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位膽兒肥的編導,把這玩意變成一個短劇?若喝不到茶, 說明環境不錯了。-轉載者
春 藥
一
西哲說,權力是男人的春藥。這話說的不完全。起碼在吳嫂這不完全。
吳嫂是我們樓道的清潔工。幹活不惜力氣,樓道打掃一塵不染,特別是待人和氣。見誰都笑眯眯的,先打招呼。在電梯裏你手裏拎個垃圾,她一定要搶過去,別人不讓。她說,我順路。大家在樓下換純淨水,她看見了都要幫著提到電梯裏。她六十多了,頭發都花白了,一些年輕人不好意思,換水的時候盡量躲開她,但隻要她看見了,一定衝上去幫忙。在樓道裏她的手從來都不會停下來,擦東抹西,從早到晚,滿臉皺褶,蒼老疲憊, 還總彎著腰給人說話,人也顯得矮小了。
尤其是她兒子在前幾年把別人打成重傷,判了刑, 一夜之間吳嫂頭發幾乎白盡。見人不僅謙和,甚至有點卑怯。
兒子被抓,她請我找公安的朋友了解過案情,事後她非常感激,見我的時候總是哈腰說話,我私下裏勸他,不必這樣。孩子是孩子,你是你。咱們憑力氣吃飯,掙的血汗錢,誰也不欠誰的,你也沒有必要見誰都那樣謙卑。她連忙說知道了,知道了。過後我看還是那樣,就不說了。
我們住的樓是單位的房子。大的一百三四十平,小的隻有四五十平。但卻與西安鐵一中這所全省前三的重點中學一牆之隔,是學區房,房租價高。麵積小,朝向差的人家都搬走了,把房子租給了遠處來上學的人。所以我們這一年一茬新鄰居。都是來上學的學生和家長。
那天,我回家還沒有進單元門,就聽見門裏有訓斥聲。你們把香蕉皮扔在樓道裏。把人摔倒了誰負責,大家都像你們這樣,樓道還能幹淨嗎?你們穿的排排場場,怎麽這麽沒德勝。有娘生沒娘教的玩意。
幾個學生不服,爭辯道,掉了幾個香蕉皮,怎麽就有娘生沒娘教了,就沒有德性了。老瞎婆。
聽見那個訓斥人高聲喊道,就是有娘生沒娘教。
聽聲音熟悉,我急忙趕了兩步。一看果是吳嫂攔著三個急著上學的學生。這幾個孩子衣著土氣,一口鄉下土話,應該是農村學習拔尖的好學生。學生向前直衝把吳嫂推了一個趔趄,我高喊了一聲:站住。問怎麽了?吳嫂指了指電梯門外幾處香蕉皮,氣喘籲籲的說,他們故意。我問那幾個學生說,這是你們扔的,學生們低頭不吭氣,吳嫂更來氣了說,就是他們,我親眼看見的,還有監控呢。
我說,樓道是大家的。吳嫂這麽大年齡,天天從早幹到晚,也不容易,大家都要珍惜,這也是一種彼此尊重。做錯了,沒什麽,道個歉,可不敢罵人。一個學生說,她先罵我們。還說我們沒德性。
我說,德性就是道德,道德裏麵包含公德,維護樓道衛生就是公德。下次注意點啊。我又看看吳嫂說,讓他們趕快去上學吧,不然遲到了。吳嫂斜了幾個孩子一眼,說下次再往地上扔垃圾,我把你們的小爪子……突然抬眼看見我皺起了眉頭,便把下麵的話咽了回去。孩子們急忙側身,從吳嫂身邊跑了過去。
孩子跑走了,吳嫂還是憤憤不平。我勸她,咱這樓道裏住戶一年換一茬。又是些半大小子,不懂事。給他們多說著,不敢硬杠,你這把年紀剛才多危險,他們要是把你撞倒了有個三長兩短……
我不怕。吳嫂斬釘截鐵的打斷我。
這不是怕不怕的事,不管事後怎麽處理,當下受罪的不還是你嗎?
吳嫂還想說什麽,看我不滿,哼了一聲,
我說,要不,我打印幾張溫馨提示,貼在電梯,樓道裏?
吳嫂說,不用。有人管他們。說完抬起左胳膊。我心裏也很詫異。吳嫂過去說話沒有這麽衝呀?我仔細一看,吳嫂的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標,治安管理員。
我說,你什麽時候成了治安管理員了?
