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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2012-11-14 15:52:34) 下一個

 下雪了,京城飄起了今年第一場雪,雖說沒有親曆,卻依然能夠感到那飄飄灑灑,漫天飛舞的寒爽。灰朦中,時光在穿越,思緒在彌漫,耳中聽到了那聲撕裂心肺的依別,腦際中顯現出那對褐色的大眼睛。
 約旦大峽穀,一道源自創世之初的震裂,山崩海嘯,洪水肆漫,鬱蔥蔥的世界瞬間變成光禿禿的山嶺,生靈塗炭,日月無光,古老的大地扯開胸膛露出層層斑駁的筋骨。
 也是這樣一個雪天,驅車沿著下行的公路慢慢盤旋,峽穀上狂舞漫卷的雪龍,落到穀裏散變成無數潔白的飛蝶,上下輕揚,左右飄移,一層又一層歇息在峭壁橫生的蒼枝上,掛落在褐紅凸起的岩石邊,天地灰朦,渾然一色,看不到對邊,見不到穀底,唯有緊緊的把住方向盤,靠近峭壁一側緩緩地爬行。越近穀底,光線越暗,正想打開車燈照一照遠處的景物,路邊一塊凸起的岩石突然動了一下,驚悚中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岩石一下一下抽動起來,上麵覆蓋的雪被抖落下來;馬!是一匹躺在地上的馬!趕緊停好車,跑到近前,隻見一匹棕紅的大馬背向公路四蹄使勁地一下一下的在踹動。
 
不知為什麽雪天裏這裏會有一匹馬,可恨那無良的司機撞傷馬匹撿了一命自己卻逃逸了。馬匹躺倒的地方距離懸崖邊不到一米,要不是馬的阻力那輛撞馬的車子應該就在穀底。
 
落雪掩蓋了肇事者的罪惡,看著大馬緊閉雙眼在痛苦中掙紮,一時無足手措。環看大馬想找找傷在哪裏,一股淡淡的血水從馬的後腿間流了出來,隨著抽動的加劇濃湯樣的血汙在雪地上陰濕成一片。突然間意識到這是匹臨盆的母馬,慌亂中趕緊跑回車內,找出所有柔軟的衣物,提著車內的自救箱跑了回來。小馬的前蹄和頭已經露了出來,濕漉漉的掛滿了漿液,緊閉著雙眼,兩隻耳朵貼在兩邊,圓乎乎的像隻小狗。母馬的抽動有些乏力,小馬卡在那裏不出不進,伸手攏住小馬的脖頸想幫一把,母馬突然發力,小馬一竄一竄的滑落出來,長長的臍帶青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膜。腦子裏急速地搜尋著全部可用的知識,用紗布勒緊小馬肚下的臍帶,找出刀片切斷臍帶,塗上碘酒,迅速地用帶來的衣物將小馬頭上的粘液擦幹淨,清除鼻孔中的殘物,期待著小馬能像嬰孩一樣有一聲嘹亮的哭喊。可是做完這一切小馬還是緊閉眼睛一動不動,時間的緊迫容不得多想,隻能求助於小馬的媽媽,用毯子將小馬裹好,費勁全身的力氣將小馬抱到母馬的頭邊。嗅到小馬的味道,已經一動不動的母馬掙紮了一下,使勁抬起頭伸出舌頭在小馬臉上舔了幾下,無力地又躺了下去,我似乎領會了母馬的意思,用手在小馬的臉上輕輕地撫摸。過了一會兒,母馬再一次掙紮著起來伸出舌頭,舔到了小馬,舔到了我的手,那股濕潤溫暖的母愛一下刺透了我的心,眼淚泉湧般地流了下來,伸出另一隻手托住母馬的頭,希望這種愛能延續的長久。手下的小馬動了一下,又是一下,母馬似乎感到了什麽,一直緊閉的眼睛大大地張了開來,褐色的眼睛是美麗的,溫柔的眼神異常明亮,母馬看到了小馬,看到了我,與我對視的刹那放出一道光芒。母馬再次閉上眼睛躺了下去,一隻前蹄無力地刨了幾刨,突然四蹄緊蹬,鬆弛下來,安靜地睡去了。雪花有知,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一層層覆蓋在母馬身上,撫慰著這個偉大的母親。
 
