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把剪刀,
生命是一匹錦綺;
一節一節地剪去,
等到剪完的時候,
把一堆破布付之一炬!
時間是一根鐵鞭,
生命是一樹繁花;
一朵一朵地擊落,
等到擊完的時候,
把滿地殘紅踏入泥沙!
1922年8月,二十歲的汪靜之以一本薄薄的詩集《蕙的風》 ,短期內加印四次,銷量兩萬餘(僅次於《嚐試集》、《女神》), 他人驚羨。確實,在五四新文學那麽多風雲人物中, 名年齡最輕、成名經曆最易,來得最不可思議。 不熟悉那一段文學史的年輕人,認為《蕙的風》風格老式,直白發露 ,無藏無掖,何美之有? :“老師,這樣的作品到底有啥好?好在啥地方?”就像胡適的《 ,如今一個喜愛文學的高中生都能寫的作品, 畔詩社研究專家賀聖謨先生在他的《論湖畔詩社》後記中, 的學生提問。當然,如不完整地了解那一段文學史, 什麽叫“第一”的魅力,就不可能理解汪詩“創新”的價值。 的新詩,在當時卻是創新;今天無奇無鮮的自由戀愛, 大的“衝破封建禮教”,甚至被斥為“輕薄墮落”、“獸性衝動” 所未言或不敢言,又采用了朝氣新穎的白話形式,心想手寫, 詩歌的功底,如此這般,從思想價值內涵到藝術表現形式, 正因為具備了這樣的內核, 成為今天仍然值得回眸凝視的一個坐標。 五四時期不僅政治思想“王綱解紐”, 期。誰能夠順迎時代需求,用新詩大膽唱出活潑自由的愛情, 眼的“第一”。而這一千載難逢的曆史機遇之所以讓汪靜之“ 年輕的中師生之所以能寫出敞胸放膽的《蕙的風》,確是機緣巧合: 縱寬容的家庭教育、同鄉胡適的鼓勵支持、恰逢其時的戀愛經曆, 還是自身的長期準備。評家有曰: 的雙重成熟,並且擁有一連串眼花繚亂卻適逢其時的戀愛。《 其中一場並不成功的戀愛結晶:汪靜之與湘女傅慧貞( 經山盟海誓,因女家棒打鴛鴦而分手,《蕙的風》是寫給傅的情詩, 汪靜之在進入浙江一師以前,上了八年私塾,從《三字經》、《 《千字文》、《唐詩三百首》,一直讀到“四書”、“五經”, 韻律。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偏愛詩歌,與“小姑姑” 宵達旦,十二歲即開始學習寫詩,可謂詩心聰慧,久鍾繆斯。 以前,汪靜之已具備了相當的寫作能力,詩文俱佳,故而在數學、 皆交白卷的情況,憑一篇上佳作文得語文老師力爭, 在浙江一師的開放風氣下,他接觸到五四新潮,又正好情竇初開, 戀愛之中,這才寫出活蹦亂跳激情四濺的情詩。從客觀方麵, 的情詩既符合當時自由開放的時代思潮,又順應了由文言律、 審美風格的轉變。所以,既可以說是時代青睞了汪靜之,也可以說, 合了時代的需求。 汪靜之在進入一師前,十五歲上就已經在家裏對“小姑姑” 因曹珮聲上了杭州省立女子師範,追隨至杭,報考浙江一師。 矮的汪靜之,憑著情詩之力,居然極有桃花運。 成婚,懷著歉意,竭行彌補, 到低,每周一位。這曹珮聲也甚了得,乃胡適三嫂之妹, 暑假,曹珮聲與胡適在杭州南高峰煙霞洞同居三月,懷下身孕, 離婚。不料,胡妻江冬秀以死相拚, 大亂,隻得回斷曹珮聲。曹萬念俱灰,上峨嵋削發為尼, 勸其下山赴美求學,歸國後執鞭教壇,終身未再嫁。到“文革” 戀情,大吃苦頭,悄然返鄉。 五四一代不僅敢愛而且敢寫,不僅敢寫而且還敢拿出來發表, 知道,甚至唯恐別人不知。我們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 時代的我們不崇敬愛情,也不知道什麽叫愛情, 男女關係”。用不著別人來製止, ,早早在靈魂深處槍斃了這“低級趣味”。不等別人來嗬斥, 而歌唱了。政治高壓之下,我們這一代誰還能為愛情而激動呢? 還會真正為個人的情感放聲歌唱呢﹖從反右到“文革” 義”的貶斥,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誠然, 密看管女兒以免敗壞家風,也是家長之大防, ,訓育主任甚至可以“公”拆女生信件。 時也就不算什麽了。女師訓育主任見全校“第一優生” 且筆跡相同,便拆開查看,原來“第一優生”已經與人有了關係! 