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
分類: 感受滴滴 |
複活節出去串親,未經常看網絡消息,聽到方勵之逝世的噩耗,已晚了幾天。在所知的自然科界學人中我對方先生是最佩服的:聰慧超群、兒女心腸、英雄肝膽、才情妙筆、道德文章。但天不假人,未能對民族的興達有更多作為。去年末捧讀先生博文《金婚之年感恩節致友人》,何其浪漫、何等情懷?終生伴侶曾是美眉才女,亦是巾幗英雄。今又泣讀李先生的悼文。真是一對豪傑伉儷、靈魂知己!方先生安息!李先生保重!
今年是李淑嫻和我結婚的第五十年。有同輩友人祝賀金婚。實在說,用貴金屬來形容婚姻,多少有點透著俗氣。這是來自西方的習俗,也是西方的俗文化。為什麽不用花來命名?百合之婚,蘭花之婚,野菊之婚……那怕是狗尾巴草花之婚,也富有生氣。
二十年前,1991,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參加一晚會,主題是慶賀J&N.B.夫婦結婚二十五周年。各路賓客熙熙攘攘,各色大小氣球漂浮在大廳裏,上麵寫著“just married”。還真有一點新婚的氣氛。普林斯頓大學物理係教授J.T.,借機發表高論。他說,這種party,隻有在我們這一代常有,上一代人少有;下一代人可能更不會常有(此公生於1941年,“我們這一代”應指二戰前後出生的一代,即如今的金婚和亞金婚一代)。他的理由是:上一代人平均壽命短,夫婦倆都能活到結婚30年的不多,都能活到結婚50年的更是稀有事件了;至於下一代人,平均壽命沒問題,但能有百分之幾的夫婦在二十,三十年裏不生婚變?
言下之意,“我們這一代”的愛情觀,已經徹底過時了。
李和我,最喜歡的愛情歌曲,是愛沙尼亞(?)盲人演唱家的“心兒在歌唱”,在海邊,心上人依偎著,
像春天泉水在流淌, 是你的話在我心中回響。
像最甜美的夢, 夢見你給了我 春花和陽光。
我心頭多歡暢, 我把愛情歌唱。
唯有你一人, 永留我心上。
波浪嘩嘩響, 活潑又明亮,
愛情像春光, 闖進了我心房。
唯有你一人, 永留我心上。
對墮入情網者,一句“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帶來的美感,是不可替代的。愛情是一種美,一種永駐心間的美。
1961年10月6日,在北大物理大樓二樓的一間教室裏,李和我舉行婚禮。婚禮不是西式的,因找不到出租婚紗和洋禮服的店鋪;婚禮也不是中式的,因買不到金雙喜大紅燭;婚禮更不是當時流行的“革命”式,其核心節目是把西式的交換戒指變成互贈毛選一卷。戒指是愛情和婚姻的信物,以毛選作者充任婚姻的信物,不免太惡心了。
我們沒有開喜宴請客,因為沒有那麽多的糧票,油票和糖票。為了應付場麵,我們隻買了兩樣不要票的東西,高價糖(價錢高於要票糖十倍以上),和一堆又小又澀的梨。老人曾叮囑我們,在婚禮上切忌吃梨(離)。果然,我們婚後的第一個25年(1961-1986)確是聚少(8年)離多(17年)。第二個25年(1986-2011),情況好轉。一個忌諱的有效期是25年,和通緝令一樣。
無吃無喝的婚禮,更像一場質詢會。質詢的重點是李和我的愛情史。李和我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戀,再到結婚,前後經曆了九年(1952-1961)。可講的故事確是不少。
大學四年,1952-1956,青春年少,朝霞滿天,李17 – 21 歲,我 16 – 20 歲,沒有“少年維特之煩惱”。1952年入校時,北大當局讓上海地區的新生8月入校報到,而北京地區新生要等到10月之後才準予報到,因為宿舍尚未完全蓋好。當我們北京男四中眾弟兄一行來到北大報到時,都被先來的上海新生們管理。從上海來的李,手上持有一份名單,她的任務是核查名單上的每一個人的住地。一輪下來,她沒有找到方某的下落。原來,李拿著的名單裏,我的名字被誤寫成方麗芝,她隻到女生住地去找。後來,李終於在男新生暫住地(大體育館)查到了我。問:“你是方勵之嗎?”答:“在下正是,有何吩咐?”。李和我,就如此相識。
