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x瀟瀟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清明,想念爸爸……

(2017-04-06 10:51:43) 下一個

  人們都說我長的像爸爸,小時候,爸爸最疼愛我,給我與生俱來的自信和驕傲。爸爸走了,我們上海的家沒了,爸爸在龍華烈士陵園安息。
  每當清明,看到人們紛紛去墓園祭奠親人,就很想念爸爸,想起爸爸從奉賢[五七幹校]回來給我們做的[走油肉][紅燒黃魚];想起爸爸坐三輪車送我們去閘北區機關幼兒園;想起爸爸每天早上喊我們起床:“胖子,毛頭,快點起床,上學不要遲到了,”;想起爸爸晚上叮嚀:“早點睡覺!明天要上班。”當時聽到這些話,都很煩,現在很想再聽聽爸爸的叮嚀,隻剩淚流滿麵……
  這是那年爸爸在上海,腦梗塞失語,在電話這邊的感受,我寫,錄音念給爸爸聽,他很喜歡這篇文章,清明節再重發此文,紀念在天堂裏的爸爸。

我親愛的爸爸



    洛杉磯聖塔莫尼卡海灘,是美國西海岸最靠近上海的地方。我在這裏遙望爸爸。那澀澀鹹鹹的海風,吹亂我的黑發,揉掠我的衣衫。沙灘上,沒有很多的人。加州這不是看海的季節。
  我想在這最靠近爸爸的地方,對爸爸說:“爸爸你要醒來,要好好的活著!等我。”我怕遠了一點點,他會聽不到。如果可以,我就遊過幾片波濤,再靠近一點,隻要爸爸能聽到。
  爸爸住在醫院。我在天涯海角。不能去醫院陪他,甚至連看望都不行。我和爸爸隻好電話聊天,爸爸向來就話不多,除了問候,就是再見。但我們高興。至少我們可以隔著大海,聽到彼此的聲音,告訴:“我很好。”心裏就平安。
  這幾天爸爸的病重了,我在這邊大聲呼喚:“爸爸!爸爸!你聽見嗎?是我!你的女兒!”
  電話那邊靜悄悄,沒有聲音,阿姨說他眼睛睜開了!可不會說話,他不會象以往那樣說:“問大家好!再見。”爸爸不能和我說話了!聽不見爸爸的聲音,我慌,難過,握緊了電話拚命的搖,要搖出爸爸的聲音。他聽見了女兒的聲音,卻不能回答。為什麽?我不信。
  “爸爸!爸爸!你說話!我要你說話呀!”我叫著,喊著。那邊仍然沒有爸爸的聲音。
  爸爸說我堅強,我一直以為我是。我以為我夠堅強了。能接受這一切。可現在我知道我並不能,我不夠堅強,我不能沒有爸爸的聲音,我不象你想象的那麽堅強。我想不要流淚,可是淚不斷的湧出來,我止不住它們。
  “爸爸!爸爸!你要好起來!你要醒來!你聽見了嗎?”這一頭繼續喊,那一頭阿姨說他聽見了我的聲音,又睜開了眼。
  爸爸,我還有很多的話要跟你說呢,你要聽著,睜開眼睛聽女兒的聲音。
  爸爸,你必須好起來,好好的活下去!因為我需要你,需要你的鼓勵,你的憐憫,你的關愛!需要你對我說:“不要怕他!”在這世界上,我沒有愛,唯有你,爸爸。無論我是貧是富。
  你不能不理我。我要回去,坐在病床邊上等你,等你醒來繼續和我說話。

