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張鐵生的“白卷”

張鐵生曾經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可以說現在仍然是。早想就他的“白卷”談點自己的看法，可總是坐不下來，近日網上的一篇文章[白卷英雄張鐵生戀人等他15年]成了熱讀，促使我也一吐為快。

一九七三年在知青上山下鄉史上是很重要的一年，４月２５日，毛澤東禦筆給福建省莆田縣小學教師李慶霖回信，對他頭一年底上書反映兒子下鄉屢遭苦難的狀況表示同情，並寄了３００塊錢。中共中央隨即下發（中發［１９７３］２１號）文件，召開了全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會議，嚴辦了一批殘害知青的案件。就勢又掀起了繼六九年大規模下放知青之後的第二個高潮。

同時，那一年教育界有些回潮，大學在招收工農兵學員時也添加了文化考試。6月30日，時任興城縣白塔公社棗山大隊生產隊長的張鐵生在遼寧省某中學考場參加物理和化學考試，自小就有大學夢的他前兩科考得還算可以（數學６１分，語文３８分），但那天僅做出了夠六分的三道小題。沮喪加氣憤，致使他用剩餘的時間在考卷背麵寫了封發泄不滿的信。其中說：“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鄉以來，始終熱衷於農業生產，全力於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近十八個小時的繁重勞動和工作，不允許我搞業務複習。我的時間隻在二十七號接到通知後，在考試期間忙碌地翻讀了一遍數學教材，對於幾何題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題眼瞪著，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說實話，對於那些多年來不務正業、逍遙浪蕩的書呆子們，我是不服氣的，而有著極大的反感，考試被他們這群大學迷給壟斷了。在這夏鋤生產的當務之急，我不忍心放棄生產而不顧，為著自己鑽到小屋子裏麵去，那是過於利己了吧。……”。結果，就是這封幾百字的信，讓他一舉成名。

那時，筆者剛好初中畢業，在大勢下，正在準備下鄉插隊。從廣播裏聽到這件事和張的信，受到鼓舞，張鐵生成了我的英雄。本來嘛，不平則鳴，張鐵生當時感覺不公，有怨氣，發泄、申訴一下，沒有錯。他那封信，條理清晰，很有道理，有分寸，文筆也好（如按作文打分，應不錯）。雖未曾謀麵，但我覺得他有抱負、有能力、有良心、又有文采。這些年他的經曆證明筆者的估計不錯。至於張鐵生隨即被當局推成了勇於交“白卷”的反潮流英雄，以後鬥轉星移，又鋃鐺入獄，那都是政治使然，社會的悲劇。在那個年代（不光是那個年代）類似的悲劇很多：陳永貴、孫玉國、李慶霖、王作山、、、，從廣義上講，林彪、江青也屬此類。提起小靳莊的原黨支部書記王作山，七四年批林批孔時，江青突然帶著菲律賓總統太太駕臨，據說驚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在各級領導的“關懷幫助”下，將地裏的莊稼承包給了解放軍，不長時間就把小村兒辦成了詩社。老貧農魏文忠的“貧下中農不信邪”成了名句，至今我還經常琅琅上口，鼓勵自己和他人。七六年夏，我去小靳莊參觀，隻見到了也算有名的鐵姑娘隊長，她主動與我握手，記憶中那是個略帶羞澀、可愛的姑娘。“四人幫”倒台後，天津市責令王作山交待勾結、投靠的罪行，他不服，理由是：要不是你們天津市委把江青往小靳莊領，我一個農民上哪兒去投靠（不是原話）？！

再回頭說張鐵生那張白卷的意義和影響。那年10月29號我們四十個同學到武清縣的後河淤村插隊，後河淤是貨真價實的學大寨先進典型，幹部廉潔，社員肯幹，雞鳴即起，日落方休。平常就三出工，晚上經常不是學習就是加晚兒幹活兒。在那樣的環境下，知青們別說沒時間和精力，就是有，拿著文化書本念，將難獲取村民的信任，從而影響日後的選調。最終，除了筆者被推薦入“社來社去”農業班學習外，全知青點其他無一人有機會進入正規大專院校深造。想來我的這些同學，很多都是中學裏的學生幹部、學習委員和課代表，至少也受過較完整的初中教育，當年如有機會複習參加高考（遺憾選調後，七七、七八兩屆高考已過），結局絕不會是這樣的。但“這代人自有這代人的風骨”（見鳳凰網知青文選王寶新：[感慨人生、好好活著]），沒有正規學曆，同學們也都沒有氣餒，一直堅強地奮鬥著，幹得不錯，還要活得精彩！大家經常聚會，互相關心、幫助，又開拓了鳳凰網上“後河淤知青”家園，快樂無窮！

