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指的民初,就是從民元到民十的十幾年。也就大約是一九一○年代。我正由小學轉入中學,也是由稚年進入成年。那個時期,是由袁世凱竊權亂國,經過軍閥割據,內戰頻仍,而快要達到國民黨興師北伐的前夕。
上麵這一首詩,不但表現了當時湖南人的精神及抱負,也說明了當時湖南青年心焉嚮往的一個共同鵠的。那便是禦侮、雪恥、救中國,同時向外國學「富國強兵」之道。大家還沒有甚麼這個思想或那個主義的研究和信仰。
個人童年生活的回憶
我現在用這個題目寫文章,固然是我個人生活的回憶,同時也想把當時湖南社會尤其是湖南青年的生活氣息,從自己的實際體驗,反映出那個時期的中國社會和中國青年。那雖然隻是整體的一部份,也是歷史的一片斷,可是,湖南和湖南人不能不說在中國近代史中,佔有相當重要的一頁。五十年前的湖南青年動向,影響了五十年來的中國局勢和現狀。
民國成立以後,我才由私塾轉入小學。我在私塾裡讀了三四年的四書五經。我每天刻版似的聽講、背書、和習字,後來也誦幾句唐詩,學做簡短的論文,但是對於塾師所講授的實在隻懂得一點皮毛。我的父親是由福建永定來到長沙經商的。他看見民國建造,萬象更新,我不應再讀私塾,乃把我送入福建會館所辦jingsh全閩小學。不到一個學期,我便因學校離家太遠,走讀不便而停止。他後來發現我家附近有一個第二公學,設有小學程度的中學預科,便送我去讀了一年。我上了一些國文、修身、歷史、地理、算術、體操的功課,立刻覺得那裡比私塾有趣味;每天往返上學,午間回家吃飯,一天也不肯缺課。父母因我好讀書而各科又得很高的分數,也同樣的覺得高興。
第二公學不久改爲嶽雲中學,校長爲何炳麟先生。它後來由東茅巷遷到荷花池,離家又稍遠一點。我因成績好,跳了一班升入中學一年級,還在那裡繼續讀了一年。在這兩年當中,我由於歷史和地理的啟發,復因天天讀本地報紙,故對國事逐漸發生濃厚的興趣,許多教師都是過去參加革命工作的留日學生。他們一麵對我們講述日本明治維新的史實,一麵叫我們要知道中國國勢的危岌,要學日本的發憤圖強。我這個幼稚的心靈,便是這樣受了一個終生不能磨滅的影響。
教育界的風氣和貢獻
那時湖南教育界眞是充滿了這一類年富力強而又富有朝氣的教師。他們有的在留日時期,就已約定不求名利,不做官吏,隻以全力從事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曾和黃克強先生合辦明德中學的胡子靖先生。由於這班熱心人士的倡導,長沙一個小小省會,居然到處都是學校,滿街都是學生。美國教會在那裡辦了一個雅禮大學。同時還有一個高等實業學校,主持的是留德的賓步程;一個商業專科學校,主持的是留美的湯鬆。也有一兩個留日學生所辦的體育學校。此外幾乎盡是小學和四年舊製的中等學校。中等學校以辦學認眞出名的,爲嶽雲、楚怡、修業和兌澤學校,還有第一師範和長沙師範。女校則以周南和福湘比較最出名。湖南教育在這個時期,可以說是蓬蓬勃勃,盛極一時。
在袁世凱當權的那幾年,他所委派的湖南都督湯薌銘,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我在課堂裡常聽老師講日本如何滅朝鮮,併臺灣,鼓勵我們雪恥救國。我認爲他們所說的是天經地義。可是不少教員常因言論激烈而有被捕或無故失蹤的事。後來袁世凱要做皇帝,我又聽見老師申斥他背叛民國,說他承認日本所提出的二十一條件,是喪權辱國的行爲,甚至罵他是賣國賊,是專製魔王。他們又常對我們宣揚講人格、重氣節、犧牲小我、盡忠報國那些道理。
我那時已經常常在報上看見孫中山先生的名字,但對他的革命歷史,和他所倡導的三民主義,知道的很少很零星。我所聽到的幾乎全是有關黃克強先生的故事。他於民國成立不久回湘省親,我便是站在街邊搖旗吶喊的一名小學生,所以至今還記得那種萬人空巷的熱烈情況。長沙一條很熱鬧的坡子街,曾有改爲黃興街的提議,因被黃先生反對而未成爲事實。湖南的革命誌士雖多,但當袁世凱稱帝的時候,發起籌安會去勸進的楊度,居然也是湖南人。長沙復有不少參加勸進的不良份子。大家覺得這是湖南的奇恥大辱。教育界更是忠義憤發,對那些無恥文人,口誅筆伐,不遺餘力。