直到大學二年級,我們還有課堂討論,可以質疑課堂內容。馬列主義課的討論,可以質疑馬列經典。在課堂裏,還保有一點點辯論自由。這可能是歐洲大學傳統在中國殘留的影響,蔡元培的辦北大的主張皆來自德國的F.洪堡“真實、公正、自由”的原則。歐洲教育重視辯論。古希臘柏拉圖學院的認識論就是,真理是依靠辯論(包括詭辯)而獲得。“最高形式的自由是按照自己的良心去自由地了解,自由地闡述,自由地辯論”(密爾頓)。我一直很喜歡詭辯(如芝諾佯謬)的邏輯。其中的智慧,實在不是所謂“抬杠”能相比的。在課堂討論上,我常試著以此道“標新立異”,挑戰正統立論(當年的“標新立異”,後來證明並不全錯,那是另外話題),看誰能識別詭辯的詭道。每當我發言之後,第一個站起來反駁,並甩下幾句冷言冷語者,常常就是李淑嫻。一來一往,使我們相知日深。
1954年秋,大三,北大全校評選優秀學生,必要條件之一是所有課程的考試成績都必須是5分,即所謂全A學生。北大全校共評出28個優秀學生,竟有7個在物理係三年級。全A生高度集中在物理係,並不奇怪,恩格斯(馬克思的讚助者)早說過,“物理學研究最簡單的吸引和排斥運動”。據此有人說,物理係就是簡單運動係,可簡稱簡單係。還真說對了,揭露複雜現象的簡單本質,是物理的追求。因為,“大自然是簡單的”(湯川秀樹);“簡單是真實的標記,而美是真理的光輝”(E. Chandrasekhar)。世間萬物的至極本質,是優美,簡單和統一。
愛情的至極本質,是心靈裏的優美,純淨和專一。
李和我都在“簡單係”的那7個全A學生之中。兩條世界線纏繞在一起了。泛彼柏舟,亦泛其流,終於雙雙落入了至極的情網。一篇日記裏寫有“燕園裏,搖曳的樹叢,闌珊的燈光,幽暗裏充滿著無盡的柔情;高遠的天空,嚴肅而寂靜。群星的閃爍,好像在竊竊私語,是不是在羨慕我們?此時此刻,還有甚麽更甜美的,能超過我們的相依相戀?”
1957年,朝霞的日子結束,災難降臨。反右派運動的重要內容之一,是用無產階級的政治大棒,把不符合階級鬥爭原則的年輕戀人,一一生生打散。李和我也一度被打散。
1957年底,李被正式劃為右派,開除黨籍,我則還沒有,按階級鬥爭定義,當時相互已屬敵對階級,非分手不可。從那以後,李和我切斷了聯係。李下鄉到京西齋堂勞動改造,我則被下放到河北省讚皇縣勞動。天各一方,隻剩“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的歌聲還不時回響於心上
1959年初,幸運降臨:我終於也被開除黨籍,高興極了。按定義,我同李的階級地位一樣了。兩條世界線再度相交在一起。其實,李和我的右派罪行是同一樁案子——準備給黨中央寫一封信。北大反右的後期,是由鄧小平和彭真掌握,他們說北大右派質量高,右派帽子數量不應受(毛的)5%上限的製約,可以增加到7% 或更高。李的右派帽子就是在後期追加的。在政治上,科學院跟著北大走,我的名字也被列在近代物理研究所的右派名單中。據聞,時任科學院秘書長的“老右派”杜潤生看到名單後說:“這個人太年輕了,哪兒夠資格當右派”。順手把我的名字從名單中劃掉。所以,我始終沒有一頂正式的右派帽子,恭列漏網右派。
反右運動過後,環視周圍的同學和朋友,所有我們知道的反右運動之前的年輕情侶,凡被階級鬥爭波及者,無一不被打散。有的人為此終生鬱鬱。沒有人認真統計過,這種事例共有多少。
李和我是幸存者。
所以,婚禮的高潮——當友人要求我們唱歌時,李就唱了一遍“心兒在歌唱”。注意,1961年已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時代。“紅太陽”應是心中的“正統”,怎麽還唱“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幸好,參加婚禮的人,無人向黨棍舉報。