文革結束後，豫劇[朝陽溝]重演，周揚觀後曾發慨言：不管時代和（知青）當事人已經或即將發生什麽樣的變化，他們當年那種為國分憂，吃苦奮鬥的精神是永遠讓人稱頌的（大意）。不幸的是，在全國範圍內，不少我們的知青戰友已落入社會的弱勢群體，從曆史的角度看，政府是有責任的，他們在困難的時刻為國家受過難，現在失去了競爭的能力，應象服過役的軍人一樣得到適度的補償。

那段經曆，苦、辣、酸、甜，我們自知，是磨難，也成財富。在這裏也祝鐵生兄安好，有空時把還未說出的話講出來或至少記下來，不為自己辯護，也給知青曆史留點真實。

張鐵生的悲劇在於他沒有出生在美國

最近一位穆斯林中學生成了社交媒體注目的焦點，他在大學申請作文中別出心裁，在校方給出的題目下（What Matters to You）,抄寫Black Lives Matter（黑命貴）一百遍，居然被斯坦福大學錄取，讓為了怕疼懸梁刺骨花血本而不得的廣大華人家長們憤憤不平，紛紛表態不到美國不知道文革還在搞。文學城名博瓜四哥寫了一篇博文，把這個穆斯林學生比成文革時期因為交白卷反而一舉成名飛黃騰達的張鐵生。

說到張鐵生這個名字，倒是勾起了我一個遙遠而熟悉的回憶，因為這個名字伴隨了我好幾年的童年時光。考慮到張鐵生大紅大紫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你也許以為我已經六十多歲了。其實不然，我是70後，八十年代上的小學，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張鐵生早就以四人幫從犯的罪名被判刑15年，鋃鐺入獄，從新聞媒體大眾的心目中消失了。那麽我是怎麽從小就知道張鐵生呢？原來我從上小學一年紀開始，就有一位非常嚴厲而又非常出色的數學老師，她有一個口頭禪，如果遇到什麽不努力考試成績差的學生，她就要當著全班同學宣布，除了考試不及格之外，此人還獲得一枚“張鐵生大獎章”。我們還小不知道這位張鐵生有什麽罪大惡極臭名昭著的劣跡，隻知道如果得了“張鐵生大獎章”，那肯定是十分丟人的事。我當年個子小發育晚腦子慢，數學一直最頭疼，可以想像，自己的名字和“張鐵生”這三個字聯係起來，是我當年的最大夢魘之一。

後來長大了才知道張鐵生是一個考大學交了白卷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被四人幫提拔而飛黃騰達的下鄉知青，是那個時代讀書無用論的象征；再大些了就有了網絡，才發現張鐵生其實也是蒙受了不少不白之冤。比如，他交的並不是白卷，而是數學61分，語文38分，物理化學6分，而且是作為知青生產隊長忙於鋤草抗旱，沒有時間複習的困境下取得的成績。成績差或偏科卻被破格錄取的，曆史上也不是沒沒有，比如國學大師羅加倫，數學零蛋，其他成績也平平，但是作文滿分，被胡適破格招進了北大，多年後已是清華校長的羅家論又破格招收了數學考15分的錢鍾書；大作家臧克家也是數學零蛋，而且寫了一篇隻有三句話的作文：“人生永遠追尋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了無底的苦海”，反而被院長聞一多驚為天人，欣然錄取。這些大師全力學習，數學成績還不如全職幹村生產隊長的知青，那看來張鐵生也沒什麽可恥的了。

同樣，抄寫BLM的穆斯林高中生也不是隻有這一招鮮，他是新澤西最好的私立中學的高才生，曾被《商務周刊》評為美國十五大神童之一，在《哈芬頓郵報》發過專欄，在著名的TED論壇發表過演說，在希拉裏競選團隊當過實習生，和奧巴馬同桌吃過飯。以美國高校的錄取標準，如果全部疼校都向他伸出橄欖枝，我也不會吃驚。

