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濟往事:卡爾
作者:王健 (2009-08-01 10:3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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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9月12日早晨約七時五十分,我在我當時居住的407號樓前麵遇到了送女兒去幼兒園的卡爾,他表情複雜,有點激動,大老遠地就叫著我的名字,並問我看了鳳凰衛視的早新聞節目沒有。沒等我回答,他就又急不可待地告訴我,美國出大事了。
那以後不久,卡爾就偕賢妻嬌女,遠走“出了大事”的美國,從此杳無音信。隻是前年年底的時候,我才在網上看到一個題為《陳立功回來了》的帖子,知道卡爾(陳立功因長相混血、體毛濃密而得的小名)當時回到了國內,正代表美國的一家研究機構尋求公共衛生方麵的項目合作。發帖者顯然把卡爾的短暫回國視為一件大事,並在帖中再度重提了2000年中文互聯網上的年度新聞“陳立功事件”。
有十多年一心想報效國家和同濟的卡爾卻遠走美國,顯然與那篇讓他在互聯網上名聲大噪也讓他被編入維基百科人物條目的題為《我們的聲音——對武漢地區高校重組的沉痛思考》(亦名《我們應當從容思考》)的長貼有關。我了解卡爾,知道這件事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他唐吉訶德挑風車式的英雄誌向,但也讓其實很溫柔敦厚的他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這不僅能從他於2000年2月29日(也就是他2月26日發帖後的第四天)在白雲黃鶴BBS上貼出的《我的檢討》中可以看得出來,而且從他之前於沉痛思考的激奮中也沒忘記揉和進對領導的阿諛之詞這一點上也能窺出幾分。因為雖然算不上硬骨頭,但阿諛也絕非卡爾的本色,它隻能理解為是生性善良的他在做這件出格之事時下意識地采取的一種自我保護性的語言策略。
作為一個純正的青年知識分子,卡爾一心想報效國家和同濟的十多年,也是我們作為朋友的十多年。按照卡爾自己通常對別人的介紹,他和詠梅(他的夫人)都是我的學生,理由是他們讀碩士時都在我的課上拿過學分。但我從來都恥於承認這一點,不隻因為我們有多年的朋友關係,更重要的是因為在學識修養方麵,卡爾也著實讓我難以望其項背。醫學專業自不待言,他還是位有藝術氣質的資深文藝青年,古典音樂方麵造詣尤深。每逢他們院裏有晚會,他就會帶上小提琴,秀一下他那難免有點酸腐的真情和才藝。而就哲學而言,我在拜讀了他1999年發於《醫學與哲學》雜誌、多位同仁教授都未能讀懂的論文《論智慧的遞進結構與認知的邏輯流程》後,甚至一度對自己的智商和教師資格都發生過懷疑。
卡爾發貼的2000年前後,正是高校合並潮起而我們這批年輕的副教授麵臨高度事業困惑的時候。和已經確立了消極的人生觀、追求“遺世獨立”而又不得的我大不同,卡爾正深陷在對個人、學校和國家未來的焦慮中:於自我,他急於提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原創理論——他稱之為新概念醫學統計學;於學校,他以主人公的姿態(難道學校不是大家的嗎)積極思考同濟的未來命運,這才有了發貼的衝動和結果;於國家,他關注最底層的農民的命運,深入思索著中國的民主進程。
不幸的是,高度體製化和行政化的中國高校,早已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權力場和名利場。它需要的隻是主流宰製下被默許的更高的學位、煩瑣的證書、無聊的數字和平庸的指標,以證明其權力有效性和提供各種晉升的理由,卻難以容下本真的性情、深沉的思想和不羈的才華,更不可能給出異端存在的空間。它對所有的更高權力煙視媚行,將阿諛藝術發揮到極致,卻又對卡爾們河東獅吼,虎目圓睜。所以,卡爾的挫敗感可想而知。加上他雖是個有英雄情結的人,卻又天性善良甚至有點軟弱(他為女兒取名為陳賽倫斯,其實有謹守沉默的意思),這讓他的行為和行文都令人傷感和歧義叢生。出走,似乎總成了這類人物必然的和唯一的選擇。
而這一走,就是七年,換來的是不愛國不愛校的罵名和一紙綠色的異國身份。但也許很多如卡爾一般的去國去校者才是真正愛國愛校者,因為他們愛得如此純粹,才對我們熟視無睹的那些人和事無法容忍也不會妥協。而那些自詡的愛國愛校者,不是躲在自我利益背後、謀權有術的脂粉大師,就是同樣弱勢的國產犬儒。而他們,常常又什麽也做不了,除了一如既往地粉飾現實和堅持不懈地擠兌謾罵自已的同胞。
原文博主的補遺:
當然不是為那些合並中的失勢者們呐喊,更不是用反合並來維護少數特權階層的利益,我關心的隻是權力合法性和程序正義問題。
