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12-9-2013
高中畢業時, 我倆哥都已下鄉, 他們給我墊背了. 當年四川有個土政策,一家可以留一個。我兄弟仨都清楚,下鄉意味著艱苦而漫長無望的日子。那時有些人家裏弟兄間交惡,僅僅因為各自都想躲避下鄉,但一家隻能留下一個。那時都知道,誰膽敢破壞上山下鄉政策, 罪名老大了,首先就讓你爸媽吃不了兜著走.
大哥去的是川西山區,年底回家,清瘦的臉上,隻有一雙眼睛還有點活氣。媽媽說, 你哥是缺營養太累了,幹農活鬧了個腰椎間盤突出病,走路都難。眼睛出了毛病,夜晚看不清。農民叫“雞夢眼”,說雞在晚上就不認路。我後來知道,這是缺乏維生素A所致夜盲症。那年冬天大哥在家呆了10來天。
城裏人都是糧食定量供應,每月28斤大米。我寧願自己不吃,也想讓大哥在家多呆幾天。
這以後我和二哥翻山越嶺地去看他,黃泥巴幹打壘的茅房沒有窗戶,昏暗的房間裏住了6,7個男知青。裏麵亂得狗窩不如,年幼的我第一看到如此亂的家。沒有菜,跟他們一起吃了鹽水飯,難怪大哥維生素A缺乏。後來回想,我們不該吃他們的飯,他們口糧也不夠。沒有桌凳,地上一木板上堆滿了書,大家輪流做飯,其他的人坐在門檻上看書。77年高考他們走了幾個,其中一個是10年前四川省數學競賽第一名,他與身處他鄉的女朋友相約,報考同一所大學,果然如願,考入同一大學同一專業同一個班。
當年他們就沒有放棄過努力。
二哥下鄉之前給爸媽提了一個條件,要一把小提琴帶走. 那年月,一把小提琴可以是一人幾個月的工資.這可把爸媽難住了.好在鄰居一老師家有把舊琴要賣, 23元人民幣. 老師的工資也就30左右. 就這樣二哥去了川東北大巴山區。那裏是紅四方麵軍起勢的地方,林深山陡,山窮水惡!
二哥走後,我高中畢業,不能下鄉,沒有工作,沒有大學,立刻成了社會待業青年,稱社青,時不時地到街道辦事處報道,跟一群老右派,曆史反革命一起打臨時工,工資1元3毛5分一天。
爸媽對二哥剛烈的脾氣不放心,派我前往探視。大巴山寒冷的早上,有人敲門, 鄰居農民的小姑娘來要一根火柴生火做飯, 他們家5口人僅有兩條長單褲, 不能同時出門. 至今我看到那些老革命腦滿腸肥,大模大樣地視察老區就來氣,老區養育了你們,可是,你們給老區帶來了啥? 有一首歌唱老革命回老區看望鄉親,“清風牽衣袖,一步一回頭”,我聽到此歌就起雞皮疙瘩。一定是那時候在二哥下鄉的革命老區受刺激太多,鬧下的毛病!
一天我和二哥上山砍柴, 那山路陡峭,,得手腳並用,來回兩小時左右的路上,二哥指著一段路說,他們的一位知青朋友就在這裏摔了一跤, 肩上扛著40多斤重的柴夥, 脖子折了, 當時就沒命了. 隊上通知他媽, 兒子出事了,老媽連夜趕到,看到1米8的兒子躺在棺材裏, 雙腳還翹在外麵-- 棺材短了. 湊合吧, 隊裏沒錢. 老媽不舍,呼天搶地,哭啊.
二哥出工回來,手臂雙腿上一道道的血痕, 讓莊稼給割掛的. 他說什麽也不讓我下地幹活,說田裏有一種勾端螺旋體病, 得了病立馬內出血, 死得快, 沒得治. 每天就掙幾分錢, 橡皮雨靴是天價. 買不起. 我說,你咋辦? 他說,看運氣了.
