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山茶樹下的故事(二)小林秘書和他的阿媛

(2010-02-02 09:00:18) 下一個
說起後勤部的小林秘書, 大院裏大人小孩沒個不知道的, 就因為他長的一個字: 俊!

那時山裏軍營裏的最好的文化活動就是看電影了, 最受歡迎的電影之一是<<永不消失的電波>>, 後勤部大院裏有個家屬工廠, 裏麵長長短短有百號隨軍家屬工人, 廠裏主要給部隊生產軍隊用的偽裝網. 這天一群婆娘聊起了最近看得電影, 一個短的說: 那王心剛長得真是好, 沒見過長得那麽好的男人了. 一個長的接口道: 俺們村頭的保子和他長得差不多的. 那短的接口道: 你就吹吧, 誰見過你們村頭的保子? 那長的有些急了,尖起聲音說: 我說一個人出來, 比王心剛長得還好, 你服不服? 那短的回道: 誰? 那長的便很得意地說: 林秘書! 短的不出聲了.

是, 後勤部的小林秘書比王心剛長得還要好.

他穿著一件部隊的白襯衫, 紮著一條牛皮帶, 綠軍褲黑步鞋, 走在夏天淡淡茉莉花的晚風中, 背後青黑的大山, 擋不住烈烈的火燒雲, 紅著半個天.

同樣的白襯衣, 他穿得那件特別順眼好看. 一個穿件白襯衣就能把王心剛比下去的男人, 是真英俊.

七十年代的山區軍營, 在沒有高音喇叭固定放軍號和鏗鏘音樂的時間, 絕大多時候很孤默的, 山穀亮亮地回應著一兩聲鷓鴣,鬆滔陣陣, 軍營整齊的房屋沉默地排著, 象士兵一樣, 不說話.

爸爸是個沉靜寡言的軍人, 對孩子從不行以怒色, 他比比舉著牛皮帶抽孩子的大院裏, 是個異數.在和爸爸一起的日子裏,我和爸爸晚飯後散步就象吹軍號吃飯一樣固定不變. 散步的往往是上了年紀一點的人, 年輕人裏散步的隻有小林秘書, 我和爸爸常遇到他.

我喜歡小林秘書是因為他常常會給我從部裏封了的圖書室裏拿很多書給我看, 什麽<<水滸傳>>, <<西遊記>>, <<三國演義>>, 後來還有<<隋唐演義>><<紅樓夢>>什麽的, 他還教了我幾首詩詞. 並不解釋, 因為他是個沉靜寡言的人. 這天晚飯散不並沒有遇見小林秘書, 問爸爸, 爸爸說小林秘書的家屬來了.

小林秘書的家屬? 想起來了, 記得鄰居同學的媽媽對支邊回家的媽媽嘰嘰喳喳講:林秘書兩年前堅決要和上海一個資本家的小老婆的女兒結婚, 搞得差一點被專業, 被你家老貴保下來了, 可就沒了提升的機會了.那女孩有什麽好! 聽說下放到東北去了, 還得了風濕…媽媽發現我在聽, 關上了門.

我還沒見過資本家小老婆, 更別提資本家小老婆的女兒了. 滿心的好奇, 跑到探親營房那兒去找小林秘書. 探親營房就是一排磚房, 前麵三顆茶樹, 油綠綠的, 長得有一人多高, 遠遠看見, 穿白襯衣的小林秘書就立在茶樹前看山呢. 我跑過去, 近了才發現有個人坐在小林秘書邊上, 她好象剛洗過頭, 頭發濕濕地挺長地披著. 她聽見聲音, 轉過頭來看, 一雙很黑很大的眼睛, 看你就象看到你的心裏去一樣.

小林秘書也轉過頭來, 說: 三三來了,過去來認識一下, 這是阿媛. 阿媛站起來拉我的手, 說: 三三, 你好. 我的手立刻被幾枝冰涼樹枝籠住了, 非常地不舒服. 阿媛的臉黃黃的, 頭發也黃黃的,穿著一件白底碎綠花上衣,領邊鑲滾淡綠的牙兒. 我不太習慣和大人拉手, 就輕輕地把手收了回來, 阿媛立刻把手收回去叉在褲子口袋裏, 立著那兒不聲不響. 小林秘書問: 三三, 你的書看完了嗎? 我說: 還沒呢, 我想問你我聽來的一首詩, 在<<唐詩選>>裏沒找到. .小林秘書說: 哦, 說說看. 我變立刻念: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還沒念完呢, 我覺得我的手又被那幾枝冰涼樹枝抓住了, 這次我沒敢動, 感覺到些樹枝還有些歪七扭八的. 阿媛拉住我說: 三三, 這不是唐詩, 是漢樂府, 題目叫: 飲馬長城窟行. 你等等, 我給你寫下來. 阿媛一陣風般地走進後麵的營房裏. 小林秘書笑了一下: 我們圖書室還真沒有這首詩呢. 他停了停補充道: 阿媛喜歡詩詞.