吳嫂說,我爭取的,還送了,啊啊,不說了。反正清潔員隻管衛生。治安員什麽都管。派出所都給我們上過課。
我內心裏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細細看看吳嫂,神情飛揚了許多,人也似乎一下子長高了。
人老了都是要縮縮的,吳嫂卻怎麽長高了呢?進屋妻見我沉思不語,問我想什麽呢?我不好意思,笑笑直說了。妻子聽完咯咯咯的笑了:你沒注意,吳嫂現在腰挺直了,我早就發現了。
我一拍腦門,把他家的。
二
自此,吳嫂對大家熱情還是熱情。特別是我們這些老住戶。但是在樓道裏卻能夠經常聽見吳嫂嗬斥新來住戶的聲音。勸過一兩次,她嘴上應付,其實不以為然。在樓道裏吆五喝六的嗓門更高了,見我依然客氣,我卻漠然。
一段時間沒有聽見吳嫂的高門大嗓子問妻,妻說那天在樓口見她了,做了誌願者。我說疫情期間,人人足不出戶,做誌願者又沒有收入,難為吳嫂了。
小區封了一段時間之後,各家的糧食蔬菜,特別是蔬菜的都顯得短缺,大家在樓道居民群裏,哇啦哇啦的直喊叫。最後小區決定發出門卡,每家每戶隔日準一人持卡外出兩個小時去買菜。出門卡上標有起止時間。
那天,輪到我們家外出買菜。大家手頭都有事,我自告奮勇。走在街上見滿大街穿防護服的大白心裏瘮瘮的。便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2003年 北京鬧薩斯(SARS),當時我在客運公司工作。四月廣州開往西安的列車上有一人發熱,疑似薩斯(SARS)病人 ,鐵路醫院的救護車開到了站台。站台上每隔五十米站了兩個穿全白防護服的人(就是現在叫大白的)。這些人蒙頭、蒙麵、帶著護目鏡,背著噴霧器,當時車站空氣一下就凝結了。因為穿防護服的畫麵,隻有在電影裏麵看過,都是因了病毒、細菌、毒氣之類。生活中從未見過。那天整個站台沒有一個人高聲說話,下車一千多旅客,絕無過去列車到了終點站之後的人聲喧鬧,匆匆下車,以手捂鼻碎步疾行,沒有說話的,可能他們從窗戶上看到了站台上十幾個穿全白防護服的人。
後來列車上也發了防護服。那天早晨五六點鍾,北京到寶雞的T55到西安,說車上有發熱病人。 我值班接車,正在站台上行走,突見一個穿防護服的人衝我小跑過來,正疑惑,對方一個立定,“啪”敬了個禮。嚇我一跳,原來是車長,車上有了發燒病人,列車接待人員都要穿防護服。
後來單位也給我發了一身防護服,細白布的,沒有穿過,送給了吳嫂。
薩斯( SARS)過後,防護服在生活中很少遇見了,2020年武漢防疫才在電視裏看到,但畢竟是影像,感受不深。西安封城了滿小區的防護服,搞的人心裏一陣陣發緊。
走到小區門口,一堆人正在高聲爭吵。聽著沙啞的嗓音,像是鄰居老彭。擠過去。一看確是老彭,
我問,老彭怎麽了?
老彭說,買菜外出說兩個小時,我超了11分鍾不讓我進了。說完把出門卡遞給我。我看看表是超了十幾分鍾。
我說,老彭你不知道上麵有時間嗎?
老彭說,知道。隻是買菜的人太多,我又多買了兩樣,急著往回趕,還是超了。
我對剛才跟老彭爭吵,穿了防護服麵罩遮臉的人說,這是我們鄰居,是這個小區的。確實是超時了,對不起。但也有些原因,這次讓他進去,下次注意點。行嗎?
不行!時間是上麵規定的,沒有說超時了,可以進。
我說,是哪裏規定的,
上麵政府規定的。
上麵規定寫了超時不可以進嗎?
那到沒有。
那為什麽就不讓進呢?
因為上麵也沒有說,超時了,可以進啊,所以我們拿不準,不能放他進去。
天這麽冷,那他怎麽辦呢?
等上麵來人,政府決定。
上麵什麽時候來人?
不知道!
那就讓他三九天一直站在大門外等著?
我們沒有辦法,這是規定。
聽聲音挺熟,我問了一句,你是吳嫂嗎?
對方愣了一下,挺了挺腰,過了一會兒說:是。
我說,吳嫂,老彭雖然搬來的晚些,但你也是認識的。買東西超了幾分鍾,你不讓他進去,他怎麽回家?
咦,你可不能這樣說,怎麽是我不讓他回家,是上麵規定不讓他回家。我一個誌願者哪有那大權利。咦,你這人咋這樣說話呢!我隻是嚴格執行規定。
心裏的氣直往上衝,我說,你嚴格執行規定,規定上也沒有寫超時不讓進呀!
那規定上也沒有寫超時讓進呀!
規定也得講點人情,講點人道吧。
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看的規定上沒有寫人情,人道。說完,吳嫂把臉扭到一邊,不再理我。
這時衝過來幾個大漢,都穿著防護服,聽口音應該就是小區裏的保安。把我團團圍住,用手點著我,惡狠狠的說,抓緊走,少皮幹,再皮幹,小心以破壞防疫,尋釁滋事把你抓起來。
我說,好,好,好,我不走了,你們趕緊打電話讓人把我抓起來。我們是業主,你們是保安,是我們業主掏錢請你們來給我們看家護院,沒想到現在你們倒成了監管。張口規定,閉口抓人,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參加爭吵的人越來越多,道路就堵住了,街道辦主任老王擠進來,問明了情況。先表揚了吳嫂和保安說,你們工作認真,保護了小區人民的生命安全。然後讓老彭進了小區說,以後盡量在規定的時間內回來。
說完老王要走。我攔著他說,老王,剛才我表示了一點意見,這些人就要把我抓起來。誰給了他們這麽大的權力?還有沒有王法了?
