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菜曾經是京城百姓過冬的主要菜種。一到這個季節,大街小巷,胡同旮旯兒,到處都是成堆的大白菜;上麵蓋著舊藍布縫製的棉被或是幹草簾子,免得夜裏突然降溫凍壞白菜。白菜按照單棵的大小,菜心兒的硬實程度分為三級,最貴的好像隻有幾分錢一斤。每家按人口多少,分購一定數量的冬儲白菜;少說幾百斤,多的上千斤,各個級別混搭,誰也別想隻要好的,那個時候有錢也沒用。
好像這個時候,上班的上學的都可以請假回家搬白菜;京城裏就像過節一樣熱鬧,碼放得比人還高的菜堆一個挨著一個;運菜的大卡車呼呼隆隆按著喇叭,成串的馬車也來湊熱鬧,馬鼻子噴著白氣,蹄子踏在冰硬的馬路上哢哢的響。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齊出動,相互見麵樂嗬嗬地打著招呼,說著京城幾百年不變的車軲轆話。孩子們這時也顯得格外興奮,跟著送菜的三輪車跑來跑去,不惜力氣地幫這家那家搬白菜,趁人不注意,掏一把菜心兒,緊忙塞進嘴裏,又涼又甜。
記得每到這個時節,家門口合作社前的菜堆旁邊放一個鐵的地秤,秤盤上再放一個大木頭拍子,白菜一層層堆在上麵。看秤的是一位梳著齊耳短發的中年婦女,藍圍裙,藍套袖;臉上總是笑嘻嘻的,不管熟的不熟的,見人都會熱情地打招呼;隻是看她打秤時,不知道她在看哪兒,兩隻眼睛的焦距總不在一個地方,麵向著你說話,旁邊的人總覺著像在瞪他。
站在菜堆上的人把白菜一顆顆從人們頭頂上扔到秤邊的人手裏,嘴裏大呼小叫地嚇唬人,一不小心自己踩空,跌坐在菜堆上,半天站不起來,逗得排隊等交錢的人們哄堂大笑。
冬儲白菜是京城那個年代的一景;熱情、互助、幽默、開心,滿城飛奔的三輪車轉得即輕快又歡快。
白菜送到各家各戶先要晾曬一下,過過風才能存放,否則太濕菜會爛。樓上樓下,陽台走廊,綠瑩瑩的菜頭,白生生的幫,一排排,一溜溜,到處都是排開的大白菜,滿院飄著甜甜的菜香。一些上年紀的人會不時地翻動一下白菜,劈下多餘的老葉,不管己家鄰家,隻看需要。孩子們也會跑來跑去看看是否能夠抓到一條青蟲。抓到了,興高采烈,會用一個幹樹枝把青蟲放上去,看著它在枝幹上爬來爬去。
懶懶的太陽,不時飄落的黃葉,偶然一陣旋風帶得牆根下的碎屑團團亂轉……
白菜看似皮實儲存過冬並不容易。冷了會凍,熱了燒心,太濕的地方會爛,太幹的地方失水。能在春節吃上依然脆生生的白菜餡餃子真的不是件容易事。母親用舊布頭兒拚接的一個小棉被是儲藏白菜的秘密武器,怎麽蓋,怎麽掖,母親自有一套,誰也不讓去碰。隔一段時間,母親會將所有白菜打開過一下風,上下搗騰一下,直到外麵的葉子幹透縮緊。
那時的白菜,葉子沒有去得這樣淨,外麵肥厚青綠的菜幫一片足有小半斤。這樣的菜幫,母親從來是舍不得扔的。葉麵大的菜幫,會用細繩串起來掛在廳廊上,風幹後再收攏,一窩窩掛在外牆的釘子上。冬日缺菜,吃上一頓幹菜包子或團子別提多美了。葉麵小的菜幫會用來醃製鹹菜。家裏有一個尺來高的壇子,怎樣來的說不清楚,隻知道從來就是有這樣一個壇子。夏天無用時壇子放在廊角,沒人理沒人問;每到這個時候它可是一冬美味兒的寄托。
醃白菜幫的事自然還是母親去做。母親將洗淨的白菜幫瀝一會兒水,略微幹爽後,開始在壇子裏鋪菜葉子,鋪一層葉灑點兒粗鹽,葉子可以少灑,主要在菜幫上灑鹽。那時候不知道東北的積酸菜,也沒聽說過四川的甜辣泡菜,唯一能做的就是粗鹽白菜。這種簡單原味兒的醃白菜吃起來咯吱咯吱的脆響。無論就著喝粥,還是吃窩頭饅頭,總有一種春天吃鮮菜的快感。特別是烤幹的窩頭片兒,塗一點兒臭豆腐醬豆腐,捏上幾絲醃白菜,兩片一夾,嘿,吃起來沒有嗓子眼兒,味道那叫一個好!
真想帶著女兒拎著大口袋到菜市場去撿白菜幫。隻是現在的菜摘得太淨,看不到能醃鹹菜曬幹菜的老菜幫了。
風涼了,母親的腿又要疼了,……懷念那單一單純,不知煩惱為何物的日子;惦念衰老孤獨一身病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