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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風雨的夜裏

(2014-08-20 20:14:04) 下一個

在暴風雨的夜裏


作者:格丘山


一、離開北京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號,十一個北京石油學院的反動學生正在北京火車站候車,他們將被押送到黑龍江省北安農場勞動改造。

灰暗的燈光下,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蒼白憔悴頹唐,幾個月來的鬥爭會已經將他們折磨得半死,現在他們將被送到遙遠的北大荒去,是什麽樣的苦難在等著他們呢?每個人都在悲傷和恐懼之中。

站在最角落的是章建航,學校的鬥爭會上說他的父母解放前是惡霸地主。他的罪行來自他的一首歌頌農村建設的詩,詩中有肥豬二個字。他被強迫承認詩中的肥豬是暗喻毛澤東,在毛澤東是紅太陽的年代,這是夠殺頭的罪。今天回頭看去,真正的奇才是那個第一個發現肥豬與毛澤東有聯係的人。

章建航的母親和二個妹妹遠遠地站在他的旁邊。這是一些意誌已經被社會和同類壓垮了的人,她們看每個人的眼睛都充滿了恐懼,好像在說:“我有罪,請你放過我”。

站在左邊的是鮑有光和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北洋政府送去留洋的老文人,我曾經見過他,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年。他是一個曆史學家,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前程對於他的兒子會是多麽艱難,這是比生離死別更徹骨的痛苦。

王有林坐在行李上,兩眼茫然的望著遠方。沒有人來送他,盡管他的家在北京。他是一個孤兒,父母彌留時,要求比他大十多歲的哥哥等到弟弟成人後才能結婚。哥哥忠心地履行著對父母的承諾,每天在工廠做工,供給弟弟上學。兄弟兩人在睡床上議論了不少中國的反修政策。弟弟在學院中被同學揪出來後,係黨副書記張西昆對王有林開始了日以繼夜的攻心戰,王有林揭發了對他有養育之恩的哥哥。他的哥哥隨即就被作為反革命送進了監獄。立了功的王有林並沒有得到張西昆允諾的寬恕,現在他心靈中壓著大過我們的雙倍負擔。

在我右側站著李家富,他來自廣東的鄉村,這是一個遺腹子,母親懷他時丈夫就死了。留下兩分薄地,孤兒寡母沒有能力種,就租給人種。解放後定成分,地太少,不夠地主,但是有剝削行為,被定成小土地出租。李家富的問題是62年回家探親時,看到農村俄死了人,農村幹部多吃多占,農民不喜歡人民公社,盼望包產到戶等等,覺得與報紙上說的不是一回事。他是團員,還是副班長,回校後找政治輔導員廖國芳匯報思想。廖國芳說,你做得很好,以後有想不通的就找我匯報。到了畢業集訓時,廖國芳將他匯報的內容全抖了出來,他就不容置疑地成了反動學生。而李家富的母親也正在李家富成了反動學生的時候,到井邊去挑水折了腰,這使她不能再挑水,每次需從地上爬到井旁,用幾個小時拖一點水回來,她正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大學畢業兒子回來幫助她哩。

李家富的後麵是陳耀強,長得很高,鼻子翹翹的,有著一張討女人喜歡的臉。可以說即便將陳耀強以一百個罪名定罪,最不應該定的就是反動學生。陳耀強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他算是半個華僑,母親在印尼,父親在廣州開飯館,生了九個女兒,最後得了這麽一個兒子。陳耀強在學校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與一個比他差不多矮一半的女同學成天在校園中壓馬路。陳耀強的問題是看完電影《戰上海》,回到宿舍時,站在宿舍門口仿照電影中一個國民黨高級軍官,一邊兩腳立正,將右手高高舉起敬禮,一邊叫蔣委員長到。陳耀強變成了反動學生,使他在印尼生了九個女兒一個兒子的母親,像發了瘋似地開始了長達八年的要將兒子從中國弄到印尼去的堅韌不拔的鬥爭。

這是無聲的送別。火車起動的時候,我看到鮑有光的父親跟著火車跑著,他哽咽著叫喊著“有光,要想著我”。在灰暗的月台燈光下,火車將他慢慢地愈拋愈遠,縮成了一點。我們就這樣離開了北京。

押送我們的是保衛處的一個幹事和兩個低年級的學生。這個幹事是複員軍人,個子很高,對我們禮貌而冷淡,一點看不出他心裏的實際感情。上火車前,他從袋裏掏出一頂那種帽舌可以用一個扣子與帽體連在一起的帽子,戴到頭上,頓時顯得非常幹練。二個押送我們的學生中有一個四川人,對我們說話時總是避開我們的視線,聲音非常小,沒有一點押送人的趾高氣揚,給人的印象仿佛不忍看到這些人。幾個月的批鬥,使我們已經習慣於被人鄙視,一個押送我們的人,沒有大聲說一句話,更沒有說一句侮辱的話,已使我們從心裏感激涕零。整個押送氣氛悲哀壓倒了肅殺,使我們隱隱感到一種似是而非的惻隱之情圍繞著我們,不過這也完全可能是我們出於自憐產生的錯覺。

火車上的十多小時沒有人互相講過一句話,各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和對於不確知的未來的巨大壓力下,沒有心情去交談。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交談可能也是不允許的,雖然押送人沒有明白宣布這條紀律。

到哈爾濱的時候正是午夜,我們要在這裏換去北安的火車。哈爾濱的火車站比北京更是昏暗,雖是三月,夜間非常冷。我們將被子鋪蓋等行李堆在中央,大家圍著行李坐地下。充滿夜寒的車站,顯得淒涼和空蕩。範同明拿出一個短笛,吹了起來,押送人也沒有製止他,他吹的是蘇武牧羊,哀怨的笛聲,催人淚下。可憐的範同明是我們這些人中將來命運最悲慘的一個,在他吹笛子的時候,他怎麽知道等著他前麵的路程將是何等的艱難。

笛聲哀揚,我看著範同明悲滄的臉,心想這就是那個被學校宣稱氣焰非常囂張的範同明嗎?我記起我被定為反動學生後,一個夜晚,一個學校的高層官員找我談話,用一種玩笑的口氣提起有些反動學生現在還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時,在灰黃的燈光下,他臉上露出的那種對範同明的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不懂事感到好笑的表情。

範同明來自驍勇善戰的廣西,那裏的民風要比表麵粗獷豪放,暗裏藏針的東北大漢耿直。他的父親是一位國民黨團級軍官,這是一個最壞的層次,聽說死在監獄裏,要是級別再高一些,反而會受到共產黨禮遇。這種被稱為血仇子弟的人在政治運動中是權利最沒有保障的。

範同明的臉看起來有一種沉毅,倔強,說話很慢,而且對人的問話要有一個停頓才能反應,說明腦子不是很敏捷。範同明的問題就是一句話,說他附和蘇修的說法,誣蔑中國人幾個人穿一條褲子。加上他氣焰囂張,拒不認錯,所以被定成了反動學生。

後來我問過範同明他說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我們這些不堪一擊,在黨麵前痛哭流涕,苦苦求饒的反動學生中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會讓我感到是一個奇跡,而且備感榮光。範同明有些不好意思,羅裏羅嗦的說了半天,我聽懂的他反複說的就是反麵教員這四個字。可能是學校要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反麵教員的意思。我覺得範同明的語言表達能力非常差,詞不達意,我無法知道這是運動後受到刺激變成這樣的,還是原來這樣?但是這絕對不是一個校方描述的頑固,堅持反動立場,甚至不惜一死的剛強形象。

我基本上明白了範同明是被拖下水的,這種中國人幾個人穿一條褲子,明明是宣傳部門用來激起人民對蘇聯仇恨的話,就算有人對中國反修政策不滿意,也不會拿這種中國人都不認可的話來攻擊的。問題是隻要將範同明卷到這個邏輯上來,他是會被愈拖愈說不清楚的,所謂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說,恐怕也是有人先問範同明是不是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開始的。像範同明這樣耿直,倔強的人在亂世如果去參軍,不管是共產黨軍隊,還是國民黨軍隊,都會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卓越的軍官。可是來到大學這種鉤心鬥角的地方,他的腦子是無法繞出這些文人給他設的圈子的。

到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們上火車了,等待我們的竟然不是拉人的客車,而是拉貨和牲口的悶罐車,這種車沒有窗戶,也沒有座位,我們都坐在行李上,門一關上裏麵黑黑的。車上有一個洞,可能是給我們大小便。從哈爾濱到北安雖然不是非常遠,但是這是每個小站都要停的特慢車,要走十二小時。我們就這樣坐在沒有光的黑黝黝的悶罐車中十二小時,黑暗中沒有人說一句話,大家心裏對後麵還會有什麽在等著我們充滿了恐懼。

到北安縣的時候,我已經在悶罐車中適應了黑暗的眼睛,被強烈的光線照得睜不開來。等到我能夠看清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北方邊塞小城,幾棟疏疏拉拉的二三層樓房更點綴出邊城的荒涼。路上看不到土,上麵被一層由雪踩實,而變成冰和土混合的東西覆蓋著。路上走著長相與北京人、哈爾濱人看起來很不一樣的人,戴著有長毛的狗皮帽,兩手對插在袖筒裏,鼻子冒出大團的白氣,眼睛深陷在高高的鼻子裏,就像凶悍的鳥。我想起過去在書上念到的,很多在中原犯了罪的人,為了躲避追捕,就闖關東,可能指的就是這個地方吧。

這十一個人中,數我年紀最小,體力也最弱,加上前幾個月的逼供批判鬥爭,我已經到了臨近奄奄一息。從火車站到農場招待所對正常人大約是三十分鍾的路程,但對於我變成了無限的走不到頭的路了,我背著一個大被子,一手提著一個帆布箱,一手提著一個旅行包,根本走不動。由於胳膊沒有力量提箱子,就想借腿的力量,腿都磨破了,加上我的鞋是那種北京市麵上最普通的棉鞋,黑燈芯絨的麵子,白塑料底,根本無法在這種冰雪的混合物上走,平均走二十步,就滑倒在地上一次。整個隊伍給我拖住了,以這樣的速度,恐怕天黑了也到不了農場招待所。

保衛幹事走到我麵前,叫我抬起腳來,看到我的塑料鞋底已經完全磨平了,沒有說話,看了一下表,一付無奈。又走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默默地將我的箱子提過去了,沒有說一句話。

農場招待所有一輛大轎子車和農場保衛科的兩個人在等我們。上了車後,車子離開了縣城,在一望無際的白茫茫的雪原上駛行著,一路上幾乎不見什麽房子和建築物,而天卻愈來愈陰霾,凜冽的北風刮得雪原上的雪在空中飛揚,一付北大荒黃昏的樣子,我們已經到了天涯海角,車子還要將我們拉到什麽地方去呢?

