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的思鄉曲——馬思聰
(2010-05-29 16: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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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思鄉曲——馬思聰
作者:佛渣 提交日期:2009-7-6 20:02:00
中國小提琴的領路人,一代宗師馬思聰的名字,年輕的幾代人可能陌生。但,在中國音樂界,這是個振聾發聵的泰鬥般人物。
他是中國最高音樂學府——中央音樂學院首任校長。
在擔任十七年校長後的文革初年,他被迫逃亡海外。
一離開中國邊境,他立刻摘下那個年代人人必戴的政治像章扔掉。
他的曲子讓張學良落淚,他的流亡讓周恩來抱憾。
馬思聰,一首四十年的思鄉曲……
馬思聰在國土淪陷的1937年於顛沛流離中創作了《思鄉曲》。那樂曲聲中飄來的,是對童年的美好回憶,是對父老鄉親的思念,是對故鄉的夢魂縈繞。
1990年,被塵封了半個世紀的張學良,首度在台北圓山飯店公開慶祝九十華誕。席間,老人提出,要聽《思鄉曲》。當《思鄉曲》溫婉旋律響起在大廳的時候,張學良潸然低首,哽咽無語;周圍的人們,無不默默流淚。
1971年,前往中國做“破冰之旅”的美國總統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返回美國後,托人向馬思聰轉達周恩來的問候,轉告了周恩來那段感人肺腑的話語:我平生有兩件事深感遺憾,其中之一,就是馬思聰五十多歲離鄉背井去美國,我很難過。
1948年,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親自邀請馬思聰全家赴美,被馬思聰謝絕。馬思聰從香港返回祖國,與當時許多報國心切的知識分子一樣,他毅然選擇留在即將改變顏色的中國。共和國成立,他應周恩來力邀,擔任初建的中央音樂學院第一任院長。
文革中,馬思聰這個名字,成了叛國投敵的代名詞。馬思聰沒有像當時許許多多知識分子那樣選擇自殺或無選擇地被迫害致死,而是鋌而走險,毅然選擇了逃亡美國,追尋精神和肉體的自由。
這一逃,就是漫長的四十年。
直到逃亡二十年後在美國費城去世,他再也沒有能夠回到他的祖國。因為一個叛國投敵的帽子,他的骨灰也不能回中國。一直到又一個二十年過去的2007年,在中國政府批準之後,馬先生的骨灰,才得以回到祖國,回到故鄉安葬。
最終,馬先生魂歸故土。
被稱為中國小提琴第一人的馬先生,為中國的音樂事業,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1952年在廣州,馬思聰“隔牆聽音”,把學琴才一年的少年林耀基帶到中央音樂學院。兩年後,他又錄取了更小的盛中國。後來,他親自點派兩人赴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深造。日後,這兩位嘉嘉的昔日校友,成為中國小提琴界的棟梁之材(正在舉行的中國國際小提琴比賽三位中國評委中,除了俞麗拿,另兩位就是他倆)。又何止小提琴。1955年,馬思聰赴波蘭擔任第五屆國際肖邦鋼琴比賽評委,中國派出的參賽選手傅聰與他同行。十多天相處,馬思聰給予傅聰許多“改進意見”。最終,傅聰在璀璨眾星中脫穎而出,獲“瑪祖卡”演奏最優獎。1958年,馬思聰出任首屆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即老柴比賽)評委,攜弟子劉詩昆到莫斯科。賽前,馬思聰對劉詩昆具體指導。最終,劉詩昆獲得首屆老柴比賽鋼琴項目的二等獎。
讓我們根據有關資料,看看中央音樂學院的老院長馬思聰,在文革中,受到了怎樣的侮辱和迫害,從而理解這位藝術家為什麽要離開這塊他深深愛著的土地。
馬思聰在《我為什麽離開中國》一書中寫道:…一大堆人,把我們從卡車上推下來。我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就不知道誰把一桶漿糊扣在我頭上,另一些人就往我身上貼大字報,還給我戴了紙做的高帽子,上麵寫著‘牛鬼蛇神’。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馬思聰是資產階級反動派的代理人’。不多久,又添了一塊小牌,上麵寫著‘吸血鬼’。然後,他們給我們每人一個銅臉盆──‘喪鍾’,讓我們敲。
…這是一個非常野蠻的場麵。這些圍攻我們的人就如同瘋子一樣。他們趕著我們在全院遊街,人們高呼口號,一路上他們連推帶搡,還往我們身上吐口水。
馬思聰的女兒馬瑞雪1985年接受采訪時回顧說:“那時,爸爸被抓走,剃光了頭發,臉上塗了墨,全身貼滿了大字報,被打得遍體鱗傷,身心遭到極大摧殘。作為一個有高度自尊心的知識分子,實在忍受不了這種人格上的侮辱……”
馬思聰受到的淩辱還包括強迫他吃草。據他的老同事趙渢回憶說:“夏天,‘革命群眾’下鄉割麥子去了,(造反派)叫我們在校園裏拔草。我跟馬思聰在一起,一個‘造反派’走過來,指著馬思聰說:‘你還配拔草?你姓馬,你隻配吃草!’他當場逼著馬思聰吃草,馬思聰苦苦哀求也沒用,被逼著吃了草!”
