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右派師傅

前麵說過， 1945年抗戰勝利後， 聯合國成立了個機構叫善後救濟總署， 中國的分支在好些省都有， 河南的就叫做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河南分署， 當然設在省會開封， 找了個原籍河南的名化學家馬傑當分署的署長，這位馬爺是家父在重慶時的上司， 貼一點名人的光， 馬傑先生解放後任河南省重工業廳長後轉任化工廳廳長， 文革中過世。

這段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在河南的曆史， 解放後的標準“史”上幾乎不做解說，其主要工作地點就是在黃泛區 特別是黃泛最為嚴重的西華扶溝二縣，官史不說， 但很難擋不住老百姓的嘴， 隨著政治形勢的鬆緊度， 老百姓的嘴也有大小， 這就是最原始的口述史。

聯合國機構運來許多農業機械， 拖拉機收割機等， 還有大批軍用卡車小吉普等， 說是聯合國其實全是美國，自從花園口決堤淹沒此地後， 地界不清了， 逃荒外出有回來有木回來的， 所以土地的歸屬也有了些不清不楚， 大片荒地沒人管， 善後救濟分署就大開荒，播下種， 那些這種那種原因如今住附近的人， 誰來管理就由誰收。 這種事我們學的曆史書上是不大會介紹的。

那麽美國不可能派人來開拖拉機呀， 省裏就一個署長， 馬老先生當然會自己在重慶就找一些高級職員帶來， 然後就地找一些大學生當隊長， 至於基層工作人員比如拖拉機手等 就地在附近幾個縣找些至少高小畢業生來了。

我的這位師傅便是， 黃水衝來， 也不是把這兩（或幾個）縣的全部地界淹沒， 至少縣城的部分地勢較高處沒事， 所以還是有人留在了縣城或鄉間地勢高處， 我這位師傅就是從農村逃到了的縣城， 中等地主家庭的地是沒有了， 沒地哪來地租？ 他們隻好一家落腳在早年嫁進縣城的姐姐家寄人籬下， 過得挺苦，他說起來甚至還有餓飯的時候， 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要過幾次飯，這對於當時我們受的正規教育而言， 是不可能想象的， 想必一會兒還會有看官來質問我，這種不符合“階級教育”的說法。 不是他一個人這麽說， 當地好些地主子女都有過要飯的經曆。

這位師傅家境所已破落， 但對子女讀書的要求沒變， 所以他還是在抗戰勝利前後那段時候在扶溝縣城讀完了初中，實在家裏也無法再讓他繼續外出都高中了， 正巧趕上善後救濟分署招工， 條件極好， 管吃管住，每月發加拿大白麵多少， 具體數字忘了， 但挺多的， 因為老救濟分署的人說起來， 至我78年上大學止的三十多年裏， 日子最好收入最高就是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管轄的那幾年，這也是不符合當時正規的教材標準說法。 言歸正傳， 師傅便報名參加了當時叫機耕隊的開上了拖拉機， 穿上了美式工作服，高高興興認認真真幹活。一個小插曲， 好像我以前博文說過， 黃泛區解放得早， 並且大多高級職員傾共， 解放軍打開封時， 黃泛區聯合國機耕隊的車輛拖拉機就幫忙運過彈藥， 師傅在淮海戰役是屢次從河南送炮彈到安徽前線過。

解放後， 農業部決定在原聯合國機耕隊的基礎上建立關內第一個機械化的全民所有製大型農場（第一個饅頭咋算也得算到美國資助的聯合國救濟總署吧），師傅呢， 所謂上升一步， 成了場部供應科的管農機具零配件采購的幹部了， 56年定了個國家22級幹部。

家裏早年說的媳婦也娶回來了， 不知咋的， 師傅不喜歡， 其實我姨（我到他家走動特多， 吃喝不用問許可）各方麵挺好的呀， 臨解放扶溝初中畢業， 農場一開建就參加了第一批女拖拉機手訓練班， 要求上進得很，所以被選送河南農學院農藝係， 畢業回來到農場良種試驗場當農業技術員（改開後當然是農藝師了），師傅老找事鬧離婚， 這個中緣由誰也說不清。 我丈母娘說五十年代中期場部婦女為此把師傅抓到婦女會上“辯論”他（這也是個河南轉義的詞）， 一幫老娘們叫師傅站中間， 一圈人圍著你一把我一把地“推”他過去推他過來， 有個專用河南話叫“攚”weng,不知字對不對， 就是推來推去。搞得師傅在場部灰溜溜的。

反右開始了，黨組織號召大夥提意見整風， 師傅年輕氣盛話又多， 提了個意見， 關於黃泛區定成分的，以前說過， 黃泛區土改時定成分的依據不是解放前三年， 而是發黃水的前三年， 到底是否為了一定要有地主富農來證實階級敵人的存在還是別的什麽， 師傅家發黃水前的確是地主， 黃水後的確也基本一無所有， 好在躲城裏親戚家有口飯吃而已， 但不是一家大多也要過飯嗎？ 也許就這“好歹親戚家有口飯吃”吧， 真的耶就比貧下中農強得多， 雖說要過飯， 那也是“業餘”而非”專業“！還反飯去的成分就真麽定了， 師傅對此極為不滿，他在場部幹得好好的， 很想再進一步啊， 說白了， 那年頭的“進步”就是升官唄， 要想升官， 黨員極為重要， 要想升官，勢必先有黨票，要想入黨， 成分很重要， 一連串下來， 師傅老覺得那個成分影響大了去了， 平時哪敢說呀， 如今逮機會可以說說就說說。

倒了邪黴， 平時瞎說說也就罷了， 隻要關鍵時候不說， 可整風的時候沒人告訴事後可能如何， 到了“事後”該如何就會如何， 師傅中招了， 右派帽兒頭上戴， 這婚當然就不敢說離了， 阿彌托佛， 隻要媳婦不甩我就中了。

別說， 俺姨真是好人，此刻不但不說不要師傅， 越發地對師傅好了， 並且利用各種人脈關係在農場上下跑動， 再加師傅的問題也不算什麽不得了， 很快摘了帽， 調到農機修配廠管倉庫， 不久又當上采購員， 年年跑上海賣東西。

我到了修配廠後， 就跟隨著師傅東跑西顛， 後來是他指揮我跑腿， 沒外出任務是跟著他管庫房， 所以庫房那套分行分排分架如何開三聯單，甚至如何搞外快， 我都學會了， 就是他教的。

當然我也沒少在他家吃喝，有時師傅上班時悄悄給我說“俺家今兒有點什麽好吃的， 你姨叫你今晚去俺家”。

[whalx]

也許在有些人不能理解，你師傅這樣的右派居然沒有受罪不說居然還幹上來能吃香喝辣的采購員！

[whalx]

豫東北東用這個攚，意思就是推。黃泛區農場的曆史原來還有聯合國救濟總署的原因。這個救濟總署當年在中國幹了不少好事。我知道的還有黃河堵口也是總署主導的。當時國共雙方都參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