我們的物理啟蒙老師黃昆教授也特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李和我的戀愛故事,至少有一樁與黃先生有關。1960到1961年結婚前,我每個周末去找李。她當時住在北大女教工宿舍(未名湖畔的均齋)。教工宿舍一般兩個人,有時不方便談話,也影響他人。我們隻能到校園裏散步。一個周末,冬晚,雪後,氣溫零下16 C。照例,我們在未名湖周邊的幾條小路上緩緩繞行,被黃先生撞見。後來,在黃的教研室中,流傳一則“新聞”:“李淑嫻和方勵之在零下16度的氣溫中談戀愛”。不知這個紀錄是否已被打破了。
如今的金婚和亞金婚一代,當年大都沒有享受過新婚旅行或蜜月旅行。那時的婚假隻兩天。最多去香山和碧雲寺一次。
大三時,李和我倒不時於周末去香山碧雲寺一遊。當時要想去香山碧雲寺,又想不耽誤吃飯,須在半天內完成。1952秋季 – 1955春季期間,當局對大學生特別優惠,實行夥食供給製,北大大飯廳一日免費供應三餐,不要錢,不要票,不定量,但不準帶走。學校還發給每個學生一支捷克造搪瓷白飯碗,男生的飯碗口徑是15公分,女生的12公分。中飯晚飯的開始曲是“騎兵進行曲”。一聽廣播此曲,學生就會從四麵八方衝向飯廳,比騎兵還快。那個時代,極少學生有錢下飯館。從北大到香山一路,也沒有一家飯館。所以,要想去香山碧雲寺,必須在大飯廳的兩頓飯之間完成。當然,也可以早飯多吃,午飯就免了,但早飯隻有饅頭稀飯鹹菜,至少要吃五個饅頭才夠。當年男生吃饅頭的吉尼斯記錄是一頓11個,我最高吃過9個。
如果騎自行車,兩頓飯之間來回北大-香山不成問題。李和我常選擇徒步。李是北大女子中長跑運動員,耐力極佳。半天走北大-香山一個來回,對她沒有問題。我呢,也沒有問題。在熱戀的時候,Male是絕不會在任何PK 中示弱的。
結婚旅行並非新婚者專有的權利。隻要愛情在心中,又有機會,任何時間都可以享受“just
李和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機會,已是錫婚(結婚十年)了。1971年8月,林彪墜機前一個月,文化大革命正在高潮。那年南方天氣奇熱,許多部門不得不放假。我當時在科大磚瓦廠勞改。被專政者原本是沒有假期的。然而,製磚工人也覺得太熱,想休息,最後,軍代表不得不決定“大赦天下”,一律放假一周!李當時在北大江西鯉魚洲農場勞動,也請準了假。這是我們結婚以來,第一次享有一個共同的較長的假期。當即決定:去度蜜月或蜜周!
蜜月一詞,本來就有兩層含義:甜蜜及秘密。對我們來說,秘密更是不可或缺。我們倆個都是被無產階級專政的賤民。此行必須秘密。我們並不害怕。連年不斷的階級鬥爭,使非賤民們都失去了玩興,極少出來旅遊,更何況賤民。所以,專政者們絕不會想到一對賤民竟會有興致有膽量出來遊山玩水,盡享天然美和愛情美的交融。我們推斷,名勝之處反而是階級鬥爭最放鬆的地方。後來證明,我們的推斷100%正確。
蜜周的目標是黃山。以下是黃山旅行之後,我的追記,括號中的字是現在加的。
++++++++++++++++++++++++++++++++++++++
(1971年)8月12日旁晚,我從合肥動身,李從南昌動身,8月13日上午,我們的火車先後抵達上海。(當時沒有手機,亦無衛星電話,無法實時聯係。然而,兩人選的車次居然幾乎同時到達上海站。正應了,有情人,自有靈犀相通)。時間緊迫,不能暴露我們的身分,上海是最“革命”的城市,到處有“紅袖套”遊蕩,上海車站尤其多。我們隻相互一笑,原來我發現她一身同我一樣黑,她發現我一身也同她一樣黑。同等的勞改,同等的太陽曬,同等的黑。黑加黑到是一種很好的保護色。
在上海停留一晚,14日即去杭州。杭州雖好,又是我的老家,但不是此行的目標,也隻在姨母家停一晚。
8月15日晨,乘長途汽車從杭州去徽州。車向西行,漸漸地,進入“蜜月”旅遊的境界了。車外一派富春江的景色,安恬靜謐,山水相依,線條細膩而分明,在陽光之下,真好像杭州織錦上的縷縷繡絲,熠熠生輝。