農活對城裏長大的我們來說,累,髒,沒完沒了。他們也就是17,18歲的孩子, 累了一天回家, 冷鍋冷灶, 還得自己做飯. 最快樂的時候太概是下雨天不出工, 呆在家裏, 一本“戰地新歌”,一本“外國名歌200首”, 被我們幾乎背下來了. 最記得就是那幾句“再見吧媽媽別悲傷別難過,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我無意貶低千百年來吃盡甘苦的農民弟兄,回鄉知青也不是命裏該當農民。何況當年城鄉巨大的差別,來源於經濟政策的失誤,來源於解放後政府對農產品價格的人為打壓,農民收入太低,農村過於貧困。
誠然,再艱苦惡劣的環境也有真情。知青之間的友誼,與農民朋友之間的感情。二哥鄰居民兵連長,節日裏叫我哥倆喝酒,微苦的紅薯酒,酒勁很足,那次我們醉了,平生第一次發現醉了是如此愜意。隔壁五嬸時不時送點青菜蓮白,春節後回農村,帶回幾包糖果,鄰裏鄉親們像過節似的高興。做飯,種菜,醃肉,笈酸菜,多是在農村學的;下過鄉的知青,堅信自己能夠邁過今後人生所有的坎。
現在看來毛太祖的最高指示也不過是個騙局,說什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蒙人。實則是文革和文革前的計劃經濟政策失誤,造成國民經濟崩潰,政府無法在城裏安置上千萬的中學生。這批學生造反有功,幫毛老人家打倒了自己的對立麵,正等待立功受獎呢!那時鄉下知青有人暗傳,絕大多數人即不敢想,更不敢言
我也不否認當年農村的艱苦生活是我們後來人生的一筆財富。但是這不是我們自願行為,這是那場運動的附加效應,是以我們心身的痛苦和寶貴青春的磨礪換來的人生經曆。我們是受蒙蔽者。
日本人侵略中國,即將亡國之時,才有了中國人8年抗戰,建立了新中國,你不會傻到感謝日本人侵華有功吧!
何況,按慣例,大量移民,政府應該為移民準備條件,像美國當年的西部淘金,10年前的三峽移民。而所謂的知青安家費,也是少則又少,大多是下鄉開始幾年以後的事了。
我非常理解他們的絕望,那時的我們都沒有前途,沒有人可能把握自己的命運。看到二哥在地裏沒黑沒夜地忙乎,一天下來僅僅掙到5到8個工分,一年下來連口糧都掙不夠。我獨自坐在山頭上,望著遠方迷茫的群山,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裏,心裏全是淒涼。
他們隊上的兩個成都知青結婚了,他們的窩,家徒四壁。二哥對我說,千萬不要在鄉下談戀愛。那兩人聽到了,說,隻要能回成都,掃大街也行。今後撒尿都不朝著這個方向。說得咬牙切齒,深惡痛絕。
那年春節寒冷異常,二哥敲開了家門,一身的塵土夾著風雪,單薄的衣裳,黑瘦的臉上一道道淺淺的霜痕。他扛著自己打製的小圓桌和一袋土特產,頂著寒風遠遠地一步一步走回家。大概是他能夠帶給家裏的最值錢的東西了。掂掂這老沉的一堆東西,我感到陣陣心緊。
吃這苦頭也可能是我啊,不一定非是他們不可。政策規定留一個,沒有說留最小的一個!朋友中哥哥體質差讓弟弟下鄉的多了去了,姐姐留家弟弟下鄉的也多。我倆哥隻字不提,他們自己扛了。
這麽多年我沒有給他們說過一個謝字,一個謝字太淺。
記得那時爸媽可擔心了,時常提心吊膽,生怕鄉下的兩兒子出事兒。手頭又不寬裕,且天遠地遠,照顧不了。加上他們也在運動中,還得夾起尾巴做人。隻好在過節兩個兒子回家時多弄點好吃的。男子下鄉,隻擔心學壞。女兒下鄉,擔心受欺負,愁死老娘。
我打小生長的機關大院裏麵的幾十個發小們,後來全是下鄉上山或去雲南兵團的知青們,同學朋友的兄弟姊妹們,大多遠走他鄉,逢年過節大家回來聚一起,帶回太多的悲慘故事:
陳老師的兒子在雲南兵團與當地老鄉發生爭執,被砍了雙手,扔到田裏;
趙家小子4人,雨後上山采蘑菇,誤食毒蘑菇,肝腎損害,數月後先後不治而亡;
雲南兵團與外界有一深澗相隔,橋上哨兵把守。蔡家老二想家,三個同伴天亮前爬進悶罐汽車,妄圖逃過崗哨,他沒有參與,結果那三人不幸窒息致死;
朋友的小妹殘遭不幸,隊長趁公社演電影時摸進她的茅屋,她不從,遭奸殺,茅屋根本就鎖不嚴,她16歲;
雲南兵團,十幾個女知青被燒死在草蓬房裏,有人縱火,在外麵反鎖了大門,之前連隊領導多次圖謀不軌遭拒;
雲南兵團,一同學姐姐,一個才貌俱佳的女子,被人推下怒江,拉上來後被強奸。
鄰居小英子哥哥,雲南邊防軍團長,妻兒都在成都,被女知青拉下水後受處分。女知青後來明說,找他是想離開兵團,別無他法。
朋友出身曆史反革命,老爸是國軍團座,遭鎮壓,屬黑五類子女。下鄉7年,周圍人都先後回城了,就他不行。有人出主意,辦病殘回城。查小便時,在自己的牙齦上用力一捅,把牙血混如小便,冒充腎炎。見效。據說,體檢醫生也要有內線。
。。。。。。
太多太多,不堪枚舉,不堪回首!