小馬早產,直到二十幾天後才能站立起來,一身棕紅,褐色的大眼睛,與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母馬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一位好心的牧羊人主動送我羊奶,並告訴我喂養幼馬的知識。每日天不亮,驅車二十幾公裏來到戈壁邊取奶的地方,一隻鍍鋅鐵皮罐已經擺放在那裏,裏麵盛滿當日擠出的鮮奶。牧羊人叫祖黑爾是貝都因人,他們的帳篷都在戈壁深處,裏麵沒有公路,進出都靠馬匹,開車進去太深說不定會陷在哪裏。祖黑爾堅持要把奶送到路邊,說不但車會陷,人更會迷路,一旦錯了方向沒有人會找得到的。祖黑爾是個漢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管雪深到膝,還是風沙滾滾,每日車到,一罐鮮奶必定在那裏等你。
 
建點初期是艱苦的,長滿駱駝刺的山包上僅有孤零零的兩頂帳篷,一個用來做飯當倉庫,一個用來住人。整個項目組隻有六個人,帳篷裏堆滿了各種物資,到了無處下腳的地步。正直天寒地凍時節,早產的小馬注定受不了外麵的寒冷,商議後,我和廚師換了鋪位,住進了做飯用的帳篷,將折疊床架高,下麵鋪上幾層厚紙板做了小馬的寓所。項目點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十幾公裏,一眼望去不見人煙,無水無電,沒有通信工具,白天看太陽,晚上數星星。小馬的到來給寂寞枯燥的生活添加了情趣,閑暇時人們都會過來看看小馬,摸摸小馬的鼻子,拉拉耳朵,和小馬說幾句話,笑稱我撿了個兒子回來。那時的我還是單身,對這樣的稱謂有種本能的抵觸,給小馬起個名字叫“薩迪克”,當地語言是“兄弟”的意思。最初的幾天薩迪克虛弱的可憐,買來奶粉奶瓶,它都不會自己吸吮,隻能架起小馬的頭往嘴裏擠奶。那雙褐色的大眼睛時時的在我眼前晃動,沉重的托付使我不敢有任何懈怠,常常半夜驚醒,伸手探探小馬是否還有呼吸。廚師淩晨四點多就會過來做飯,睡不著覺,正好起來給廚師打打下手,燒好一鍋開水,順便給薩迪克的奶粉衝好。幾天下來,眼圈發黑,兩腮塌陷, 但看到薩迪克一天強似一天的恢複起來,那種內心的喜悅是無法形容的。特別是每次喂完奶薩迪克半閉著眼睛,用鼻子嘴在你手心裏拱來拱去,呼出的熱氣透過袖管傳遍全身,依戀之情讓人心暖。
 
天氣晴好,會把薩迪克挪到帳篷外曬曬太陽,打開包裹的絨毯,幫它梳理一下毛發。水在這裏是稀缺寶貴的,又時值天冷,怕萬一不當讓薩迪克感冒,一直沒敢給薩迪克洗個澡,隻是用濕布擦幾遍,趕緊再用幹布抹幹。遺憾的是薩迪克站立的時候沒有親眼看到,不知它是幾番掙紮,什麽怪樣才爬了起來。那天外出辦事,回來一眼看到薩迪克正圍著帳篷走動,長長的四腿,高昂的頭顱,一下長大了許多。看到我跑過來,薩迪克一下頂住我,用帶著絨鬃的脖頸蹭來蹭去,不時打著歡快的響鼻。一隻二十幾天的幼馬,竟有如此的力氣,我要使勁挺住,才不至於讓它的親熱把我拱倒。
 
