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歲前, 阿拉江南新村的江南小學門口, 也有一些老阿哥在那兒練拳擊, 不過上海的洋奴思想十分嚴重, 大夥是不說“拳擊”而是“巴克辛”的。那幾位中友誼個事我同學的小叔叔, 一位是我同學的大哥哥, 也就十七八歲, 有的讀中學有的還是社會青年。
小男孩看到這種還是蠻稀奇的, 不過打出血就有點嚇人了。
好像真的打巴克辛的這幾位老阿哥, 的確不太像“好人”, 穿花格子襯衫啥的, 哪怕家裏比較窮沒錢置辦“行頭”, 頭發上搞點名堂是沒什麽花費所以“包頭"也是有的。
裏弄幹部老阿姨見他們不順眼得很, 58年江西開辦共產主義勞動大學, 到上海招生, 哎, 立馬送了幾個去,這是真的。
後來逮到了機會, 又弄去或白茅嶺勞改或大豐農場勞教, 大豐是後來現任副主席李源潮去的時候才變成知青農場的(突然一想, 好久沒此人的消息了?)。--轉載者
餘吉利出生在1930年的上海法租界,大都是仿法式住宅。餘吉利的父親餘宏基是比利時房屋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母親在家帶著幾個孩子,家境還算不錯。
少年餘吉利在銘本小學讀著書,卻坐不住,是個特別頑皮好動的孩子,後來進了雁蕩路業餘中學。在餘家附近的汾金坊,住著大同大學外語係的一個大學生,叫黃曉陽,他比餘吉利大個五六歲。黃曉陽是個業餘拳擊愛好者,就是他把餘吉利引入了拳擊這一行。提起已經去世的黃曉陽,餘吉利仍然充滿敬意和感激,把他稱作是自己的啟蒙老師。那是1946年、1947年之際,餘吉利才十六七歲,就在他即將成年、卻不知下麵的路怎麽走的時候,拳擊運動讓他忽然有了人生的方向。
初入拳壇
早在1915年,上海虹口娛樂場一帶就主辦過第二屆遠東運動會,也就是今天的虹口公園(魯迅公園)和虹口體育場一帶。上世紀前半葉,上海舉辦了一係列國際運動會。拳擊運動在19世紀末傳入上海,在租界地區流行。那時,上海基督教青年會也是體育活動中心。1908年,北美基督教青年會專派了體育幹事艾克斯納前往上海,協助成立青年會體育部。1940年,青年會開始舉辦拳擊訓練班,還每隔兩周舉行一次邀請賽,邀請精武體育會、西僑青年會、俄羅斯總會、法國總會、猶太總會等拳擊手比拳。黃曉陽把少年餘吉利帶到青年會,直接向外國拳擊手學拳。餘吉利身體條件好、刻苦,對拳擊非常投入,長進飛快。
餘吉利拳王誕生
1949年4月,
解放軍渡江。5月27日,上海解放。19歲的餘吉利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拳擊愛好中,基督教青年會仍然是拳擊運動的中心,其中的四川路會所由當時著名的中國拳王周士彬擔任教練。在餘吉利剛剛開始學拳的1946年,24歲的周士彬已經成了青年會舉辦的七國拳擊賽的冠軍。餘吉利至今珍藏著當年他們的合影照片。
1950年5月4日,青年會還在八仙橋會所舉辦了拳擊比賽,有十幾家學校和團體的40多人參加。1950年6月,上海民主青年聯合會軍體部和基督教青年會體育部,聯合舉辦中西拳擊對抗賽,以門票收入救濟失業青年。餘吉利記憶中的那兩年,就是不斷練拳和比賽。他不善描繪自己的成績,隻簡單地一句帶過,說當時自己“打一打就贏,打一打就贏,就變成了上海隊代表。”就在這段時期,漸漸地,猶太教練消失了,那些參加青年會拳擊比賽的私立學校也消失在院係合並的潮流中。基督教青年會越來越邊緣化,民間體育組織逐漸退出,政府的體育組織開始成為體育運動的中心。拳擊也基本歸了官辦。餘吉利不是很在意這樣的變化,隻要能繼續打拳,他就滿足了。
