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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影一直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在尋找什麽,隻是沒有個清晰的線路,當她跟薛明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她突然了悟自己在找什麽了。
這是2005年的冬天,廖影三十歲。
薛明算是廖影的頂頭上司,也就是廖影他們部門的頭兒,市場部總監,比廖影大四歲,高高瘦瘦,端正的五官,算不上英俊帥氣,但幹幹淨淨的一個人,屬於廖影喜歡的類型。廖影知道他結了婚,妻子是本地人,在家全職照顧他們六歲的兒子。一開始大家也不過隻是同事上下級,但一起工作久了,尤其是一同加過幾次班,互相照應,也不知從哪一刻開始的,兩下裏都有了點異樣的感覺,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也隻不過是一點好感而已,都知道對方各有家庭,不能任由情感旁逸斜出,彼此間適度的一點好感剛好讓工作變得更愉悅。催化劑則是兩人的一次共同去北京的出差。
單獨一起出差,總會有工作任務完成後輕鬆聊天的一刻。而這次偏偏趕上了北京降下了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兩人在上海都沒太有機會見到雪,廖影雖生長在東北,但自從到了洛杉磯之後就再沒看到過雪了。兩人也沒地方可去,就坐在酒店大堂裏看雪聊天。算得上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場鵝毛雪,白皚皚的雪覆蓋著樹椏,一派奇景美景。他們所住的北京飯店正對著長安街,這場大雪瞬間就把長安街變成了一個雪白的童話世界,坐在酒店的大堂,喝著暖暖的茶看著外麵,兩人的感覺都是難以形容的奇妙,實在是千載難逢的畫麵。
酒店外是鵝毛般的雪花靜靜地飄落,耳朵裏聽著酒店大堂播放的優美音樂,這些元素催化出了心裏一種被幸福和幸運籠罩的感覺。也許是兩人下意識裏都有了解對方的意向,話題自然就扯到了婚姻問題上。起初兩個人還彼此試探性地讚美一下對方的幸福家庭,誇一誇對方的配偶,雖然根本都沒見過。但是廖影也不知怎麽,忽然就對他說:“噯,你聽沒聽過渡邊淳一說過的一句話----婚姻是一種貌似幸福、裝腔作勢的形式?”她不怕自己這時說這種話煞風景,她知道他能聽得懂。
他看著她,好像一點兒也沒感到驚奇和意外,廖影從他的眼神裏,一下子就明白他讀懂了自己,別的話根本不需要再說。
要相通的人,說不出理由,他們就是會相通,如同被基因決定了一樣自然。隻有相通的人,才會明白在四目對視的一刹那,彼此心中透亮是一種怎樣的境界。
他那天隻是這樣回答她:“渡邊淳一還說:選擇自由的生活更重要,即使代價是最後需要孤獨的死去,但是那沒什麽,因為所有的人在死亡的時候,都是孤獨的。”
那天晚上他們聊到了夜裏一點多,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廖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突然體會到了“雪在燒”的意味,以前聽過這首歌,無論如何想不通雪怎麽會燒,從現在這一刻開始,在她的世界裏,雪永遠都是溫暖的。
愛沒有深刻的原因,隻有深刻的結果。出差回來後,表麵上一切又恢複了原狀,但是他和她的心裏都不同了。
在廖影這邊,並沒有太多內心道義上的壓力,她雖然有老公有孩子,但她的生活裏完全沒有她想要的情愛與理解,她對外維護美化著自己老公的形象,內心卻是有些怨恨的,所以當愛情來臨的時候,她是敞開心扉接受的。而在薛明這邊,情形就有些複雜,男人對於老婆孩子的責任感是天賦的義務,如果他對廖影僅僅是男人婚外的沾花惹草倒也罷了,但偏偏發生了戀愛,尊重占了第一位,這就成了大事,每向前走出一步,都會翻天覆地。
他顯然是曾經試圖熄滅掉火苗的,可是他不知道戀愛的一條顛撲不破的規律:禁忌產生偉大的愛。禁忌有多強大,愛就有多偉大,古往今來最被羨慕與歌頌的偉大愛情大都產生於禁忌,譬如最為著名的唐玄宗和楊貴妃,若是一開始楊玉環就是唐明皇的妃子,兩人還真不見得有多愛,因為太容易了,太沒有障礙了,是千古大忌成就了兩人的千古之愛。越覺得不應該,感情就會發酵得更濃烈,越是刻意壓製,不僅火苗不能熄滅,隻會越發地燒成火焰,再沒有撲滅的可能。