大約走了兩個多小時,雪原的遠處出現了五六座矮小的土房子,車子似乎是向那些房子奔去。到了房子旁邊,保衛科的人說,秦永廩拿著行李下去,其它人不動。我們中間,秦永廩的問題是最嚴重的,1962年,他回家探親看到了彭德懷給毛主席的萬言書,回校後,給女朋友的信中談到對毛澤東的大躍進和三麵紅旗的懷疑。他的女朋友邵乃莊倒從未揭發,但是他自己將一封未寫完的信放到枕頭下麵,被團組織委員盧國忠翻到,報了學校。公安局將他列為代號五號控製起來,嚴密監視了好幾年,班中竟然無人知道。我在運動中也因為秦永廩案情的影響受到了牽連,雖然後來證明了我對秦的這些觀點毫不知情。秦永廩受的勞動考察比我多一年,他拎著行李下去的時候,流出了眼淚,非常可憐。因為本來我們畢竟是一夥人,現在將他一個人剔出去了,他心中充滿恐懼。

後來,秦永廩告訴我,他一進房子,就遇到了麻煩。一個單身的工人正在洗腳,叫他將盆裏的洗腳水倒出去,而另一個工人說不要聽他的,不要倒。他望著他們,不知是應該倒,還是不該倒?哭了起來,那個讓他倒水的工人感到了良心內疚,不再說話了。

汽車離開五隊,又在三隊扔下了李延成、王有林和李樹仁,在二隊扔下了鮮朝佐、陳耀強、範同明和章建航,最後剩下了鮑有光、李家富和我。

汽車開到了一座山下,山上煙霧騰騰,山下是一排排的整個冬天枯葉不落的柞樹林,和寧靜的樹幹帶著白黑花紋的樺樹林,在樹林的前麵靜靜的臥息著幾百座房子,這就是大慶北安農場的總部。我將在這座有名的死火山下麵,度過我人生最難忘的八年。它是我真正的大學,在這裏我認真的學習和思考了中國社會,在這裏,經過苦難的火焰燒溶,我從一個喜歡作弄人的上海惡少,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懂得同情人間種種苦難和受苦人的人。

這座山就是與我生命力最旺盛的八年青春緊緊連在一起的格丘山。


二、被逼到絕路的男子漢——範世春

每當我聽到俄羅斯民歌三套車悲慟、蒼涼的旋律的時候,我的腦子中就會浮現一付圖畫:

北大荒一望無際的雪原上,有一架牛車慢慢地在凜冽的北風中艱難地向前行進著。牛車前麵一個個子高大的三十歲左右的人牽著繩子,牛車的後麵一個帶著眼鏡的二十歲上下的人拿著一把叉子緊跟著。雖然太陽蒼白的光輝照得白雪皚皚發光,使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但是一點暖意都沒有。他們的鼻子呼出一大團一大團的白氣,嘴周圍結滿了在陽光下晶瑩發亮的冰霜,每走一步都要從齊膝蓋深的雪中起出腿來,再踏入深深的雪裏,牛和他們走過留下的腳印,像一條黑蛇,宛宛延延,從他們的腳下一直蔓延到遙遠的天邊。

那個牽牛的人就是範世春,那個拿著叉子緊隨著牛車的就是我。

有一次,我正在雪地裏走著,突然似有似無地聽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三套車的悲慟殷實的男低音,蒼涼的旋律,在飛揚的雪花中飄蕩: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過了一會兒,我才知道那是範世春在唱,聲音低沉和蒼涼。在這渾厚但是絕望無助的歌聲的悲滄之中,透出的是向上天發出的一個精血旺盛,正在風華的男人,被逼到了天涯海角,被拋到了死亡邊緣的哀傷、無奈、和絕望。我隻聽他唱過一次這首歌,但是自此後我再不能忍受在燈火輝煌的歌唱會上,聽歌唱家唱這支歌:因為它隻應該屬於冰天雪地;隻應該屬於天涯的淪落人;它與萬頭簇擁的人群,西裝畢挺的歌唱家,金碧輝煌的大廳和劇院是完全逆反的。

我與範世春在冰天雪地中運送了一冬天的牛草,但是範世春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為什麽他會被送到這個農場。他也從來不問我為什麽會來這裏,更多的時候我們隻是默默相對。

我第一次見到範世春是在冬天積肥的時候,說是積肥,實際就是用鎬頭刨凍得像石頭一樣的土塊,幾十鎬隻能刨下拳頭大的塊。那天我與管理我的王師傅正在用鎬頭刨凍土,來了一個個子高大的有著濃重天津口音的中年人。他穿的不是農場發的統一工作服,而是在農場看來很刺眼的藍棉襖,顯然是剛到這裏。王師傅好像是知道和期盼他的到來的,一點也不驚訝。他用一種估摸牲口的目光將來人上下打量了一邊,點了點頭。其實隻有我知道王師傅點頭所含的深刻含意,因為當時我與王師傅的關係正在最緊張的時候。王師傅對我手無綁雞之力,幹活時的完全沒有眼力、腦笨如愚石已經到了無可容忍,傷痛欲絕的程度。這時候,來了這麽一個壯勞力,顯然感到安慰。

我對範世春的第一印象是他的目光中深邃的憂鬱,他的嘴的兩邊有著兩道深深的這個年紀人不應該有的長溝,從鼻子一直伸延到下巴。他比我力氣大多了,也知道怎麽幹活,他掄鎬和下鎬的時候,王師傅的目光充滿讚許。但是王師傅對他並不好,有一次我聽王師傅說範是現行反革命,從王的閃爍口氣和神秘的樣子,我知道範的問題要比我嚴重得多。我對範世春幹活時最深的記憶是,他不像我一幹活就滿頭汗珠,而是鼻子中不斷流出人在傷心欲絕時才流的長長的清水。

冬天過後,範世春從四隊調走了,王師傅大為惋惜。我與範還在同一食堂吃飯,常能見麵,不過碰到了為避嫌疑,也隻是點個頭,從來不多說什麽。隻有一次例外,那就是農場每年春天的播種誓師大會,和每年秋未的慶豐收大會。那一天農場宰豬擺席,全體職工和幹部歡聚一堂,政治空氣格外寬容,用老鮑的話說是地富反壞右革命幹部工農兵階級大調和的一天。那天農場領導一桌一桌的敬酒,有時還對地富反壞右說幾句努力改造的鼓勵之類的話,不乏人情。我不喜歡那種熱鬧的場麵,就拿著我的菜和飯,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去享受這一年難得有的肉菜。我看到一個地方,範世春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那裏,就走過去和他褡過伴。

這一天是我記憶中範世春講話最多的一天,也是我唯一看到他臉上有笑容的一天。他興致似乎特別好。就像我們這一類人碰到一起的時候,通常不談政治和自己最關心的事情,談話的內容總是最無關緊要的雞毛屑皮。這一次是從對聯開始的,範世春說了一個乾隆下江南的故事。他說乾隆到了金山廟上,看到老百姓安居樂業,一付平和景象,詩興大發,當時正是黃昏家家做飯的時候,就指著山下的民居的炊煙說道:因火成煙夕夕多,要旁邊的軍機大臣對下聯,三天為期。軍機大臣每天在金山廟前一邊轉圈子,一邊嘴裏念著因火成煙夕夕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應對。這時廟前有一個小和尚正在掃落葉,就問大臣,何事這樣煩躁,能不能說出來讓小僧分憂。大臣說了,誰知小和尚立即指著地上的枯木說道:此木為柴山山出,當然這個對子後來讓乾隆龍心大悅。那時所有這類故事都帶上了知識者最鄙賤,勞動者最高貴的毛澤東思想的時代烙印,自然老範也不能避俗。記得範還對我說了一些其它有趣的典故,可惜時間長,現在都記不得了。但是有一個智力遊戲卻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他用四根火柴,擺成一個十字,在四根火柴相交的地方,擺得很仔細,有一根火柴被插在三根火柴組成的凹槽裏。他說你能不能移一根火柴,形成一個正方形,然後用調皮的眼光看著我。我非常惶恐,移二根火柴形成一個口字的正方形是小學生都會的事情,但是移一根火柴,形成一個正方形卻完全超出幾何學的可能。範世春看我不入門,狡黠的看了我一眼,提示我說,這是一道教授不容易解,而小學生卻可能解出來的題目。我還是不懂得他的提示,範世春頓了一下,又提醒我說因為教授光用頭腦,而小學生卻用眼睛優於頭腦。後來範告訴了我答案,他將那跟插在凹槽裏的火柴稍抽了一下,四跟火柴相交的地方就出現了一個小正方形。我並沒有被欺騙的感覺,因為我終身記住了範世春那個很有哲理意味的提示和他調皮的眼光,在生活中對待很多事情,不應該隻用腦子而忽視用眼睛,這對於喜歡邏輯推理和數學的我尤為重要。