1951年,上海市政府收回了跑馬廳,成立了足球隊,還舉辦了一係列體育義賽,以門票收入支援“抗美援朝”。就在這樣一次市級比賽上,餘吉利一出手,就打了個上海市冠軍。這次榮耀給今天的餘吉利留下的惟一痕跡,是一張冠軍杯的照片。就是這隻冠軍杯,給餘吉利引出了一段新生活。
1952年,餘吉利的父親去世。不久,幾個軍人找到他,問他是否願意參軍。原來,當時的解放軍軍事學院體工隊打算成立拳擊隊,看中了這個年輕的上海冠軍。餘吉利高高興興地穿上了軍裝。
五十多年後的餘吉利,還保存著已經變得脆弱的“革命軍人證書”,文字是正體直排,由右及左:“革命軍人證書:餘吉利同誌係1952年12月參加我軍,現在本院工作,其家屬得按革命軍人家屬享受優待。此證”。下麵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院長兼政治委員劉伯承,以及政治部主任鍾期光的署名。
參軍不到一年,餘吉利打遍軍中無敵手。1953年11月,在天津舉辦全國民族形式體育運動大會,相當是全國運動會的前身。運動大會上,代表華東的上海選手陳新華獲輕量級冠軍,周士彬獲中量級亞軍。餘吉利以全軍第一名的成績代表解放軍隊參賽,擊敗所有同級對手,成為次中量級的全國冠軍。那一年,餘吉利23歲。
餘吉利人生突變
此後兩年,沒有舉行全國性的拳擊比賽。當了三年多體育兵的餘吉利退伍了。1956年9月2日,他來到上海市曹陽第二中學任體育教師。1961年8月30日,由區教育局調動,他去了甘泉中學教體育。他的家搬到襄陽南路,餘吉利已經成了家,妻子曾是籃球運動員,也在中學教體育,他們有兩個年幼的女兒。
誰也沒有料到,1963年,餘吉利出事了。
“到底怎麽了?”我很想聽聽他自己的說法——怎麽就去了白茅嶺。餘吉利的回答很簡單。他說,“那時候買糧要糧票,買糕點要糕點票,魚票肉票,什麽都要票。我娘那時是靠著我,我就想,假如能去香港,家裏和老娘都能日子好過些。”不用細說,經曆過的人都知道,那幾年,不是票的問題,是持續三年的饑荒。餘吉利看著饑餓中的老人孩子特別心焦,也是正常。
餘吉利是個天性喜歡自由自在的人,數年體育兵的經曆,並沒有使他發生太大改變。回到上海,他回到原來的朋友圈子,黃曉陽還是他的好朋友。在這個圈子裏,自然常常有香港的五色消息。對他們來說,香港永遠是個令人向往的迷人都市。在他們眼中,那就是亞熱帶的上海,有他們習慣了的邏輯和生活。
三年饑荒的日子裏,香港又凸現為郵寄食品的豐富源頭,誰家有個親戚在香港,都不再愁饑。這時,餘吉利的朋友圈子裏,流傳起廣東人向香港大遷徙的消息。
此傳言不虛。當時,大量鄉村斷糧,村民有性命之虞,廣東也不例外。對廣東人來說,香港近在咫尺,是個無法抵擋的誘惑。1958年港英當局實行出入口平衡,廣東每天出入香港人數不過五十來人。1961年7月,在饑荒壓力下,廣東當局開始實行放寬出港政策。1962年4月下旬,廣東出現大批人員越界向香港遷徙,5月上旬突然形成大潮。正因為勢頭過猛,很快政策收緊。1962年6月14日,廣東開始製止和堅決收容非法遷徙。當時各路消息傳播緩慢,待廣東寬容遷港的傳聞傳到上海,1963年,餘吉利和朋友鼓起勇氣去廣東探個究竟,已經整整慢了好幾拍。不僅遷港大潮早已阻斷,在新政策下,這樣的企圖已被列入要打擊的罪行之列。
