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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色戒》:張愛玲的愛情檢討書(ZT)

(2007-11-19 21:26:03) 下一個
來自 [海外原創]
 感覺是目前讀到的評價《色戒》最好的文章,有理有情有據。

《色戒》:張愛玲的愛情檢討書(ZT)
來源: 胡大明白07-11-19 08:34:37
   
 一
  一九四七年,張愛玲的心死了。她是在小說《色戒》中告訴了人們,殺她的人是男人。她好比是王佳芝,胡蘭成好比易先生。易先生是汪偽政權搞情報工作的小頭目,胡蘭成是汪偽政權搞宣傳工作的大秀才,而張愛玲質問的是他們倆作為男人,如何對女人下了手。王佳芝不能活,盡管她救了易先生一命,但易先生最多承認對她是有好感的,他無論如何不會有更多的感激。一九四四年,胡蘭成與張愛玲結婚,次年胡蘭成又和周訓德結婚,和範秀美結婚,張愛玲說,她無論如何是不喜歡胡蘭成了。於是,她心死了。在三十多年後寫的《色戒》裏,她告訴人們,是誰殺了她。
  張愛玲文福太厚,人福太薄,究其一生,淒苦孤獨的時候占了太多時間。人們都喜歡拿她的祖母是李鴻章女兒,來說她出身的高貴,還要說她的祖父張佩倫如何於朝政有見解,才學不一般,但他們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這兩個人生了一個不成器的兒子。這個兒子結過三次婚,第一次是和張愛玲的母親,第二次是和一個妓女,那是在張愛玲五歲的時候,第三次是在張愛玲十幾歲的時候,和另一個女人。張愛玲的父母是典型的生娃不管娃、娃跑了不攆娃。張愛玲的父親整天不做事,看戲喝茶讀報抽大煙發脾氣,甚至跟自己的妹妹也說不到一起,他不會過日子,急了還要打人:過日子就得把家裏的事情安頓好,把家裏的人安頓好,使家裏人能在這個屋裏呆住。張愛玲的母親在張愛玲四歲的時候就出國,十六歲的時候才回來,後來又出國了,再沒有回來過。他們倆一樣處在無能為力的人生中,我估計他們沒一天不在怨恨和焦慮中度過,他們沒有心思、沒有時間、沒有機會管到兩個兒女的生活,更沒有可能深入到他們的內心世界。張愛玲和她弟隻能自己管自己。她抓周的時候抓的是錢,她在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規劃自己的人生,想著做什麽工作更好,她一生都在想著抓住一個東西。
  要說張愛玲是大聰明人與大糊塗蛋,太成熟又太幼稚,也不為過。她這種人,也許可以隻過內心生活,活在自己的內心裏,欲望少,不企盼生活中有更多的溫暖的東西,徹底把自己封閉,現世的美好與自己無關。但她不能夠,她生活的家不像自己的家,後母和父親欺負她,她早早有了恨,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想象有一顆炮彈落在她們家,大家死了幹淨。她又多看了報紙雜誌,鴛鴦蝴蝶派的愛情在她的內心劃了一道一道愛情童話的烙印,她看傳統小說,於人情世故有了透徹的了解。她很小的時候就用文字來想象自己的生活,比如寫過少女失戀自殺,寫過姑嫂相鬥的家庭悲劇,還寫過一個快樂村,類似於陶淵明的世外桃園,那時候她才七八歲。她感受過世態炎涼,有太多的時間把身邊的生活一遍一遍地分析,她還可以把這些生活寫成文字。那時候她就想,上帝就是給了她這樣一個手段,可以用筆寫人生,她還想,她可以用自己的筆寫出自己的願望,然後在現實中實現,比如有更好的家庭,更多的人生,更好的自己的生活。但是生活比她複雜。
  這個傻女子,連上帝都欺負她呢。在她二十三四的時候,一下子給了她那麽多驚喜和幸福。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年,她的主要的小說都已完成。這些小說放在現代文學史裏,就跟高山一樣,沒有人能超過她。她有了意想不到的聲名,地位,金錢,成績。她還和胡蘭成談起了戀愛。她自信,她的才華等於她的第二容貌,就如同男人把自己的才華當作第一容貌一樣,才華和容貌現在是一種資源,她要用來拴住一個男人。她期望百年之好,胡蘭成還允諾她“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但現世安穩須得人心安穩,歲月靜好須得生活靜好,她安穩於一人,靜好於一人,她覺得胡蘭成頭上一敲腳底板都叮當響的聰明,於是一心欣賞,以為胡蘭成也同她一樣,甚至她也可能大度地想,她可以給他自由,隻要他能在外麵野夠了以後,知道家門在哪兒。