那天晚上老範還不平常的談到他的身世,他告訴我,他出身一個體育世家,他好像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的哥哥姐姐都是國家隊的運動員。他是北京地質學院畢業的,中國共產黨培養的最早的大學生。

我趁著他高興,就問起他的問題來了,他的臉一下陰暗下來了,然後開始告訴我他的故事。他敘述得非常平靜,沒有怨恨,沒有冤屈,沒有不平,聲音很小,也沒有抑揚頓挫,就像在說別人的事,但是臉上露出深深的哀傷。

他是到大慶油田勘探的最早的地質工程師。他到大慶時那裏荒蕪人煙,沒有一間房子,他們就住在帳篷裏。為了趕緊將大慶的地下儲量弄清楚,他們日以繼夜地趕繪各種方位的地質圖。但是效率非常低,因為草原上的蚊子太多了,他們的手都給蚊子咬腫了,一天也繪不出幾張圖來。範世春是單身漢,享受每年二周的探親假。那年他在探親時,問他的領導,可不可以多給他一周的假,他將堆積在那裏的圖都帶回去,將他們繪成後帶回來,領導欣然同意。但是當他假畢回來時,沒有等到達大慶,在哈爾濱下火車換車時,公安局的吉普已在等他。他被用手銬銬住直送監獄,罪名是盜竊國家一級機密圖紙。我說你不是經過領導批準的嗎?他平靜地回答,事情弄大了,誰也不肯承擔責任了,說完他的眼睛空漠地看著遠處的什麽東西,似乎那裏藏著為什麽會這樣的答案。

這樣就和我在外麵聽說的故事接上了,外麵的傳說是他裏通外國,將大慶的絕密圖紙送到了國外。這個罪名是死罪,怎麽隻是送到農場來呢?我想大概是實在找不到證據,找不到和他聯係的特務,所以隻能以反革命嫌疑罪送到農場勞動改造。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的,我覺得範世春的罪行是天方夜譚,這和偷飛機,原子彈的圖紙不一樣,大慶的油在中國的地下,外國要了中國的圖紙,有什麽用,也不能將中國的油田搬到國外去。所以我想,要是果真什麽日本和蘇修特務不遺餘力來偷中國的油田圖紙,我們也不必去將他們當回事了,因為他們的智力也就與文化大革命時的中國人的神經兮兮彼此彼此了,當然這個想法我是不敢對別人說的。

不久文化革命爆發了。

文化革命在中國風雲四起時候,農場處地偏僻,與外邊的世界有一個遲滯期。記得當時外邊的世界已經成了雲水沸騰,紅色恐怖籠罩,農場還是牛在地裏吃草,拖拉機在地裏翻地,一片平和。隻有我父母在那個危機四伏的時候仍記得我這個不爭氣為他們找盡麻煩的兒子,他們給我寄來了很多小報。現在回憶起來,他們是在通過小報告訴我,艱險的日子快來了,要我小心。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從小報中的內容,我看到形勢的嚴重。連以敢言著名和觀點偏右的元帥陳毅在對紅衛兵講話時都是這樣的口氣:“我衷心擁護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但是聽說你們將很多地富反壞右抓起來,押送回鄉了,有的在半路將他們殺掉了。我不同意你們殺,不是說這些人不該殺,他們死有餘辜,毛主席教導我們將他們留著做反麵教材,對我們無產階級的江山更有好處。另外將他們逼急了,他們就會拚命,我這樣說,不是怕他們,我們無產階級鐵打的江山是不怕他們造反的,我是擔心革命小將你們的安全啊!”這些話實際告訴我外麵已成了一個沒有王法可以隨便殺人的世界,遲早這股腥風血雨會蔓延到農場來的,我心裏充滿恐怖。

但是繼之而來的風暴並沒有想象的那樣可怕,這恐怕要歸之於這個農場的幹部大都是解放戰爭時過來的西北人,而工人以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軍隊轉業的山東人為主。他們經曆過共產黨的很多運動,比較穩健和持重。真正可怕的是每年來的大慶支援隊,這些支援隊每年夏天來,秋收完了就回去了。他們打人非常凶狠,而真正的工人和油田二號院幹部支援隊伍打人反而並不厲害,打人厲害的要數布滿知識分子的研究院,設計院,當然還有中專技校的學生。他們打誰的信息主要來自農場當時的掌權組織,在造反派當紅時那些邦助舊黨委欺侮工人的積極分子沒有少吃苦頭,真正打人最猖獗和瘋狂的時期卻是黨委重新回來掌權,開始對造反派報複,所謂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範世春非常不幸,不管是黨委掌權,是造反派掌權,他都是被打的對象。其中深層的原因恐怕是由於他的案情沒有徹底查清,大家都想從他身上立功,找出幫他將圖紙送到國外的特務。

從文化革命的打人來看,我實在懷疑我看到的電影和小說中那些在敵人麵前堅貞不屈的形形色色的中國英雄是真正存在的,不管是幹部,是共產黨,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是工人,是造反派,甚至當年的戰鬥英雄,到棍子的麵前都是那麽不堪一擊,那麽熊包和那麽沒有氣節。印象最深的是李雲飛,他是一個共產黨革命烈士的後代。由於出身好,一直將他分在組織部管人事,無奈他口舌尖刻,不饒人,什麽話都說得出口,不討領導歡心,就被踢到隊裏當工人了。他屬於那種看起來聰明,理解力很強,腦子反應很快,但是沒有主心骨,容易跟著別人思路走,也就是下棋隻看一步的人。由於他的嘴壞,什麽都說,又敢說,無論壞事好事到他那裏都要發展到極端,所以在造反派如日中天時,李雲飛肯定是會選擇造反的。加上他在鬥走資派時表現得刻薄,花樣百出,走資派早恨他在心,等到走資派重返權薹清理階級隊伍時,李雲飛這頓打是很難逃過的。當支援隊根據名單,將他叫出來準備修理的時候,李雲飛突然跪了下來:“我的老爹,我的老媽,我這個人是最怕打的,隻要不打,你們讓我叫爹叫娘,叫我學烏龜爬都可以”,他的聲音像京劇裏麵那種醜角的聲音,又尖又細,極有表現力和感染力,搞得支援隊的人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來。但對於這種棉花般的人,誰也下不去手,隻能裝模做樣的訓斥了一頓就過去了。

但是範世春糾正了我的概念,他是一個真正的威武不屈的男子漢,正因為他非常剛強,被打得非常凶悍和殘忍。支援隊的人穿著那種東北人冬天才穿的非常笨重的大頭鞋,踢範世春膝蓋下麵,腳上麵的骨頭,一腳踢去,範世春就倒了下去。然後支援隊的人對倒在地下的範世春叫著:“範世春,你再不老實,我們就對你實現群眾專政!”,範世春看著他們,慢慢地從地上顫顫巍巍的爬了起來,用一種很平靜但是很蔑視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群眾專政不就是打人嗎?”,支援隊的人氣得咆哮大叫“範世春,嚐嚐我們無產階級專政”,一拳朝範世春的臉麵打過去,範世春慘叫一聲倒到地上,但是他又從地上顫顫巍巍和艱難地爬了起來,臉上流著血,用著同樣平靜但是更蔑視的聲音一字一字的說:“無產階級專政不就是一個月十五元,吃不飽飯嗎?我都領教過了”。

範世春在這樣長年累月的折磨和毆打下,慢慢變了一個人。二年後,我在食堂再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衣服已難以蔽體,臉灰蒙蒙的,兩隻眼睛空洞地望著空中,脖子上掛著一個藤編的大糞筐,糞筐裏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飯票,一跌一顛地向售飯的窗口走去,他瘋了!食堂的人將飯放在他的糞筐裏,從他的糞筐中拿出飯票,又將剩下的飯票放回糞筐中,範世春又背著糞筐一跌一顛地,眼睛看著空中,向食堂的大門走去。

但是我一直不知道範世春是不是真瘋,因為有一次我與範世春在一個周圍無人的路上碰到了,當他快要與我對麵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他看著遠處的空洞的目光收了回來,轉到我的臉上,接上了我的目光,那一霎那,他的眼神出現了人的理性,目光中充滿哀憐,充滿渴望,充滿要求溫暖,要求人的交流,他的嘴動了幾下,像是要說什麽,不過那隻是極短的一霎那,他似乎不能,他很快改變了主意,或者那整個一霎那的表現隻是一個精神病人短時的神誌複蘇,他又將目光轉回遠遠的空中,一跌一顛地遠去了。

我一九七二年冬天離開農場分配到大慶工作的時候,範世春還沒有解放,我也自此不再知道他的消息,也不知他今天是否活著。但是我不能忘記他,一想起他時,我的耳邊就響起他低沉的男低音: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三、解放軍特級戰鬥英雄——趙風山

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開始了。這迫使農場黨委必須從自己幹部隊伍中選出一批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拋出來,執行中央十六條的精神。農場第一批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雖都是幹部,但沒有一個是在黨政重要位置上的當權派,其中包括糧食科副科長趙風山。

食堂的大字報上駭然寫著,國民黨特務營營長趙風山不算下令殺的共產黨,自己承認親手用刀砍死的共產黨就有一百多。

我感到奇怪,趙風山是什麽人,如果大字報上說的是真的,那麽他為什麽還能在農場當糧食科副科長?