在廣州探了個究竟,出不去,餘吉利就回家了,但很快一行人等就全被捕了。事後公安人員告訴他,考慮到他是全國拳擊冠軍,抓他的時候,布置了超常警力,要是抵抗就對他不客氣。
說到這裏,餘吉利苦笑一下:我怎麽會抵抗。他承認是想去香港,擺脫食物票證不足的困境,他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希望獲得同情,從輕發落。
這希望還是落了空。議論偷渡被歸作企圖策劃“叛國投敵”,餘吉利被處以三年勞教,被大卡車送往安徽郎溪、廣德兩縣交界處,那是上海監獄管理局下轄的上海市白茅嶺勞教農場。
餘吉利萬念俱灰
上海市白茅嶺勞教農場建於1956年3月,最初為上海遊民殘老、流浪兒孤兒的教養外移基地,距上海270多公裏,占地40.6平方公裏,俗稱白茅嶺農場。
一切發生得太快,在一片混亂思維中,餘吉利以最後一點理智和勇氣,斷然作出一個決定:離婚。他知道,去了白茅嶺,是終生的罪犯烙印,妻子孩子都會受株連。他的相冊裏,我發現一張全家福。那是他一生最幸福時光的紀念。泛黃照片上,憨厚的年輕拳王和妻子靠在一起,妻子是那種健康而陽光般燦爛的美好,他們各抱一個女兒,兩個孩子相差兩歲,隻一點點大,正在最可愛的年齡。
餘吉利告訴我,他還是本能地懷一絲僥幸,企盼成為他活下去的支撐:也許,拚命勞動改造可以回上海,也許,大環境改善後,可以和妻子破鏡重圓,也許,能重新回家擁抱女兒……可是,消息傳來,妻子帶女兒改嫁了。三年勞教期滿,他必須留場,沒有刑滿回家的限期。在餘吉利當年的“難友”李梧齡的回憶錄中,無意中記下了餘吉利內心的一點隱秘:餘吉利當年想去香港,原來並不僅僅是為了充裕的食物。
退伍離開專業隊,餘吉利還是迷在拳擊裏。1958年全國20城市拳擊錦標賽,餘吉利和上海市業餘隊隊友一起獲團體第一名。單項比賽中,餘吉利獲輕中量級第三名。可以想象,他如何憋著勁想著下一次,想著一定要奪回冠軍來。可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沒有下一次了!
1958年,中國迎來大躍進的年代,不僅是工農業刮著浮誇風,教育體育無不拖入其中,各省市摩拳擦掌,要在1959年第一屆全運會上“放衛星”,拳擊界亦不例外,突發高燒盲目發展。上海各校,不管是否有專業教練指導,紛紛成立拳擊隊,出現不少不該發生的傷害。上海機床廠一名青年工人,比賽中被擊傷頭部又缺乏恰當護理,不治死亡。一時傷亡頻報,國家體委倉促宣布,第一屆全運會拳擊項目取消。上海隨即停止所有拳擊訓練。自此整整20年,拳擊運動整個從中國消失。
餘吉利和朋友們苦苦等候著恢複拳擊運動的消息。可五年過去,1963年,他已經33歲,拳王生活在一個沒有拳擊運動的國度,他度日如年。恰在此時,朋友們議論起遷徙香港的可能,對1963年的餘吉利來說,不僅是改善家庭生活的一種可能,更是拳王運動生命的最後一線生機。
在絕望的白茅嶺,已經失去一切的餘吉利,曾向“難友”李梧齡道出了自己的痛心故事和有過的世界拳王之夢。
今天,眼前77歲的餘吉利不肯再提起這一層,一顆拳王的心已被他埋到深處。
餘吉利重拾尊嚴