馬思聰的老友、作家徐遲寫道:有一次中央音樂學院一位前副院長和我談到他們在“文革”中的往事。這位前副院長在黯然傷神中,突然顏容扭曲,喘息哽咽地說道:“有人用有釘子的鞋子猛打馬院長……怎麽打得下去!……”他說不下去了!
像馬思聰這樣有著偉大人格的音樂家,在自己深愛的國度,受到如此淩辱,他選擇全家出逃,是在生命和死亡之間作出的必然選擇。留在中國,恐怕隻有死路一條。當然,如果“叛國投敵”未果被抓,在當時肯定是死罪,但至少還有一線生的希望。
當時的中國,有多少傑出人物,因為受不了野蠻和非人淩辱而自殺。我們看看一個名單:
鄧 拓 人民日報總編輯、雜文家 1966.5.17 服毒致死
吳 晗 北京市副市長、曆史學家 1968.10.11 獄中自殺,死前頭發被拔光
範長江 著名記者,曾任人民日報社長 1970.10.23 在河南確山跳井身亡
翦伯讚 曆史學家 1968.12.18 與妻子戴淑婉服安眠藥致死
上官雲珠 著名電影演員 1968.11.22 病中跳樓身亡
容國團 中國乒乓球第一個世界冠軍 1968.6.20 北京龍潭湖畔上吊自殺
薑永寧 乒乓球國手 1968.5.16 在拘留室上吊自殺
傅其芳 國家乒乓球隊教練 1968.4.16. 在北京體育館自縊而死
熊十力 國學大師 1968.5.24 絕食身亡
顧聖嬰 著名女鋼琴家 1969.1.31 與母親弟弟開煤氣全家自殺
嚴鳳英 著名黃梅戲演員 1968.4.8 服安眠藥死於醫院,死後被解剖,造反派試圖在她的遺體體內找所謂的發報機。
老 舍 著名作家 1966.8.24 跳北京太平湖溺死
儲安平 前光明日報總編 1966年失蹤
李翠貞 上海音樂學院鋼琴係主任 1966年 開煤氣自殺
沈知白 音樂理論家 1968年 自殺
傅 雷 著名翻譯家 1966.9.3 與妻子朱梅馥上吊自殺
馬連良 京劇表演大師 1966.12.16 在天津全副劇裝服毒死
這都是些多少年一出的中國國寶級人物,是中華民族引以為榮的精英。然而,他們卻都慘遭迫害,最終難堪忍受而選擇離開這個世界。人類曆史上發生過無數戰爭和殺戮,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但一個國家,在和平時期,對自己本民族的文化精英,用如此殘酷的手段加以迫害,而且迫害死亡範圍如此之廣,世所罕見。
這樣一個集團,是注定要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的。
翦伯讚、老舍、傅雷等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選擇死亡,不是他們軟弱,而正象裴多菲的詩句所說的那樣,“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他們是以生命為代價換取精神的自由。
馬思聰冒著生命危險選擇逃亡,換取的,更是精神和肉體的雙重自由。
可惜的是,這樣的逃亡,隻有他一人。更多沒有海外親戚的人,逃無可逃。這是一個民族的不幸。
《馬思聰傳》後記裏有這麽一段話:
“受過欺淩而被迫逃亡的人,最懂得祖國的可愛。愛國之心也最切。隻有那些口口聲聲教訓別人如何愛國,而自己卻橫著心淩辱普天下善良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馬思聰不欠祖國什麽,那些竊國篡權的人卻欠他太多。”
其實,在文革一開始,馬思聰的心頭還有個底,那就是:隻要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海外廣播的節目開始曲還是《思鄉曲》,他馬思聰就還沒有被堅決打倒、沒有被徹底否定,就還有希望,還有盼頭,還能演奏自己心愛的小提琴。理由明確而簡單:因為“中央”還在使用他的“聲音”。
1966年11月28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對外廣播開始曲,停止播放《思鄉曲》,改為《東方紅》。
馬思聰頓時陷入萬念俱灰的境地。他知道大限將至。
馬家原來的廚師賈俊山,看到老院長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生活又這樣困苦,常常冒著危險,送吃送用。看到老院長想不開,還百般勸慰。然而到了1966年年尾,再要馬思聰熬下去,已是相當困難了。