冷,寒氣襲人。站在風中眺望無際的大海,那蔚藍的水,連著蔚藍的天。看不見那一頭,因為地球是園的。我看不見上海的家,看不見那所住著爸爸的華東醫院大樓。



  爸爸說過那年,日本鬼子埋伏抓他,有一個年輕的衛士李丹貴,用生命保衛了爸爸。在土牢中,爸爸沒有死,他逃離了。日本人用子彈追了好久,也不能奪走他的生命。

  在兗州戰役中,爸爸被敵人的槍擊中,子彈留在腿骨裏,沒有死。搖搖擺擺走了這幾十年。戰爭也不能讓爸爸倒下。
  文革期間,紅衛兵的棍棒打傷了他的腰。他堅強的活著,決不自滅生命。
  記得爸爸被關在上海六十中學的一個樓梯腳下儲藏室裏。是因為他從日本人手中逃脫。
  我和小朋友偷偷跑去看爸爸,小鐵窗裏丟出來了爸爸的字跡:“相信群眾,相信黨。”是“黨”把他關進小黑屋,是“群眾”打傷了他的腰。要我相信什麽呢?我不懂,我要爸爸回家,為什麽你就不能逃回家呢?
  從那以後,爸爸很少出現在家裏。我去了“五七幹校”看到了爸爸的新天地:一張單架似的行軍床,十幾個人擠在一個簡陋的草蓬中。麵對著退潮後褐黃色的荒涼泥灘。
  黃海可真是黃啊!海水卷著黃色泥沙,把苦難一起推上岸,幾根稀稀落落枯萎的蘆葦,在黃昏的寒風裏哭泣。那沼澤泥灘無邊無際無希望,不知何處何日才是盡頭,站在那裏就想到自殺。 爸爸給我一個熱地瓜,對著我失落的眼神笑,拍拍我的肩膀,說的還是那句“相信群眾,相信黨。”
   我想黨是病了,群眾才會喪心病狂。把好人關進了苦難,把潘多拉得盒子打開,讓魔鬼掌控天地。整個世界渾濁昏暗,沒有了黑白、是非,找不到自然、美麗。人們臉上看不到笑容,人們的語言,要用反議詞來釋譯。能堅持走過風沙迷茫的死亡幽穀,就是生命的強者。爸爸笑著,走著,走了十年。。。
   二
  那一年天要塌下來了。
  醫生說是病危,我不相信。爸爸熱愛生命,他的生命力是很強的。絕不會倒下。好多次了,死神都不能擊倒他的。 組織說,被日本人捉,必須是毒打,開膛破肚或槍斃。活著就是叛徒!三十年後還要審查。我不明白為什麽就不可以活著?如果生命全部結束在那一刻,哪還有我們,哪還有曆史的留言和見證。
  當我飛跑到鐵路醫院的急診室,兩個白衣戰士剛剛聊完我家的故事,恥笑著手指向上一揚:手術室。
  我衝進了四樓盡頭的那道玻璃門,一個護士把我擋了出來。擋在四樓那靜悄悄的樓梯口。門上是三個血紅的字“手術室”。爸爸受傷了,生命垂危。玻璃門上的三個字就是“生與死”。這門裏一個生命在和死神戰鬥。
  我怕,我不要失去親人。我不要爸爸死去,不要家破人亡。我無法麵對那樣的結局。如果是那樣,我就從這小窗裏跳下,先逃離這恐俱無情的世界。
  走廊外麵靜極,與這個嘈雜紛亂的世界隔絕。我獨自倦縮在木椅子上,等著老天的判決。
  一個“組織”來了。青黑色的衣服,青黑色的臉,青黑色的靈魂。他是想來收爸爸的魂。他在門口來回度著步子。鐵釘敲打著水泥地,喀,喀,的響。每一聲都象小刀刺在我的喉嚨裏,讓人感到窒息。我恨他!恨他以“組織”的名,毀壞我的家,摧殘我的親人。
  一陣慌亂,醫生們在手術室門口急疾步進出。“病人好像沒希望了!失血太多。”
  “血庫,血庫!”有人往樓下跑。
  “用我的血,他是我的爸爸!”我急切的叫著,我要救爸爸,也救我自己。
  “走開,走開!”沒有人理我。醫生工作時是不讓家屬參與的。
  “血庫的血是不能給叛徒的。”
  “是蕭老師啊!快!快!快!”醫學院的學生用情感代替了階級。爸爸英明,選了自己的醫院,如果是別家,生命結束在此刻。
  我緊張、期望的目光跟隨著白大衣進進出出。中國的知識份子最優秀,即使是受盡冤屈審查的醫生,在手術室裏還是極盡天職--救死扶傷。
  爸爸推出來了,身邊多了好多瓶子,管子。白床單上丟著帶血的舊衣褲,和嘔吐出來的早餐:帶血的泡飯。如果這是人生的最後一餐,老天!你看得過去嗎?老天看不過去,送爸爸回來,要他補上很多很多的美味。謝謝老天!
  這地方好陌生,好像走進了雲裏霧裏。看不見一個人,我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為什麽來這裏,為什麽這樣靜,我要在這裏待多久?
  爸爸靜靜的躺著,白床單上露出包著白紗布的頭。過了好久,爸爸醒了。可他不會笑,也不會說話。手腳失去了知覺。醫生說,傷壓迫了腦神經。這就是他的下半生了。我不相信!我等,我在爸爸身邊等著!你會起來的!因為我在等!你不能讓你最疼愛的女兒失望。
  如果躺在病床上,就是爸爸的下半生,那麽坐在病床邊上,就將是我的這一生。我不會離開你,爸爸!
  那年月沒有人相信神,可神他還是來了。在我們絕望的時候托住了我們。我的爸爸開口了!讓我們對生命充滿了希望。
  “組織”又來了。他們放棄了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動的“階級敵人”,來向一個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的人說“你被解放了。”整整八年的負重,躺倒在床上,才得到釋放。對我們而言,那張“解放證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要站起來,要繼續活下去。
  神給了爸爸另一張“解放證書”。讓他從醫學宣判的死刑裏解放出來。半年後,爸爸用他那留著彈片的傷腿站了起來,走出了那個白色世界。
  醫生說是奇跡,不是的,那時神跡!是人所做不到的。

