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歸
我已許久沒有回故鄉了,上次匆匆歸家,是年初時趕赴父親六十九歲的生日喜宴,與外子行程數百公裏,回到一江之隔的故土,邀集親朋,為父親祝壽,晚宴後急急返回。一來,每日裏工作匆忙,與其請假,不如來回趕路方便;二來,也是覺得沒有多大意義在家耽擱,盡管我知道,父母很期望自己能住下來,陪他們一宿,哪怕隻是相視而坐。
這些年,從剛結婚時,一年回去兩三次,漸漸縮減到一兩年回去一次。交通是越來越便利,而回去的次數卻是越來越少,甚至於去年年底,終於沒有回鄉過年。
每每分別一些時日後,再見到父親,總有驀然之間,又見滄桑之感。父親鬢角的霜雪越來越濃密,從一開始的一絲絲,一縷縷隱現,到現在幾近銀絲滿頭。與人說事,常常是言語含糊。牙齒也一顆顆地稀少了,每見他取下假牙洗刷,凹陷的嘴角,臉上掩飾不住些許淒惶。我越來越怕直視父親,怕見他兩鬢的濃霜,怕見他臉上越來越多的斑紋,怕聽他含糊不清的語調。而我的逃避,在某種程度,是寧願將父親年輕時的影像鐫刻在記憶裏。
父親青少年時的刻苦攻讀,壯年期的行走四方,冥冥中為我性格走向打下伏筆。我的飄泊,雲遊,性格上的獨立,個性的驁傲,大抵是繼承了父親遺傳因素。甚至於在上中學時,因為父親一次過激舉動,我耿耿於懷十多年,一直到自己背井離鄉,為人婦為人母之後,我才發現父母的愛才是至親至愛。
因為身材高大,父親與人交談常微微弓著背,神情專注,側耳,輕推鼻梁那副老學究般厚厚的眼鏡,生怕因自己的疏忽,遺落對方關鍵的一字半句。即便第一回謀麵的朋友,亦能在無聲處感動於他的友善認真。
退休後的父親,為打發閑適時光,漸漸迷上橋牌,從此市裏賽事少不了他身影。漸漸他隱退做起裁判長了,義務為更多的朋友服務。他學著打字,嚐試上網,接觸新興事務,保持與時代同軌。若不是發生在兩三年前一場始料未及的變故,打破了原本平靜的生活,他晚年的生活質量一定會更高。家兄曾染指一些事務,纏上一筆可觀的債務,在過去的兩三年裏,債主們以各種方式,脅迫父母償還。一段時期,家中雞飛狗跳,夜無安寧,而遠在異鄉的我,無力伸出援助。父親麵對形形色色的債主,在惶恐中,仍然精心照顧孫女讀書,在經濟窘迫中度日。原本以他高工工資,生活本該是安逸的。因了這場變故,他似乎在一夜間衰老。
家中住房,因償還高額債務,被迫抵給銀行,每月大額的還貸讓父親背負起沉重的包袱,而上有九十老母贍養,下有孫女求學,以他有限的精力及體力,已無法盡職盡力。無奈中,他把老祖母送進老人公寓,每日前去噓寒問暖。在家中,則盡心竭力撫養好孫女,直至將她送進大學。
按理,父親終於可以鬆一口氣,隻是他依舊無法輕鬆。我曾提出待侄女考入大學,便接他來宜生活,而他卻不能放下家中祖母,必須盡孝道。鄉下的殘存祖屋,日漸破敗了,父親總是放心不下,每到周末,會騎上電動毛驢前去老屋開開門窗,透透空氣,防止屋子因無人居住而加速腐爛坍塌。老屋門前屋後有很小的自留地,父親於是耕上一兩畦,種幾顆豆,三兩株苗,收獲的季節,冒著酷暑炎熱前去采摘。雖然果實總是與他付出的精力遠不成比例。但也許對於父親來說,收獲的本就是豐富溫馨的過程與心情。父親快樂,堅持著。
偶爾空閑時,我會想起打一兩個電話回去,問問家中一切可好,而更多時光,我則是在百無聊賴中虛度。甚至是觥酌交錯,甚至麵對鮑翅熊掌、生猛海鮮;我似乎在學習遺忘。
隨著侄女出門求學,孑然在家的父親變得寂寞,打電話到我家中的次數,也明顯多起來,我似乎不曾察覺到這些變化,依舊每日行色匆匆,吝嗇問候安好。偶爾,我會忽然惦念起遠方的父親,我想念著他,父親蹣跚寥落的身影,是不是正在殘陽夕照的街巷裏越拉越長,越來越遠了?衝動的時候,甚至立馬就想驅車回去看看。隻是激情過後,我總能為自己尋找到逃避的理由。
我試圖去遺忘,去忘卻。
故鄉對於我,總是留存於夢境,清晰而遙遠……
鄉愁/剪成彎月的葉子
掛在/窗外丹桂的枝首
鄉愁/插滿思念的清風
穿不透星夜/越不過關山萬重
鄉愁,一杯/濃濃的女兒紅
無法醉卻/遊子綿綿的幽思
鄉愁/搖曳在依稀燭火裏
母親慈祥的目光/盈盈閃爍在北岸那頭
把這鄉愁/悄悄寄了明月
化做如洗清輝/探向故鄉的院落
就把這愁/小心托付莊周
潛入梁祝舊園/化為夢裏夢外的蝶鳳
羌管悠揚處/誰彈奏那古曲
絲絲別情,/乘風直上雲霄
回回天涯望斷/樓台徘徊
理不清,訴不盡/亙古不變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