中午時分,汽車費力地爬過翌嶺關,進入安徽省境。皖南的山,依舊蔥蔥鬱鬱,但水比浙江少,隻有一些小溪在大山的夾縫中艱難地淌過。公路已沒有柏油路麵,都是土路。鄉村更原始、更閉塞。下午一時,車在績溪縣的一個小鎮休息,旅客下車吃飯。績溪正是胡適的老家。中國的第一個“全盤西化”的倡導者,就出生在這個閉塞的山巒之中。
車到岩寺時,天已近黃昏了。所幸那時旅遊者極少,方園30公裏的黃山,一天的旅客不到30人。所以,還有車在天黑之前把我們送到山腳下的黃山賓館。一眼就看到賓館正牆上貼著鬥大字的標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接待處人員並未查問我們的身份,就像接待其他革命旅客一樣,接待了我們。革命旅客的住宿費一個人一天八角(隻有男女分住的大房間)。一頓飯一角五分。
黃山賓館位於山坳裏,很清幽。聽得到流水聲。一條溪水就在賓館前的澗底流過。晚飯後,我們攀緣而下,到達澗底。這裏,水聲更大了。天已全黑。嶙峋的澗石,溪流濺出的水花,隱隱可見的白龍橋,一切似都被浸沒在月光的淡淡銀輝裏。溪水很涼。空氣也很涼。車中一天的暑氣全消去了。清涼的水,也滌去了我們一天的仆仆風塵━━不,清洗了階級鬥爭的汙垢,讓愛情有一個幹淨的空間。這時隻有我們兩個人,真想在這澗底一直坐下去,任憑溪水衝刷我們的心靈,任憑淡淡的銀輝漸漸地散去……
8月16日一早6.30,我們就上路了。一小時之後,到達半山寺。從此,路更陡,山勢更形險峻,漸漸進入黃山的主體。
黃山上的石頭形狀多變而且怪異,左看是圓,右又是方,遠觀很大,近看反而又小,扁長相雜,銳鈍相間,毫無一定之規。好像所有石頭都是活的,隨心所欲地生長,沒有任何羈絆。遺憾的是,許多黃山的石景都被取了擬人或擬神的名子。有的名字不錯,有的太俗,如‘童子拜觀音’‘丞相觀棋’等等。因此,在半山寺,我們沒等老僧講完所有石景的命名,就繼續向上爬去。
應當把啟示權保留給黃山的石頭,應當把想像權保留給每一個遊人,應當把愛情的詮釋權留給每一對戀人。
隨後的兩個半小時裏,我們登上了黃山的兩個主峰,1750公尺的天都峰,1880公尺的蓮花峰。一般遊人大都要安排兩天分頭去爬上述兩峰,至少也要各用半天。我們之所以能在半天內一掃兩峰,全賴勞改給了我們充沛旺盛的體力。加之,假期短暫,不能不加快一切速度。
幸好,那天風和日麗,使我們能走完━━不,是半跑完——黃山最重要的峰和景。天都峰是黃山群峰中最陡峭的。登上天都峰所必經的一段石坡,完全沒有石階,隻在山石上鑿有一排小洞,可供半個多腳踩入,匍匐向上攀越。有的地方還要靠手拉鐵鏈助力。鯽魚背是一米多寬的山脊,兩麵臨淵,每年都有輕心的攀登者葬身其中。終於一切順利,當我們登上峰頂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1987年我們曾再登黃山,是坐纜車,完全失去了徒手攀越的美感)。
天都峰的確是美。小小的峰頂,插向深空。像是一座小島,屹立在聚散無常的飛雲之中,任憑它們去衝撞、翻滾。在這裏,空氣變得稀薄了,風變得清冷。這裏是世俗世界的上限。芸芸眾生的愛恨情仇,都消逝了。就像“神曲”天堂篇所寫的,在天堂的最高層,上帝也不存在了,隻留有但丁和他理想的心上人——貝緹麗彩——的無盡歡悅。極目望去,才看得見山下遠遠的被陽光照得通亮的河川、土地,和充滿愛恨情仇的人間。
下午一時,我們又趕到了第三個主峰━━光明頂,到達北海賓館,這是黃山的海拔最高的賓館。當夜就住在北海賓館。
第二天淩晨起床看日出。此後,開始下山,就是歸程了。
下山的當晚住在屯溪。第二天一早乘汽車北去蕪湖。蕪湖是安徽最繁華的城市,但它給我們唯一的記得住的印象是,在這裏賣的麵條裏的肉都是臭的。李和我當夜再從蕪湖乘火車趕到南京。到南京時,已很晚了,我們就在南京車站大廳裏過了一夜,盡管沒有床,沒有枕,還有車站旁玄武湖裏滋生的蚊蟲的騷擾。但還是睡得很香。六天的緊張遊程,已使身體疲憊不堪。