淡淡茉莉花香的在晚風飄著, 周圍青黑的大山, 擋不住遠處烈烈的火燒雲, 那天, 紅著半個, 青藍著半個, 有些神秘怪異. 天色開始有些暗了, 麵前的茶樹葉子, 有點綠黑黑的. 阿媛終於來了, 把一卷紙塞到我手裏, 有點抱歉地說: 不好意思, 我現在寫字不好看了.

我謝了她.回家打開來看, 是卷著的幾張公文稿紙, 用橡皮筋紮著. 阿媛字寫得很大很娟秀, 鋼筆寫的, 有點爸爸要我臨摹的柳體的味道. 紙上滴了幾滴水吧? 差點把夢字給模糊了. 我讀了讀, 不是很懂, 不是很喜歡這悲悲的味道, 就依舊用橡皮筋紮起, 扔到書架最高處.

日子對快樂的人來講, 總是過得快.

十年過去了, 我們家又回到了江南父親的老家. 那年我大學寒假在家, 一天, 爸爸說: 三三, 還記得小林秘書嗎? 當然了, 我說: 他偷偷給我那麽多書看呢, 爸爸笑著說: 他一會兒來看我們.

小林秘書來了, 還是那麽英俊, 胖了些, 帶上了些許威武. 跟他來的卻不是阿媛, 是個白晰漂亮的女人, 非常活潑健康, 領著個5,6歲的小女孩, 洋娃娃般地好看. 小林秘書, 不, 應該稱他為林部長了, 也變的健談多了, 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他這次是攜家升遷京城, 特意饒道來看故友. 他力邀我們出去晚飯, 爸爸答應了.

我問媽媽, 林部長什麽時候換家屬的? 媽媽批評道: 小孩子家亂講話, 什麽換不換的, 他原來那個妻子得風濕病, 那年夏天來探親回去, 就轉成風濕性心髒病, 冬天就死在東北了, 現在的妻子是6年前結的婚, 多可愛的人, 生的的孩子多漂亮健康! 不象原來那個, 見人悶著不說話, 病著,出身不好, 連累小林秘書好幾年……

哦, 是這樣, 原來阿媛早就不在了. 我的手又隱隱覺得那幾枝樹枝夾著我, 真不舒服.

我沒有去赴林部長的宴. 等家裏人都出去了, 到書箱裏翻, 找到了那卷阿媛給我的寫的稿紙.它還是象十年前那樣用橡皮筋紮著, 紙有點微微黃了, 我把橡皮經取下來, 才發現橡皮經已經老化了沾在那卷稿紙上, 我小心地展開那卷稿紙, 阿媛清麗的字跳了出來:

飲馬長城窟行--漢樂府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展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意何如?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我的眼淚滴在發黃的紙上, 蓋在阿媛黃舊的淚滴上. 我已經長大了,多少懂得阿媛當年的心. 她用彎曲變型的手指給我這個初次見麵的小孩寫這首我根本看不懂的漢樂府, 其實在寫自己的惶惑無助的心.

阿媛也許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 就是沒有風濕入侵心髒, 她也活不得了. 她就象那棵冬日的草, 等不得小林秘書這顆離得太遠的太陽了, 他的陽光隔著千山萬水趕不走她身邊的寒冷. 她臨死前, 看著北方冬日的皚皚雪地, 一定特別思念綿綿遠道, 江南的青青河畔草.

外麵飄著江南冬天的綿綿小雨, 寒寒地侵人手腳,  我在院裏梔子花樹下挖個坑, 把這卷紙埋了. 輕聲說: 阿媛,你宿昔夢見之的人來過了, 他要去北方了, 我想你還是留在江南的好.













不經吉衣本人同意, 請不要擅自轉載本文, 謝謝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吉衣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jsczhill' 的評論 :

轉吧轉吧, 注明出處就行哈
jsczhill 回複 悄悄話 HI,這篇文章是我最近十年見過的最美的愛情悲劇了,請問是否可以轉發至國內論壇?無關商業用途,純分享用。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