再看張鐵生，他交的並不是白卷，恰恰相反，在得分最低的物理試卷的背麵，他給領導寫了一封信，談了自己對考試和勞動的關係，以及大學錄取標準的看法。我讀了這封信，感覺是文理通暢，情深意切。美國大學的入學ESSAY, 強調兩條，一個是“真誠”，一個是“原創”。張鐵生為下鄉生產隊的農活耗盡了心力，又因為通知錯誤而錯失複習時間，眼看大學夢破，絕望之中發出呐喊，直抒胸臆，真情流露，連我這個晚輩人都為之動容，如果我來審這篇高考作文，肯定是滿分。五十年後美國這位穆斯林學生，昨日耳聞黑人倍受國家機器的歧視甚至濫殺，今天又忍看同教人被川普一道禁令關在門外，同病相憐，衝冠一怒，毅然寫下一百個“黑命貴”丟給學校，大有哪怕把錄取機會置之度外，也要為受壓迫種族高聲呐喊的氣勢。這封筆透紙背而又不拘泥於小我的作文，打動史坦福錄取官的，也許就是一個“真”字。當然，我不是這位穆斯林肚子裏的蛔蟲，永遠不會知道他到底是真情流露，還是嘩眾取寵。那我就再談這個“原創”，你不能不說這篇“作文”雖然劍走偏鋒，但是大道至簡，不落俗套。讓我們捫心自問，如果我們的兒子寫出這樣一篇高考作文，我們豈不是要打斷他的腿，哪能容熊孩子如此放肆？瓜四哥在他的博文裏列出除了黑命貴之外的其他幾個種族的命貴，結論是沒有一樣好使，能得滿分的，非“黑人”和“穆斯林”不可。照我說，瓜四哥的結論是對的，但是原因絕對不是“黑人”或“穆斯林”更高人一等，而是人家寫一百遍黑命貴是原創，你再去寫哪怕一千遍的XXX Lives Matter, 就是鸚鵡學舌邯鄲學步了。我們華人少年原創能力如何呢？我想到n年前看到的一個報道，某省的高考作文題是“選擇堅強”，結果百分之十的考生寫的是父母雙亡，和他們在教室外頂著烈日苦盼的爸媽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

幾天前有一位美國華人百人會成員Frank Wu教授寫了一篇華人老移民和新移民關係的文章，引起了軒然大波，其中一句更被人看作了對亞裔的攻擊: …Asian culture that encourages fidelity to tradition and deference to authority…。他說的是亞洲文化鼓勵忠於傳統，向權威低頭，在我看來不但不是攻擊，反而倒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忠實總結。比如這個交“白卷”的張鐵生，不是痛哭流涕反省自己為什麽沒本事考上大學，反而是振振有詞為成績差辯解，居然還質疑了根據成績錄取的原則。這種“反抗”的精神，恰恰被崇尚“造反”的毛澤東相中，成就了他的青雲直上。但張鐵生的白卷終究是離經叛道的行為，所以毛澤東一死四人幫一抓，他就被整的很慘，這個涉世不深的小年青被判刑15年，相比文革許多主犯幹將都得到了提前釋放，張鐵生這個小蝦米居然一天減刑都沒撈到，生生在鐵窗後度過15年，從25歲到40歲的人生黃金歲月就這樣蹉跎了。在中國人的文化根子裏，對張鐵生這樣“投機取巧”的角色是非常不屑的。比如今天的華人家長反感這個寫百遍黑命貴的穆斯林，聯想到的第一個貶義詞就是“張鐵生”；再比如我的這位小學數學老師，顯然是對張鐵生這樣敢說不的壞學生恨之入骨，人家都蹲大獄了，她還要把他的名字拉出來鞭屍，繼續懲罰她認為不聽話的學生。有嚴師就有乖徒，我們在“張鐵生大獎章”的陰影裏度過了幾年小學時光，現在想起來，居然從未有人壯起鼠膽問一問老師這個“張鐵生”到底是何方神聖。

那麽這位張鐵生到底是侵犯師道尊嚴不學無術的雞鳴狗盜之徒呢？還是大有潛力特立獨行但不幸卷入政治旋渦的悲劇人材？鑒於他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在鐵窗後消磨，我們很難判斷。隻知道張鐵生四十多歲出獄之後，心若在，夢就在，重頭再來，人生豪邁，成了大企業家，到去年身價已經達到好幾個億，看來他的物理化學雖然不怎麽樣，但是美國藤校所孜孜以求的這個領導品質（leadership），他可以得滿分了。再看我自己，是九十年代念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信條出國的，從本科到博士，不同學校不同專業的文憑證書也是一籮筐，現在也不過是在美國公司當螺絲釘，相逢開口笑, 過後細思量，人即使走，茶不能涼，費心把老板伺候得周祥再周祥。當然咱不能拿錢作為衡量人生成功的標杆，那就俗了。不過摸著良心說，俺這個拿滿分的，真的不敢說就比交白卷的高明很多。

所以說啊，把寫黑命貴的穆斯林學生比成張鐵生，並不是對穆斯林學生的侮辱。張鐵生的悲劇是生長在文革亂世的中國，年紀輕輕上山下鄉，失去了教育機會，在絕境中離經叛道靈光一閃了一把，卻又被政治野心家所利用，卷入了政治旋渦，鋃鐺入獄15年，蹉跎歲月，他的真愛等了他很多年，被他連累得工作也不保，才嫁給了別人，他現在雖然誌得意滿，富可敵國，但是在曆史上終究要以不學無術白卷英雄的形象留下千載罵名。張鐵生要是出生在美國，肯定是疼校offer數得手抽筋，說不定成為第一位華人美國總統也未可知。

梁良

張鐵生的悲劇在於他沒有出生在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