8月19日上午到安徽明光(嘉山),這是李的老家,也是我們的旅程的終點,“蜜月”(“蜜周”)就此結束。我們在此分手,各自回北大和科大繼續去當反革命。
++++++++++++++++++++++++++++++++++++
可惜,1971年還沒有好相機,膠片也都是過期的,加之動蕩的年代,留存下來的首次結婚旅行的圖像記錄很少。圖1勉強可以彌補這一點。依稀可以看出1971年的痕跡。
圖1:李淑嫻在一製高點,遠望“猴子”,“猴子”則在“觀海”(1971年8月16日,方攝)。
後來,李和我還有過類似的結婚旅行。
十九世紀,也許包括二十世紀,新婚燕爾者最向往的蜜月旅行的目的地,是亞得裏亞海邊的威尼斯,一座浪漫的,夢幻的,詩般的水城。1983年,我們結婚的第22年(接近銀婚了),也有了這樣的機會。
1983年,威尼斯的遊人還不多,懶鴿子也少,相比於黃山遊,太悠閑了。我們在聖馬可廣場逗留期間,也沒有看到成雙成對的蜜月旅行者。我們可能是那幾個小時裏整個聖馬可廣場上唯一的一組雙人行,加之李的服裝顏色較為明亮。被一些遊人誤認為我們是一對新婚旅行者。熱心來幫我們照相。為新人照相,可分享好運。一張不夠,哢嚓,再加一張(圖2)。殊不知,當時我們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
遲來的威尼斯“蜜月”遊,雖然一樣地心情舒暢,還是夾雜著一絲的惆悵。詩人徐誌摩曾為威尼斯寫有:
我靈魂的弦琴,
感受了無形的衝動,
怔忡,惺鬆,
悄悄地吟弄,
一支紅朵蠟的新曲,
出咽的香濃
但這微妙的心琴喲,
有誰領略,
有誰能聽!
紅朵蠟(Gondola)船夫的歌,使詩人倍感神傷,因為他剛剛丟失了“誰領略,誰能聽”中的“誰”。我們丟失的,則是最好的年華,歲月,和時光
五十年的婚後歲月,就是一次漫長的結婚旅行。所到之處並不隻有浪漫,隻有微妙的弦琴,隻有“波浪嘩嘩響,活潑又明亮”,更多的時候是在十八層或九層的地獄,和七層的煉獄裏艱難跋涉(中式的地獄有十八層,無煉獄。洋式地獄,按但丁的模型,是九層,外加七層煉獄)。中式地獄裏的景象,同但丁在“神曲”裏所寫的洋地獄和煉獄幾乎一樣,隻要把“神曲”裏的“神棍”等詞匯轉換成“黨棍”等,就夠了。
但丁在地獄和煉獄裏跋涉時,總得到貝緹麗彩有形或無形的關照。一樣,在人生的旅途中,有險阻,有頹唐,有失望。無論何時,隻要“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的歌聲在心中泛起,就會有一種溫暖感,依托感,一種純淨,專一,甜蜜的感恩美感,那就是永駐心間的愛情美。
這種愛情觀,已經徹底過時了。
2011年,Tucson
我的丈夫方勵之
李淑嫻
我們相遇在美麗的燕園,在青春時光,充滿幻想,懷抱理想,在自由氣氛的北京大學。人生似乎撒滿陽光,道路光輝又寬廣。
勵之在信中寫道:當我還在分不清友誼與愛情的青少年時期,撞見了你。生活好似明淨的湖麵上的一條小船,自由且自信,隻要願意就可以駛向任一幻想的彼岸。生活的信條是,一切都應當美好,一切都必然美好,隻要自己的心底是美好的。的確,一切都是詩,我將青春的熱情獻給了你,我將青春的精力獻給了智慧的大雄寶殿。
艱難的曆程,打碎了必然美好的體係。1957 年的反右,使遭劫的大多數戀人不得不分手,我們的心卻仍然緊相聯。在寒冬的未名湖畔,我們通宵達旦地繞行,繞行…….用勵之的話說:“讓我們把愛冰封,等春天來了,她的花會開得更美更豔”。他正麵回答科學院黨委的問話:“我可以服從組織,不和她聯絡,但我不會忘記她,我愛她”。
他下鄉勞動鍛練,我下鄉去勞改。其間,他信守諾言,沒有文字書信,沒有見麵約會,我卻不時收到沒有署名的郵件,分期寄來意大利歌曲及小夜曲集。終於有一天,我在勞改地接到他的緊急呼喚,熟悉的字,簡單的話:“回來一見…….”。又是北京的寒冬,在路邊的小飯館裏,他不無高興地說:“為甚麽要讓兩顆相愛的心強被分開,我不再有組織束縛,我也不在乎工作的變動。”……..