但是,胡蘭成這個人,跟她有根本的不同。他算一個自學成才的人,應該是有悟性,但沒有對複雜多樣的世界和無法窮盡的知識的謙卑感,沒有知識和才華用以熱愛人的生命、尊重人的價值的理念,知識和才華恰恰成就了淩駕於世界之上、人之上的自大狂心態,於是一切人與一切物皆成為他的工具,萬物皆備於他的自私功用。他要的不是一個女人,一個家,而是同時、也不用任何掩飾地需要許多女人、許多家,道德、責任、與人的尊重、必要的廉恥、內心的不安、可能對別人的傷害,他一概不用考慮。愛情的本質是自私的,它需要兩個人的相互屬於,並且排它。基於這一點,它需要兩個人的平等和尊重,需要相互欣賞和珍惜,也因而,它必然是小心眼兒的,有嫉妒的,不允許感情背叛的,占有的。同時,愛情是應該放進婚姻裏的,放進生活中的。由此出發,就可以得出結論:檢驗一個人愛你不愛你,是看他是不是把你看作他的唯一,會不會平等相處,有沒有珍惜,會不會怕傷害到你,能不能給你婚姻,能不能經得起生活中瑣碎的事物和彼此缺點暴露的考驗。看一個人值不值得愛,不是看他有多好,而是看他對你有多好,不是看他有多少才華,而是看他經營感情的時候有多少真誠和多少付出,不是崇拜對方和為奴的心態,而是看他把你當不當回事。胡蘭成會和那麽多女人結婚,而張愛玲所需要的一個男人,一個家,那個夢就破滅了。
  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小女生,要做人婦,自己組織家庭,選擇合適的可以一輩子住在一起的人,並且要生兒育女,天天麵對,真是天大的事情,生平頭一回的經曆,讓人心虛得不得了的決定。人沒有前後眼,看不見未來如何變化,喜歡自己的男人或者女人最終會變成自己喜歡的呢還是自己討厭的呢,誰也說不清。所以你千萬別相信,人有料事的精明,就必然會有處事的得當。一個人在決心要結婚的時候,哪一個敢說自己心裏絕對有底。假定張愛玲有一個完整的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多,可以有很多人給她參謀,她的生活或者會是另一個麵貌。父母會悄悄議論,這女子最近變了,經常一個人偷偷地笑,走路還哼哼唧唧地唱歌呢。姐妹會說,愛上一個男人了吧。然後一家人在飯桌上會看著她笑,逼她坦白,並且要她把男朋友帶回家吃飯。後來見她總是找各種理由不帶回家,終於打探出來,胡原來有妻室,且年齡大張愛玲十五歲,還是汪精衛政府的高級官員,於是全家合力阻止。女人們怕的是這樣的人守不住,怕中途閃了她,兄弟們覺得這樣的人對自己的姐妹起歹心,一定要教訓教訓他,父親會知道在大是非上,汪精衛政權是讓人不齒的,是逆了良心的行為,日本人終究會從中國退出去,胡蘭成的人生終究有汙點。她會抗爭,說愛情隻是兩個人的事情,但那些眼淚、勸告、態度、觀點、經驗、常識會時時閃現在眼前,出現在腦海中,她得一遍遍在心裏推演自己的正確。也許她會表麵上順了家人的意思,暗底裏仍然來往,也許她會就此冷卻這段感情,變成一種回憶,也許她就鑽在裏麵拔不出來,一意孤行,家人讓步,最後胡蘭成離婚,來她家見父母和家人,一起吃飯打牌閑話,大家再從細枝末節推敲這個人,父母私底下把胡蘭成找去,一為了托付女兒給他,二也要話裏話外敲打他,讓他不敢輕易生了外心,拋棄了張愛玲。然後家人會爭取到明媒正娶,宣告於世人。一旦胡蘭成和周訓德、範秀美們結婚,張愛玲可以再回父母家,休養療傷。張愛玲也可以打一開始就找一個平庸的男人,開始一段不幸福的婚姻,然後中途出軌,有了情人,那樣的傷害也要輕於現在的局麵。
  但是人的命運就是這樣注定,命運裏有鐵一般的邏輯,注定了每個人隻有屬於他的一條路。她的命運如此,早已排定了每一個步驟。從一九四五年開始,她的福氣開始衰減,幸福從手中滑掉了。胡蘭成是個,被通緝,她被人叫作文化,更重要的是,她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婚姻和想要的男人,正如同她給胡蘭成的信中所說的那樣,是胡蘭成早已不喜歡自己,所以張愛玲才決定,不再喜歡胡蘭成了。那時候她心死了,也沒有退路了。按理說,以她那樣的文學成就,後來的人生足可以享受成功所帶來的幸福和美好,但她所處的時代,政治上有黨爭,要她站隊,民族情緒上有忠奸,要她檢討,文學要求上有壓製自由的各種標準,要她服從,人情世故上有太多她不知道的東西,需要她妥協、壓抑、卑屈,娘家無爹娘,夫婿歸了別人,她隻有兩眼一閉,痛苦決定,從此出國,離開了這傷心地。