帶著馬駒四處遊走,是那段時間最得意的日子。戈壁灘荒涼無際,一眼望去隻有幾個不大的起伏,黑色的碎石,黃白混雜的粗砂,疏密不均的駱駝刺,偶爾幾簇低矮的灌木叢。薩迪克走走停停,不時地在叢刺中嗅來嗅去,一不留神刺到自己,側身一縱跳到一邊,灰溜溜的跑過來,像幼童一樣尋求大人的安慰。拉拉它的耳朵,拽拽脖頸上的鬃毛,順著脊背輕撫幾下,薩迪克又會歡蹦亂跳地繼續它的遊戲。偶爾一隻山鷹來臨,薩迪克會豎著耳朵佇立很久,若有所思地看著山鷹盤旋,或許它是在想它的同類,它的媽媽吧。寂寞中的唯一使我們兩個形影不離,時而外出總會為薩迪克買些糖果小吃,薩迪克也會在戈壁上尋找它認為有趣的東西叼過來給我,一段枯枝,一角碎石,有一次竟然叼來一隻凍僵的蜥蜴。
 
冬天的太陽慘白刺眼但不見溫暖,濕潤的海風從地中海吹過來在這裏化成頻繁的降雪。晴日下的雪原,壯觀契闊,泛著淡藍色的粼光,像是凍住的海洋,及膝高的駱駝刺僅剩點點黑枝散落在雪麵上。一次收工回來不見了薩迪克,同伴們顧不上吃飯四處尋找,風雪彌漫掩蓋了一切蹤跡,直到日落也沒有找到薩迪克。喪失親人般的惶恐讓我無心歇息,煎熬到同伴們睡下,拿了毛毯油燈和繩子,又在晾衣杆上綁定另一隻油燈好為回來時指引方向。一路向西,趟著沒膝深的積雪直奔大峽穀走去。雪夜中,油燈照亮的範圍不過兩三米,走不多遠已經看不到帳篷的那盞燈,四麵漆黑,濃雲壓頂,不見一顆星星。從未有過的恐懼憋悶得心要跳出來,但黑暗中總是閃現著那雙褐色的大眼睛,浮動著薩迪克棕紅的身影。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腳下一空掉進了雪坑裏。好在雪隻有脖頸深,驚魂初定,舉著油燈看看四周的環境,一馬平川,白雪皚皚,沒有任何異樣。這裏應是一條接近峽穀的匯水溝,雪大風急填平了溝穀。想到這兒,心中突然一亮,我能掉進這裏,薩迪克同樣會陷在這裏。爬上溝邊沿著想象中的方向摸索,果然似有神在指引,我看到了薩迪克的頭。生命是種神奇,不知薩迪克在這裏陷了多久,見到我來了,薩迪克居然還能仰仰頭,重重地噴了一個響鼻。
 
冬去春來,夏走秋到,薩迪克已經形似一匹健壯的大馬了。隨著工程項目的進展,人員設備車輛的增多,施工現場已經越來越不適宜薩迪克了,在一次薩迪克拱翻一桶硫酸水差點釀成大事故後,不得不把薩迪克送到祖黑爾那裏去寄養。回國前,但有閑暇必定去看薩迪克,每次去都是由祖黑爾在路邊開小店的弟弟事先通告。我拉著送給祖黑爾的啤酒飲料,祖黑爾帶著自製的奶酪肉製品和烤饢,其中一種放在羊胃中裹滿羊脂的風幹肉最好吃。砍一片駱駝刺,升起一堆篝火,烤上洋蔥和西紅柿,吊上一隻小鍋,倒上祖黑爾帶來的綠洲泉水。大漠孤煙,藍天晴日,濃鬱甜膩的紅茶,麥香撲鼻的香饢,弟兄倆席地而坐,暢談暢飲,看著另一個兄弟在左右閑蕩……
 
