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偏南一帶,最富的人家,莫過秦府秦家。這片土地乃秦洛秦少爺空手起家創造的一番壯業。當年後院種下的一顆梧桐樹芽早已長成一株粗壯的五尺大樹,樹陰可乘涼數人,而秦洛本人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秦洛一生孤僻,隻娶了一位正房夫人,名叫甄氏,晚年方才孕育。秦洛如今萬事了無牽掛,惟有為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確是寄托頗為深厚。甄氏一生賢惠,每日給病夫端湯送藥,每晚服侍夫婿睡覺出恭。雖是如此,不過秦洛竟習以為常,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沒有把賢妻的操勞放在眼裏。
甄氏一個丫環,總愛穿著綠色的衣裳,家裏人習慣稱呼她為小青。小青年紀甚小,略微懂得人情常事。她見甄氏忙忙碌碌,身心交瘁,而秦洛卻絲毫無改變之心,日漸厭惡,一次甄氏呼喚她去服侍老爺喂藥,她不情願的去了。待得她到得老爺床邊,見他全身癱軟,臉上皺紋更是不多其數,實在是垂暮之年的跡象,又心生憐憫,仔細喂他藥吃。
秦洛病危之時,忽覺有人喂他吃藥,還道是妻子來了,喃喃道:“夫人,我已經不中用了,你別喂我藥了。” 小青害羞的道:“老爺,我是小青啊。” 秦洛微微張眼,見眼前是個粉嫩玉珠的小姑娘,頭上綠絲帶抓起兩個發鬏,苗條的身子輕輕戴著綠衣裳,哪裏是自己的夫人了?
秦洛搖搖頭:“唉,老了,不中用了!” 說罷,又閉上了雙眼,任憑小青在他嘴裏灌藥,自己卻也不吞不吐。小青待得老爺吃完藥,正要離去,隻聽秦洛喘道:“把我夫人叫來。” 小青立刻照辦了。
甄氏一聽,料到老爺必是遺言在望,隨著小青去了。果然,甄氏剛剛踏進房門,就囑咐小青出去。不料秦洛卻喘道:“讓。。。讓小青進來。”
小青受寵若驚,急忙恭恭敬敬的進來,站在一旁。秦洛歎道:“我縱然有萬貫家財,終於平民百姓一般歸入黃土,雖一生。。。無膝下兒孫之樂,有的你這一位相投之妻,我也死而無怨。倘若躺在床上的是你,我也會不顧閑扯而服侍你。” 小青心中一驚,向甄氏望去,隨她顏容與平常一般,眼神卻流露惋惜與悲哀,獨自想道:原來老爺卻與夫人如此相愛,我倒看走眼了。
秦洛續道:“你已身懷六甲,倘若生下的是個男孩,即可繼承家產;可惜我要先走一步,家裏奸逆小人你要小心,他們定會乘機往孤兒寡母剝奪。我。。。我們的孩兒倘若能繼承我秦家的家產,我。。。我願意。。。咳。。。” 甄氏扶住秦洛,雖不言語卻已將平日萬分關心展現出來。
秦洛移開夫人雙臂,強行自己坐起,又搖搖欲墜;小青急忙上前,用枕頭鋪上靠背,將秦洛身體扶正。秦洛抬目轉望小青,見她年輕可愛,似乎有夫人甄氏當年的稚氣,心中忽然流出一種親切之感,對小青道:“想不到我秦洛臨死之前,服侍我吃藥的不是甄氏,反而是你這個小姑娘。也罷!你有什麽心願,講。。。講給我聽,我死前。。。會幫你完成。”
小青臉現喜色,道:“當。。。當真,老爺?” 秦洛點了點頭,代表許可。
小青連忙跪下,稍攜禮節地嗑了幾個頭,道:“實不相瞞,老爺,我爹爹姓蔡,當年趕考之前對我娘發誓,今生不得榮華富貴不歸家裏,我自幼聽到這些話,不懂其中意思。現下我長大了不少,這幾句話我也參透啦。我娘自我年小之時就把我賣到秦府,這個夫人已經對我說了。現下娘不知流落何方,爹爹卻在京城,倘若老爺能幫我找到我爹爹,小女子十死不足為報。”
秦洛聽了這話,心下有些莫名其妙,說道:“你隻管交給我去辦便是。” 小青大喜,慌慌張張又嗑了幾個頭,直到甄氏呼喚她出去。
秦洛思慮甚緊,消息靈通,心道:“莫非她就是今年高中龍虎榜榜眼蔡芹的女兒麽?這件事可不能小看,得好好看待。” 當下叫過家人,叫他們準備一匹好馬,四台大車,每車裝滿黃金、白銀、珍珠、寶玉四物,由二十彪悍大漢外加三十匹好馬,由兩位心腹監督送到京城,隨小青送到父親那裏。正愁她無人帶去,忽地想到一個老朋友聶愚,原是洛陽知州,現下早已退隱。倘若能叫他派幾位賢人送去,那便是大好不過。於是等眾家丁退去之後,支撐病體寫信,甄氏隻是掌燈磨墨,並未阻止。