  二
  一九七八年,她寫了《色戒》。她要給自己一個交待,給世人一個交待,也給她那段愛情一個交待。
  人都愛看熱鬧。我們可以從別人的熱鬧裏,得到一種心理上的補償:自己的生活總是有很多麻煩,令我們不滿意,又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扔掉,不如從自己的生活中跑出來,在別人的故事裏說三道四,品評指點。尤其是張愛玲,一個女人,一個才女,一個婚姻失敗的女作家,被別人拋棄了。現在大家都像看西洋景一樣,渴望張愛玲說說,你後悔了沒有,你原諒了胡蘭成沒有,你覺得他現在是不是還讓你喜歡,你是不是還是不在乎他是,你對那段愛情還懷念不,愛情會不會大過政治態度,大過政治選擇,大過怨恨,大過曾經有的不愉快,愛情裏有沒有一種詩意,讓你不在乎生活中的種種卑微不妥之處。
  張愛玲並不傻,雖然她曾經傻過,那是在愛情衝昏了頭腦的當時,但她是作家,她的本能裏有對世事的清醒,她必須世事洞時,才能講一個人們信服的故事,她必須看透所有的傻,才能讓讀者上當。我們可以假定讀者是傻的,因為,讀者都願意傻嗬嗬的相信作家,認為作家所說的生活,還有另外一種形態,不是他們現在所遇見的生活。讀者經常在生活中精豆子似的,然後在作品閱讀的時候讓自己弱智化,這樣不費腦子,也是一種快活。但聰明的作家,就是不讓讀者傻下去,如果大家都傻,這世界就完蛋了。
  張愛玲三十二歲到香港,三十五歲到美國,三十六歲和美國作家賴雅結婚,賴雅大她三十歲,四十七歲的時候賴雅逝世,七十五歲的時候她病逝,病逝一周才被人發現。她把自己放逐了,也把自己與世界隔絕了。她沒有孩子,家人不在身邊,沒有多少朋友,她完全陷在孤獨中。街道是熱鬧的,美國是熱鬧的,別人的生活是熱鬧的,她隻擁有寂寞。沒有人可以說說閑話,比如家長裏短,雞毛蒜皮,甚至和她吵吵架,讓她發發小脾氣,有一些牢騷也可以,甚至有一些抱怨。沒有這些,沒有人陪她逛逛街,購購物,給她做頓好吃的飯,讓她回家的時候不用自己做飯,她累了的時候給她捏捏肩膀,在她睡不著的時候陪著她。女為悅己者容,她為誰容,誰來悅她,不知道。她也會想起胡蘭成。不想才怪呢。但這是痛苦糾結的想,是怨恨交集的想,是恨不得咬死他殺了他才痛快的想,是帶著仇恨,他已經不是親人,他更像仇人。沒有大氣的人,大道理誰都會講,要原諒別人哪有那麽容易,分明是他毀了她的生活,而且從生活的基本常識上,從一般經驗上,從自古以來人們約定俗成的是非判斷上,胡蘭成是不道德上,不尊重她的,傷害了她的。冤家,這時候真的是冤家,但不是那種親親昵泥、打情罵俏的冤家,是真正有冤有仇了的。想可以,但別說這是愛,這種擱不下,隻是心裏去除不了的別扭。你也可以叫它心理陰影,叫傷痕的癢癢難熬。
  也許新的愛情可以為舊的愛情療傷。雖然悲觀地講,性格即是命運,有的人總是會犯同一個錯誤,在跌倒的地方,總是重複跌倒,有的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也會塞牙,這一個男人騙了她,說不定下一個男人又騙了她。但我們寧願相信,人總有一天會吸取教訓,學聰明變乖,運氣也不總是倒黴到底。許多人看到張愛玲是驕傲的,眼頭高,輕易不會看上誰。豈不知,越是驕傲的人越是掩蓋自己的脆弱,越是掩蓋越是積累了更多的脆弱,看起來銅牆鐵壁的內心,一旦攻破,就跟紙糊的一樣頓時洞開。還可以說,張愛玲是善良的,也是現實的人,她對愛情的要求和對生活的要求並不高。人們很容易被她的才氣嚇倒,忙不疊地崇拜她,仰視著她,並且期望以才氣來捕獲她的內心,而最關鍵的是應該把她看做女人,或者看做脆弱無奈的眾生中的一員。她的內心現在有一層堅硬的殼,她沒法放下架子,畢竟,第一段愛情和第一個男人給了她一個參照係,這個參照係即可以是一個好的標準,也可以是壞的警戒線。她會要求第二個男人得有才,不能弱於第一個男人,要不她就吃虧:這是個麵子問題。受過傷害的人心理都會這麽要求,第二個愛情毋寧是爭氣工程,別讓第一個男人看扁了自己,說她離了我就找不著更好的人,這也是向世人宣告,我離了他同樣有更好的更優秀的男人愛。還有,她會用第一個男人的缺點看所有的男人,然後保持一種警惕、矜持和審慎的心理。得打擊她的這種戒備心和參照對比心,證明愛的方式的多樣,和愛的實質在哪裏,以及愛情需要雙方如何放下身段,新的愛在什麽意義上會有別於舊的愛,新的愛為什麽會更好。但是這樣的男人沒有出現。