在那個寧左勿右的年代,大會小會上都是要求槍斃趙風山的群眾呼聲,甚至沒有一個人對殺了一百多共產黨員的趙風山,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沒有得到司法追究做一個合理說明。我認為這個趙風山死定了,批判大會結束了,在歸回宿舍的黝黑的小道上,我試探地對下放幹部張瑜說:“這個趙風山肯定要被槍斃了”。誰知,張瑜淡淡地說:“他死不了”。說完後,在夜色蒼茫中,可以看到張瑜神色淒楚,流露出一種對人生無常的淡淡嘲弄。我知道在這種非常時期,作為一個經過抗日和解放戰爭的延安下放幹部,是不會再多說一句話了。

但是張瑜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為什麽張瑜說趙風山死不了?我伸長耳朵想在工人中得到一點信息。但是大家似乎都早就知道這件事的原委,沒有人談論它。我知道的隻是趙風山的工資是農場最高的,二百多元一個月,而且趙風山的老婆也是農場出名的美人,外號黑牡丹。且不論他是否殺過一百多個共產黨員,就憑上麵兩條,他已經犯了中國社會的大忌,高高的站在被槍打出頭鳥的林子上。

我終於忍不住了,想弄清為什麽張瑜說趙風山死不了。我將突破口鎖定在出身烈士,由於嘴快嘴臭得罪了大部分領導和工人的李雲飛身上。當然不能直接問,幾年農場的改造已經使我有了這個黨喜歡和培養的投其所好,講假話的豐富經驗。我說:李師傅,這個趙風山殺了這麽多的共產黨,太可惡了,為什麽我們不馬上將他直接送去槍斃了。我裝出一付義憤填膺的樣子,心裏對我的改造成就頗為得意。李雲飛聽見我問他,高興極了,馬上賣弄起那些在農場其它人那裏已經一錢不值的新聞來了:

“哈,你知道這個趙風山是什麽人嗎?”

我當然不知道。

“《解放軍畫報》創刊號的封底裏頁就是他的整版照片,戴著軍帽,掛著滿胸的獎牌,下麵寫著解放軍特等戰鬥英雄趙風山。”

“哇……”,我做出吃驚的樣子,李雲飛講得更有興致了:

“你知道,什麽是特等功嗎?”

“不知道。”

“羅盛教也不過是一級戰鬥英雄,隻有黃繼光才是特等功。”

“哇……,他怎麽得的特等功?”

“遼沈戰役,他領了一營人穿著國民黨軍隊的服裝,打入國民黨軍隊內部,將他們的戰略步驟打得亂七八糟……。”

我原以為這樣的事情都是電影中編來哄大家開開心的,沒有想到現實生活中真有這樣的傳奇。

“解放軍指揮部認為趙風山的行動,為減少部隊正麵進攻的傷亡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授他特等功……”,李雲飛眼中閃爍著敬畏和羨慕的光。

“那麽他怎麽會落到農場當一個糧食科付科長?”我更好奇了。……

“解放後,肅反運動,他交代了自己被俘前當過國民黨特務營營長,光親手用刀砍死的共產黨就有一百多,大家傻了......。”

“後來呢?”

“誰也不敢碰這個馬蜂窩,直報國防部。據說到了毛澤東那裏,毛澤東批了八個字‘功過相抵,永不重用’。”

現在我就對趙風山鬥爭會的風聲大、雨點小不奇怪了。

很快文化革命風雲劇變,風水輪流轉,拋出趙風山的黨委成員也淪為人下囚,一個個戴高帽,剃鬼頭,到處遊街。等到造反派掌了權的時候,這些官員們已經變成農場累贅,被作為新牛鬼蛇神與我們這些老牛鬼蛇神編排在一起勞動改造了。

與我分在一起的有機關黨委書記餘XX和中學校長李喜元等等,令我吃驚的是還有趙風山。看來不管是黨委當權,還是造反派當權,對趙風山來說都是一樣的惡運當頭。在那個所謂的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人人緊跟毛澤東,人人都叫捍衛毛澤東思想,人人都叫毛澤東萬歲。但是雲譎波詭,誰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被算入革命陣營?還是被丟棄到反對毛澤東的百分之五的一小撮中。所以不管誰上台,看來都要借對殺死一百多個共產黨的趙風山的憤怒,來證明和表現自己堅持毛澤東思想的貨真價實。

與這些下台的幹部在一起勞動是不沉悶的。農場的幹部大都是有資曆的解放軍轉業軍官,對共產黨的政治運動深有了解。所以他們在暫居劣勢時並沒有那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相反嘻嘻哈哈,互相調侃。機關黨委書記餘XX對李校長說,你也太放肆了,昨天鬥爭會上,蹶著屁股在那裏九十度的時候,你要和我換帽子。李校長說我看你那頂帽子旁邊的二個長耳朵不斷震動,比我那頂有意思......。但是不管這些下台幹部怎樣在一起有說有笑,趙風山從不參加。他處於這些人中間,既不自卑,也不踞傲,總是仿佛有興趣地靜默地聽著大家說話,但仿佛又不在那裏。更精確地說,這就像一艘巨大的兵艦停在一群喧鬧的商船中間,沉重、靜息、但是你無時不刻不感到它的存在。

趙風山個子很高,但不是魁梧大漢,皮膚黝黑光亮,肌肉結實,目光犀利,就像一頭黑豹子。那個時候他正是四十多歲的壯年,比我們從現存照片上看到的樣子更為成熟,穩健和威武。我和趙風山一共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是我的感覺告訴我,在他的世界中,我比其它人更有份量,他和我說話時總是眼睛低著,餘光中我能感到他的友善和尊重,這是他和別人說話時不存在的。我和趙風山是人性世界上位於兩個不同極端的人,我處於極端理性,沒有力量,而趙風山處於力量勇猛的一端,我相信他對我尊重是像他們這一類勇士,普遍具有的對他們完全陌生的知識世界的敬畏和羨慕。

趙風山沒有和我們一起工作多久,就被農場革委會送到黑龍江省監獄,以後好長時間音訊不明。

趙風山走後,他的妻子黑牡丹先是與農場理發師熊師傅鬼混,後來聽說跟別人跑了,離開了農場,音訊不明。

三年後,在我離開農場的前夕,趙風山被從黑龍江省監獄放回來了。他已經像變了一個人,身材,頭發和臉都露出衰老,疲憊的跡象,與我當年一起勞動的趙風山已經是判若兩人。聽說他在長達三年的蒙難中首先被黑龍江省中級法院定為死刑,然後被上報到省高級法院,仍維持原判,之後又到了國家高級法院,國家高級法院將這個案件轉到了國防部,最後國防部下令將他放回原地,工資照補。隻是這一圈是幾年的曆程,等到風山回來的時候,已是家破人散,曲終人悲,被分在農場最偏僻的五隊,在那裏像蘇武一樣牧羊,聊度餘生。人可放回原地,工資也可以照補,而有些東西已經無法再回來了。

一九七八年,我已經在大慶鑽井研究所工作很多年了。

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工作,外麵路上一片喧鬧聲,有人在叫,快來看遊街!那正是一打三反的時候,為了加強社會治安,經常有殺雞嚇猴式的遊街經過鬧市。如果冥冥中確實有天意的話,那一定是鬼使神差叫我去了,因為我從來不看這種野蠻,中世紀式的侮辱人格的不開化行為。我走到研究所的門口,擠進人群,一眼就看到一個大卡車上,幾個警察押著一個人,胸前吊著一塊大牌子“奸淫知識青年壞分子趙風山”,下麵寫著十五年徒刑。我拚命擠到前麵去,想看看這個人是不是我知道的趙風山。

牌子下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北安農場,應該沒有什麽疑問。但是我還是難以相信這就是我當年與之一起勞動的趙風山,歲月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站著的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我想他必死在服刑期間了,毛澤東的功過相抵,這次已經無法救他了。雖然從今天看來,一個有著很多對他沒有用的錢的孤零零的人,用這些廢紙去買性的交易並不是了不起的罪行。

我看見他的目光在空中茫然的遊離人群,慢慢地移過來,到了我身上仿佛停住了,我不覺得他還記得我,認識我,畢竟隔著近十年的時光,但是我又確確實實感到那個視線落在我身上,好像有話要對我說。那個目光已不再如炬,如電,但是也沒有哀憐,沒有懇求,沒有恐懼,有的還是那份印入骨髓的,曾經滄海的坦蕩。當那個目光從我身上慢慢離開,轉向其它地方的時候,我仿佛從他的靈知中感到了一個托付,一個責任,一個疑問......,一個向我這個所謂知識人,留下的他對自己命運不能明白的詫異。


四、永久的歉疚——黃天秀

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常有一些區域,一般不會輕意去打開它。那常常是一些令人感到悲傷、羞愧、或者懊喪的事情。黃天秀的回憶於我就是這樣一個望而卻步的地方。

雖然不願去觸動這些回憶,但是每每看到細佻、窈窕的少女,我眼前依舊不由自主地飄過黃天秀的倩影。這時我常會感到蒼生是如此無情、飄渺。

黃天秀有的是怎樣悲慘的人生啊!而且傷害過她的人中間,不但有國家的人,有黨的人,有民族的人,還有我這個小小的被社會壓到最底層的反動學生。

初次見到黃天秀,是在晚上隊部政治學習。這在大慶所有的下屬單位是雷打不動的,除了農忙,周一到周六,每日晚上七點到九點都是政治學習時間。那一個晚上,我突然發現在低矮的幹打壘搭起的隊部會議室的黝黑的角落裏,坐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仍能感覺到從那個黑暗角落裏模糊的身影上透出的清秀雋永的氣息,異然不同於這個會議室裏粗獷的芸芸眾生。而且我有一種超驗、模糊的感覺:她的眸子光線也落在我的身上,好像在問為什麽?為什麽?

