛,她從來不對小孩有任何親熱舉動,和周圍鄰居的關係也不怎麽密切,甚至和兒媳婦家也不怎麽來往。

        幾十年前見過她的老人,說她年輕時穿著很時髦,有很多旗袍,我記憶最深的,是說她有一條狐狸皮圍巾,整張狐狸皮做的,圍在脖子上,胸前就是狐狸頭,搭在往下垂的狐狸尾巴上。她和周圍的人不太囉嗦,鄰居們也對她比較冷漠,她的經濟來源,是在外地工作的一個外甥女,從小由她負擔讀書費用,長大了每月給她寄錢。

        文革開始後,鎮上有很多人下放到農村,她兒媳一家去了農村。她被趕出自家的房子,住到鎮上的另一處,和一個無兒無女的,很沒修養的孤老太住一處,合用廚房。她家的兩套房則有房管所分給其他人住。聽說,她和那孤老太合不來,經常有矛盾,但她搞不過那老太,經常被她欺負,不知真假。

        像她這樣的女人,也許在男人麵前很有作為,但要靠自己的能力過普通人的日子時,遠不及一個社會底層的孤老太。她的老年生活是悲慘的,雖然她能吃飽穿暖,但那份內心的孤獨,是可想而知的。她的這份悲慘,引不起人們的同情,是因為她的不勞而獲或是剝削階級?還是因為她不像其他婦人那樣終生為家庭操勞?她是什麽時候死的,我不記得了,隻知道嚴三姐死了。

        女人,是要自立的!這種自立,不是說一定要到社會上有一席之地,我以為的自立,是體現出自己的某種價值。有些家庭,男主外,女主內,女的同樣在體現著自己的價值。可偏偏有一些人,不以自己對社會,對家庭的付出為榮,反以不要什麽付出,讓男人給自己過上好日子而沾沾自喜。假如自己不承擔任何責任,靠色相,靠手段,去乞求男人的憐愛,不勞而獲,才算是所謂的真女人的話,那女人這個名詞,和家中養的狗,養的貓,又有多大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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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同意你的最後的結論。沒在小橋流水,綿綿細雨的江南小鎮生活過,但向往過。但被朋友打住了,說那陰濕冷你就受不了。還是從你的故事中去感受吧,很親切。寫的好。
濛濛江南雨 回複 悄悄話 回複xichen的評論: 很高興碰到老鄉了
xichen 回複 悄悄話 讀你的文字很親切,小時候我也常常在外婆家的閣樓上看運河裏的船和滬寧路上的火車。
那時和父親去蘇州也是坐輪船去(五毛錢),還跟父親去江陰看長江裏的大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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