秦洛寫完之後,病體終於透支,倒在床上。甄氏派一個家人去遞信,隻是說,務必連夜趕去,卻並非秦洛之旨。她知老爺死前突然對小青極度關心,倘若不能在他死前將小青安然送到她父親手裏,那恐怕死不瞑目。那家人也極識務,飛快趕去,以致及時趕到。
那聶愚正好入侵,讀得書信,讀到秦洛病況垂危,不禁惻然,暗自道:“我自己親手送去,才能使秦兄放心的下。” 當即寫下回信,叫家丁送回。
秦洛此時連坐起來的力氣都全無,何況讀信?幸而甄氏學過字體,一字不差的讀了出來,秦洛聽得,心早已放下一大半。今晚睡得特別香甜。甄氏看在眼裏,不禁心疼。
小青第二天就知道自己要見到爹爹,雙眼放光,又蹦又跳,笑得兩個酒窩都顯了出來。甄氏道:“你這次能夠如此回去,卻有聶大人一個功勞,他護送你回去。你見到他定要好好的謝謝他。” 小青道:“是。我把我爹爹當年賜我娘一塊碎玉送給他罷。” 甄氏隨意點了點頭,囑咐小青收拾東西,小青三步一蹦的走了。
這接下來幾天,秦府裏麵有一半動靜卻是為小青尋父一事所成,秦洛仍是除了甄氏,誰也不去打擾,對他來說家裏的動靜完全不妨。隻是不知過了幾日,小青忽然進了自己房間,身穿大襖,腳穿皂鞋,對病怏怏的秦洛道:“老爺,小青這就要走啦。” 秦洛怔了一怔,道:“今。。。今日?” 小青點了點頭。秦洛歎道:“沒想到日子過了這麽些許,我這個老頭子還沒咽氣。” 小青忽然撲倒在秦洛身上,說:“老爺,倘若你活下來,小青見得父親後,仍是回來做你的丫環。”
秦洛淒然道:“恐怕永無那一日了。” 他這幾日念著小青天真爛漫,早已將她當做自己的兒女看待,如今她就要走了,如何不傷?小青道:“那位聶大老爺在外麵,想見你一麵。” 秦洛忽地嚴厲道:“他的心意我領了,你快去罷。” 小青愕然,不知他為何忽然嚴厲起來,隻得說聲“是” ,然後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其實秦洛何嚐不想見到老朋友?實在怕二人想見,敘敘舊情,耽誤小青啟程,豈不糟糕?
聶大人見小青蹦蹦跳跳的出來了,忙問:“秦兄怎樣?” 小青說:“老爺不知道為何,十分生氣,不想見你。” 她雖然已不是秦府丫頭,卻仍然叫秦洛“老爺” 。
聶愚與秦洛相交甚久,早已懂得他的意思,哀歎一聲,道:“我們走罷!” 說完,扶小青上快馬,自己隨之騎在她身後,身法自然,馬鞭一揮,道:“秦兄,他日我們隻有地下相見!” 說完揚塵而去。
秦洛自從小青離去後,十分放心不下,待過得數日,聶愚派人送來一張信盞,方才知道已經找到小青親生父親並且送還,還誇小青淑惠,心下舒坦,隻是不知如何有一股荒涼之感。甄氏服侍他與平日無別。
一夜秦洛見妻子熬夜為自己熬藥,悲歎道:“我不知道幾世才修得你這位良妻。” 甄氏不做回答,隻是煎藥。煎好之後,正要喂給老爺,秦洛搖頭道:“不行,不行,我這次是真的不中用了。夫人,你待我如此,我無以為報,隻有再次告誡你,要小心家中小人,不可身陷泥潭,否則永無翻身之日。。。” 甄氏雖然賢惠,卻不聰慧,聽不出丈夫話中有話。夫妻二人隻是互握雙手,默默而視,徹夜未眠。
果然如秦洛所說,三日後他病重而死。甄氏負責辦喪事,仍是體麵風光下葬,家人任她差遣,對她蕭然起敬。
隻是這次,家丁裏有個粉頭油麵的小人,名叫秦珍,是秦洛晚年雇來的小書童。他入秦府之前,是個采花大道,生性好色,由於欠下無數妓院一大筆債才歸納秦府打工還債。如今他聽說秦夫人雖致中年,仍舊美貌,不由得口水直流,隻恨前日無機相見。如今辦喪事,他也蹭進隊伍去幹活,方才一睹甄氏芳容,果然風光猶在,花容未衰。狂喜之下,在孤僻之處喃喃自語:“我命真好,竟能覓得如此美人,美人又在此時失去夫君之靠,我乘機可得。。。”說著,唾沫飛濺,竟越思越狂,暗想秦夫人麵貌之時,隻覺得猶似春水梨花,豔麗不可方物。
其實並非秦珍走眼,甄氏的確年輕之時貌美,現下雖然懷孕卻並未生育,魅力仍在,否則焉能在心力交瘁之際仍是牢牢套住秦珍一顆狼心?
