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3日,當我走出北京火車站的那一刻,就有種遊子回家的感覺。
雖然我在不到3周歲時被迫離開了北京,可我的戶口和護照出生地一欄裏一直寫著-----北京市。從小我就認為自己是北京生人,有點莫名的小虛榮。後來才知道,自己的真正出生地是黑龍江省一小縣城裏的軍隊醫院,(也許就是個大點的部隊衛生所),出生不久母親便大出血死亡。我在當地一個保姆老太太的照顧下長到5個月後,就被送到了北京的長海舅舅家,在他們一家無微不至的關愛下過了2年多快樂的時光。然後有一天,遠道而來的陌生父親借用當地的軍用吉普車把大哭大叫的我從長海舅舅家裏強行帶走,又被送上火車拉到了千裏之外的黑龍江。從此,我和北京,和長海舅舅家相隔千裏。再次見到長海舅舅,40年的光陰已過去了。
但是,北京的小胡同和長海舅舅一家人,已經永遠留駐在我心底最柔軟的一角,不敢常想,卻永世難忘。
其實,長海舅舅和他的一家,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長海舅舅的大姐,曾經是我父親的前妻。我父親曾經是個潛伏國軍裏長達10年的中共地下黨員,官至國民黨某軍軍務處中校處長。長海舅舅的大姐在1948年共軍圍打錦州的關鍵時刻死於懷孕難產。我的生母是父親的第2任妻子,也是死於懷孕生產。(想想這些還真有點詭異呀)。後來,在1998年10月初我從西藏自助遊回哈路過北京時特地去看望長海舅舅,才知道了我出生不久後更詳細的故事。
是長海舅舅的2姐千裏迢迢坐著火車來到黑龍江一小縣城抱起我,又千裏迢迢坐著火車把我帶到北京的。當時的2姐(我應當叫她2姨)尚未結婚,一個20多歲的大姑娘抱著個5個月幹瘦的的小嬰兒,在火車上真是受了不少罪。聽長海舅舅轉述2姨的話,當時在火車上因為餓,我一直哭,把嗓子都哭啞了,2姨先是買了個小燒雞,撕下一塊讓我含在嘴裏。可5個月的我還不會吃固體食物,還是餓得哇哇大哭,2姨實在沒招了,就抱著我挨個車廂的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哺乳期的媽媽,也許能有點被人家孩子吃剩下的奶水讓我充充饑。好在上天保佑,還真找到了幾位好心腸的哺乳期媽媽。於是,我就靠吃著不同媽媽們的奶水安全的到了北京,住進了位於北京宣武區鐵門胡同外棉花X條X號(是棉花2條還是棉花5條記不清了)一個老北京平民家庭,成了那一大家子人的寶貝和開心果,過了2年多快樂幸福的日子。
我對人生最初的記憶就是從那個不富裕卻充滿了愛的大家庭開始的。早期孩童的記憶是零碎的,然而有香有色有歡笑。。。
首先是吃的。記憶中的我每天早上總是眼巴巴的站在家門口,看到當時還戴著紅領巾的小姨端著豆漿和油條從胡同口走來,就笑著叫著迎上前去。那時候的豆漿油條的滋味哦,至今仍在我的味覺記憶裏縈繞,可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比美當時味道的豆漿和油條了。
長海舅舅家是個滿族大家庭,當時有姥爺,姥姥,2姨,3姨,小姨,大舅和小舅。姥爺是個理發匠,2姨3姨和大舅也都工作了,小姨在上小學6年級,小舅的名字叫長海,當時是16或是17歲,初中畢業後沒念高中,因為小兒麻痹後遺症,走路得靠雙拐,當時還沒有工作。我對長海舅舅和小姨的印象最深,因為他們跟我玩兒的時間最多。
白天,家裏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姥姥忙著一大家子人的家務,陪我玩的隻有長海舅舅一個人。長海舅舅坐在床上,我坐在他旁邊。靠床的一麵牆貼滿了色彩鮮豔的年畫。記得有穆桂英掛帥,有梁山伯好漢,有仙翁仙女送壽桃,印象最深的是老鼠娶親圖----一幫穿著衣服的老鼠們吹吹打打抬著花轎走在路上。開始,長海舅舅一遍遍指著年畫挨個給我講那上麵的故事。我一遍遍不厭其煩的看著聽著。後來,我開始糾正他講的故事中這一次跟上一次的不同之處。我們倆就這麽講啊笑啊,每天重複著這個遊戲,樂此不疲。
這種快樂無憂的生活被一輛軍用吉普車的到來嘎然阻斷!40年後的一天,已是中年人的我在北京一間低矮破舊的胡同小屋裏,聽年逾60的長海舅舅含淚訴說著:你2姨結婚後一直沒懷孕,到醫院檢查出是不能生育,我們就打算把你正式過繼給2姨當女兒。你父親知道後,馬上從黑龍江趕來,在當地軍區借了輛軍用吉普還帶了一個士兵,跑到我們家強行把你從2姨懷裏搶奪出來抱上吉普車開走。我們看著你大哭大叫著在你父親手中拚命掙紮,全家人都大哭不止,心都要碎了,你2姨哭的都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那場景,就跟國民黨軍隊抓人一樣啊!後來你2姨好長時間都像丟了魂兒似的,我們再三勸她,JINJIN爸爸是軍隊幹部,一個人的工資比我們全家工作的4個人合起來掙的都多,JINJIN跟著她親爸過的日子一定會比在我們家好。經過大家每天這麽勸說,你2姨才慢慢好起來。幾年後,你2姨領養了個男孩,但還常常提起你,說JINJIN到了黑龍江就把我們忘啦?怎麽連封信都不給我們寫?