然而《歲月甘泉》唱的卻是“汽笛一聲海天闊”,“墾荒者的篝火”,”大山的壯想“,”拖拉機的轟鳴“,好一幅戰天鬥地的宏偉場景。(請讀我的另一篇“《歲月甘泉》的討論和爭議”)。
蘇煒這樣的知青居然讚美上山下鄉,是對曆史的不負責任,是“人質對綁匪感恩的斯德哥爾摩症“!知青這個人群再過10年20年便逐漸消亡了,這段曆史我們不澄清,不會再有機會了。不能留給後人一段不真實的曆史。
這些人用自己由苦難而產生的奮鬥精神和經過奮鬥而成功的個人經曆,模糊了人們視線,讓人感覺那些個人奮鬥和艱苦而美好生活就是當年的知青生活。從而有意無意地淡化了這場運動帶給國家民族和知青群體的災難。實在是一種誤導!
我理解美國的知青們去唱《歲月甘泉》是感念,是對自己青春的緬懷。那些參演的韓國人,美國人的感言,也隻是個人經曆和感受,與我們說的這場知青運動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話題。參演者在說自己的親身感懷,我們說的是這樣打著知青運動的大牌子,卻片麵的描述知青十年,是回避了那場運動帶給國家民族的災難。
我同意《歲》是在歌頌和感懷那青春逝去的時光,這也是為什麽很多華盛頓的知青熱衷於唱的原因。這沒有錯。我的觀點實際上是說,一個描述知青生活的大型作品,卻隻唱了頌歌,沒有唱當年那些悲歌,那十年間摧殘人性的悲劇,也沒有講述那場浩劫帶給千萬知青的苦難。 請見下一章”對《歲月甘泉》的討論和爭議“!全曲8章,其中6章都是諸如“汽笛一聲海天闊”,”墾荒地篝火“,“拖拉機的轟鳴”等等豪邁宏偉的情景。隻有倆章是略帶悲傷色彩,一是唱一女知青教完了夜校,望著星空,想念媽媽。另一章是“大山的壯想”,背景是一場山洪衝毀了半山腰的養豬場,20來個女知青受難。自然災害你怨誰?正如2008年的汶川地震,死亡9萬餘人,這是人們無法控製的災害。但是為什麽不唱有人蓄意製造的災難?那20多名被人反鎖在室內後縱火而死於非命的雲南知青,那些被欺負被奸汙的無處苦訴的女知青,那些肮髒的手,罪惡的心靈,他們可能還逍遙於法律懲治和道德譴責之外。
誰都知道,寫這些通不過中宣部。但是,為了通過檢查,就可以不講真話!就可以避重就輕!