第二天清晨去地裏幹活,在滿天旭陽的光輝裏,我看到一個細俏、高佻,穿著工作服的女孩子從我麵前走過去,直往郭誌強師傅的拖拉機,顯然她就是昨晚坐在黝黑角落裏的女孩子。這時候我看清了她的臉,正像她的名字一樣,清秀、細巧、神色清純、膚色蒼白,但是已經沒有書香閨秀那樣的靦腆和嬌媚。她說話和走路的樣子都在努力顯示一種與下層社會相配的粗俗和直率,雖然這種姿態和神色與她的氣質並不和諧。

她一來就分配在拖拉機上,不像我們這些反動學生初到農場時隻能在大田班打雜,經過一段時候的考核,才有資格被分配到農業機械上工作。今天回想起,我們這些反動學生經過考驗,被證明不會破壞黨和人民的農業機器後,被分配到拖拉機和康拜因時,那種心裏激湧的能夠重新得到黨的信任的喜悅和感激涕零,真有些令自己臉上發燒。

因為工作不在一起,我與黃天秀沒有很多的接觸機會。但是從工人背後支離破碎的議論中我還是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世。

她是從北京的一個大設計院來的,父親是設計院的總工程師。正當命運給她展開如花似錦的前途時,她的擎天柱塌了,她的父親被定成曆史反革命,她的母親離婚跑掉了。就這樣那張自她俱生以來為她遮擋風雨和種種人間醜惡的篷布就此被撕掉了,將她光裸裸地扔在社會光天的化日之下。高中沒有畢業,就跟著他勞動改造的父親來到農場,頂起一方自己的天空,風餐露宿,以己身之力獨對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中國人間。

與黃天秀接觸比較多的時候是鏟地,這是播種之後、秋收之前的一段日子。這時候黃豆的苗都出來了,同時野草也在它們旁邊蔓生起來。如果這些野草不被鏟掉,黃豆苗就會被野草淹沒,老百姓說地荒掉了。農場是有滅黃豆草的農藥的,但是農場領導嫌滅不幹淨,就用人工除草。這時候全場除了墾荒的拖拉機不停外,所有的機械都停了,連一部分機關幹部也下來支援,每天早上一大幫人擠在鐵牛上,聲勢浩蕩的奔赴黃豆地,非常熱鬧。

在地裏,我總是遠遠地看見黃天秀,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倩影總使我感到無盡的向往和吸引?以至於晚上躺在床上,腦子中除了浮起滿地的黃豆苗以外,也常常浮起黃天秀的身影。大慶工作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種英姿颯爽的美,這也許是因為那個年代的人以雄偉粗壯為榮,女人多沒有線條,像水桶那樣圓乎乎的,而工作服一到黃天秀身上就完全變了,玉立婷婷。另外黃天秀愛將襯衫的領子從藍色的工作服領口翻了出來,充滿生活情美。

每天收工前,黃天秀總是到野地裏去采花。北大荒的夏天,地裏長著一種酷似牡丹的芍藥花,花瓣潔白晶瑩。每當黃天秀胳膊上抱了一大把潔白的芍藥花從西下的夕陽中跑過來,奔向回收工家的鐵牛時,那個圖景就像一幅美麗的畫。黃天秀這些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行為在大部分工人中既不引起好感,也沒有負麵反應,隻是不理解而已,但是卻肯定地使隊指導員邵蘭新非常不悅。我清楚地看到,拿著一大把芍藥花的黃天秀爬上鐵牛時,邵蘭新看她時,那種鄙夷和討厭的目光。

在地裏休息的時候黃天秀常常唱歌,她唱得最多就是地道戰的插曲"主席的話兒記心間"。直到現在每當這首歌的旋律起來的時候,我就仿佛看到一個孤苦無助的女孩子在北大荒風雪交作的草原上深情和淒婉地唱著,唱著。但是從這個優美曲調發出的詞語中,我聽到的是完全不同於歌詞本意的內容,當她唱到"太陽照得人身暖啊!",我聽到一個可憐無靠的女孩子正在全身心的盼望、期待和向上蒼企求和呼籲愛和關懷!然後緊隨著"毛主席思想的光輝照得我心裏亮啊,心裏亮",那種沐浴在愛的大海中的無比陶醉和幸福的滿足,使我的心靈感到強烈的戰栗:它發自一個家庭破滅、親人四散的女孩子沉浸在歌曲短暫虛幻的溫暖和關愛中的忘情。

我與黃天秀很少有機會講話,但是我感到我們心中有著一種越過語言的理解和默契。隊裏的人都叫我小黃,而黃天秀來了後也叫小黃,因此大家在地裏,或者在鐵牛上叫小黃時,就會有工人打趣的問:哪個小黃,男小黃,還是女小黃?這時黃天秀就會向我投來一個會心的眼神。那一霎的眼神中傳達的高興、信任和鼓勵,就像暖流一樣流及我的全身。

在到農場之前我沒有認真地愛過一個女人,也許我的一輩子都沒有談過戀愛,我的婚姻是政治恐懼的產物,那個荒唐的婚姻不但毀壞了自己的幸福,毀壞了另外一個女人的幸福,還給這場婚姻的產品,二個孩子留下了無法補償的心靈創傷。如果我一生曾經有過戀愛的話,可能就是對黃天秀的感情了,假如這種沒有語言的心靈感觸和用眼睛傳情也算是戀愛的話,它就是我的初戀了。

我們的戀愛就是晚上的政治學習,我們總是坐在最沒有人注意的被人遺忘的角落裏,遠遠的相對著;邵蘭新在那裏枯燥無味的講著老三篇;工人們半睜眼,半閉眼打著瞌睡;......在半昏不明的燈光中,我們對望著,感情的烈火就在那朦朧的燈光中燃燒起來,似有似無地,傳遞著......。

啊,那曾經是多麽美妙和令我心靈激蕩的時光,在昏暗中,人間的種種道德、政治、社會遮攔都模糊了,我們可以盡心的沒有羞澀地、沒有顧慮地看著對方,一直看到對方的心和靈魂。如果我是一個畫家,我一定會畫下,在黝黑昏暗燈光中一個望著你的少女,那種朦朧的美,那種在黑暗中散發和透出的溫柔,愛的火光,那是在燈火通明的大廳和太陽烈焰下的女人,無論怎麽裝飾、化裝、也無法達到的境界。

奇怪的是每天回到白天的工作,在光天化日之下,昨晚二個戀人、二個靈魂的互相貪婪地交融,互相饑餓地吞噬都消失得幹幹淨淨,就像從沒有發生過的夢一樣。我們互相走過去的時候,大家若無其事,就像隊裏任何一個平常的工人一樣擦肩而過。這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愛情本來就是在黑暗中成長、累積起來的,它隻能屬於黑夜吧。

讓他們擁有光明和白晝
我們就待在黑夜吧......

或許這種白天的麻木,還來自於一個正在勞改的反動學生沒有戀愛權利的自我保護。在那些困苦艱難的日子,我的個人意識、我的自尊、我的靈魂、在白天都在昏昏的沉睡和休克。隻有到了深夜人靜的時候,當我拿起筆,與我假想中的美麗的詩女神繆斯交談時,它才蘇醒過來。也隻有這時,我才感覺到我是一個人。可是自認識黃天秀後,繆斯就漸漸被偷換成了黃天秀的形象,她是我精神世界中純潔的女神啊!

但是我從來沒有擺脫那種勞改烙印在我身上的深深自卑,因為我根本無法知道自己的將來,怎麽再去對一個女人負責呢?下麵的詩就是我陷入對黃天秀情感最熾烈時寫的:

姑娘,我們徒然相望
猶如那高遠的藍天
你望,望那藍天正向大地注視
可是它們相隔萬裏
永難超越

姑娘,我們徒然相望
猶如那被巨擘截斷的水流
你望,望那水流正向綠茵奔去
可是被一道巨擘截住
永難超越

姑娘,有一天我們會從人間消失
回到我們神秘的來處
可是你望,望那天空仍正向大地凝望

姑娘,有一天我們會從人間消失
回到我們神秘的來處
可是你望,望那奔騰的水流還在巨擘下吼撞

很長時間沒有人知道我與黃天秀之間的這個秘密,連我自己在白天看到黃天秀時都認為晚上的一切隻是夢境,相信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也不會有什麽。但是慢慢地黃天秀開始逾越界線了。