反日潮流和湖南文風
那時反日潮流,遍及全國,長沙也有抵製日貨的運動。最激昂的自然又是我們這些十多歲的學生。父親說我聰明好學,對我十分鍾愛。但是我看見父親商店裡陳列著強盜牌香煙,有人說是日本貨品,我就把那些香煙毀掉了。我又聽說賭博是不良習慣,要救國便要革除賭博,所以就把父親所喜歡的麻將牌丟進家裡的水井。我常常不知天高地厚的對人大談國事痛罵袁世凱。父親聽了,嚇得趕緊用手掩住我的嘴巴。袁世凱暴卒,我聽了歡天喜地,以爲中國從此大有富強的希望了。黃克強、蔡鬆坡兩位先生不幸先後逝世,我又認爲湖南喪失了這樣的英雄,中國的前途一定會很黯淡了。
我雖然具有少年時期的熱忱,但是,由於所知道的太不夠,無論是思想和行動,都犯了上麵所述的那麼嚴重的幼稚病。好在我的求知慾望很強烈,除了小說以外,好讀有關國事及世界局勢的書籍。我和當時的許多中學生一樣,最喜歡梁任公先生的飲冰室文集。我從那部文集裡,獲得了不少關於日本和歐美的知識。我被他的滿腔熱血所感動,在學校裡做文章,不知不覺的做倣效了他那氣壯山河的筆調,儘管那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的「東施效顰」。
湖南的文風一向都很興盛。有人以爲那是所謂中興名臣曾國藩等一班人的流風遺韻。我覺得滿清末年湖南人從事革命工作的,幾乎全是國學很有根柢的青年誌士,他們後來辦學校,當教員,發刊報紙,對於湖南文風的增進,當然有很大的影響。我有若幹同學,都和我一樣的有文學的嗜好,讀古文及詩詞旣仍不感滿足,大家又去閱覽林琴南先生所譯的西洋小說。我在嶽雲中學認識了全校國文最好的陳闓同學。他勸我熟讀史記以後,再讀前後漢書及三國誌。我在那一年的讀書及作文上,得自他的提挈,超過國文老師的講解。
自命不凡的青年心理
我後來考進了美國人辦的雅禮大學預科。那實在就是舊製四年中學,不過特別注重英文而已。全校隻有一百多人。百分之九十是讀預科。前後升入本科的不到十人。主持雅禮的都是耶魯大學畢業的傳教士。他們唯恐長沙社會誤會雅禮忽視中國學問,所以聘請了好多位國學湛深的國文教員,又把國文分爲六班,不論一個學生是在本科或預科,必照他的寫作程度編入國文班次,每天上二小時國文,每週寫文章一篇。我初入預科一年級時,被他們編進國文第五班,不及兩年,我便由第五班依次升入第一班。說起來很奇怪,我的國文進步最快的時候,正是在這個外國人所辦的教會學校。
那時長沙青年不但好做文章,而且好談國事。大家絕對不是要做官,而是看見國勢阽危,政府太糟糕,個個想獻身救國。我們並沒有學生組織或集會。但是長沙地方小,學校多,我和他校學生往來及交換意見的機會,幾乎每月有好幾次。我入學校較早,常被他們看作小弟弟,邀到他們的家裡,論時局,言誌願。我遇見不少慷慨悲歌之士。我們都痛恨日本,但又很崇拜它的強盛。有一位學生對我反覆吟哦伊藤博文「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的兩句詩。他說伊藤博文就是他要模倣的英雄豪傑。大家都把日本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但是又認爲要抵抗日本,就要學它的軍國主義。
也有人覺得日本的一切,是從德國學來的,我們與其學日本,不如乾脆的去學德國。我們知道普魯士以德國一邦,而能造成統一德意誌的局麵,我們何嘗不可以湖南一省,而把整個中國的國運挽救回來。一位姓楊的學生一見著我就大談德國。他對鐵血宰相俾斯麥可以說是五體投地的欽佩。他立誌要做中國的俾斯麥。他因爲幼時跌傷了一隻腿子,走路有一點搖幌。他對我說:「你看我走路都和俾斯麥一樣。他也是一個跛子。」這班自命不凡的青年,心很大,誌很堅,意氣很豪放,不但沒有「升官發財」或「揚名聲顯父母」的念頭,而且儼然以天下興亡爲己任。那幾位想學伊藤博文和俾斯麥的人,簡直有非「爭天下」不可的氣慨。
五四運動前後的轉變