他們可以頌青春,歌頌艱苦生活中的人性美生活美。但要是歌頌的是那場運動,就錯了。而全曲沒有表現災難的一麵,沒有涉及那運動帶給國家民族和一代人的災難,沒有表現知青10年的全貌,卻更像樣板戲的姐妹篇,更像文革時期的形勢一片大好的禦用作品。不知道那段曆史,那場運動的人會誤認為知青10年就是那麽悲壯浪漫,那麽充滿英雄主義的色彩。
因此,唱得人說是唱他們自己,他們沒錯。而反對者說的是你不光唱自己,你這麽一唱,唱的就是知青10年。你有誤導之嫌疑。除非換個名字,隻局限表現的個人,如《知青歲月中我們的情懷》。
若像《歲月甘泉》中所描述的,那就是知青運動,那就是40年前發生在中國並帶給每一個家庭無限痛苦的知情運動,那就是篡改曆史。
因為,《歲月甘泉》看上去更像我們中學時全班同學下鄉勞動,吃住無憂,把戶口留在家中,到農村去溜達一圈,僅經受一些皮肉之苦。
我拒絕參加《歲》在華盛頓的排練,但我看完了全場演出。看完演出,人們站起來鼓掌,我笑不出來也站不起來。我坐在那裏心情沉重,淚水往心裏流。我不可能為之鼓掌,這不是我們心靈深處那傷痕累累的知青10年。
知青上山下鄉雖然不比中國抗日遠征軍葬身異國他鄉那樣悲壯,也不如誌願軍血灑異邦般慘烈。但是,這場運動曆經10年之久,3000萬中學生身受其害,每一個家庭都牽連其中。這個災難的覆蓋麵之大是曆史上空前僅有的。
《歲月甘泉》實際上粉飾了那段不堪回首的知青生活。
知青史實際就是一部血淚史!但是在《歲月甘泉》裏,你看不到一點痕跡。
白熊先生,多謝你的長篇感言,其實我和你有類似的經曆,相似的體驗。你說的大多都是我想的。我們都是當年抗住了壓力,經受了磨難,沒有墮落,經過努力奮鬥才取得了今天的些許成績,才有了今天的感言。說白了,就是因為我們還保持了對那片土地的情感,保持對我們青春歲月的感懷,才有今天如此不依不饒的爭執,難受,以至於憤慨。
我能理解大家唱《歲》這樣的曲目,用歌聲表達自己的當年在艱苦環境中的美好青春。但是,也許是我周圍遭難的知青太多,也許多過其他地區的知青,為了他們,我寧願唱《長征組歌》,不唱《歲》。
隻要還有“中宣部”在,還要“維穩”為重,就隻有正麵意義的知青歌曲麵世。這就是為什麽《歲》的第一章“汽笛一聲揪人心”被槍斃了,因為不如“汽笛一聲海天闊”正麵。
這大概也是為什麽半個世紀以來,大陸沒有傳世流芳的文學巨作出現,也不太可能有被曆史接受的知青大型知青作品出現。這不是一個出現文學巨匠的社會。
多謝討論,咱保留共識,也保留各自不同的意見。我相信一句話,在政治和宗教觀點上,所有的爭論不會有結果。隻有相互尊重為佳。
所以,我得出我的看法,你有你的認識。咱們不談文革好不好,隻談青春歲月。說起自己最美好的年華歲月,一點也不輸給今天的年輕人。盡管那時我們沒有電腦,吃的也不好,穿的更無法和今天的年輕人比。但我們有理想,有榜樣。雖然這些理想和榜樣,今天很多人都看不上,甚至鄙視。可我認為是精神支柱。從你的年齡來說,肯定對我說的精神的東西不陌生。所以在知青年月裏,苦雖苦,但不是不可忍受,我們沒有被壓垮,而是扛住了壓力。所以我懷念我的青春成長的年代裏的熱情和激情。今天,有人把那個時代說的一無是處,才是真正的沒有良心。對青春年華美好的回憶,不是以參加不參加《歲月甘泉》來劃分的。和對《歲月甘泉》的看法來判定的。所以,正如我前麵提到的,參加合唱的知青中,有對《歲月甘泉》有看法的,他們依然歌唱美好的青春。
來美的知青是一個特出的群體,如你所說他們是幸運兒,是少之又少的一些人。就算是你說的那樣吧,《歲月甘泉》代表他們感恩的心理。感謝上天讓這些人有了一個能抒發自己心理的作品。也期望某些知青能寫出更感人的知青作品,即使是知青悲歌呢,隻要能麵世,能得到大多數的知青接受,就長得住腳。但什麽樣的知青作品都會受到批評的。那些不願意談及知青經曆的人,當然不會有作品反映他們。而這些人將被曆史忘掉,不論人數多少。曆史記載下來的永遠是活躍,積極向上的人們。就像來美的知青寫自己的經曆。
上了大學或事業有成的知青,特別是到了美國奮鬥並站穩腳跟的老中們,大多感言知青時代給自己的精神動力,美好回憶,他們是幸運兒,他們是知青裏的少數。但是大多數的知青,國內很多混得差的老知青們,他們厭倦談論知青生活。
唱“外國民歌”的時候,我就在農村。
你談的是個人感受,我談的是對曆史對知青10年的真實記錄。我們說的不是一碼事。你難道要歌頌知青10年,歌頌文革不成?
知青在一天的勞累之後,回到家裏,或是雨天不能出去幹活,打開“戰地新歌” ,翻開“外國民歌200首“ ,唱起 共青團之歌,那豪情,那快樂.....是一個不是知青的人無法體驗的。你沒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