  在五十八歲的時候,張愛玲寫下了《色戒》。她的這個小說可以說是用心良苦。這是一種告白,一種申訴,一種檢討。這個小說有兩個前提性的立場,一是政治正確。愛國的學生要刺殺和敵國相勾結的。這種刺殺雖然失敗,愛國的女學生被槍殺,但它的正義性是存在的。二是對愛情的質疑和對逢場作戲的男人的絕望。批判性是明顯的。張愛玲需要洗清自己,四七年有人說她是文化的時候,她就有過剖白,說個人感情和政治是非是無關的。她和男人結婚,不等於她是。這個小說進一步明確了她的大是非觀。那群在香港的大學生對香港人愛國情緒的淡漠是不滿的,他們並非是某黨某派,也不是職業的特工人員,隻是因為他們要愛國,所以參與了這樣的行動。她還一再在小說裏說易先生他們,因為投靠了汪偽政權,生活優裕,享有特權,跟周佛海他們比賽著把家庭收拾得更舒適。雖然在小說裏,她要把還原為一個普通的男人,在逢場作戲的同時,也對愛情有感覺,有期待,但他通過愛國學生的刺殺行為暴露後冷酷無情地下手殺人,在道德上判了他們有罪,用人性必有的悲憫來說明他們冷酷的非人性。同時,她以易先生對王佳芝的無情,以多處說他並非隻給王佳芝一個人買過東西,來說明這個愛情的輕飄、可愛、不紮實,讓人們有理由為王佳芝打抱不平,同時也把這種愛情放在了審判台上。最能反映她的愛情態度的是,她在小說中很突兀地插入的引用別人幾句話,一是說權勢是男人的春藥。既然權勢是男人的春藥,那麽,權勢是外在的,男人如果沒有了權勢,則值得愛的價值就減少,這幾乎是一種嘲諷。二是引用辜鴻銘的二句話,第一句說,女人通往男人的心要經過胃,男人通往女人的心要經過陰道。通往胃,是把他放在生活裏,通往陰道,是把她放在性上。第二句話說,辜鴻銘認為,男人有幾個女人,就如同一個茶壺要有幾個茶杯,是正當而合理的。而一個女人要有幾個男人,就如同一個茶杯要有幾個茶壺,是不正當合理的。她對辜鴻銘的這段話,用兩個字概括:下作。她把自己比擬為王佳芝,把胡蘭成比擬為易先生。她和王佳芝一樣,都是初涉社會,遇見了一個以為愛自己的男人,胡蘭成和易先生一樣,都是汪偽政權裏的重要人物,是。但是,她明白告訴讀者的是,她還把自己當成了張愛玲,張愛玲比王佳芝清醒,她是在三十多年對人生的觀察後,以一個女人,老女人,把人生看通透了的老年人,來站在王佳芝的背後,冷眼觀察的。胡蘭成也不是易先生,易先生隻不過是男人身不由己的出軌,而胡蘭成是沒有羞恥心的戲侮女人。她還把自己看作作家,作家超越於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個人恩怨之上,超越於政治態度之上,超越於簡單的道德判斷之上,用講故事的方法告訴人們事情的真相。有太多的女人,為了得到一個優秀於自己的男人,不惜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不要尊嚴,不要是非,不要在乎那男人對自己有沒有愛惜,台灣和香港的一些女作家,就是一直把胡爺看得很高貴,很值得敬佩,張愛玲在小說中,其實是想罵她們二十句:
  “糊塗蛋!!!糊塗蛋!!!糊塗蛋!!!糊塗蛋……”
  “當年我也是糊塗蛋”。張愛玲想,“王佳芝也許也是糊塗蛋,但事出有因”。
  她要寫普遍的人性。

  三
  《色戒》有三個破綻:一,王佳芝是一個女學生,初涉社會,沒有太多的人生經驗,而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的朋友,對她的關心和指導、對她的幹涉和不放心,卻沒有任何描述。她就像從石頭縫裏蹦出來似的,家庭背景是空白的。這一點像張愛玲自己。她就是從那個沒有任何人關心她的家庭走出來的。二是幾個學生能策劃這麽大的行動,也不太可信。就因為幾個同學談得來,形成小集團,又和汪精衛或者陳公博的副官認識,就動心起意要殺易先生。從一個人的想法,到大家的想法,從想法到行動,從一時的興起到兩年的堅持,又要大家全不動搖,又要有一個主心骨,還得王佳芝情願,而王佳芝是女的,需要她獻出肉體,同時承擔風險,她為什麽就把自己的肉體看得很輕,也不在乎風險。就是決定要幹,還有個能力的問題,能演戲不等於有能力一群人把這樣一個大的行動貫徹始終。三是易先生是搞特工的,他就不會查查王佳芝的底細,能讓她輕易近得身,且長達兩年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這些破綻並非不能補救。小說是虛構的,它有謊言性的一麵,作家可以通過文字來作必要的交待,抹平這些不能讓人信服的地方。