我淚流滿麵。姥爺姥姥2姨3姨小姨大舅和長海舅舅,我怎麽可能忘記你們?不錯,跟父親回到黑龍江後,雖然在物質生活上比在北京胡同清貧的家好得多得多,但在小孩子最需要的親情和家庭溫暖方麵,我僅比一個孤兒強點罷了。
我沒有跟長海舅舅提起以下任何事:當我被父親搶回到黑龍江某縣城的家裏時,發現我必須管一個陌生的女人叫媽媽。我已經有了個快一周歲的小弟弟。在家裏,我不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寶貝,我整天隻跟鄰居一個叫小娟的同齡小朋友玩兒。
3周歲生日剛過,全家搬去哈爾濱,我立馬被送進了省軍區幼兒園小班,幼兒園是寄宿製,一星期小孩子要在那裏呆5天半,每周六下午回家,周一早晨回園。
從小班,中班,大二班,大一班慢慢熬,3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終於從幼兒園裏畢業。那是1962年,我7周歲了。9月份,又被父親和繼母送進了長春八一小學上一年級,這次更遠,要坐著火車去長春市上學,要一天到晚呆在學校裏學習和生活,每年隻有寒暑假才會坐著火車回家住上1,2個月。
天長日久這麽過下來,我對家,對父親繼母 ,還有對繼母陸續生下的2個弟弟的感情越來越淡。2年級以後,我對學校和同學們的感情越來越深,我在學校裏成績很好,跟班裏同學關係都不錯,期末經常被評為5好學生,期中還有喜報被學校寄回家。4年級下學期,文革爆發,長春八一小學因為“是培養修正主義苗子的溫床”和“脫離工農兵群眾”等罪名
被迫解散。我隻能無奈的回到哈爾濱上了當地的學校。從回到家裏的那天起,我的好日子就結束了,煩惱和爭吵不斷,每天都是煎熬。在放學的路上,我經常借故離開同學們,獨自走開,舍近求遠的選擇一條位於工人區,兩邊都是低矮舊房的小路慢慢走回家。哈爾濱的冬天,下午4點鍾天就黑了,這種時候,我最喜歡看著從一個個低矮破房小窗子裏透射出來的昏黃燈光,猜想著燈光下一家人團團圍著桌子吃飯吃菜的溫馨場景。。。每到這時,我總會不由自主的聯想起我在北京胡同裏一個同樣破舊的小房子裏度過的幸福時光。。。然後,我會暗暗的怨恨父親----
-----你們不愛我冷漠我,為什麽非要把我從深愛我的長海舅舅家中搶走?!你們不喜歡我討厭我,認為我的存在妨礙了你們一家4口人的和諧幸福,為什麽當初還要拚命把我弄出北京?!
如果我一直留在雖然清貧但充滿了關愛的北京胡同小屋裏,如果我一直呆在愛我寵我的長海舅舅家裏,現在的我必定長成個開朗活潑沒心沒肺的北京胡同大妞了,何至於我在哈爾濱的家裏過著沒人疼愛被人冷漠受人欺負的日子,性格也變得內向敏感多愁善感?!
50多年過去了。時光絲毫沒有衝淡我對北京老胡同裏那個小破屋的記憶,反而增強了我對長海舅舅一家人的懷念。如今,我的姥爺,姥姥,二姨,三姨,大舅和長海舅舅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小姨因長久沒聯係不知去向了。北京宣武區的那條老胡同已經被拆的無影無蹤了吧?人生如夢,變幻莫測的速度讓人無所適從。這種時候,我就變得很唯心,想象著有一天,我的靈魂徹底脫離了一具肉體皮囊和人間紅塵,冉冉上升,在天堂門口最先遇到的一定是熱烈歡迎我回家的長海舅舅一家人!我將又哭又笑的奔向我的2姨,緊緊抱住她,就像她曾緊緊抱住5個月的嬰兒我那樣。然後,全家人牽著我的手,把我領回一個熟悉的小屋 ------ 在人間在北京再也尋找不到的那個隱在一個老胡同裏的破舊小屋。然而,在天堂裏,在第N維空間中,那個老胡同和小破屋始終安靜安穩的存在著,一切如故------胡同口釘著個舊門牌,上麵寫著:宣武區鐵門胡同外棉花X條X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