甄氏現下不但要處理家事,還要操辦喪事、照顧自己身上胎兒,自然是分不出心來察看秦珍歹意,何況她生性好和,信任旁人,諒她再細心十倍也無法敢動秦珍是虎狼之輩之心。就這樣,秦珍一日比一日更加思念甄氏,更加放肆,與他稍微接近之人已經察覺,隻是無人告知甄氏。
當秦洛如喪那天,甄氏穿上寡婦之袍,在丈夫墳前哭天嗆地,把近日的操勞、悲感、委屈統統哭了出來。在場的家人無一人不惻然。
事後,甄氏緩緩抬起頭來,嚴肅的說道:“大家聽好了,現下老爺已歸入故土,我甄氏便是這個家中的主人了。各位須得萬事聽從我的命令,不得有絲毫怠慢之意,才能繼續將秦府發揚光大。若有人有不軌行為,玷汙我們秦家,輕則逐出秦府,重則交與官府,死後不得入我們秦家墳土。” 眾位家丁近日早已佩服甄氏貞烈與精明的性子,何人不服?甄氏又續道:“我自從年幼許給秦家,入贅已極二十一年,秦洛便是我的丈夫,我已決定終身不改嫁,秦洛便是我唯一丈夫。” 秦珍一聽,又驚又怒,心想要得到甄氏還並非易事。
從今以後,眾家丁則是堅信不變的為甄氏服侍,而秦珍則一日不爽與一日。他自從見到甄氏,魂兒飛出九霄雲外,已然不必多說;何況甄氏又操控秦家所有財富,倘若他得到甄氏,又能得到錢財,當真是一石二鳥。不過甄氏自行許下終身不嫁的諾言,又萬一生下一個男孩,那麽縱使得到甄氏財富也蕩然無存。如何兩全齊美呢?為此,秦珍化費許多腦汁也想不出來。
但是小人還是小人。有一日他得到甄氏指示,上街買兩包草藥,忽然見到大街上吹螺打鼓,大行遊街隊瞬時應來。他心下驚慌,避到一邊,抓住旁邊一個小孩,遞給他幾枚銅板,問道:“發生什麽事?”
那小孩隨口答道:“近來新縣官胡霓胡大人新上案的,媽媽叫我呆在這裏看著。” 秦珍一怔,心道:“胡霓?胡霓?在哪兒聽過。。。” 細細一想,忽然哈哈大笑;這胡霓,正是自己曾經一起在妓院雙雙風流快活的“良友” ,當年是個落魄舉人,後來秦珍當時見他英俊瀟灑,甚為賞識,帶去妓院風流,不料今日竟然當上官了。。
當即他沒過幾天,便去拜訪。胡霓聽說是個秦府家人,心下愕然,自己早已聞聽秦府是洛陽偏南一帶最富人家,不知何時早已與他們結下芥蒂。出去相迎,見是個庸俗家人,不禁眉頭一皺,心道:秦府未免將我看得忒小。
那家人嗬嗬一笑,說道:“兄弟享了清福,卻不如一同在汙穢之地享受豔福那般風流快活了。” 胡霓大吃一驚,隻覺這家人說話口無遮掩,想要吆退,那家人自行湊上,道:“兄弟不認得我了麽?我是黃珍啊。” 胡霓細細看下,方才認出,想起昔日兄弟一起的日子,不住失聲大笑,隨後向身後一臉茫然的屬下說道:“我未做官之前,幸得這位仁兄指引迷津,以致今日發奮圖強,好歹得了個一官半職,你們快去擺一席酒宴,我好與我兄弟敘舊。”
一等人盡數退去,胡霓笑嘻嘻的說道:“黃兄弟找我有何指教嗬?” 秦珍愕然,道:“原來兄弟早就知道我是有事找你。” 胡霓點了點頭:“秦府與我素無交情,你現下千裏迢迢趕到這裏,定是有求與我。”
秦珍奸詐一笑:“不錯,正是如此,我正愁無人可靠,沒想到兄弟你當上縣官了。” 說罷,把近日來思慮甄氏的美貌、錢財,還有她的孽子。胡霓詭異一笑,道:“那甄氏當真如此美貌,兄弟你難怪傾心,愚兄卻有一計,便可把甄氏詐騙到手。” 秦珍點頭道:“我聽著。” 二人坐下,胡霓便湊上嘴,敘敘而談。
胡霓說完,秦珍點頭道:“此計可行。” 剛剛談完天衣無縫的計劃,酒席擺好,秦珍雖對甄氏愛慕,但她嚴厲峻索,對她存有三分懼怕,卻擔心自己回去晚了甄氏必然對自己施嚴,酒席剛好吃完便辭別回去。
甄氏見他醉醺醺的回來,心中惱怒,道:“又到哪裏去了?” 秦珍道:“沒什麽,幾個舊時朋友拉我吃了幾碗酒。” 此時他已醉,口無遮掩,眼色對甄氏流出傾慕之情。甄氏瞧他如此看著自己,臉頰不知如何,竟然飛紅,更顯妙麗,急忙囑咐幾個家人送回房裏。秦珍見甄氏如此,不得癡了,心裏想到快能娶她為妻,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