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狀元袍 (第六章）

第六章

那一次的跳舞選角風波不但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摧垮我和麗華的友誼，反而因為一起被罰站升華成了革命戰友般的戰鬥友誼。

現在麗華跟我一樣成了落後生，學校裏所有露臉的事都沒有我倆的份兒。我倆特別的閑，在忙碌的人們午休的時候，我倆就四處溜達。

有一天中午我倆溜達到露天電影院的門口，發現一向隻在晚上放電影時才開門的露天電影院的門居然開著。我倆相視一笑像是撿了個大便宜般的徑直走進去。原來是一個戲班子正在台上忙進忙出的。

麗華主動上前問：“你們是今晚要在這兒唱戲的麽？”

有人回答：“是啊”

“唱的是什麽戲？”

“是黃梅戲，《女駙馬》”

看沒人攔著我們，麗華就帶著我直奔後台。我們在後台看到了很多古裝戲服。有一件鮮紅鮮紅的錦袍特別的顯眼，我倆躲在錦袍後麵扯起錦袍的下擺把錦袍半披在身上比劃著，想象著穿著它會有多神氣。

看到我們對這件錦袍這麽感興趣，就有人問：“知道那是誰穿的麽？”

我們搖頭。“就是今天的大主角兒女狀元穿的。”

麗華說：“怪不得這麽好看！”

我也說：“好……好……看！”

臨走時麗華用手指著離舞台最近的一排水泥長凳說：“我們今晚一定早早就來，就坐在那裏。”

可是下午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差點讓我們看不上這出戲。

那天下午老師發語文作業本時，我看到周圍座位上同學的作業本上都有老師打的分數而唯獨我的作業本上沒有分數。也許真是該我出事，我一根筋地偏要老師在我的作業本上也打上分數。我就站在老師的講台前不走，老師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終於拿出紅色墨水鋼筆手起筆落在我作業本上畫了一筆。

有愛看熱鬧的同學就湊過來看老師畫了什麽，原來是一隻大鴨蛋。

孟廣勝在一下課就把我語文作業得了零蛋的轟動消息報告給了大隊長尹長秀。

我放學一回家就遭遇了媽的鐵青的臉。她嚴厲地要求我拿出語文作業本來。

這次她是用一條皮帶來抽我，邊抽邊痛斥：“你在學校學成這樣，你讓我的臉麵往哪裏放？我辛辛苦苦養你還有什麽用？我今天打死你，打死你算了……。”

媽的皮帶上下翻舞，我躲得了頭就躲不了身，躲了身就躲不了屁股。我最後耗得沒勁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任由她發泄。

這時媽也累得停止了打罵。可是她喝令我跪在哪兒不許動，要跪一晚。

這次奶奶也在家，本來是想幫我的，可是媽衝著她吼：“每次都是你護著，看你把她護成什麽樣？你走，孩子是我的，不要你管。”

我跪著的時候麗華來了。我沒有想到她也給我媽跪下了。她哭著請求我媽：“阿姨，請您讓長秋去看戲吧。這戲對她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求求您了。”

媽一把扯住麗華的胳膊把她拽起來：“你還來求情？你看她天天跟你玩都玩成啥樣啦？你趕快走，要不以後我都不許你來我家玩。”

媽的後一句話對麗華的威懾力很大，她回頭用淚眼望著我，但腳步卻是在往門口移動。

麗華一走，長秀就過來催促媽趕緊吃飯，要不趕不上看戲了。

她們匆匆地吃了飯然後從外麵反鎖上門就全跑了。

聽到鎖門的聲音，我才從跪著變成坐著。我渾身麻痛，膝蓋尤其酸痛。可是我的心更痛。以前媽所有對我的懲罰都沒有這次嚴重。媽不讓我看我癡心想看的戲，而且是我答應了人家要看的戲。我感覺這次媽是把我的心給剜出來了。

我欲哭無淚。我在心裏問自己‘我還活著嗎？我為什麽而活？我為什麽這樣活？’。

屋子裏靜得可怕，我仿佛可以聽到自己抽筋扒皮般地蛻變成一堆沒有靈魂沒有筋骨的爛泥的聲音。

突然我聽到麗華呼喚我的聲音。

我挪步到小院裏。那時我們每家每戶都接著紅磚大平房用土坯砌出一個廚房和一個小院來。雖然天已經有些黑了，但我還是在小院裏一下就看到房頂上的麗華。

麗華說：“你趕快去搬一個高凳子來踩上，我騎在這個牆頭拉你上來。”

我顧不得渾身的痛和麗華一起逃出了家，匆忙地往露天電影院趕。遠遠地看見也有一個人正往我們的方向趕。因為這時路上已沒有什麽人，所以這個人很容易被看到。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奶奶。奶奶看到我們嚇了一跳：“我的天呐，你是這麽跑出來的？我正準備去接你呢。”

三人顧不上多說一起往露天電影院奔去。

戲已經開演了，院子裏人山人海，每往戲台前挪一步都費勁。奶奶說要不咱就在後麵看算了。麗華不理會，在前麵當開路先鋒用頭為我和奶奶拱出一條出路來。我們坐在了離舞台最近的地方，不過不是水泥條凳上而是坐在了地上。我們需要把腰板挺直向後仰才能讓視線全部越過舞台。

清新自然、優美流暢的安徽黃梅戲一直都受到我們全家人的喜愛。奶奶是我們家最愛聽收音機的人，每次她隻要聽到黃梅戲就會把音量調到最響，而這時媽不論在幹什麽都會停下來聆聽，臉上帶著柔柔的特別女人味兒的表情。

《女駙馬》是黃梅戲的代表作。這是一部極富傳奇色彩的古裝戲，說的是民女馮素貞冒死救夫，經曆了種種曲折，終於如願以償，成就了美滿姻緣的故事。

今天這樣近距離地觀賞黃梅戲，它和我以前從收音機裏聽的感覺完全不同。此時此刻，黃梅戲那婉轉的旋律和戲中曲折的情節滲透到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善良、勇敢、聰慧的馮素貞深深地感染和打動了我。

終於看到身穿鮮紅狀元錦袍，宮花頂戴喜氣洋洋的狀元“郎”出場了，她唱到：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哪）。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禦街前，

人人誇我潘安貌，誰知紗帽罩（哇）罩嬋娟（哪）。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

……………..

這一刻熱淚模糊了我的雙眼，原本一直混沌不清的心智好像霎那間開了竅。我仿佛化身為舞台中央那個身穿狀元袍真情傾訴的人 - 不管我曾經受了怎樣的冤屈，我沒有自棄，所以我找到了一條為自己討回公道的路。

我刻骨銘心般地明白了我為什麽要活，要死乞白賴地活，要死去活來地活。活著才能有機會掃除所有的晦氣有一天像那個女駙馬狀元那樣否極泰來揚眉吐氣。唯有這樣所有的冤屈才挨得有價值。

那天回來的路上奶奶嘖嘖地感歎說：“看看人家閨女多出息！秋啊，你也學學，咱就不能也‘不蒸（爭）那個饅頭蒸蒸（爭爭）那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