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沒有書讀日子
1966年開始的文革,從毛太祖的<< 炮打司令部-- 我的一張大字報>>開始,小學停課,全國立馬就亂套了。小學4年級的班上每一個同學發一張舊報紙,叫我們在上麵寫批判大字報,我記得當時就傻眼了。大字不識幾個,怎麽寫?怎麽寫題目?怎麽開頭?更不知道啥是批判文章,批判誰?誰是壞人?
鄰居有人被操家打人,有同學家被貼了大字報,幹幹淨淨的家門框上漿糊四濺,胡亂地貼上極具侮辱性的對聯和橫幅,家人不敢怒更不敢言,忍氣吞聲,生怕惹上更大的禍事。
走進隔壁金華街的成都千年城皇廟,大門被砸,滿目廢墟。看見遍地滾落的砸碎的佛頭,我傻眼了,隻見金身佛像被打破,露出裏麵黃泥巴加稻草節段做成的佛身, 我驚訝不已。
我的馬家橋小學嬌小微胖的女校長邱菊仙女士據說1949前是大學地下黨,是叛徒。她和小學另一名原本就眉眼微腫的中年女老師被打,這老師眼瞼麵頰更加浮腫,皮膚黧黑。我在小學那灰磚八角樓的一個陰暗的門口,看到了匆匆藏進屋裏的那中年女老師,當時4年級的我心想,這老師病得不輕。聽說她是一個被劃成右派的老處女,大舅不疼二舅不愛,孤家寡人一個。多年後我在醫學院學了腎功能衰竭一病,腦子裏記起了可憐兮兮的邱校長和那位顏麵浮腫的右派老師,多半已經是腎衰了,從當時的病態和治療條件看,她們熬不出文革。
不知道這兩人是否被算在葉劍英所說的"打死兩千萬,挨整一億人"的1978年12月中央工作會的報告中。也不知道她們倆最後有沒有得到一個說法。得到了說法又咋樣,人都死了。殺人者受到製裁嗎?打人者知錯認錯了嗎?社會輿論在全民中討論了這災禍的根源和起因嗎?從理論上做過定論嗎?難怪如今對文革的認知派別對立,懷念的大唱紅歌,痛恨的咬牙切齒。她們倆是算成那個豁人哄人的"人民內部矛盾",還是應該歸於刑事犯罪?
五冶總公司大樓裏麵批鬥老革命總公司經理王繩武,王老先生弓腰駝背作可憐像,有人往那個老人臉上吐口水,大廳裏人潮湧動,喊聲此起彼伏。我走出大廳來到大樓頂上,初冬的寒風吹在臉上,頓感全身一陣寒戰。
附近的手工業管理廳武鬥打響,攻打固守大樓的保皇派,鋼釺棍棒橫飛。飛機製造廠132信箱罕見開槍了,被打死的紅衛兵男女屍體被放在數輛大卡車上麵遊街示威。
武鬥雙方都喊誓死保衛毛主席,川大826,紅衛兵成都部隊,兩邊成了死對頭,就像對方隨時可能要蒙害毛主席,隻有自己才能保衛他老人家,不殺死對方就是不忠,就是不革命。對方就是十惡不赦的反動派。
文攻武衛全國打得稀裏嘩啦,學校停課,放敞鴨子們回家,我們這些小學還沒有畢業,大字不識幾籮筐的半截子幺孤兒們就每天呆家裏,也不曉得啥時候學校才重新開門,心頭有點惶恐。
此時新疆的外婆病危,天遠地遠地,打小跟外婆在崇州罨化池邊長大,此時此刻不知外婆吉凶,被外婆疼愛的一幕幕情景像過電影一樣浮現眼前,記得她老人家的3寸金蓮小腳,一根銀簪子在後腦爪盤起一個撰撰(這個字不常用,難免有誤),心頭貓兒抓的一樣難受。外頭手管廳打的窩火連天,我蒙起腦殼卷曲在床上,眼淚花希裏嘩啦地,不知腦子裏該咋個想,心頭亂成一團。
學校關門,書還是要讀的,這下子就在家裏翻箱倒櫃,看看能不能找到帶文字的東西。我也就從那時候學會了讀報子,記得最港的是讀“參考消息”,說是那幾個字都是毛老人家親筆題詞,現在想想不像,太祖手書屬於啷斤斤的瘦條型。記得最多的內容是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帶了一個法國美女夫人,麵目慈善,旁邊多半還有一位郎斤斤的瘦老頭,雞啄米一樣,頸子有節奏地往同一個方向堅定不移抽風的啥子親王...哦,賓魯。
大概也是沾了公司大院居住密集型的光,小朋友夥伴們哪個手上有一本書,立刻就會排長隊等到,不幾天就輪到自己了。那時候我爸不操心我們不讀書,他幹涉我們最多有兩點,第一,該關燈睡覺了,第二,不要躺倒看書,眼睛要整壞。
現在回想,老爸是對的,躺下看書眼壓增高,得眼疾的幾率高。
我眼睛一直沒有毛病直到進了成都中醫學院,教室熄燈後在走廊的二麻二麻的燈光下讀書,才整成近視眼,也許因禍得福,一副眼鏡框遮住了自己的豆泗般小眼睛,還給自己添了幾分文氣。那是平時住校,老爸不在身邊,沒有人敲門喊關燈。
現在回想,老爸是真的愛我。
那一段時間亂七八糟地其實看了不少書,比如最記得的《戰爭與和平》裏麵高大憨厚,書卷氣十足的彼埃爾,美麗聰明的娜塔莎。還有《安娜.卡列尼娜》,她那個官員身份的老公卡列寧,她不愛他,他也不咋個搭理美女安娜.《紅與黑》,那個多情男子於連趁月黑風高,在桌子下麵去握美夫人的小手,《靜靜的頓河》,冗長的篇幅,描寫俄國鄉壩頭單調乏味的景色,讀得十分費勁,家裏有一本《普希金詩集》,現在隻記得老普最喜歡把豎琴寫在詩裏,動不動就是“撥動了豎琴”一類的句子,我後來明白了,老普隻要說到豎琴,就是他在表達愛。