除了薩迪克,祖黑爾每次都會帶一匹騎馬給我,悉心地指教我如何馭馬縱馬。兩個人或信馬由韁,或並馬馳騁,薩迪克的烈性也在狂奔中爆發出來,紅鬃炸開,散尾飄舞,脖子上的筋腱隨著四蹄的翻騰一顫一顫的抖動,雖說幼小卻總是一步不落,停蹄後總是衝前一段回頭看看你再折返回來,眼神中的驕傲讓你由衷的讚賞。
 
高原的冬天是多雪的冬天,一晃兩年,我奉調回國。期間參加過祖黑爾的婚禮,多次貝都因人的聚會,咚咚的羊皮鼓聲,眾人齊踏大地的震顫,老人單調淒涼的牧歌……。遊牧民的生活簡單粗獷,自由純淨,特別是那種俠肝義膽,不分你我的豪氣,讓我恥於現代社會的“文明”。同樣的雪,同樣的路,那天走起來格外的沉重。開著四輪驅動的皮卡車,載著送給眾兄弟們的東西,驅車來到那片熟悉的半坡地。散落的幾個羊皮帳篷已經和茫茫雪原融為一體,隻有帳前矮棚下殘留的餘火冒著淡淡的藍煙;擠在一起的羊群相互把頭紮在鄰近的羊身下,任憑雪花飄落,一層層覆蓋在身體上。幾隻牧羊犬聽到車聲,警覺地跑過來,見到是我,低頭在地上嗅幾嗅,隨著車的左右顛顛地跟隨著。
 
分別猶如死別,自是痛斷肝腸,祖黑爾親自宰殺了一隻肥羊,掛在雪地裏的木架上,用彎刀割下一大塊肥美的羊肝遞到我手上。這是部落長老才有的尊貴,那一刻眼睛濕潤了,雙手接過溫熱的羊肝,大口的吞了下去。那天破例喝了酒,一幹人有帳篷不進,圍坐在雪地裏,傳遞著同一個酒囊,撕咬著同一塊羊肉,拍紅了雙手,吼啞了嗓子,一首首古老的故事唱了又唱……
 
薩迪克似乎明白了什麽,變得異常溫順,不時地走過來在我的後背蹭幾下,伸過手去,它會像小時候一樣用口鼻輕輕地親吻你,不會說話的兄弟在用它的方式表達著什麽。情感無需語言,我讀懂了薩迪克,薩迪克也明白我的心。本就陰沉的天空更加昏暗了,寒風驟起打起了旋轉,祖黑爾帶著薩迪克將我送出好遠,一再揮手,一再相送,終於狠下心來,按下喇叭,一聲長鳴加快了車速。一陣疾馳,回頭後顧,迷朦中出現了薩迪克的身影,炭火般的身子,飄舞的長鬃,濺起一溜如煙般的雪花。及到近前,薩迪克噴著白氣打著響鼻,高興地在車前跳來跳去。兄弟倆且走且停,表不盡的依戀,道不完的惜別,及到公路邊天已遲暮,不忍薩迪克獨自孤零零地走太遠,千裏送君,終有一別。下到車來,抱緊薩迪克的頭緊緊地貼在臉上,我感到薩迪克的麵頰在抖動,不知是我的淚還是薩迪克的淚,一股濕漉漉的東西交融在一起。
 
重新上路,不忍再回頭,加大油門飛馳起來,後視鏡裏又出現了薩迪克的身影,一步一滑,一步一跌,磕磕絆絆,頑強地奔跑著。雪天公路不比戈壁,堅硬的馬蹄踏在上麵猶如踏冰,擔心薩迪克的烈性會折斷自己的腿,狠下心來推上高速檔,踏緊油門衝進風雪裏。突然間寒風裏傳來一串“噅噅”的馬鳴,淒厲悲傷,裂人心肺……

    下雪了,又下雪了……,每到雪天就會想起那雙褐色的大眼睛,聽到那聲裂人心肺的依別。


寫給我的兄弟薩迪克,告慰薩迪克母親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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