  這不要緊。重要的是故事中這兩個人物的交往和情感的產生。
  先看王佳芝。作者說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有人追求,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學會了抵擋各方麵的攻勢。這說明王佳芝是吸引人的,盡管在那個時候,追求她的應該是她的少年時候的同學,小時候的玩伴,這跟成人社會的愛情是兩碼事。她隨著嶺南大學遷港,和一班同學結成小集團,青春期的活潑,沒有家庭之累,還不用操心生計、工作、孩子、周圍鄰居同事關係,有閑心思來關心國家大事。他們演戲演出了對時局的關心,於是要殺。這得用美人計。她是美人,模樣兒贏人,胸前丘壑媚人,當得起無情的燈光照射,平平展展的皮膚上沒有皺紋。她是愛國的工具,要扮做少婦,那就把處女的那層膜拿掉,於是給了她的同學梁閏生。革命和思春同在,她也會有隱隱的不痛快,處女變成少婦,他們看她異樣,她也看他們不上。梁閏生在她麵前自慚形穢,不自信,鄺裕民也似乎對她有看法。這些生澀的小男生,還沒有學會哄女人,也沒有經濟上的優勢,足以把女人的物欲滿足。
  她有好色,就像古代知識分子的“學成文武技,貨與帝王家”一樣,女人都是從這裏開始,在青春年少的時候,青春姣好,這時候找個好男人嫁掉,然後再開始慢慢地長皺紋,長脾氣,懶散,暴露若幹缺點,美麗如仙變成黃臉婆。一個人整天想啥?對國家、社會、時事的關注,永遠隻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關注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生活裏,欲望蕪雜叢生,斤斤計較,處處琢磨,每一個小事都會觸發各種情緒,要判斷,要做決定,要承擔後果,心情時好時壞,行為有優有劣。海明威對蘇聯作家卡希金說,人沒有完美無缺的,比如寫一個共產黨員,他也許有各種高尚的革命行為,但他也許會手淫。王佳芝和她的同學們要演戲,她同學歐陽靈文對外稱作她老公,是做進出口生意的,可以搞到各種手飾衣物,於是她可以借此理由和易太太接近,然後和易先生接近。以色誘他,必須誘到,才能有機會采取行動。她得入戲。我要顯出來真心愛他,我要讓他覺得我可愛,我的魅力值得他來冒險,還要讓易太太她們接納我,認可我,那麽,我就得喜歡她們的話題,喜歡她們的興趣愛好,和她們坐在一起打牌。牌桌上優裕生活的女人的閑適放鬆,手飾的華美,生活的無憂,在在使她先受到誘惑。這才是生活,她想,牌桌上就像鑽戒博覽會,她來來去去都是一件翡翠戒指,她覺得讓人笑話。她也為自己成為這些女人中的中心而高興,青春就是這樣不費氣力地戰勝了被青春甩開了的女人。
  她得抓住這個男人。這是一種爭勝心。如果一個女人或者一個男人處在一群人的中心位置,異性的潛意識裏就有得到他或者她的想法。這也是曲折證明自己。她在不斷地心理暗示中,讓自己相信了這是一件賞心樂事。有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枕在她的胸前,感慨於“兩年前還不是這樣”,連她的同學們都對她日漸豐滿的胸部目光流連,雖然她有時候覺得她簡直要提著兩乳在他麵前晃蕩,這使她感覺到自己有一種輕賤,也有一種悵恨,但是也有一種成就感。她覺得和易先生在一起,就像衝了一個熱水澡一樣舒暢,因為他們有一個目的,而她的同學們隻是把她做為工具,他們沒有憐香惜玉。性,使她和易先生相連了身體,毋寧證明了一種私密的親切,相互擁有的感覺。有人形容做愛,就是男人在女人身體上蓋章,倒有幾分形象: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的身體,不是隨便與人的。有了性,也就有了驕傲的資本,社會上的各種道德和習俗見解,認為如果女人把身體給了一個男人,那她就不能再隨便給其他的男人了,如果再給,就是不道德,不貞潔,被稱作破鞋。所以有了性就有了要求對方的權利。這個紐帶是有力的。但她仍然可以如一般女人那樣,保持著精神上的清高,她不是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者風流寡婦,自有尊嚴和純潔的目的。
