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王宇坐在屋前草地上的藤椅子裏,兩眼盯著海灣遠處的山巒一動不動。他已經這樣坐了一上午了,手裏緊握著那本錢敏日記。
“親愛的,吃點東西吧,我已經給你剝好了這些桔瓣。”妻子在一旁柔聲說。看見王宇還是不動,她心裏非常不忍。她也看了錢敏的日記,明白自己幹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活生生拆散了人家的青梅竹馬,天地良緣。自己真是太自私了,沒想到給另外一個女人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傷害。錢敏死了,自己雖不負直接責任,但自己絕對是始作俑者。
她和王宇結婚後,兩人一直很幸福。研究生畢業後,兩人一起到了康州,在她父親的公司工作。這是一個很大的公司,是爺爺輩創建的,父親從台灣離任後就回來接管了。父親就她一個女兒,視若掌上明珠,對她百依百順,讓她和王宇做總裁高級助理,親自言傳身教,培養接班人,它日百年之後,這億萬財產有人掌管。她父親在海濱給他們買了一幢豪華住宅,帶有一個很大的花園。他們兩人加上一個小女兒住在這裏,家裏顧了傭人。雖然丈夫經常提起以前的女友,心有內疚,她並不在意,相信時間會化解一切的。後來聽說丈夫的女友到美國來了,她問丈夫需不需要從經濟上資助一些,他丈夫搖搖頭,說不必了,人家自己有了獎學金,肯定不會要的,自己欠人家的是情感,不是金錢,要還,也隻有等到來世了。
突然有一天,他們接到嚴含從紐約打來的電話,接到領事館的通知,說錢敏自殺了。那天從紐約回來後,丈夫精神上一直有點恍惚。一個人常常坐在那裏發呆。她盡量用好言相勸,用各種柔情蜜意化解丈夫心中的悲哀。兩人還帶著女兒到台灣、東南亞去旅遊了一趟。人死了不能複活,丈夫慢慢也想通了,從悲哀中解脫出來。在台灣日月潭,丈夫向她講述了許多以前的戀愛史,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麽樣的蠢事,第一次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叫錢敏。
可是這一本日記的到來,就橡一枚重型炸彈,把丈夫的魂都炸沒了。他沒有了悲,沒有了哀,像一個木頭一樣,完全失去了知覺。自己也和著淚水讀完了錢敏的日記,那靈魂深處的震驚,一點也不亞於丈夫。錢敏受的那侮辱和那無助絕望的死,讓任何一個人都無法不動情。
王宇坐在那裏,身體裏像有一絲遊魂在纏繞。那遊魂仿佛找不到附著點,慢慢地飄出了軀殼,在海麵上遊蕩,東蕩蕩,西蕩蕩,一陣驚濤海浪撲來,遊魂嚇得直往上亂串,不知不覺中已經來到了雲端。遊魂正在驚疑不定之際,聽得有人在喊,遊魂回過頭來,發現另外一個遊魂就在身後。那遊魂說,表哥別來無恙。原來是以前認識的。於是兩個遊魂牽了手,一起向前漫遊。
前麵到了一個去處,一遊魂說:“這地方我們以前住過,何不下去舊地重遊。”
於是兩個遊魂慢慢飄落下來,隻見滿目青山,禾稼豐盛。炎炎烈日下,老弱婦孺在山坡上采茶,男士壯丁們在山間水田裏揮鞭趕牛,好一派繁忙景象。
一遊魂說:“這裏好景象,比我們當年插隊時好了許多。”
另一遊魂說:“表哥,還記不記得那個水池塘,以前歇了工,我們就喜歡到裏麵洗澡。你時常開玩笑說,這是當年七仙女下凡沐浴的地方。”
“記得,我還開玩笑說過你是那七仙女,我是那董永,兩人男耕女織,恩恩愛愛,白頭到老。”
“這水池塘裏還淹死過一個富農的兒子。他好生可憐,成份不好,娶不到媳婦。輪到他守麥倉,生產隊長來偷麥子,他不敢說,被生產隊長反過來栽贓,說麥子是他偷的,要開他的鬥爭大會,嚇得就跳了池塘淹死了。他的毛筆字寫得好,是這方圓幾十裏地的秀才,死了以後,逢年過節沒人寫對聯,大家就懷念他,把墨水倒進池塘裏祭他。”
兩個遊魂在這山野地裏嬉戲玩耍,走村串戶,尋親訪友,悲悲喜喜。