首先,在去地裏的時候,或者從地裏回家的時候,一大堆人都緊緊地擠在鐵牛的拖車上,一個挨住一個,一個抓住一個,車顛顛簸簸,很難平衡。有一次黃天秀上了拖車後說,“黃,抓好了啊”。語氣中的關愛顯而易見。這是絕對不合時宜的,也是非常大膽的,其勇敢的程度今天人難以理解。將自己的關愛送給一個正在勞改的反動分子,這個行為如果發生在大學生和知識分子之中,黃天秀無疑會受到積極分子的當場訓斥,甚至開會批判。但是這裏畢竟是相對淳樸的工人隊伍,他們也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黃天秀對我的關心愈來愈明顯了,不但在鐵牛上對我的關囑愈來愈頻繁了,而且在其他地方也顯露出來了。有一次在地裏休息的時候,突然天下起雨來了,黃天秀當著這麽多的人的麵將她的雨衣給我送了過來。這一切使我已經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長年累月來,晚上那種在昏暗燈光中的二個饑渴的靈魂的相互撕裂絞纏已經不是夢幻,它正變成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且它已不滿足於晚上,要偷偷地向白天潛入和侵占。

幸而這時鏟地結束了,隊部調我去看場院,我就不必參加政治學習了,加上拖拉機也要倒日夜班翻地,我與黃天秀見麵的機會就少了。

每天夜晚場院都是燈火通明,直到半夜人才走空。這時諾大的一個場院空空蕩蕩的,隻剩下我一個階級敵人看守糧食,以防止階級敵人破壞。為了壯膽,我將場院所有的探照燈都打開,然後鑽到用小楊木圍起來的四麵漏風的工具房中睡覺。我根本不相信會有哪個階級敵人會來燒場院,如果有,我倒是擔心當時被鬥得昏天黑地的走資派。其中哪一個要想不開了,放把火與糧食同歸於盡的可能也要比那些在無產階級鐵拳下已經元氣大喪,像落水狗一樣在苟延殘喘的階級敵人大多了。如果運氣不好碰上這麽一個家夥,我也隻能認命了。反正這麽大的場院看是看不住的,不如呼呼大睡,將命運交給上帝吧。

但是北大荒的夜又冷,風聲又淒戾,我將很多麻袋蓋在身上,重得喘不過氣來,還是凍得發抖,半夜經常凍醒過來。

後來車啟軻師傅夜深來查場院,糾正了我將場院所有的探照燈打開給自己壯膽的愚蠢行為,他將探照燈全部指向場院外邊的道路,這樣外邊來場院的人遠遠的就能看得很清楚,我也覺得安全多了。

我的探照燈可能從來沒有嚇唬住哪一個窺視我的場院想破壞的壞人,唯一受到這探照燈麻煩的卻是黃天秀,因為她是整個秋天唯一夜深來看過我的人,也是我所謂的初戀中唯一一次的與她單獨相對。

她是給我送信來的,因為看場院,我好長時間不去隊部,父母給我的信扔在隊部的桌子無人拿。她一來就說:那些探照燈好亮啊!我知道她沒有說出的話是,對於一個夜深來單獨看望人的女子,這些探照燈是多大的麻煩和障礙啊。

那次見麵,我們都很慌亂,不知道說什麽好。以我們的精神而言,我們已是非常非常情真意切的情侶,而從實際的經曆來看,我們又是那麽生疏,一共就沒有說過幾句話。所以那個夜裏,我們講的話都是廢話,都不是我們心裏要說的話。我感到自己的舌頭這麽笨拙,黃天秀顯然不是送信來的,她下了如此大決心,冒著風險創造的這個機會,顯然是在期待什麽。而我除了你好嗎、要保重的屁話,什麽也說不出來。

黃天秀顯然是失望地走了,她走了後,我也萬分的懊惱,平時在腦子中曾經想象過無數次的與她親昵,在機會來臨時,就這樣浪費了。我覺得那天夜裏我不管對她做什麽,她都是不會反對的,她是考慮了千萬次有備而來的。但是從另一方麵說,我還是一個處男,沒有與女人相處的任何經驗,不可能有任何非分行動,加上這次機會的突然性,我根本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不過,我們所以沒有走向更深關係的本質原因,恐怕還是我們雙方的惡劣處境,我們根本無法找到一條可行的通道。後麵的經曆證明了如果那個夜裏,我越雷池一步,那麽我犯下的罪孽更將終身不能饒恕和洗滌。

隨著時間的過去,我與黃天秀這種私下的把戲,沒有逃過一些年紀大的下放幹部的眼睛。在我結束了看場院的秋天,回到大田班去墾荒時,他們對我做了一個很可能是事先預謀的點化。

通常這些下放幹部都不在我麵前談論隊裏的是非,他們認真地將我當作一個犯了錯誤的年輕學生,不願意讓我再卷入任何可能引起的麻煩、引起思想混亂,希望隻用正麵的東西來影響我。他們尤其不在我麵前談女人,雖然這是他們自己最喜歡談的題目。今天我回憶這些往事時,常對這些前輩的好心和審慎心懷感激。

那是一個田間休息的時候,甘肅農民出身的管理大田班的工人王奎選不在,在一起談話的有張瑜、丘德功、老曲等人。好像是老曲挑的頭,他說“我看好像女小黃對男小黃有些意思”,這話引起了感情上對我最好的張瑜的憤激:“小黃,不要理這個婊子,她跟誰都睡覺,她在辦公室跟王純陽搞(保衛科長),在地裏跟郭誌強搞(她的師傅)......”。我的頭一下子轟地炸了,後麵我隻看到張瑜的嘴在動,什麽也聽不到了。等我恢複過來時,張瑜已經說完了。大學畢業的丘德功看出我受了強烈震動,用一種非常懇切和平靜的聲音說:“小黃,沉住氣,不要這個破貨,你會有出頭的日子的,你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的”。對於一個反動學生,這番話是非常推誠置腹的。

但是我不明白,怎麽事情會這樣呢?這個反差太太了,我心中象征美麗,純潔的女神變成了婊子和破貨!我不能不相信張瑜、丘德功等的話,這些人自我到農場後,一直同情我,以誠摯待我,沒有任何理由要造出這樣的謊言來欺騙我。但是另一方麵與黃天秀的感情相融,使我無法自拔:是她在那個困苦的歲月裏,給了我甜蜜和純淨的希望,是她在那個看不到盡頭的苦難中,給了我鼓勵和力量,還有那在昏暗的會議室中我們以目交談的美麗時光,她抱著一捧潔白晶瑩的芍藥花從夕陽中向鐵牛奔來的樣子等等......,難道這一切都是幻影和表象嗎?至聖的純淨和美怎麽能和最無恥的墮落混雜交纏在一起,無法分清呢?

我不明白,不明白,我心中象征美麗,象征希望的女神倒塌了,破碎了。它的碎片在我的心中杯盤狼藉,不忍目睹。我一旦想到黃天秀清秀的身體在粗俗無知的王純陽、郭誌強的摟抱下作樂扭動時,就快發瘋了。我的心像被刀刺一樣,在流血,我對於美好事物的信念和對真和美的向往搖動了,使我不知所從。

經過一段非常難過的掙紮,我決計埋葬這段情孽,不再想黃天秀的事情。黃天秀很快就發現了我的變化,用她美麗的眼睛,驚訝、期待、疑問的直盯著我。可是我低著頭,不敢看她。我雖然不看她,但是超驗讓我感覺到她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失落和痛苦之中。

終於到了一個了結的時候,那又是到了鏟地的時候,在一望無際的黃豆地裏,一個炎日如火的中午,風很大,滿地的黃豆苗都在搖擺著。

我在黃豆壟上鏟到半途,前後都沒有人,這時我發現鄰接的黃豆壟的遠處出現了黃天秀的身影,她鏟得非常快,她在拚命追我,離我愈來愈近,我感覺到她要找我。

到了我身邊時,她在喘氣,已經成了汗人。很久她隻是傍著我,不向前去,也不掉落,顯然希望我說話。發現我不會說話,她開口了,她沒有問我為什麽變化,為什麽冷淡,而單刀直入地說有一個大慶戰報的記者向她求婚,問我應不應該同意。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問我這個問題,不知怎麽回答。如果我叫她不要同意,這就意味著我與她的特殊關係被默認了,如果我叫她同意,我對對方一無所知。我想我不應該糾纏到她的婚姻中去,最好是沉默。過了一段不短的,非常難堪的僵持以後,她又說,如果我不喜歡她結婚的話,她聽我的。說完後,她的鋤頭停下了,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我。看我仍沒有回答的意思,她又說:她願意等著我,直到我的處分解除。我已經無法躲避了,一刹之間,幾個月來埋在心裏的痛苦和苦悶像火山一樣爆發了,我根本記不得我到底講了什麽話,但是肯定有這樣的話語:“......我們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即便我們遭了不幸,落了難,也不應該喪失自己的道德和廉恥,喪失做人的尊嚴......”。

我講完的時候,看到黃天秀流滿汗珠的臉變得蒼白,那是一張被痛苦扭曲得已經哭不出來的臉,我感到天在轉,地在搖,我不敢再看那張臉,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張臉,我拚命鋤地向前走去了。

到了地頭的時候,我才回頭看去,黃天秀沒有再跟上來,也沒有再鋤地,遠遠地,我看到她蹲在地裏,兩手捂住了臉。

第二天,第三天......,我再沒有看到黃天秀上班。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隊上的人,黃天秀哪裏去了,他們說她請假去大慶了。誰也不知道是我趕走了黃天秀,那些日子中我有著一種深深的犯罪感,不管她的生活作風如何,我有什麽理由和權利去傷害一個曾經給過我那麽多溫情和關愛的女孩子呢?每每想起在鐵牛上她那樣深情地關矚我小心,想起她在雨裏將自己的雨衣送給我,我就感到羞愧難當......。