當我再回到燕園,貶為摘帽的賤民。此時,我們的相愛已從過往被羨慕的一對變成另類。勵之坦然相對:“沒有必要用有限的生命力去作無謂的功,或者無謂的消耗,而最最重要的是永遠保持著一顆甘願奉獻給最美好事業的心”。
婚後平靜的生活,兩個孩子,慈愛的老人,這就是天倫。勵之不斷求索:甚麽是最美好的事業?當十年動亂把這小小的四口之家拆為三份,勵之下到煤礦挖煤,我被發配到血吸蟲疫區勞改。在孤獨的不眠中,他思索,他向我傾訴:天倫的環境,奮進的生活,使我很滿足。我曾多次說過,小小的325房間(我們婚後住在北大16 樓325)對我有無窮的魔力,是我的心所依傍,這決不僅僅是家,而是創造的活力之所在啊!分離之後,我才更感到我相依於你的是甚麽?沒有你的感情的澆灌,我的理智的王國也會變得枯竭。
在孤獨中,在失去實驗及書本條件下,康德的墓誌銘:“有兩種東西,我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所喚起的那種驚奇和敬畏就會越來越大地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繁星密布的蒼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吸引他轉向天文。他不顧及挨受批判,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創建中國科大也是中國第一個天體物理小組。
他的坦誠,他的正氣及對真理的追求,他的不在乎官位利益,使他在常人看來的順境中又一次次遇險。瀕臨險境,首先安排他的學生出國,各個找到合適的深造地。被驅出中國後,念念不忘故土,不忘學生和同事;學生經費困難,說服要捐助我們尚未完成學業兒子的費用轉為資助中國學者之用,一直延續十多年。
在眾多邀請之下,他選定此地,不是為物質優越,是他對事業的熱衷。在這裏,他以一貫的熱情,投入教學,研究及各項活動,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是突然倒在他的computer前麵,左手握著文章及夏季活動計劃,麵對Skype,突然中斷……….。
當他已病了多時,我曾勸說選擇更悠閑的生活方式。這使我們想起,我們結婚時,沒有婚宴,沒有戒指,他特地刻了一塊方章(淑嫻勵之)以誌。此章為一楚辭專家看見說:“這是一完整句,其意是:悠閑自在地磨刀” 為此,勵之寫過一首小詩自娛,他認為悠閑自在就是作自己熱愛的事,才會有自在,才會有心靈的享受,絕不是無所事事。他笑我多慮:“生死是常事,有何可懼,我們的生活如此豐富,經曆如此多彩,不少人兩輩子也得不到這麽多。夠本了!”
勵之走了,如此匆匆,他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勵之在八十年代,在科大作過一次computer的科普報告,名為“靈魂不死”。若把精神,處事原則,規則……..理解為靈魂,勵之的靈魂是不死的。他的靈魂在他的親人中,在他親密的學生中,在未來的後繼者中,它將會越來越被理解和繼承。
他生而有幸,一生作自己願意且喜歡的事,科學的,人文的,政治的,不計給自己帶來的後果。
他應也有遺憾,走得太匆忙,不及親手去做該做而能作好的事。
我有幸與他相逢,相愛,向守,共度風雨,生死與共。我為有他而不枉此生。如今過早失去他,是我一生最大的痛。他是我的丈夫,愛人,我的靈魂,我的心。
在我們簡單的婚禮上,我深情地唱過: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如今,五十年餘過去,他仍然在我的心上,心痛地,靈魂的,永遠地。
勵之,看著我,伴著我,等著我!
2012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