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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陳凱旋因走近總理溫家寶引發的一出悲喜劇

(2010-07-30 20:05:25) 下一個
文章來源: FT中文網 於 2010-07-30 09:46:59

  這完全是自找的煩惱。

  農民陳凱旋因為擅自跑到溫家寶總理跟前反映災情,受到當地政府的恐嚇,最終決定賤賣自己開在鎮上的商鋪,回家種田。

  他知道一個國家領導人與普通民眾的距離,但先前傳為美談的重慶熊大姐、河南收割機手等故事鼓勵了他,他想續寫這個領袖與民眾一家親的傳奇係列。

  他知道必須開動腦筋才能擠到總理身邊,他埋伏在車隊必經之路附近,等候機會。在隻有三米遠的地方,他的心髒噗噗跳動,就要見到日理萬機的老人家了——隻要往前一衝,就能進入總理視線了,也同時進入曆史了,因為那麽多攝像機鏡頭對著總理,那是一個產生新聞的地方。

  他衝上去了。

  對總理說什麽?這不是問題。真話,實話,是親民總理愛聽的。他能說什麽實話呢?眼前發生的塌陷堵在心裏,不吐不快啊。於是,他說了。總理還要他帶路去現場確認事實。於是,他成了向導。直徑六十米深三十米的大坑,就這樣被全中國看見了。

  那是一條民生的傷口,尚未列入官員的優先考慮項。車隊本來是要走另一條路的,他把問題帶到麵前,等於讓領導人窺破了傷口。他操了不該操的心。

  在習慣現場辦公的總理麵前,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但他這一告,凸顯了地方官員的慢與惰,冷漠與無能。在告禦狀的時候,他忽視了或根本沒感覺到身後拽自己衣服的那隻硬手——你越位進球,裁判掏出了紅牌。

  他很興奮。但很快就後悔了。

  可以說,是周圍人的議論讓他後悔。緊接著是發自內心的害怕。

  在總理與百姓之間,橫亙著一道看不見的銅牆鐵壁。前來陪同的歡迎的群眾,核驗了再核驗;參觀的地方,布置了再布置。說話者說什麽,都有提示或板書,自發性的情況絕對是意外——如果是為當地政府申請不便啟齒的好處,另當別論。如果一個視線之外的人貿然闖進來,那是政治事故。

  總理臨時停車,跟田間農民聊天,這是他想打破地方封鎖的技巧。但估計能在車隊路過附近勞作出現的,也都是地方放心的百姓。

  按捺不住的犯規者成就了一出親民喜劇。當視察無趣之際,這個不請自來的違規者成了新聞的救星,一個被媒體需要的道具。

  有人感激有人恨。因為他讓一些事情得到了解決,讓某些人升官,讓某些人倒黴——而倒黴的方式和程度都難以掌控,這才是招致官員嫉恨的根源。

  高官與百姓之間,看似隻有一層旅行車玻璃,甚或座談會圓桌那麽一截,但實際上,地方官員們和安保們連空氣都能阻斷。他們要製造一個安全幹淨的視察時空,導演一出反複排練的折子戲:一次按預定行程完成的例行公事,符合規定的主題,沒有橫杈斜枝,過濾過的土地和人民,符合三一律的台詞和動作。

  簡單、流暢、默契,美好得令人生疑。即興演出,其實也在導演的考慮範圍內,他甚至安排好了演員,為的是滿足某些官員“親民”喜好。一場連意外都被納入計劃的視察,完全具有超現實主義的魔幻效果。但可以預期,凡是超出導演安排的內容,一定會被毫不留情地剪裁幹淨。

  告狀農民消失後,總理問:“我的那個向導呢?” 不會有人回答他這個問題。導演正在試圖刪除這一段節外生枝的親民交流。

  帶著“幸福和興奮”回家的陳凱旋,有過短暫的美妙時光。他甚至在成群到來的鄉親們的讚揚聲裏沉醉了片刻:“陳凱旋把總理帶到現場了,問題一定會很快解決。”