我心裏在盼望黃天秀回來。

黃天秀再沒有回來,不久後聽說她結婚了,丈夫是戰報的記者。

又過了兩年,我聽說黃天秀懷孕後早產了,四個月孩子就掉了,而且再沒有生育能力。她的丈夫對她很不好,經常打她,還聽說她變得非常蒼老,非常吝嗇,舍不得吃喝,拚命地存錢。這是我聽到的黃天秀的最後消息。


五、性欲的奴隸——王胖子

二OO一年我重訪當年勞改的農場時,朝鮮族的樸場長一直駕車陪著我。我問起當年四隊的一些故人的現況,樸場長都盡他所知回答了。回答完了,樸場長的眼睛突然一亮,問我“你還記得王胖子嗎?”我的腦子中浮起了一個個子約在一米六零左右,渾身的肉健壯得像牛一樣的二十五歲左右的皮膚黝黑的女人。我說記得,她怎麽了?樸場長說,她跟一個來農場辦事的齊齊哈爾人跑了,丟下兩個孩子,已經幾年了。有人在齊齊哈爾街頭上看到過她,像在賣淫。樸場長的話令我感到淒涼,我絲毫不覺得王胖子落至這種處境是一種墮落,隻是感到人生的飄渺和人的無奈。

我一被送到農場就看到了王胖子,那時她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她是作為職工家族來參加農場工作的,口音像是東北人。中等個子,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了,叫她王胖子也是她來農場後一二年的事,由於這個稱呼使大家忘掉了她真正的名字。但是這個稱呼並不準確,它容易使人聯想那些大腹便便的胖男人,或者那些像水桶腰那樣的胖女人。王胖子可不是這樣的,她是圓滾滾的,上麵的肉都像鐵蛋一樣結實,王胖子一點也不因為肉多而顯得臃腫,正相反少女的線條清清楚楚。那可不是減肥,節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出來的病態瘦弱線條,這是大自然的天然線條,就像老虎那樣的力量線條。即便王胖子後來結婚後,那些肉暴得更開了,從鐵蛋變成鐵球,也絲毫不見鬆弛。另外她的五官談不上漂亮,但也為端正,充滿了年輕人的英氣和鄉下女人的野氣。這裏說的不是野蠻的野,王胖子笑眯眯的,對人很和氣。我說的野是身上散發出一種野性,仿佛她不是人類生的,而是森林或者草原上產生的生命。

王胖子到農場的第一個秋天,就震動了農場。這個農場基本是全機械化的農場,除秋收時大慶來支援隊幫助場院工作外,其它工作基本靠自己的五六百個職工。但是農場領導有兩個工作不願用機器:一是大豆地的除草;二是割豆子,因為豆子熟時,一碰就掉,浪費太大。人工割豆子是一個非常累的活,人必須彎腰到很低的位置,刀才能貼地皮將豆子割盡。所以每年的割豆子是農場的好手大獻身手的時候。王胖子在這一年的割豆子競爭中,將往年的冠軍摔到連屁股都看不到了。嚴格說,領先一半的距離,這簡直是一個使人難以相信的奇跡。

王胖子還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那就是在豆子地裏與康隊長的摔跤。部隊轉業的康隊長是一個一米八十高的非常強壯的男人,聽說在軍中是偵察排的排長。這是一個老實人,就是有一個問題,他不能理解其它工人的體力遠遠不如他,跟他幹活常常將大家累得半死。大家在會上向他提過很多次意見,用處不大。那年鏟地中途休息,大家剛休息不久,康隊長就站起來了。大家覺得不好,一定要有個什麽事情將他拖住才好。有個調皮鬼叫起來了,康隊長有個人不服你。康隊長是個直性子,馬上跟著話走,眼睛一瞪,誰?那個人笑起來了,王胖子,你要是能將她板倒,大家就服你了。康隊長鼻子裏哼了一下,啐,看都不看,就繼續往地裏走。那個人叫起來了,王胖子上,將康隊長撩地下。王胖子高興極了,一下子衝上去,擋在康隊長前麵,像摔跤運動員那樣彎著腰,嘴裏叫著,嘿,嘿。以康隊長的傲氣,怎麽能夠跟一個女人摔跤,就繞王胖子走過去。誰知王胖子不放,康隊長往東,王胖子跳到東,康隊長往西,王胖子跳到西,嘴裏仍叫著,嘿,嘿,那個情景將大家腰都笑彎了。

最後誰也沒有看清楚,到底是康隊長忍無可忍,衝上去,還是王胖子不管康隊長願不願意摔跤,衝上去了,反正等大家發現時倆個人已經成了一團了。王胖子光有傻力氣,沒有摔跤技巧,是不可能將康隊長摔地下的,所以這場摔跤比賽實際上是康隊長摔王胖子。康隊長為了很快結束這場好男不跟女鬥的比賽,恨不得立即將王胖子摔在地下。可是欲速不達,每次抓住王胖子,用了很多摔跤的手法,無奈王胖子像個鐵塔一樣,栽在地上,搖她不動。等到稍一疏忽,王胖子又從手裏滑走了,彎著腰,又在他麵前又蹦又跳的,嘴裏叫著,嘿,嘿。這整個過程很像西班牙的鬥牛,王胖子像個鬥牛士,康隊長像個被逗得火冒三丈的牛。大家都圍著他們,又跳又喊,康隊長加油,場景熱鬧極了。十幾個回合下來,康隊長已經滿頭大汗,進無用,退無臉,一臉尷尬,不知道怎麽辦?而王胖子臉不紅,氣不喘,在那裏叫著,嘿,嘿,什麽事都沒有。後來是哪個機靈鬼,上去幫康隊長收場,說比賽是平手,但是康隊長進攻多,所以康隊長贏了。

王胖子後來跟李瑞祥結婚了。李瑞祥當過民警,個子有一點七五米,在男人中應是強壯的。但是李瑞祥絕對與王胖子不匹配,在年底的憶苦思甜大會上,身為革委會副主任的李瑞祥痛苦流涕,傷心欲絕的控訴舊社會;小時候生活太苦了,營養不夠,以至現在體質不好,王胖子天天晚上要做愛,自己實在吃不消了,說著眼淚灑灑的往下滴。平時最愛用這個題目開玩笑的工人聽了李瑞祥的哭訴一片肅然,心裏都同情李瑞祥,沒有人感到好笑。隻是會後以講話刻薄著稱的李雲飛說了一句話,王胖子隻能用牛操。

過了一段時候,王胖子出事了。與一個叫黃茂春的工人。

黃茂春是農場食堂的廚師,三十歲左右,個子很高,一身筋肉,沒有一點肥膘,非常強壯。黃茂春對我很好,我看場院的時候,半夜去吃夜班飯,最高興的就是看到黃茂春值班。黃茂春從來不叫我名字,不管當著多少人的麵,總是親熱地叫我一家子。對於一個流落天涯的反動學生,聽到這種充滿家庭溫暖的話,真是非常高興。有一次,就我一個人去吃夜班飯,他說要炒些肉給我吃。當時沒有冰箱,除了農場殺豬,要吃肉非常不容易。食堂僅有的肉是吊在水井中的。我站在夥房裏,看著黃茂春從水井中拿出肉,從洗,到切,到下鍋炒......,心中的感動,溢於言表。黃茂春從來沒有說過為什麽對我這樣好。在我蒙難的那段日子,受到不少無故的欺淩和白眼,但是也不乏有一些人反而對我表示同情。他們往往不用語言,而用對我的態度和幫助來顯示。這些人多來自沒有很多文化的底層,而且我至今不知道為什麽。

王胖子與黃茂春發生關係的事情,從發現人黃福明的敘述來看顯然是王胖子主動的。大家知道這件事後,沒有人像那時風行的將王胖子的事情掛到資產階級的生活作風上去。也沒有人用傳統的中國道德,將王胖子描述成一個道德敗壞的形象。甚至王胖子的丈夫李瑞祥也沒有傷心欲絕的樣子,大家都在想王胖子該怎麽辦呢?

王胖子的事情可以發生在任何時代,任何政治製度。王胖子的錯誤可能不是人的錯誤,而是上帝的錯誤。他將太多的活力注到一個女人身體內,弄到這個女人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中國曆史上傳說的幾百年前的女英雄穆桂英、樊梨花,舊書中總將她們描述成亭亭玉立的美人,那很可能是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的一廂情願,其實她們很可能就是王胖子這樣充滿野性和力量的人。而王胖子有這樣的素質,卻沒有得到成為這樣女英雄的機遇。現在聽到樸場長告訴我,她漂流在齊齊哈爾的街頭,我心中淒然。

我正在回憶和思索王胖子的事情時,汽車開過當年王胖子與康隊長摔跤的豆子地,我說樸場長能不能讓我下去一下,等我幾分鍾。

我獨自走到地裏,滿地的黃豆仍像當年一樣翠綠,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誰知道,誰會想起,誰又會關心,三十年前這裏曾有一大幫人圍在這裏,又嚷又跳,叫著康隊長加油,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王胖子彎著腰,在康隊長前跳著,叫著嘿,嘿......。


六、從農場回家

一九七O年是我反動學生帽子摘除的第一年,其變化實際也隻是工資從28元增加到46元,享受一年一次的探親假而已,其它一切照舊。

六年來,我第一次回上海探親。從沈陽到上海的火車上,大部分時間我都伏在座位前的那個小桌子上假裝睡覺,生怕人們問我的來曆。

多年未見父母,回家探親,我喜悲參半。站在門口,半天沒有敲門,不知父母看到我會是什麽感情?母親開開門後,臉上顯現了一種複雜的表情,沒有驚喜,沒有嫌棄,我確實找不到一個恰到好處的中國字來表現出母親的神態。母親讓我進房子的時候,哪像是在招呼她八年沒有看到的兒子,但是也不像在對待一個回頭的浪子,更不是對待一個被打入社會穀底的所謂五種人。那一刻氣氛凝重,悲慟多於重見的歡樂,還夾帶著在那個無形的巨大社會壓力下,怎麽來對待我這個五類分子的不知所措和無奈。