   這一走,就是十年。我不能回去看爸爸。我知道爸爸他好著,能說話,能走路。好好的等著我呢!我就安心,就能勇敢的去麵對飄泊日子裏的坎坷艱辛。
  爸爸說我最堅強,任何苦難也擊不垮我。是的,我學會忍受貧窮孤獨,黑暗恐懼,無望無助。我學爸爸,在苦難中堅強,在一無所有中微笑,走過人生的風霜雨雪。有爸爸在,我就堅強。
  我在異鄉尋夢,爸爸在家鄉孤獨。他把對女兒的思念和愛,寄托給了老山前線的兵。他帶著傷孤單旅行,風塵仆仆的去前線慰問那些離開父母家園,到前線冒死保衛國家的孩子們。給他們講故事。鼓勵他們勇敢。
  我知道,爸爸把他們當作遠離而去的女兒們。麵對著那些陣亡,傷殘的年輕人,爸爸流淚。“共和國的土地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從那個李丹貴和爸爸,到現在的士兵們,他們用鮮血染紅了國旗,卻一無所求。爸爸最愛這首歌,我唱,他就流淚。這是爸爸的歌。
  古人曰:父母在,不遠遊。我沒有聽。隨著命運遠遊,我怕盡不了兒女之心,努力打工。車衣服,焊CPU,賣月餅,修電腦。養著女兒,省著錢。每次給爸爸寄一點點,爸爸都是“不要!不要!”怕我過的不好。爸爸,我好著呢!那隻是一點點,你收了,我心才平靜。我知道那買不了什麽,買的是女兒不孝的自責和內疚。
  好不容易爸爸來了洛杉磯,我們快樂的好像天堂裏的小鹿!我們去迪士尼,環球影城,玩的很盡興。想讓爸爸享受兒女遠遊的唯一好處。做這一切,為了將來不要太多後悔,想的都是自己。爸爸回去了,留下小屋冷清清。人生為什麽要有那麽多的悲歡離合?地球為什麽那麽大,大得讓親人難以見麵!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陰冷。差一點,我們走不過去。 我帶著小小女孩,去了虹橋國際機場。送別的人群裏沒有爸爸、哥哥。他們說,不想麵對那長久的,不知歸期的離別。走了是飄泊,留下是孤獨。爸爸不說,內心還是愛和不舍的柔弱。
  感恩節,我們請假飛回去,去看爸爸,和他說話。爸爸見到我們,高興,竟起了床,從監護病房走回了普通病房。還會到電梯口來等著我們。那些天,上海忘記了寒冬,加州的陽光跟著我們來到了病房。窗台上,花草鬱鬱蔥蔥碧綠芳香。我握著爸爸溫暖的手,沐浴著上海冬季的寶貝陽光,希望這就是“永遠”。
  是上帝帶來的生機,他看顧了野地的花,天上的鳥,也看顧愛他的人,在這感恩節裏,我們感謝,恩典也就特別多。
  醫院發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病危通知。腦埂塞對他敲起了死亡的警鍾。我心慌,我著急,我害怕,爸爸知道。他在徘徊,他不會不等我回去,就到天上去的。
  爸爸坐在哥給他買的,全上海最好的輪椅上,蓋著存有女兒體溫的羽絨衣。我推著他在走廊裏散步,聊天。幸福溢滿了走廊。爸爸高興,說要帶我去玩。上海變化太大,爸爸驕傲呢!要帶我去看新上海。要給我祖國的信心。要我在未來的日子裏更自信堅強。
  一直以為飄泊海外的我,是最愛國的。可我才明白,在逆境中仍然堅定理念,在屈辱中執著追求,才是高尚,才是純潔的愛。爸爸一路走來,光明磊落,兩袖清風,無怨無悔地忠誠,才是國家的寶。爸爸愛中國,用了他的一生。
  我不敢想離別,說明天會再來。我把爸爸抱回病床,彎下腰,親他,說:“明天我再來看您。”
  “你走了,我知道。明天你不會來。”爸爸心裏明白,默默地把頭扭向了門口,無言的望著我。目光裏是被遺棄了的孩子眼中的絕望。那眼神撕扯著我的心,神啊!不要讓這成為最後!求你!
  我扭頭走向電梯,不敢再回望一眼。我怕回了頭就不能挪步了。我要堅強,不能讓爸爸在燦爛的陽光裏,看到女兒淚如雨下。
  飛機飛到了一萬五千公尺的高空,以每小時650英裏的速度,無情的拉開我和爸爸的距離。我回到了異鄉,為了生存。又讓爸爸傷了心,我無奈,我自責,我還是走了。
腦梗塞讓爸爸失望,不再和我說話了,我不能接受!我要去買很多很多的電話卡,每天打電話給他,隻要他還能對我說:“我很好!”,我願用盡所有的錢,去換電話裏爸爸的聲音。
   我祈禱,如果可以,把我的生命分一部分給爸爸,要他好好活下去!要他再來美國,住我買的新房子,要帶他去好萊塢、大賭城看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要燒他最愛的紅燒肉給他吃,看孫女精彩的表演,補上生命中流逝的孤獨和寂寞。。。。
   醫院裏的春節一定很冷清。過了新年,我就訂機票,再回去看爸爸,陪他重新過年,我要唱“血染的風采”給爸爸聽,這是爸爸的歌。他聽了我的歌聲,一定會好起來的。機票能有多少錢?錢又能怎樣?
   如果地球的那一邊沒有了爸爸,家鄉就會變成陌生的地方。即使你有很多的錢,也不可能買到爸爸電話裏的問候,如果你省下了這張機票,下一次買了機票,還能再見到爸爸嗎?我不知道,沒有人能告訴你。
  涼涼的海風飄向遠方,我的衣衫,我的長發,我的心,我的魂一起飛向地球的那一邊。請海風帶去我的心聲:
    “ 親愛的爸爸,我愛你!你要好好活著!等我。”