  但無意間的一句話,讓他突然就陷入了恐懼之中:“不對啊,你這是給政府惹麻煩了,你要小心些。”當晚七點鍾左右,一名在政府工作的親戚建議他出去躲躲。

  他周邊的人們一下就嗅出了危險的氣味。他的突發性表現,讓親友擔憂。在官員安排的既定程序之外,你蹦出來了,你就得承擔全部後果。媒體和總理或許能讓你逞一時之快,做幾天明星,但往後的日子,還得你自己過。你麵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眼前的改變隻是話語上的,當不了真。地方政府擁有收拾一切利益相關者的絕對權力。

  所以,在官府來臨之前,他已經忐忑不安地做好了逃亡的準備。他沒有做悲劇主人公的情懷。

  他想起了身後那隻硬手。在他向總理反映問題和帶路去看大坑的途中,曾先後兩次有人在身後拽自己的衣服。在總理視察塌陷現場時,又有一個穿襯衣的中年人低聲對他說,你把總理帶到這裏,今後你沒好日子過。還有一名穿警服的人也湊過來說了同樣的話。

  當晚,鎮上流傳說,派出所要抓陳凱旋。

  夜裏近十二點,菜店門被敲得叮咚響。他透過窗戶看到,敲門人正是鎮上的官員,旁邊還停著一輛小車。妻子樓上樓下地走,眼淚汪汪,說“你看你這閑事管的”。來者敲門不止。陳凱旋借道鄰居家的樓梯跑了。

  這一跑就是三天。三天裏一切似乎又有了變化。

  十天後,位於塌陷區的村民獲悉,新的受災補償標準即將推出了。陳凱旋卻要離開鎮子了。

  在俄國作家契科夫的小說《一個小公務員之死》裏,一個小官吏因為打噴嚏,濺到高官身上而被活活嚇死。湖南寧鄉的這條漢子因為一次攔轎上訪,就賤賣了自己開在鎮上的菜鋪,盡管虧了五萬元,但他感覺像是賺了。他算過帳:如果不識相,官員要找麻煩,可以把自己罰得傾家蕩產。

  但他想把頭縮回龜殼裏去的想法卻不免有點太天真了。

  媒體不會放過他。因為他是新聞人物,他們要讓他吐出自己需要的東西,似乎農村的真相都在他腹中發酵。他隻能回避,甚至可以用倉皇逃離來形容了。他怕自己不小心又說出什麽得罪人的話來。

  更有趣的在於,在有冤難訴的百姓眼裏,他變成了個上達天聽的管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麵對遞過來的“上訴狀”,他不知如何是好。

  陳凱旋不明白,他的行為其實就是“另類上訪”。前兩天,網上風傳該省一位拆遷辦官員——長沙市開福區房產局前副局長曾新亮,在日記上白紙黑字寫道:對待上京上訪人員,“請公安按敵對勢力辦”。 對當地官員來說,陳凱旋是一個麻煩,因為總理或許還會惦記與自己握過手的下層百姓,甚至來個回訪。這個天真的農民讓他們不自在。眼下,還得帶上笑容撫慰他,層層下達親近安撫指示,讓他正常過日子。但陳凱旋自己明白,這筆賬遲早是要算的。

  陳凱旋是“凱旋”了一回,但卻是頗叫他後怕的凱旋。你把自己像楔子一樣打入官場滑溜溜的平麵上,難免不孤獨、寂寞,甚至害怕。

  幾天之後,毗鄰的湖北省發生了一件怪事。該省政法委綜治辦副主任黃仕明(副廳級)夫人被打。光天化日之下,在省政府門前,六條身著便服的彪形大漢將其暴打一頓,全身百餘處受傷。執行公務的是專門阻止群眾上訪的“信訪專幹”,公安方麵的解釋是“誤打”。這實際上是一個多年為女兒醫療糾紛奔波的準上訪者的遭遇:不管你有多大的後台,隻要你“搗亂”,伺候你的有足夠利害的打手——他們都是正式警察,身強力壯,埋伏於政府要害部門門前,一聲令下,便可製服想跟政府講理的任何人。

  相比之下,陳凱旋攔轎告狀承受的後果,已經算很輕的了。

  總理在哪兒,誘惑就在哪兒。人們從親民傳奇裏所能感受到的樂趣已經接近閾值了。一個個傳奇創造者被改變的生活及命運,才是這個時代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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