這是五四運動以前的一個時期。一般青年的思想,雖然有時候似乎很傻,又很激昂,但大體上還是簡單純潔的。等到五四運動一發動,北京的學潮登時掀動了全國的學生。湖南的青年也風起雲湧的響應起來。當時湖南的督軍張敬堯是一個典型的北洋軍閥。他很仇視我們的愛國運動,尤其痛恨學生開會演講和罷課。我們雖常聽見學生被捕,黨人被殺,可是,各校的學生不顧生命的危險,依然秘密集會,也有不少人跑到街頭去喚醒民衆救中國。我的父親很怕我在外麵鬧亂子。主持雅禮的美國老師,也力阻我們和外校學生往來。
那時我們除看上海的「申報」和「時報」外,又常讀北京出版的兩種雜誌。一是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胡適所辦的「新青年」。一是北京大學學生傅斯年、羅家倫所辦的「新潮」。這兩種雜誌的每一期每一篇,我都著迷似的熟讀,立刻覺得他們所帶思想和主張,很新奇,很夠刺激。他們所反對的官僚軍閥,正是我平日要反對的。他們所攻擊的舊社會舊家庭,也是我一向十分不滿意的。他們說要打倒孔家店,我便寫批評孔孟的文章。他們提倡文學革命,我就在學校的「作文」上改用白話文。我曾因此二事而被學校各記大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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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我不但看了若幹外國的新文學作品,而且了解一點西方的政治思想,尤其是有關社會主義的思想。我除了「求知」與「好新」外,一切都是一知半解,聽見俄國革命成功,隻知道推翻沙皇專製是對的,而根本不知道共產主義是什麼東西。蘇俄以反對帝國主義及廢除不平等條約爲號召,我又覺得它的作風和其他西方國家不同,而發生一種驚奇和羨慕的心理,隻想進一步的多明白一點蘇俄的政策和它所標榜的主義。
打破了勤工儉學的夢
我同班有一位一心想做醫生的柳直荀同學,也是「新青年」和「新潮」的忠實讀者。他和我很談得來,雖然我預備要學的是工不是醫。我們都覺得無論是讀醫學或工程,一定要跳出雅禮的樊籬,而且要離開長沙到上海或北京,才有考入著名大學的希望。我們談了又談,計劃了又計劃,始終想不出一個遠走高飛的辦法。當然,最大的問題,就是經費的籌措和家庭的允許。我們一想到自己身無分文,便減少了冒險犯難的勇氣。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們忽然聽見「勤工儉學」那個吸引青年的運動。據說那是吳稚暉、李石曾二先生所發起的。任何人隻要籌足一二百旅費,就可以到法國一邊做工,一邊讀書。這眞是天外飛來的好消息。我們於是到處打聽長沙有無接洽「勤工儉學」的門路。柳直荀發現第一師範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學生,名叫毛澤東,也有人說他是師範附小的教員。據說他和北京的勤工儉學組織有聯繫,甚至很多人傳說他是介紹湖南學生到北京的負責人。我和柳直荀認爲機會不可錯過,有一天便渡過湘江而至嶽麓山腳的一個小村莊去訪問毛澤東。我們大失所望的找不著毛澤東。出來接待我的是一個名蔡和森的老學生(我們那時看見二十左右的學生都稱爲老學生)。他很耐心的告訴我們許多關於勤工儉學的進行辦法,及學生到法後可能遭遇的種種困難。他便是後來赴法留學而因肺病早死的一名共產黨員。
我們訪毛澤東不成而隻見了蔡和森,復聽了他一篇不太樂觀的話,我們在精神上自然受了很大的打擊,想要繼續向各方查問,又因爲我們的學校在北門外,和城內的交通不太方便,始終不得要領。最令人失望的,就是毛澤東不像是一個對勤工儉學有辦法的人。凡去找過他的學生,都說是浪費時間而沒有結果。我們徬徨了幾個月,便把那個勤工儉學的念頭完全放棄了。過了一年以後,另外兩個同班同學,胡安愷和周璜,自己籌足旅費到北京,居然達到了去法國的目的。可是他們一在法國登岸,就找不著工作,又不懂法國語文,所以看風轉舵,很快的轉到了美國,才算爭得了半工半讀的機會。那一大批留在法國的學生,旣不能勤工,亦不能儉學。當初發起那個運動的幾位先生,並沒有給予他們任何援助及指導。他們的經濟來源一斷絕,蘇俄的駐法代表,就用盧布把他們的大部份變成了共產黨員。聽說周恩來、陳毅、李立三等就是屬於這一類。