我的爸爸媽媽

http://bbs.wenxuecity.com/memory/1118042.html

http://bbs.wenxuecity.com/myhouse/6029569.html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mrscw 回複 悄悄話 我一邊讀,一邊使勁地掐手指,但是仍然止不住淚水橫流。。。博主文筆流暢,刻畫細膩,飽含深情,感人至深!
LPF 回複 悄悄話 有其父必有其女。了不起的爸爸!
三木匠 回複 悄悄話 把我的生命分一部分給爸爸...!
老商 回複 悄悄話 你有個了不起的爸爸。
每天一講 回複 悄悄話 爸爸一路走來,光明磊落,兩袖清風,無怨無悔地忠誠,才是國家的寶。爸爸愛中國,用了他的一生。

很感人,很真實,你們的對話,你們的情感交流就像是我和父親大人的。父女之情躍然紙上。謝謝!

你爸爸的經曆和我爸爸差不多,都是忠黨愛國的老革命。當年上海有一小撮紅眼病人指責國家給離休幹部的待遇太高,叫嚷不公平,這些人鬧得很凶。後來江澤民知道後,批評了當時上海市委書記黃菊。黃菊馬上見風使舵對老幹部“動情”地說,離休幹部是流血又流汗,退休幹部是流汗不流血,他們是國家的寶貝。才平息。

在此,向你父親和所有去世的離休老幹部鞠躬致敬。
SabrinaLin 回複 悄悄話 我覺得你長的較像媽媽, 但令尊也是很英俊.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