發貼後得到些許卡爾的音訊,他應該過得不錯。理論建構進展得很順利,已開始在最重要的國際會議上宣讀他的思想。有詠梅那樣溫柔賢淑的妻子,他的家庭生活也一直都是令人羨慕的,尤其現在家裏又添了人丁,而安於羅克威爾公園的家看上去也很美麗。當然,最重要的,他終於不會再因言獲罪。
轉貼者的澄清和糾正:
在此糾正一下這位友人博客中提到的我被稱為同濟卡爾的來曆。這是因為有一天時任87級衛生係政治輔導員的我去校團委辦公室和張晉聊天,不知道在什麽話題上我發表了一個什麽樣的觀點,張晉就說,哇!你真是個卡爾·馬克思。從此,張晉每次都喊我卡爾,從來不喊我陳立功。這個稱呼也就慢慢地在幾個辦公室相互鄰近因而常聚在一起的年輕人之間傳開了。人類曆史上有兩個智者,一個是哲學家卡爾·馬克思;另一個就是統計學曆史上最偉大的統計學家卡爾·皮爾遜。張晉說我像卡爾·馬克思,因為我時常給出令人感到不一般的觀點和看法。那時我以一個非中共黨員的身份(我也從未加入過,特別是1989年後,我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有興趣了解我這段個人史的讀者可以瀏覽我在文學城上的博文《我的打架史》,同名原文載於MSN上的《我的打架史(原版)》,文學城的博文已對此作了顯著修改)在做學生政治輔導員,根本沒有進入統計學領域,甚至還不知道統計學究竟是一門什麽樣的學問。這就是我在校內被幾個同齡人(包括張晉、王健、陳健、潘宏誌、蔡效恒等)稱為卡爾的源頭。但是,以後來王健的眼光,我應該如他的博客所言是由於我長相混血有一付大絡腮胡子的原因。事實上,我從未敢說自己是一個卡爾,僅僅隻是對自己有一份這樣的“期望或誌願(wish)”,因為那兩位是我眼裏最傑出的智者之一。我仰慕他們。
其次需要更正的是2007年我回國並非為了牽什麽研究項目,純粹是一趟私人的家務旅行,因為當年父母同滿80大壽。
第三,我給女兒取的名字是陳賽倫思,不是陳賽倫斯。這是兩個含義不同的名字。在前者,賽就是比賽、競賽的意思;倫即同類;思則思想。由此,大家可以知道那個名字是什麽意思了。這個名字與其說是賜給她的,不如說是我以自己的女兒對我自己人生的一個鞭策。此外,這個名字的來曆與她出生的那一刻有關。她的第一聲啼哭就降臨在《Silent Night; Holy Night 》(即《平安夜》的音樂聲中)。這是她得名的另一個原因。當時我守候在同濟醫院婦產科大門外,聽著武漢調頻台播放的這首音樂。於是就想,如果是男孩就叫賽倫特。正在這時,一聲啼哭傳來,我知道我的孩子出生了,因為產房裏當時隻有我太太一個人,而我是在太太上產床前一刻被護士趕出來的。很快,護士將孩子抱了出來,告訴說是女孩。所以,一個月後就被取名賽倫思。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夜是1993年11月20日,太太在去醫院產房生產的路上天空裏下著小雪。這是“有史以來武漢很少在11月份下雪的”一次記錄。
第四,關於在《……沉痛思考》一文中開篇“對領導的阿諛”,原文大致是“當今中國高校的改革進入了快車道,(然後是表達個人對高校合並的讚成意見),這是以江澤民為首的黨中央對中國高等教育發展作出的什麽什麽貢獻之類的讚揚語句”。我之所以寫入這幾句話,正如博主所言是為了自我保護,即所謂拉大旗作虎皮,但並非隻是如此,我還想要的是以此檢驗當時中國國內像我這樣的普通人的言論自由的程度。結果,即使在這樣的虎皮下,我也沒有絲毫的言論自由的權利。當官的隻想被奉承,隻想聽到令他們高興的話,他們對一切與他們的觀點不相符的言論予以封殺,完全沒有任何道德的、法律的和政治的底線。
第五,關於那個《自我檢討》,那是在同濟醫大時任黨委書記黃光英親自跑到我所工作的公共衛生學院把我叫到黨總支辦公室嚴加訓斥並要我寫檢討交給她後寫的,我認真地按照領導們喜愛的作檢討的語言寫了,但沒有交給她,而是貼上了網站。此後她就再也沒有來找我,也沒有指派他人來找我說過一句話,我也就不再發哪怕是一言,事情也就到此為止。
第六,我出國的原因比較複雜。主要的原因是太太在2001年8月來美留學,而我在當年的4~5月間參加了本校流行病與生物統計的博士入學考試並獲得了入學資格,原本可以當年9月入學就讀,但在入學前確認太太可以來美後便放棄了入學的打算,而是決定找機會來美國完成自己的統計方法學研究,因為我想提出自己的新概念統計學(不是新概念醫學統計學)。十年來,我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提出了一套非常基礎的新概念係統、批判了幾個流行的方法論及其理論假設、構建了幾個非常重要的新方法論並為改建現行的方法論提供了強有力的理論和算法支持。至於博主所推測的我因為合校評論遭受壓力而出走之說,在我個人看來不是主要的原因。不過,如果我堅持留在同濟的話,我毫無疑問將受到長期的壓抑,在這種情況下我絕無可能完成自己的創造性工作。去年武漢某媒體的記者曾試圖就當年的合校評論采訪我,談談出走的原因,我也是這樣說的,即校方就此給我的壓力不足以成為我出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