在家的日子,非常壓抑,給家庭帶來的不是歡樂和喜悅,而是恐懼和對我將來命運的深深擔憂。母親不喜歡我出門,總讓我待在家中,怕裏弄中的人問起來不好說。母子、父子往往相對無言。我終於明白這個政治的處罰不僅毀滅了我的將來和前途,而且也在無形中毀滅了我的過去、我的親情。我有時會感覺到母親常常遠遠地,默默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痛苦,憐憫,但是一發現我知道了,就將目光移開了。

一個下午,有人敲門。母親通常是不允許我去開門的,那次不知道為什麽我去開了,一個身體殘廢背駝的,和我年齡相仿的人站在門口。他看見了我,高興得驚呼起來,叫著我的名字。看著我一臉茫然,他非常不解,黃XX,是我啊,我們是小學的同學啊!我還是記不起來,八年的勞改生活使我不得不用我的全部心神,精力去對付殘忍的社會和嚴酷的大自然,而差不多忘記了我是誰,我從什麽地方來的。隻是在那扇久已關閉的記憶之門的地方,遠遠地,模糊地,好像在隱閃他的影子,我不忍讓他失望,假裝記起來了。

他興高采烈的說,“我看到你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走了那麽多家,誰也沒有碰到......。”

可是,如果你知道你麵前的這個人,是一個摘帽反動學生,你還會高興嗎?我心裏想。

“你還記得林和倫嗎?我們班中最小的小姑娘,就坐在你的斜對麵......,”他接著說。

我說記得。可是我能記得嗎?十幾天之前,我還是一個比這裏街上你看到的乞丐還肮髒,還破爛,穿著滿身窟窿和油膩的衣服的農工,在東北凜冽的北風中刨著糞堆。

“她死了。”

是嗎?死?八年前,聽到死,我會震撼,我會痛哭,我會憤怒。而現在,對於一個在死亡邊緣遊離掙紮了八年的人,它隻是一隻圍繞在頭上嗡嗡叫的蒼蠅。

“你不想知道她怎麽死的嗎?”他好像對我的麻木和冷漠有些奇怪。

哪裏?哪裏?我在聽著。我真想聽嗎?過幾天,我就會回到北大荒去,在那裏刨土,扛麻袋,......。我耳邊響起了北大荒冬天暴風雪像狼哭一樣的啼聲......。

“她死在武漢,死在百萬雄師的槍彈下。她是鋼二司的,她是真正的造反派,她死得非常英勇,死後手裏還捏著誓死保衛毛主席的旗幟......。”

是的,很英勇。可是什麽是英勇?英勇死去又是什麽呢?這些詞匯似乎已經屬於另外一個世界,我的詞典中已經不存在。

“她的父母非常悲哀,他們留著她住的房子,一切都像生前的樣子......。”

我終於記起來了,她父親是交大的名教授,她還有一個哥哥在我們班裏,那是一個有著非常可愛圓臉的小姑娘。她真的已經從人間消失了嗎?比我還脆弱,還不經一擊?人生真是奇妙......。

“我想給她寫一個回憶錄,所以我訪問過去的同學,希望他們能夠提供我一些資料。可是誰都找不到......能夠遇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什麽?寫回憶錄?為一個臭老九的女兒?他一定是瘋了......。我想他一定是因為身體的缺陷,不能進大學,所以他就像“孤星血淚”電影裏麵的那個老女人一樣,時光停住了,停在十年前我們的中學時光,......。“不,我確實不知道,我實在不能幫助你。”

“時間太久了?一下子記不起來了?我可以隔幾天再來......。”他滿懷希望的說。

“不,不行。”我斬釘截鐵。

“為什麽?”他迷茫的眯起了眼睛。

為什麽?讓我怎麽告訴你呢?告訴你我是反動學生嗎?告訴你如果你和我攪在一起,那麽這個回憶錄,就不是回憶錄,是反黨毒草,是反黨宣言,是反動綱領,你我很快也就會變成以寫回憶錄為名,組織反黨小集團的現刑反革命,這樣平凡的故事不是在這一刻的中國的城鎮鄉社,到處發生著嗎?

“不行,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得不用說謊馬上結束和離開這一個危險的陷阱。

將這個同學打發走了後,我決計不去開門了。過了幾天我又給家庭帶來另一個麻煩。這就是我姐姐的定婚。
姐姐從小得過腦膜炎,腦子不好,學習很困難,成績也不好。

我們上中學的那個時期,尤其我們那個學區,資本家的子弟是蠻領風騷的。幹部子弟剛進城,土頭土腦,成績也不好,不被人看在眼裏。他們要到文化革命,狠狠教訓了那些狗崽子後,才真正風光起來。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也許正是這些幹部子弟多年來飽受白眼的爆發和反彈。掃除了這些資本家狗崽子的威風後,他們才開始在這個他們老子用刀槍強占的土地上,真正享受到當太子公主的甜頭。那時的資本家子弟沒人願當幹部,幹部子弟尚未從自卑中走出來,這樣我這個學習非常困難,腦筋也不好使的姐姐,就憑她的聽話和苦幹精神被老師看好,一直被欽定為班長,思想非常進步。聽妹妹說,文化革命初期,姐姐從江西回來探親,以為父親這個老知識分子肯定會被揪鬥的,先打了電話打聽父親的情況,肯定父親一切平安時,才踏進家門。後來妹妹將這件公案告訴了父親,父親隻是啐了一句“死丫頭”,一笑而已。

姐姐的對象姓顧,與她一起是江西共產主義大學的同學。我上中學時與顧下過棋,他人蠻聰明的。如果我姐姐進不了正規大學是因為成績實在太差,那麽顧肯定是因為他的宗教背景了。顧住在徐家匯,那一帶住的全是天主教徒,以徐光啟蓋的天主教堂為中心。顧全家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解放前全家就在教堂中做事,這個教堂的主持就是後來被捕關在監獄裏幾十年的龔品梅主教。一解放的時候,民間就流傳著解放軍進那個教區時,很多教民受教堂的煽動,拿著剪刀去剪站崗的解放軍衣服,而解放軍不還手的軍隊愛民故事。不管這個傳說的真偽根據,可以看出雙方的敵對情緒從一解放就栽下了。所以那個區域的教民以後每況愈下,變得家境潦倒,是必然的事情。

因為顧與姐姐定婚,顧家就請我們全家去吃飯,但是請帖上卻沒有我的名字。我的父母都是以躲事和寧事息人為本的人,在社會上待人處世非常恭謙退讓。但是令我出乎意料的是,父母這次反應非常激烈,拒絕去顧家吃飯,而且不給原因,連推逶的借口都沒有。直到顧家下不了台,不得不出來道歉,說不小心將我的名字漏掉時,父母才勉強接受了邀請。

父母現在已經都雙雙離開人世了,寫到這裏時,我不禁熱淚盈眶,為什麽溫順的父母在這件事上這麽認真和激烈呢?

父親從心裏相信和熱愛共產黨,他常常說,共產黨結束了兵荒馬亂的日子,現在日子安定多了。父親也相信報紙上報導的那些經濟建設飛躍的數字,常常感歎地說:他們發展得真快,言裏語間,充滿對共產黨的敬佩。即當那些共產黨犯的明顯的過失,例如反右,三年災害......,被提到的時,父親也隻是眨眨眼睛,想一想,不會有一句評論,現在對於自己的兒子成了黨的敵人,他能夠去責備共產黨嗎?說黨不對嗎?或者黨冤枉了自己的兒子嗎?但是性格溫順的父親,也不能夠忍心去罵已經像條落水狗的兒子,父親隻是自己沉湎在無言可喻的痛苦中,常常坐在那裏發呆。現在當顧家將我徘在請客的名單之外時,一向對人謙讓的父母,突然將無法言表的痛苦都泄到倒黴的顧家身上。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地方,在說我兒子再壞,也是我兒子。

那次吃飯是我一生最難忘記的飯席之一。顧家爸爸,一個解放後,被逼到子女進不了正規大學,家境潦倒,一臉憂愁和倒黴樣的老人,現在被可笑的放到代共產黨受過的位置,左一個弟弟(他跟著兒子對我的稱呼),右一個大建(我的小名),不斷地為我夾菜。尤其當他也非常生硬的操著共產黨對我們這類人常用的語言來鼓舞我,什麽人總是要犯錯誤的,改了就是好同誌等等的時候,這個宴席的滑稽和催人淚下到了令人不可忍受的程度。父母坐在那裏,嚴肅、沉重、憂愁、陰沉、一臉的尷尬。當我這個不祥物,坐在那裏,像一個陰影壓在姐姐的定婚飯席上的時候,我自己也覺得我是不應該去這個飯局的。我真的想對姐姐,對姐夫,對顧家爸爸說抱歉......。

寫到這裏,我心裏不禁在問已經過世的父母,為什麽。冥冥中,浮起了滿頭白發的父母親切,熟諳的麵容:“大建,我們不能,不能將你一個人扔在家裏......”

我終於不能自製,對著虛幻中父母的影像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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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姨 回複 悄悄話 黨的哲學--鬥人,整人

黑暗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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