兩個遊魂又來到一個去處,隻見偌大一個校園,青磚瓦房鱗次櫛比,從那青磚瓦房裏,傳出來朗朗讀書聲。仔細一看,卻又麵熟,原來是以前一起上中學的地方。兩個遊魂懷舊心切,飄了下來,擠在教室的窗口想看個究竟,裏麵卻不見了人影,喜得兩個遊魂趕快鑽了進去。課桌椅子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那牆上的批判稿還依稀認得。抬頭看那黑板上字跡,寫的是今天晚上演出《白毛女》,要大家加緊排練。
兩個遊魂看罷不免高興起來,就在教室中間且舞且歌操練起來,且喜原來的舞蹈動作和歌詞還沒有忘記。
一遊魂說:“表妹,我們以前是老搭檔,你演喜兒,我演大春。你演的喜兒跳得高,嗓音好,感情真,記得有一次差一點被招到省文工團去了。”
“有你演大春哥,還能跳得不好嗎?我那感情都是對你發的呀。每次在台上,你從深山裏把我這個白毛鬼救出來,我都感動得直流眼淚。我最喜歡演的就是這一段,我就喜歡你是我的大救星。你以前演戲救過我無數次,這次我真的成了鬼,你一定要把我解救出來。”聽罷這話,另一遊魂不免神傷,悲戚起來,形容淒慘。
兩遊魂飄飄蕩蕩,不知不覺來到了珞迦山麓東湖之濱。湖上波濤浩渺,薄霧如縵,山巒寂靜。他們來到了湖邊柳下,卻見一輪明月當空起,銀光乍泄。兩遊魂依依偎偎,親親昵昵,你追我逃。
一遊魂說:“表哥,雖然我們從小青梅竹馬,卻多半是兄妹之情。上大學時,我們經常倘佯在這湖畔,看見情侶雙雙,鶯鶯燕燕,始情竇開啟,遂私訂了終身。也是這風,也是這柳,也是這湖,指那月老為媒,山盟海誓,好不快活,真真歡喜異常。”
他們沿著昔日的足跡,穿插於山林之間。忽然間天光大亮,一偉峨琉璃大廈拔地而起,立於山巔之上,原來此乃武大圖書館。館前兩棵枝繁葉茂的王蘭樹上,盛開著幾朵盈盈的白玉蘭。那花瓣奇大,細膩無比。
一遊魂說:“表妹,以前在此讀書時,每每經過這裏,你都要留連忘返,對此花情有獨鍾。記得當時和你開玩笑,稱你為玉蘭仙,和梅仙嚴含相對。過來,讓我摘一朵帶在你頭上。
另一遊魂說:“表哥,這花芬芳無比,當時你給我的定情之物,就是這玉蘭花瓣。我一直都珍藏著,不信你看。”說著這遊魂拿出了一瓣花,卻是枯萎了。這遊瑰不免慟哭起來,口中說道:“這定情之物原來卻是不能長久的。你我有相聚之緣,卻無夫妻之份,”
兩個遊魂相對嚎啕大哭,那份淒慘,那份哀絕,即使乾坤也不忍目睹。
王宇滿麵淚水如注,放聲大哭,把一旁的妻子嚇壞了。她趕快把王宇抱在懷裏,自己也不住地流著淚說:“宇,宇,你怎麽啦?別這樣好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看見王宇還是兩眼直直地望著海麵,轉不過神來,她知道大事不好了,飛也似地跑回屋子裏,拿起電話直撥嚴含的號碼。
“喂,嚴含嗎,我是王宇的太太,他看了日記後,精神非常失錯,我怕他出問題。”
嚴含聽了,在電話裏讓她不要驚慌,好好看住王宇,她和唐羽馬上從紐約趕來。
等嚴含他們趕來時,王宇已經複蘇過來,隻是神情非常沮喪,坐在客廳的寬大沙發裏,一聲不響。他的那個白人妻子,用了一條濕毛巾敷在他的頭上,燒了一杯咖啡給他。看見嚴含、唐羽,王宇隻是點了點頭,並未站起身來。唐羽和嚴含坐到王宇的身邊,關切地安慰他。錢敏死了,誰心裏不難過,我們大家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現在關鍵是下一步應該怎麽辦,不能讓錢敏就這樣白白地死去,我們這些老同學應該出麵為她伸張,還她清白。特別對於 Lynn的惡劣行徑,應該尋求法律途徑加以解決。
提到 Lynn,隻見王宇騰身坐了起來,甩掉頭上的毛巾,歇斯底裏地咆哮起來:“這個王八蛋,我饒不了她。” 他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燃燒著熾烈的火焰。