  偷情總能偷到情。一來二去就有了依戀,舍不得對方,想有更多的歡娛。然後要給這段情貼上標簽,這標簽就是愛或者不愛。愛情沒有定義,沒有尺度衡量,全在於一心感受,而心裏永遠將信將疑。她也沒有經驗,她如一般戀愛中的男女一樣,總是在判斷,總是判斷不清。而且在感情的上升期,她對於易先生這個又矮又小的男人,大她二十來歲的且有鼠相的男人,總是會發現他的溫柔憐惜,他的取悅自己的願望,他的種種可取之處,哪怕他是她的目標敵,是她們費盡心機要處死的對象。她甚至開始想,他是不是新鮮勁兒一過,就不把她當回事了。她心裏想,一定要盡快完成任務,但潛意識裏,仍然期望任務永遠不要完成,如果任務完成了,她怎麽辦?這一段故事就這樣完了?她帶著易先生的烙印,將走向哪個男人?她還會愛上其他人嗎?她已經“殘花敗柳”的生活將要由誰來接收?所以她肯定是一次一次地想著,今天必須完成任務,然後今天一再推後。
  鑽戒是這個小說最重要的道具。它象征了一個女人想要的生活和一個男人所能提供給女人的虛榮。張愛玲心目中的這個王佳芝是冰雪聰明的。她知道,易先生不會認為她看上他,他心裏明白自己年紀大了許多,又不英俊。要有所圖,圖個錢才是正常的,如果不要錢反而讓人起疑。第一次兩個人幽會,易先生就說了這個日子值得紀念,得買個戒指,並且由她挑,他陪著買。她也知道,這種做法不光是對她,在她之前跟易先生好的女人,有的最後就落了一套公寓房結束。他有的是耐心,也會揣摩女人心裏,她不叫,他不會找她,怕她先膩味了。約會的時候也從來不早到,得讓她等半天,然後一臉歉意地說有公事在身,迫不得已得應酬,才脫了身。就這次約會,看著等了半天,她在珠寶店等著,馬上店要關門,來晚了就買不成東西,她還不敢催促,覺得催了自己就跟妓女似的,掉了價了。在珠寶店買東西,然後她的朋友下手,這是計劃之中的事情。在店裏看珠寶,六克拉的鑽戒,十一根金條子,這足以感動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女人們。她也不無酸楚和鄙薄地想,特權階級是從來不自己口袋裏掏錢買東西,她見過易先生的做派,大概都是副官掏錢,然後公家報銷。六克拉的鑽戒現在屬於她了,她覺得店裏隻有他們倆了,她想這隻有一千零一夜才會有的故事,說一聲芝麻開門,財富滾滾而來,也或者是天方夜譚,跟做夢一樣。在這種密切又拘束的氛圍裏,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是真心愛她的。
  當張愛玲寫到王佳芝心裏轟然一聲,若有所失,認為這個男人是真心愛她的時候,她會有一聲冷笑。愛情有時候非常簡單,有時候又非常複雜。愛與不愛的判斷,都是某些瞬間的判斷。今天覺得他愛她,明天可能因某些事情質疑他的愛情是真是假。但是,這一個時刻,這樣的判斷是重要的。倒不如說,王佳芝在給自己找借口,並且成功得到。她心軟了,下不去手了。她的內心是純潔和善良的,她不願意看到一個生命的消失。畢竟是她第一次決定一個人的生與死,不但她不忍心殺了易先生,就是其他人,她也會心軟。
  易先生幾乎是和王佳芝形成一個參照。一個心硬,一個心軟,一個有愛,一個隻是聊解寂寞。可以把易先生理解為變易的人。他是汪精衛政府情報機關的首腦。他應該是出身貧寒。出身貧寒的人未必都沒有氣節。但他是沒有氣節的人。他也許就是二三十年後的梁閏生。也會有生澀,有不自信,有自慚形穢。搞情報工作需要不擇手段,他能爬到首腦的位置,應該比別人更能做到不擇手段。也許一開始有理想,有正義感,但後來被社會改變,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哪怕在汪政府做事也不在乎。跟女人打交道,他是經驗豐富的。在身份地位財產都提高了的今天,他不缺各種各樣的女人,隻要他願意,自會有投懷送抱。他知道給女人買東西,能讓女人感覺到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但是,不能一開始就送女人東西,那樣會讓人感覺瞧不起她。當王佳芝對他說快走的時候,他對王佳芝是感激的,他認為王是他的紅顏知己,隻有真心愛他,才會告訴他快走。但他脫身後還是要殺了王佳芝,殺了她們那夥人。讓別人知道一個情報機關的首腦家裏居然住著要殺他的人,那不但丟人,而且與自己的前途有妨礙,是他的一個把柄。不能留活口,甚至他想到別人,比如周佛海也許會說他是殺人滅口,他也有自己的說辭,都是一些學生,沒有太多的利用價值,不必留著他們。當處理完這一切以後,他回到家,老婆還在和同事的老婆們打牌,他可以平靜地看著她們打牌,他看著自己用整大匹布做的窗簾,就想到會有多少刺客藏在窗簾後,已經盤算著要換掉它,也許老婆會不願意,這得做她的工作。他還想著要告訴老婆,要她說話小心點,有消息說麥太太可疑,她已經跑到香港了,再讓別人走她的路子,借以接近他,會出很大的麻煩的。他知道時局會變壞,但他還得按自己的軌道生活。以前他曾經有一種沾沾自喜,覺得馬太太猜疑他和王佳芝的關係,也是顯示他做為一個男人的成功之處。現在,他隻是感到了後怕,原來在他身邊有一批要殺他的人。