出差回來有一段時間他似乎是在有意回避著她,上班時把自己弄得很忙,連吃飯都匆忙解決似的,下了班趕緊就回家,廖影因為是真心愛他,看到他這樣,不僅不埋怨,反而理解,所以從來也不去麵對他,哪怕是僅僅為了體諒他,廖影也願意壓製自己,何況他和她並沒有發生更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也還彼此沒有明確表白過什麽,算不得數。
有時廖影覺得大概兩人也就到此為止了,但是有一天他不在而廖影剛好到他辦公室送文件,她看到他的辦公桌上一張紙寫滿了字,是他內心掙紮時的信手塗鴉,寫的竟然是“2005年的第一場雪”,滿紙都隻是這一句。這世上唯有廖影明白這些字的分量。
他的心她都懂,反過來也是一樣。
真正震撼心靈的愛情,不是介紹來的,不是追求來的,它隻能是猝不及防的遭遇,是不可逆轉的命運,它是“不思量,自難忘”。在這一刻,廖影是確信:人生有些事情發生了就不會改變,就會相伴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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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影現在聽艾瑞克說話,越發地受不了他的口音了。艾瑞克每周給她打一次電話,無非是詢問女兒的近況,催促她們娘兒倆盡快回到美國。廖影也不過就是把暫時不能回去的理由一遍遍地重複。現在隔著這麽遠看,她發現她跟艾瑞克除了有一個共同的孩子之外,再無一點共同的生活內容,他們在不同的國家呆著,各自掙著各自的錢,各自支配著各自的錢,各自吃著各自的飯,各自有各自的朋友圈子,互不交集。
對於這麽耗下去最後會是個什麽結局,廖影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有一次電話裏艾瑞克跟她說:“老這麽著也不是辦法,要不咱們就分了吧。”廖影不僅不驚詫,反而心裏解脫了似的,她這才看清自己的內心,原來是在等著艾瑞克開口提離婚。
她不能提,是因為她自己都無法麵對這樣的事實:她花費了自己最寶貴的青春美麗,給一個根本不愛也根本不值得的男人生了孩子,換取了一張美國綠卡。現在艾瑞克先開口,她就處在了一個無奈被動的位置,接受起來要好得多。
她一口就答應了。“你看------怎麽辦理吧。”她這話的意思是提示他財產怎麽分配,畢竟還有一個孩子他不能不管的吧。再說,離婚是他提的,他總該對她們娘兒倆有個交代。
他顯然是醞釀成熟的,詳細告訴了她怎麽走法律程序,需要簽署什麽文件,需要做哪些公證,廖影關心的不是這些,他隻要寄過來她就簽字,她得先弄清在經濟上他是怎麽打發她們娘兒倆的。
“寶寶怎麽辦?”她不好直接問他錢的事。
“我把寶寶接回來,我來養。”艾瑞克說。
“這不可能,我不能離開寶寶。”廖影大概已經看出艾瑞克討價還價的路數了。
“要麽你們就回來好好過日子,我並不想離婚,其實是你沒有一家人好好過下去的打算。”他的邏輯這次難得的清楚,看來是把前因後果都想透了才跟她攤牌。
他說的完全沒錯,廖影是理虧的,然而-----難道他就真打算一毛不拔嗎?人人都知道,在美國婦女兒童是最先被保護的對象,一個男人離婚離掉母女,真讓法院判起來,何止分走他一半的財產,雖然她並不想真跟他打官司。
“既然已經過不下去了,當然還是分了的好。但我們也沒必要把事情搞複雜了吧?就是法院判起來,也會把孩子給媽媽的。”她並不提財產分配的話,但是既然提到法院了,他就該明白。
“那也不一定,法院也要看怎樣才是對孩子最好的方式。美國人從來都堅信美國的孩子當然在美國生活是才唯一正確的做法。”
廖影知道他說的沒錯,在兒童和婦女的權益中,兒童的利益又是第一位的。真打起官司來,她總得先回到美國,這可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的事,而眼下她根本就不可能放下所有跑回美國專心致誌打官司。
“你這個當爸爸的,就真的一點也不打算管女兒了?”
“我怎麽不管?是你帶著孩子不回來,我怎麽說你都不回來,你要真為女兒想,早該帶她回來,你要回來咱就不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