留法不成再進行留美
我們在雅禮所學的外文是英文,自以赴英美留學爲最理想。可是赴英美的費用太高昂,任何人麵對現實,便不敢作無米爲炊的妄想。現在勤工儉學的美夢一打破,我又回過頭來,再進行留美的企圖。我在計劃留美的那一年,經過了幾非言語所能形容的百般困難。可是,我很僥倖的一麵旣有美國老師辛克豪斯先生的盡力幫忙,一麵又得到了父親的允許和親友們的協助,居然在我讀完雅禮預科的時候,單槍匹馬的跑到美國,實現了半工半讀,自給自足的誌願。我不得不感謝上蒼的護佑及扶持。
柳直荀便沒有這樣的運氣。他是一位有誌氣而無決心的好好先生。他一見勤工儉學落了空,不但上海北京不想去,就是近在眼前的湘雅醫學院也不投考。我到了美國以後,除了思家而外,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些誌同道合的同班同學。我和他們通音信,詳告他們進大學和找工作情形,力勸他們放膽作留美的準備。不及一年,就有康辛元、陳科美、許滕八幾位同學,果然陸續加入了我肄業的意利諾大學。而柳直荀雖和他們一樣的想留美,卻始終沒有來得成,後來連音訊也斷絕了。
有人事後告訴我,柳直荀因爲留學失敗,學醫又不成功,鬱鬱不歡,便成天和一班思想激烈的左傾青年在一道,不久就加入了新成立的中國共產黨。他在馬日事變的時候,居然自稱爲湖南農民協會秘書長後來他在長沙不能立足,便到湘西參加賀龍的部隊,不知怎的竟被賀龍所槍殺。他就是這樣很不幸的結束了他短短的一生。我現在一想起他,還隻記得他是本性純良的有誌青年,簡直不敢相信他會變成滅絕人性的共產黨員。
半世紀來的時代悲哀
半世紀來,這個時代造成了變化多端的世局,也促致了隨著時代而來的悲哀。本來,任何一個時代的青年,隻要受一點教育,都是有理想,有誌願,也有求知慾望的。我們在這個東西衝擊,新舊矛盾的時代,一方麵看見世界列強的虎視眈眈,人類進步的日新月異,一方麵又看見自己民族的抱殘守缺,國家的衰弱落後,隻有憑著一股傻勁,滿腔熱血,有時候奮勇直前,建功立業,轉移一個局勢,有時候橫衝亂撞,到處造糾紛,鬧亂子,甚至犧牲了自己,禍害了國家。
就在湖南這個小範圍內,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不滿意當時的現狀,更不滿意年長一輩的那一套頑固守舊的觀點和作風。年長一輩的也因爲年代的隔閡,不能給予青年一種明智的領導。青年們於是脫離家庭,脫離社會,跑到外麵去求新知識,去找新出路。有的轉入大都市去讀書,有的跳到海外去留學,更有不少人參加國民革命的行列,其中若幹體魄強健者便赴廣東投考黃埔軍校。這一批四五十年前的青年,便在這半世紀當中,肩負了北伐和抗日的兩大任務,造成了今天中國這個局麵。而在這同一時期內,另一批要打破現狀,要摧毀一切舊東西的人,走進了蘇俄的圈套和共產主義的迷途,成爲危害國家民族的罪人。毛澤東就是這些比洪水猛獸還更可怕的一個總代表。這個時代的逆流,竟把我們的錦繡河山,變成了萬劫不復的人間地獄。這是這個時代的大悲劇。
命運這個東西,是很神祕而不可捉摸的。我們固然有時可以創造命運,但是大部份仍然逃不了命運的支配。就以我這個大時代中的小圈子而言:我如果當年留法不成,留美又失敗,很可能滯留在長沙,做一個與世浮沉的自了漢。如果柳直荀當年也和我一樣的去美留學,他決不會墮入赤色的深淵。說不定,他早已成爲濟人救世的醫學權威。我至今仍感欣幸的就是我的同班同學,除柳直荀外個個學業完成,個個在事功上有或大或小的成就。我們雖然沒有產生過伊藤博文或俾斯麥,但是也沒有人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更沒有人變成禍國殃民的邪佞。
我在這短文裡不談思想的左右,不論歷史的得失,隻想把個人親身經歷的片斷,襯托出這個時代的倒影。我雖然有點傷時感世,但仍自信這是忠實、客觀而不參雜過多個人好惡的敍述。
(一九七○年一月卅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