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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章,白絲帶──八一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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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18 07:54:57 來源:華爾街日報

喬海燕

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佩戴“紅衛兵”袖章,檢閱紅衛兵隊伍。從此,8月18日就成為紅衛兵的盛大節日,紅衛兵也迅速發展成為一種運動。但是,僅僅兩年後,這一天就成為紅衛兵的祭日。

無論後人怎樣評價紅衛兵運動,它都將成為中國近現代史的一部分。盡管現在官方刻意回避,媒體也逐漸淡忘,但是,這段曆史既遮掩不住,也回避不了。曆史總是頑強地表現自己。在不經意的將來,總會有人在“今天”看到“過去”。事實上,紅衛兵的“幽靈”至今仍在中國大地上遊蕩。

有青年朋友問我:你們那個年代的人,為什麽會參加紅衛兵呢?雖然你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處於歇斯底裏狀態,但還是有很多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為什麽也會參加呢?是什麽吸引你們呢?

這個提問,如果順著“歇斯底裏”,順著“受過良好教育”的思路,很容易回答,答案也是現成的,歇斯底裏和受過良好教育本身就是答案。這兩種不同類型的中學生,都可能參加紅衛兵。但是,如果究其原因,就不是簡單的一句話能回答了。從現象中得出的結論,有時候並不能說明事情的真相,更不用說曆史了。

我對那位提問的朋友說,你提的問題,是個很可以深究的題目,但是,你用的詞語,表明你還不了解討論這個題目的基本前提,建議先看一些文革前有關教育的材料,也許,當你看完那些材料,你就會用另外一種詞語提問,我們就可以討論了。

教育,確實是研究、評論紅衛兵的一個重要環節。

一位朋友給我看《我雖死去》,這是一部電視紀實片,非常好,非常深刻、震撼,遺憾的是不能公開。

看了這個片子,有人會問,那些無法無天的學生(紅衛兵),他們(她們)是從哪裏出來的?仿佛是突然出現的,從地下冒出來的,他們(她們)是怎樣在一夜間從中學生變為紅衛兵的?

德國電影《白絲帶》去年獲戛納電影節大獎,這部電影講了一個製造恐怖的故事。而恐怖事件的製造者,竟然是當地神父家的幾個孩子。這幾個孩子受著極其嚴格、傳統的家庭教育,包括行為規範、倫理道德和價值觀教育,神父也經常向孩子們訴說自己心中對他們的希望,對他們的要求。就是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下,這些孩子卻對一名智障、殘疾兒童,做出殘害的恐怖行為。

為什麽所謂正統、嚴格的教育,會扭曲受教育者的性格?產生與教育目的相悖的行為?這個電影對研究紅衛兵的暴戾行為,很有啟示意義。

按照一般的看法,強者並不能因為加害弱者而彰顯其強。但是,現實生活中就有這樣的事情,比如日本軍隊屠殺手無寸鐵的中國百姓,比如紅衛兵殘酷毆打學校的老師。紅衛兵在當時是強者,這毋庸置疑。但在當時,他們並沒有抱著炸藥包去北部灣炸美國的航空母艦,也沒有舉著步槍射擊在越南狂轟濫炸的美國飛機。他們高喊著“世界革命”、“解放全人類”的口號,卻對那些垂垂老矣的“五類分子”,對朝夕相伴的老師,對共一張課桌的同學大打出手,竭盡暴虐之能事。電視片《八九點鍾的太陽》中,一個曾經的紅衛兵講述當年在毆打老弱病殘的“五類分子”中獲得革命的快感,感覺到自己的強大,這絕對是一種病態性格。即使是真正的戰鬥,虐待俘虜也無法叫人承認你就是猛士。

前幾天看一本鬆山戰役的書,作者在書中多次比較中日兩國的軍隊,比較士兵、軍官的軍事素養,比較受教育程度和文化水平。顯然,日本軍隊要比中國軍隊高。但是,就是這樣的軍隊,在中國卻幹著殺害百姓的事情,其暴虐手段令人發指。人們怎麽從他們受到的良好教育中找到答案呢?