朋友手上有一本《外國民歌200首》,好多現在會唱的歌曲都在那上麵。
有一天,傳來一本《基督山恩仇記》,看得我廢寢忘食,快意恩仇,大難不死,昨天的死囚,今朝的伯爵,立斬仇人於馬下...我反複翻讀,欲留此書而不能,心想離還書的日期不遠了,咋辦?一時興起,抄書!抓起自己的鋼筆作業本,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抄起來...我有時給老美朋友聊起那時沒有書讀,居然手抄《基督山伯爵》,他們十分吃驚,聽說我們打小就讀過《戰爭與和平》,他們眼裏流露出丁點的佩服之意,有時還能見到對我們無書無知的絲絲不肖。
方大哥從朋友那裏借來了《趣味物理》蘇聯版,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也沒好好讀,擺在桌子上,有一天包渝的爸爸,說一口雲南話的退伍軍官帥叔包爸爸,看到我的《大眾哲學》,使勁飄揚我,我卻像擺門麵,騙了包帥叔的謬誇,今年去了雲南,在騰衝拜訪艾先生家,才明白包叔叔,艾老先生,早年黨的理論家,是包叔叔同鄉。
家裏多年來就有一本《中國畫線描山水花鳥》,有點像《介子園圖集》,我捉毛筆臨摹,十分喜愛。對美術的興趣和敏感,應該來自我爸的基因。當年我爸赴京趕考中央美院無果,那時後話。
必須說說我們的校長唐先忠老師,一天,他把我和建林叫到他林小的私人屋裏,拿出自己的《紅樓夢》,讓我倆傳讀。我心中驚喜,這書聽說過,沒有見過,屬於封資修的毒草,黃色小說,正受批判呢!好一個唐校長,好一個為人師表,你就不怕招來惡運?現在回想,你的動機大概是相信這民族文化經典應該傳承,哪怕在極小的範圍,盡一己之力,而顧不得自身安危了,為了表達對唐老知遇之恩,我反複讀《紅》,今年買了一套背回米國放床頭,隨時過目。
有一天,賴宗民從外頭回來,背了沉甸甸的一旅行包書:他大概是趁月黑風高之夜,爬進了鐵中的圖書館,順回來一大背包中外名著,(細節忘了,也不太重要了)我們好一陣激動,這下不愁無書可讀了。
我們三兄弟是賴宗民
家的常客,賴伯伯賴媽媽從來對我們都麵帶微笑,好言相待,他們家似乎永遠藏著我看不完的書。
他們家幾兄弟文也文得,武也武得,打架擱孽,不虛外人,沒有人敢欺負他們家,哪怕他父母都是臭知識分子。弟兄幾人下麵有一個斯斯文文,細聲細語的小妹兒叫賴宗英,雖與我同班上學多年,那時候出入她家,不僅沒有搭白,連正眼都不敢看過她一眼,注意,是不敢看小美女一眼,現在學會了反向思維: 我想看不敢看,想勾兌又不敢搭白,難不成人家小姑娘就是木頭,人家也有兒時的情感,對不。少年維特還有自個的煩惱呢?當然,我主要是想說自己,劃分男女界限,現在想來真真不可思議,哪根筋搭拐了?如果有機會再回到小學,打死也再劃分男女界限,一定跟美少女勾兌搭白。
有一天,我偶然發現他家圓桌上放了一本《阿爾巴尼亞畫報》,那是我第一次讀到彩色外國畫報,油彩鮮美,版麵精致,十分搶眼,我小心翼翼地翻了幾頁,突然,我驚呆了,心跳加速,手腳冰涼,大氣不敢出:
裏麵一副彩照,一個金發美女裸露上身,端坐在一個露營的帳篷前,前麵是湖水,森林和藍天,好一個天上人間,洋仙女下凡。
不要想歪了,那是一張背麵左側麵照,是從帳篷裏麵照出去的,從金發美女背後,是側背麵照出去,胸前麵和部分腹部的輪廓清晰。好一個美字了得。
記憶猶新啊,有些人和事,終身難忘。
盡管如此,在當時政治高壓,舉國封閉,藝術界極端保守的時期,那照片足以讓我目瞪口呆,腦門出汗,手足冰涼,靈魂出竅了。
現在回想那時的心情,實話實說,我所有的念頭還是從人體美的角度閃現的,沒有其他歪心眼。其實說白了,好真的不知道啥是歪心眼。
就像魯迅所說,看女裸,惡人看淫,好人看美。我大概多半還是應該屬於後者吧。
後來讀了盧梭《懺悔錄》,我比盧梭似乎還要純粹些。
現在想來,我們那代人真可憐,打小就被生拉活扯地剝奪了應有的正規教育,沒有接受完整的基礎教育,沒有係統地讀過不同年齡段該讀的中外名著,更談不上正規地接受應該接受的性教育,黴不?誰應該為此擔責?
你可以說,不讀書不是也長大了,木有錯,不讀書,吃幹飯,同樣長得大,隻是可能有點傻,哈哈
2024年12月1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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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的有點過了,鄧蒂斯的複仇可是費了很大的周遭才完成的,而且也不是斬仇人於馬下……可以說他基本都是放了仇人一碼,沒有要對方的命。但三個仇人:一個自殺,一個瘋了,一個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