嚴含說:“我們第一要做的事情是先把錢敏的日記翻譯成英文,然後找個人公證一下,這是關鍵性的物證。我初步考慮了一個方案,將 Lynn的醜惡行徑反映到校方,一個如此對學生進行性騷擾的人應當受到開除的處分。”
王宇咬牙切齒地說:“這遠遠不夠,我一定要請一個律師,最好最好的律師,告那個混蛋,把那個混蛋繩之以法。”
王宇的妻子說:“我們可以先征求一下公司律師們的意見,他們一定認識不少精通這方麵案子的好律師,我們負擔全部的法律程序費用。”
這是嚴含第一次和王宇的妻子見麵。她是一個美人兒,高高的鼻梁,金黃色的頭發一縷一縷地卷曲著。她的眼睛很大,配上藍顏色的瞳孔,像一汪清澈的湖水,裏麵閃現著溫暖的柔情和焦慮的波光。她對王宇體貼入微,一舉一動,都透露著東方女性的賢惠。難怪王宇會為她心動,娶了這麽一個太太,真是王宇的福氣,錢敏隻有自歎命苦了。
窗外陽光和煦,花園裏鮮花盛開,噴泉水池旁,王宇的小女兒在阿姨的陪同下,玩得正高興。她拍著手,唱著歌,笑得彎下了腰。她的皮膚很像媽媽,白白嫩嫩,她的臉龐很像爸爸,俊俊秀秀。嚴含望著窗外那可愛的小天使,想像著她的媽媽是錢敏,那會是一番什麽樣的景象呢。想到這裏不免心中發酸,眼眶裏濕潤起來,她趕快側過頭去拭掉淚水。
大家一直商量到了傍晚,王宇的妻子親自為大家做了一頓純正的中餐。因有兩個女兒在家,嚴含和唐羽當天趕回了紐約。臨走前,他們又好好安慰了王宇,想開點,希望他振作起來,一起為錢敏申冤。
回到家裏,北京小保姆已經照顧好兩個小女兒睡覺了。他們額外多付了小保姆工錢。保姆剛走,樓下門衛就打電話來,說有個叫吳俊的人來訪。嚴含夫婦納悶得很,都已經這麽晚了,他有什麽急事。
一進門,就見吳俊憋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急得什麽是的:“她、她、她跑了。”
“誰跑了:”唐羽問。
“白、白玉跑了。”
“她跑哪裏去了?”唐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和人、人、人家跑了。我、我活、活著沒··· ···有意思。。”吳俊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唐羽和嚴含心裏大概猜到了是怎麽回事,勸他不要急,先歇會。嚴含到廚房去倒了一杯冰凍桔子水遞給吳俊,然後聽他慢慢道來。花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才弄清楚了是怎麽回事。
原來,白玉到美國來了以後,起先還好,呆在家裏的時間一長,就憋不住了,說要出去找工作,後來在紐約的一家中文電視台找到了一份打雜的差事。這樣幹了一段時間,到也相安無事。前不久,有個台柱子播音員翹腿不幹了,一時找不到人頂替,電台老板急得不行,情急之下想起白玉以前是唱歌的,有點臨場經驗,就讓她試了試。由於白玉能說會道,口齒清楚,結果在觀眾中的反應比以前的那個播音員還好,一下子紅了起來。從這時起,白玉就變了,一個平時溫順乖巧的小甜心變成了嘴如尖刀的小母雞, 回到家裏這不順眼那不順眼,欺負吳俊口吃,用一些尖酸話刻薄他。更有甚者,白玉開始有時晚上不回家,有傳言她和電台老板好上了,兩人出入成雙,弄得吳俊整天心神不定。今天吳俊問了她一句和電台老板之間的瓜葛,她就大吵大鬧,要離婚,說吳俊是個呆子,話都說不清楚,不配做丈夫,本來她就隻是利用吳俊當來美國的跳板。氣得吳俊打了她一嘴巴,她就走了,說再也不回來了。
唐羽和嚴含那邊正忙著錢敏的事,這邊又出了一個吳俊,兩人隻好盡量安慰他,心放寬一些,慢慢想辦法,說美國這類事情多得很,白玉要真是那種女人,現在認識清楚了也好,離了到幹淨,隻是以後要小心擇妻,一定要深入地了解其人,不要再上當受騙。他們讓吳俊今天晚上留下,不要走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