顯然,我們不能從正常教育中尋找答案。

紅衛兵是被教育出來的,而且是在一種教育製度下被人刻意教育出來的。這是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教育紅衛兵使用的教材和語言,還有周圍環境,同教育雷鋒是一樣的。

雷鋒日記中有一句經典,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誰是敵人?毛澤東說,敵人已經鑽進我們黨裏、政府裏、軍隊裏,就睡在我們身邊。一旦敵人被權威界定,革命者必然對其殘酷無情。

事實上,文革前的階級和階級鬥爭教育,就是一種“性格扭曲”教育。這種教育,每時每刻都在教育學生睜大眼睛,認清誰是“敵人”,尤其要認清自己身邊的敵人;不僅要認清敵人,還要恨敵人,要學會恨。作為學生,他們(她們)的性格本身並無加害他人、危害社會的傾向。問題就在於,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總有一種力量在不斷激發他們的“黑暗麵”,總在提醒他們時時保持警惕,時時表現出憤怒,使性格的基因時刻處在極易突變狀態。一旦環境出現變化,社會被扭曲,形勢被扭曲,民眾的思想被扭曲,這種被教育出來的性格就會基因突變,與形勢合拍,順勢發展。再加上別有用心者呼風喚雨的攛掇,這些“受過良好教育”的學生就會把對“敵人”的仇恨付諸於實踐,付諸於鬥爭。而他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樣的鬥爭與平時所受教育是完全一致的。

也就是說,文革前17年的教育和宣傳,已經在後來的紅衛兵“造反”思潮的思想細胞裏,注入了“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的基因。這個基因內,帶有濃烈的中國幾千年曆史的信息。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這種曆史信息,經過多少專家、學者、老師,經過教育界“隻此一家,別無分店”的篩選和係統化,已經被嚴重歪曲,已經成為當時教育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學者高華在一篇論述抗戰期間根據地教育狀況的論文中提到,中共在紅軍時期一直到抗戰期間的根據地教育,普遍存在重思想教育,輕知識教育的傾向。他認為,根據地的教育是一種強化意識形態的灌輸式教育,以革命政黨的世界觀、方針、路線為宗旨,又與現實緊密結合,具有鮮明的階級性和政治鼓動特點。這種教育思想,以及由此逐漸形成的教育製度,都對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中國教育產生相當深刻的影響。

紅衛兵就是這種影響的產物。

強化的灌輸式教育,並不是真正的思想教育。思想教育是啟發式的,灌輸的隻能是精神。這樣教育的結果,隻會培養出服從命令、一往無前的猛士,激發不了思維的火花,也培養不出有思想的智者。

有人會問,難道精神不是思想嗎?不是。中國人從來不缺少精神,唯獨缺少思想。沒有思想的統領,精神隻是一時的衝動和熱情,隻是拿著大刀片砍坦克的壯舉,或引起嘲笑,或引起歎息,當然,也能引起讚歎。從1840年到現在,精神總是被讚譽有加,狂熱鼓吹;而思想卻往往落到悲慘下場,青山響杜鵑。

我認識一位台灣記者,她講過一件在大陸的采訪經曆,這不過是前幾年的事──

某年某月某日,我還在台灣媒體工作,在北京某公園采訪兩岸民間文化活動現場,台上是“布袋戲”,滑稽可愛,台下眾多小朋友看得津津有味。一出戲罷,我將攝像機鏡頭對準一位正在吃糖葫蘆的小朋友,大概七八歲,不會超過十歲。我問,小朋友,你看這個布袋戲,好玩不好玩啊?小朋友一聽我的“國語”口音,大概馬上就猜出我的身份,看著鏡頭就把手中的糖葫蘆背在身後,擺出了姿勢,他說,嗯,希望這樣的文化交流更多,兩岸……他的媽媽在一旁站著,聽自己孩子說,報以讚賞的微笑和肯定的點頭。

我當時就暈了,哇!小朋友怎麽會說那樣的話?好像誰教他的嘛,他應該說,這個布袋戲我好喜歡!我好想要那個木偶耶!它會噴火耶!

這位記者朋友可能沒有想到,即使殺人如麻、草菅人命的恐怖分子,剛出生時也是粉妝玉琢的寶寶。

(本文作者喬海燕做過紅衛兵、知青、醫生、記者和編輯,現為鳳凰網副總裁。本欄目所述僅代表他的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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