老王見我氣哼哼的,稍顯尷尬,急忙把我拉到一邊說,咱們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給你直說了吧。第一,要求的嚴,我隻能說到這,你去意會。 第二,你千萬別較真。這都是些二貨,不知輕重,傷了和氣誰也不好看。第三,我們也顧不過來,還要靠他們。然後老王笑著拍拍我的胳膊,半開玩笑的說,我們是城裏人,他們都是鄉下人,你我有城裏戶口,他們是鄉下戶口。他們來到城裏就業,上學,住房,哪一件事情不比你我艱難。咱們城裏人這些年優越慣了,哪裏知道鄉下人進城的心酸和怨恨。現在人家終於有了點權力,嚴格執行一下,你就受不了了。老兄,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
我還要說話,老王擺擺手說,咱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有王者之風,消消氣,一口氣好忍,快買菜去吧,老嫂子等急了。
我說出門卡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了。老王掏出筆來,給我把時間改了。
自那以後,吳嫂性格大變,再也見不到過去那個熱情和氣,甚至有點謙卑的吳嫂了。在小區門口高喉嚨大嗓門,乍乍呼呼,吆喝這個,訓斥那個,亢奮的很。執行規定嚴格極了,誰想通融一下,門也沒有,看著別人為難,難過,她似乎甚有快感,還有一些亢奮。不知道還當她是一個多麽大的領導。我們私下說起來都是搖頭。再從她麵前經過看她耀武揚威,誌高氣揚的樣子,都在心裏冷笑。再也沒有人在她麵前托大求個人情了。
三
疫情過去了,城也解封了。吳嫂和保安都脫去了那一身大白防護服。說話的語氣也沒有原來那麽衝了。但紅袖標是天天必戴的,成了她的人生標配。現在的紅袖標似是改進過的,當年紅衛兵戴的紅袖標,是一紮寬戴在胳膊上用別針別上的,現在在紅袖標中間伸了個上翹的鼻子,是掛到肩扣上的。看著像一把火炬,比當年紅衛兵袖標更有氣勢了。
可能五嫂感覺到了大家對她的反感。給我說,現在給人家打個招呼別人都不搭理他,過去大家把紙箱子,紙盒子,塑料瓶等等能賣錢的廢品,都給她放到電梯門前,專門留給她。現在大家哪怕費事都拎著扔到樓底。而樓底下的垃圾是歸他們樓長的。話說的悲憐,眼淚汪汪的。
做保潔的工資不高,一兩千塊錢,要靠撿些樓道裏的垃圾增加些收入,才維持的住。一天收好了能換一二十塊錢。這點錢對城裏人不值啥,但對吳嫂這樣的保潔工們確很重要,顧住了她的吃穿。
看著吳嫂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歎了一口氣說,可能大家有些誤解吧,時間長了就好了。其實我心裏對她也很不舒服。
那天走在樓下。樓長點著她的鼻子說,你的手伸的也太長了吧,指甲也太殘火了吧。還跑到樓下垃圾桶裏來撿。你把這樓都吃了,讓別人都餓死。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德性!說完一把奪過她手裏的廢紙盒,氣哼哼的走了。吳嫂就像當年對待我們一樣,一直弓腰站著受訓。
我心有不忍,上前喊了一聲吳嫂,問,怎麽了?那麽凶你。
吳嫂轉過臉,滿眼含淚,咬著牙說,“哼〞有甚了不起,不就是仗著是經理的親戚嗎?我就下樓撿紙盒了,怎麽了?下次還撿。哼,要是我爺爺在,早就一槍崩了她。
我聽著好奇,問,你爺爺,幹什麽的,能一槍崩了她?
我爺爺是民兵隊長,當年殺地主,殺惡霸。一槍一個崩了多少!說完看著樓長的背影,一臉的鄙夷。
我心裏一驚,暗想如果再來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的內亂”。不敢想象吳嫂們會是什麽樣子。
吳嫂似乎來了興致說,我祖上還做過八府巡案,還殺過洋人呢。
殺洋人,什麽時候?
義和團呀……
我不想和她再說這個話題,打斷他的話問,下班了?她說下班了。我說下班了怎麽紅袖標還不取下來呀?
她詭秘一笑說,戴著好。
我不解,這有什麽好?
她說,戴著就沒人欺負你,你管別人也沒人敢不聽。你看看現在滿大街的都是戴紅袖標的。
我出門看看還真是。保安,保潔,公交車司機,地鐵裏巡視的都戴著紅袖標。戴了紅袖標的人的神情,似乎都有了一絲神氣。
嗬嗬,真是
一個能讓人雄起的神奇法器。
勞夫
2022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