  四
  聽說,這個小說寫了三十多年。她是用三十年的時間磨一把刀子。這是一個複仇之旅。三十年來,她的靈魂何曾安頓過。一個被人看做冰雪聰明的人,居然被胡蘭成這樣的人給騙了,傷害了,非常沒麵子,自尊心沒地方放。而且胡蘭成是,她可真是沒吃上狗肉惹了一身臊。三十年前她已死,她如同行屍走肉,那鬼魂夜夜哭泣。一個複雜的疙瘩,在心裏梗著。未必大家都同意她受傷害,有一些無知的女人甚至認為她愛上了胡蘭成這樣的女人,有了這麽一段感情,真是幸福得五體投地,呼天叫地。她的鬼魂一樣的靈上背著包袱,她必須殺掉那個追逐著她的幻影一樣的過去,和那個動了刀子的男人。如何殺?揭穿他,臊他的臉皮,然後從心裏徹底看低他,這樣自己才能站起來,靈魂不再跪伏在他的腳下。用的辦法是小說家的強項,那就是講一個故事,編排一些人物,走到他們的內心最深的地方,對人性進行無留情的解剖。
  我有根據做這樣的判斷。她在小說裏,把易先生和王佳芝的關係,說成是虎與倀的關係,獵人與獵物的關係。這個結論是易先生說出來的。但這是作者跳出來,易先生不會那麽笨,從邏輯上講,這樣赤裸裸的說,不盡合乎人物性格。獵人與獵物的關係沒有新意。但虎與倀的關係確實讓人驚心動魂。為虎作倀是一句老成語,原來裏麵藏著一個故事:
  老虎餓了要覓食。你可以把老虎的覓食看做老虎的形形色色的欲望的滿足。他要吃人,不吃人不叫老虎。老虎比人強大,他有鋒利的爪,嚼得動骨頭和撕扯得開肌肉的牙齒,消化得了人的心肝脾肺四肢頭皮肌肉骨頭的胃口。老虎與人不是平等的,不是兩個勾肩搭背的哥們。他唯一的願望是要生吞活剝了人。好,現在過來一個人,他吃了他。那人的鬼魂就跑了。不可能不屁滾尿流。但是老虎不讓他走,老虎把他的鬼魂抓住,他要讓他繼續跟著他,做他的奴仆,然後幫助他殺人吃肉飲血。那鬼魂現在叫倀,他慢慢適應了老虎,滿心歡喜地跟老虎混在了一起,他在前麵帶路。他看見了另一個人過來,他抓住了那個人,他脫了那個人的衣服,他執著那個人,不讓他跑掉,老虎可以從容走過來,又沒有衣服礙他的事情,他張開了血盆大口,三下五除二吃了那人,然後悠閑地剔牙,倀在一邊自在地看天。
  話說易先生被王佳芝放走,到了晚上十點,就把王佳芝她們一幹人全部逮住,統統槍斃。他的命保住了,他回到家,易太太她們還在打牌,有說有笑,那種溫馨親切的生活還在繼續。王佳芝已經死了,她本來就不屬於這兒,現在徹底離開了這裏。這是易先生生命中一段插曲,一個過客,易太太她們也很快會忘掉她。他站在太太後麵看打牌,喝著茶,抽著煙,也一邊等著電話,看他的手下人如何把王佳芝她們一網打盡,所以,“連晚飯都沒有好好地吃”。他想,都是他太太交友不慎,才會出現這樣驚險的事情。他覺得中年以後還會有這樣一位真心愛著自己的王佳芝,真是“想不到”。他又想,王佳芝會不會在臨死的時候恨他呢?作品中有這麽兩段話:
  ——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
  ——他對戰局並不樂觀。誰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麽感情都不相幹了,隻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請注意這個為自己行為辯解的過程。這兩段話包含著幾層意思:一,因為“無毒不丈夫”,他“毒”所以他“丈夫”。這個說法的另一個注解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過去人們常認為搗蛋的孩子長大有出息,老實巴實相當於無能為力。中國社會一直是講究成王敗寇,在這個社會裏,不按規則,以力取勝,為了成功,不擇手段,往往更容易出人頭地。在生活中,不是我欺人,就是人欺我。如果一個男人整天被別人欺負,就不能給女人帶來保障。