惟母親還在等待兒子歸來。1976年“文革”結束,母親仍然沒有等到兒子可以堂堂正正把戶口遷回家的消息。又過了三年,1979年,母親終於等不及,走了。餘吉利回家奔喪,心灰意冷。據當時規定,母親在,他還有幾天探親假,理論上說,也還存著政策改變返回上海的可能。母親一走,和上海的最後一點聯係被切斷,從今往後,一年365天,他一天也不能離開白茅嶺了。
1979年,整個局勢在鬆動,49歲的餘吉利感覺自己還強壯,年輕時獨立闖蕩的心又在複活。他作了個決定,闖出一條活路來,他跑到青島開始教拳。作這個決定並不容易,那個時候,擅離一個隸屬上海監獄管理局的勞教農場,要有觸犯天條的勇氣。這也是別人都不敢離開的原因。
上海的民間是韌性的,“文革”結束,始建於1910年的上海精武體育會(在同盟會陳其美、農竹、陳鐵生倡導下,由霍元甲創辦了其前身精武體操會)借著“撥亂反正”的東風,最早恢複了拳擊訓練班。
就在中國拳王餘吉利惶惶為自己是否要回白茅嶺而內心掙紮的1979年,美國籍的世界拳王阿裏給中斷20年的中國拳擊運動帶來了複蘇希望。鄧小平在接見阿裏時說了這樣一句,“拳擊運動也可以成為增進中美兩國人民的了解和友誼的渠道”。
國家恢複拳擊運動是在阿裏初次到訪的七年之後。精武會卻率自先行。精武會仍記得餘吉利是它的會員,他們不管白茅嶺而隻認自己敬重的拳王。1980年精武會舉行拳擊表演賽,特請了“擅自離農場不歸”的餘吉利。
50歲了,他重新走上拳擊台。這已經不是爭強鬥勝的年齡,他卻永遠感激這場比賽,是精武會,使餘吉利重拾人的自尊,一個拳王的尊嚴。
1985年5月,拳王阿裏再度訪華,訪問了上海精武會,在上海體育學院和餘吉利的老友周士彬舉行了表演賽。1986年,阿裏三度訪華,同年6月,國家體委終於在秦皇島會議上宣布:恢複拳擊項目。一個月後,餘吉利拿到他多年奔走的結果,一紙“上海市公安局南市分局複查決定”:“……經複查,餘曾與他人議論具體偷渡去香港的辦法,是事實。但在留審期間已作了交代,原對其收容教養不當,應予糾正。據此撤銷1963年4月29日對餘吉利收容勞動教養的處分決定。”
中國拳擊運動恢複了。餘吉利的處分撤銷了。這時,他孑然一身,一無所有,55歲。
1987年6月,中國拳擊協會被國際業餘拳擊聯合會正式接納為第159個會員。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中國運動員江濤獲91公斤級第五名。1997年,67歲的餘吉利結束最後一份體育代課老師的臨時工工作。這時候,餘吉利才剛剛發現,自己沒有退休金。
2007年,一名台灣拳擊手在上海開了一家飯店,請拳擊界人士參加開張典禮。77歲的餘吉利也在被邀請之列。在台灣拳擊手眼中,拳王永遠是拳王。他不會知道,拳王坐在那裏正心力交瘁。那一陣,在朋友們鼓勵下,餘吉利又開始新一輪奔走,這次,是試著爭取一份退休金。他兩次給市教育局去信,都被轉回區教育局,隨後就沒了音訊。他去當年任教的學校,學校告訴他,檔案已在“文革”中遺失,沒了依據。他一個個地找到幾十年前的同事,請他們出具自己曾經工作的履曆證明。他被迫試著用紙片拚湊起他破碎的人生,不是證明自己曾是名揚全國的拳擊冠軍,隻是證明自己曾經有過一份正當工作,這工作的中斷是源自一個曆史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