馬思聰陷入命運抉擇的艱難之中。最終,在女兒的勸說下,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馬思聰作出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決定。1966年年末,馬思聰一家人在廚師親友等小人物的幫助下潛回故鄉廣東,再成功偷渡香港。最後,在美國領事館協助下秘密奔向美國。當時,先生拋棄了全部家產,手中捧著的,隻有他那把至愛的斯特拉底瓦裏小提琴。
成功抵達美國後,馬思聰在紐約露麵時說:
我個人遭受的一切不幸和中國當前發生的悲劇比較起來,完全是微不足道的。眼下還在那兒繼續著的所謂“文化大革命”運動中所出現的殘酷、強暴、無知和瘋狂程度,是17年來所沒有的……去年夏秋所發生的事件,使我完全陷入了絕望,並迫使我和我的家屬像乞丐一樣在各處流浪,成了漂泊四方的“饑餓的幽靈”。
對於馬思聰的出走,徐遲在悼念馬思聰逝世一周年的《祭馬思聰文》中這樣寫道:
曆史上,放逐、出奔這類事不少。屈原、但丁是有名的例子。在“文革”中,我中華民族的著名作曲家馬思聰先生,受盡極“左”路線的殘酷迫害,被迫於1967年出走國外,以抗議暴徒罪惡,維護了人的尊嚴,他根本沒有錯,卻還是蒙受了19年(1967年-1985年)的不白之冤。
先生出逃後,公安部對馬思聰“叛國投敵”案進行株連九族式的嚴厲徹查,幾十人被牽連入獄。在上海生活的馬思聰的二哥跳樓身亡,嶽母、侄女和那位令人尊敬的廚師賈俊山相繼被迫害致死。
在大陸,包括《思鄉曲》在內的他的作品被全部封殺,他的財產被查抄。從此,先生在大陸人的視線中完全消失。
而在美國,馬先生也不是完全自由、安靜的。當時的中國政府利用海外勢力做各種圍堵,無孔不入製造麻煩,最終迫使馬思聰隻能完全“閉關”在家,“專心”搞創作。馬思聰之子馬如龍回憶:“曾有些好心人感傷地說:馬思聰的藝術被政治淹沒了”。
身體離開,而心,卻留在了那片土地。用馬思聰的話說:
祖國不是房子。房子住舊了,住膩了,可以調一間。祖國隻有一個。
在《思鄉曲》完成了整整30年之後,馬思聰真正成為了思鄉之人。
鄉愁哀怨,使得馬思聰在異國的日子裏,譜就了《李白詩六首》、《唐詩八首》等作品。其中一首就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馬思聰將自己有家難歸的悲涼心情,借用古詩名句演繹得分外真切。
作為中國小提琴音樂的開創者,作為一生愛國的音樂家,馬先生在他的演奏作品和創作作品中,處處蘊含著濃濃的思鄉情結。他每次音樂會必演的曲目,就是那首《思鄉曲》。
一直到1985年,中國政府才正式給馬思聰平反。此時,已經是馬思聰叛逃第19個年頭了。馬先生會見平反後第一個前來采訪的大陸記者時,萬分感慨地說:蘇武牧羊19年啊!先生長歎道:“叛國投敵罪?我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聽到我是什麽罪名,想不到我這個滿腦子音符的一介書生,竟有這樣一頂大帽子。”
然而,馬思聰的歸鄉之路卻並非坦途。
先生的八妹馬思琚曾在八十年代中期到有關部門去替馬思聰谘詢回國手續,對方告訴她:“需要馬思聰先到中國駐美大使館申請,再承認個錯誤”。馬思琚說:“就這一下,我心裏沒底了,也沒敢把這句話告訴他,我幹嘛還要再傷他的心呢?”
先生沒料到,“何日洗客袍?”竟成了他永遠回答不了的問題。
1987年3月,中國一代音樂巨子馬思聰在美國費城與世長辭,終年76歲。他終於未能再親眼見到故國那片土地。
直到2007年,馬思聰夫婦才終於魂歸故鄉廣東
中國小提琴音樂的裏程碑馬思聰先生在異國麵對前去采訪的大陸記者說過的話,必將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我要把每一個音符獻給祖國。
馬思聰逝世後,夫人在他的書桌上發現他最後一篇未完成的遺作,標題是《思鄉》。 換句話說,他是在思鄉曲中,離開這個世界的!
思鄉曲:
啊天黑倦鳥歸
儂的心變得鬱
夜星空月兒圓
斯的心思故鄉
山坡上雪白的羊
還在吃草嗎?
兒時的夥伴
還在牧羊嗎?
心中的這時
父親諄諄教誨
身在異鄉魂在家
父母恩難忘
我的索馬貝貝已經長大
還好嗎?
爸爸媽媽
燭光輝淚不盡
暗的窗孤的意
兒的心向媽媽
思故鄉故鄉遙
此時此刻你們過得好嗎?
孩兒想念你們
還有我的父老鄉親
還是那麽樸實嗎?
門前大樹盈盈
依然挺立嗎?
還能拿走嗎?
媽媽你的兒子想念想念你呀
人在天涯心歸航
最親爹娘親
我的父老鄉親
還是那麽樸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