而這樣的“壞”男人和“毒”丈夫,隻要不超過人們的容忍程度,一般是被當作好男人的標誌來看待的。易先生的邏輯從此推證,王佳芝愛他,正因為他有如此的成功;二,雖然她會恨他,但感情已經超越。會不會感情的方向是更強烈,以至於什麽感情都不相幹了(比如愛情、親情、友情),隻是有感情?這正如胡蘭成期待於張愛玲的。這裏麵既有自欺,也有欺人。傷害可以一筆勾銷,甚至殺了那女人,也要說這感情更純粹,更強烈,好象別人都是傻子,被人賣了還會幫著數錢;三,關係的性質。原始的獵人與獵物,那就是人和動物,沒有溫情,沒有討價還價,一個要獵殺,一個要犧牲。虎與倀,如上分析。四,死了也不放過。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最終極的占有,永世也別想離開他的手心。五,這個倀的功用竟然是浪漫的,他還是認為她是他的知己。如胡蘭成認為張愛玲那樣。他還要她做為影子來安慰他,依傍他。
  一個作家能成為偉大,在於他給出了生活的真實,人性的根本,美好的標準,生命存在的意義。張愛玲對於易先生思想的揭露,隻所以揭掉了最普遍的人性本能的辯解,讓人物用厚顏無恥的邏輯做自我的暴露,就在於她認為,人性之高下,端在於一個人對他人生命的態度。易先生對他人生命的態度,是認為生命與生命不等值,有一部分人的生命的價值高於另一部分人的生命價值,生命價值低的人是用來做犧牲,為生命價值高的人服務的,而王佳芝之所以放易先生一條生路,正是女性對於生命的本能的保護,在一個生命將要被消滅時突然的心頭一軟。這種生命價值不等值的態度,還帶來了自認為生命價值高的人的借口,比如通過神聖自己的行為,取得道德上的豁免權和是非上的免責權,如果證明我的愛情很神聖,那麽我對你的傷害就很輕,甚至傷害也是正常的,是我這種愛情中的應有之義。無知的人們正是在這一點上,願意當精英們的支持者,他們相信有一些人就是與他們不同,與凡人不同,可以有與眾不同的愛情,也可以有與眾不同的是非判斷標準。有一些讀者,他不會允許自己的生活中出現胡蘭成或者易先生式的人物,不願意有這樣的人傷害自己,在感情生活中錙銖必較,卻願意給作品中的、文學中的、或者遠離自己生活的胡蘭成和易先生以更多的寬容和理解,並且把被胡蘭成和易先生傷害的女人們的痛苦輕描淡寫化,他們甚至於要勸服作品中的王佳芝們、張愛玲們,愛情可以分普通人的和不普通的人的,普通的人的愛情盡是煙火味,充滿著世俗生活的欲望和低劣的惆悵怨恨,而不普通的人的愛情,是王佳芝們、張愛玲們再高尚一些,心眼兒再大一些,忍痛的能力再強些,因為這個愛情是神聖的,因為神聖,所以犧牲也是神聖的。
  我相信,寫《色戒》的張愛玲是立場堅定的。她站在了王佳芝的一邊。我們都知道張愛玲透徹,有一種世事洞明。世事洞明不是玩世不恭,或者說,玩世不恭算不上世事洞明。世事洞明的人有是非,不會放棄應該生命價值的追問和生活意義的探究,他既有向上的能力,看清了真相,他又有向前的信心,看清了方向,他又有站定當前生活的本領,有悲憫,不冷漠,有失望,不絕望,有無奈,不放棄,有煩惱,不崩潰,有熱愛,不糊塗。世事洞明後,她站在了弱者的一方,她聲援了王佳芝,她也在聲援她自己,在世界上人們必須不斷選擇成為強者或者弱者的時候,得有人為哭泣的弱者的靈魂來說話,表明他們在場,他們醒著,他們有什麽樣的委屈,他們在什麽時候,被冤屈和被傷害。這種聲援隻是還原真相,不能超過真相,不能濫施同情,不能因為同情,而使強者變成弱者,弱者變成強者,新的強者欺淩新的弱者。這就是表達的邏輯立足於說服和讓人信服的道理。作家的表達隻是講明了事情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當時是這樣的情境,而不是那樣的情境。這三點也是所有偉大作家的共通之點。也可以說,這是一切值得尊敬的生命對人性的共同的態度,不光體現在優秀的作家身上,也體現在優秀的人身上。這樣的優秀,其實隻要一個姿態,那就是生命平等。
  當我們把張愛玲放在普通女人的地位上,用日常的生活情理來判斷她的行為和她的作品,用生命價值的常識來決定是非,我們也會和她一樣,把謊言看穿,從此不再有包袱,也不再懼怕任何裝神弄鬼的人的伎倆,當再有易先生和胡蘭成的人物出現時,我們就會說,噢,這套把戲我們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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