但因是“第一優生”,網開一麵,留校改過。 汪靜之一生童真,率性而為。八十多歲還會跨騎憑欄, 渾然一個老頑童,更為難得的是汪靜之一生愛詩寫詩。上了九十歲, 住在醫院裏,愛心依然不減,癡戀如花, 一直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1996年6月, 編成一本《六美緣》(與六位女性),公開發表。終身童真、 ,而且還是情詩,實在太難了,實在是一場漫長的心靈煎熬, 少清貧困苦與世俗譏刺,尤其在二十世紀大悲大難的中國。 三十歲就頂不住了,早早就向詩歌告別,因為, 的純潔與童真,無法麵對苦難保持樂觀。回眸二十世紀百年文學史, 靜之以後,再也沒有出現如此純潔的童真詩人。汪靜之的情詩, 到今天,仍然有大膽自由的一麵, 深深感歎。將個人的戀愛史嵌入文學史——《蕙的風》、《六美緣》 《漪漪訊——汪靜之情書》, 相形之下,我們這一代沒有情詩,缺少情詩濕潤的濡染,我們這一 代也就缺失了愛,缺失了寬厚的恕道,隻剩下冰冷堅硬的恨。 上,我們這一代就很容易滑入對立式思維, 一元化,言行舉止很容易淪為破壞發泄。因此, 思想褊狹“痛下殺手”的紅衛兵,才成為“殺殺殺”的革命小將, 會爆發無謂而慘烈的武鬥。最終, 失去童真、失去情詩,事實上也就等於失去寬容與親和,整個社會 來自良性一翼的柔和的潤滑力大幅降低,人們容易形成互仇心理,最 後演化為仇視思維,似乎生活中到處是不可忍受的缺陷,沒有什麽值 得珍視與保留的美好之處,必須堅持殘酷鬥爭,必須保持對現實的仇 視,必須與舊世界徹底決裂,隻有未來才值得珍視與向往。而且,這 種殘酷的仇恨心態還是最最寶貴的“革命堅定性”。 因此,從社會總體效應角度,情詩的作用不容小覷。愛情能夠使人 溫和,愛情能夠使人寬容,愛情容易使人看到自身的缺點,愛情容易 使人保持純潔童真。當然,愛情還能夠提高生命的質量,能夠使人長 壽……汪靜之在他最後一本詩集《六美緣》的自序中說:“ 培養夫妻愛情,愛情詩最能增進夫妻幸福,因而最能安定家庭,進而 也最能創造一個安定祥和的社會環境。正是因為如此,孔聖人把‘ ’愛情詩編在最重要的經典‘五經’之首中之首。聖人最重視詩教, 先教的是愛情詩。愛情詩是經國之大業。” 成為社會矛盾的減弱器,起著保持社會整體平衡的遠端效應。這一點 ,在過去卻為我們長期忽視或無視。無論如何,播撒溫濕的愛總比種 植陰冷的恨更有利於社會融洽吧? 1990年初,汪搬入杭州曙光新村一樓公寓,某日傍晚, 盆水,將老人全身澆濕,汪衝著樓上喊了一嗓子:“什麽人倒水? 德!”晚飯後,沉默許久的老人要秘書上樓逐戶打聽誰家潑的水, 問罪而為道歉!老人認為樓上那戶人家因天黑沒看清天井有人,不是 有意為之的錯誤,不應怪罪,所以他要為自己罵了人家而道歉。秘書 認為於理不合,未去打聽。翌日清晨,老人將寫在宣紙上的道歉信貼 在樓梯口。 當然,汪詩還可從反麵提供一些借鑒,如無邊無際過於寬泛的“博 愛主義”。他在詩歌中居然要求嶽廟裏的嶽飛憐釋跪囚的秦檜、請求 “我們都是伴侶”的蚊子鬆嘴和解, 幼稚的一麵。五四知識分子思想十分雜蕪,一些基本價值觀念尚未 在他們頭腦中得到確立。此外,汪詩終究隻是新詩初期的一個車站 ,過於直白發露的表現手法隻能說明新詩發萌期的幼稚脆弱,對韻 律的漠視也破壞了詩歌的基本規律,提醒我們必須尊重詩歌的音樂 性。 綜上所述,汪靜之的五四情詩,不僅作為整個中國現代文學史思 想解放與藝術革新的重要一環,成為五四文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而且還具有校準現實喚起思考的當下作用。從這些意義上,似乎 已經走遠了的汪靜之,仍然還在靜靜地放射出光芒,放射出能夠照 亮今天的光芒。 1920至1930年代,汪靜之輾轉於鄂皖魯冀滬寧杭等地執教, 歲就當上了教授。不過,詩人汪靜之的文章似乎不行,所授的國文 課頗引非議。浙江一師同窗、時任暨南初中部主任的曹聚仁說:“ 他教國文,實在糟得太不成話。一篇應該教一個星期的課文,他就 在四十分鍾教完了。無可奈何,他就說些文壇掌故來填補……我就 當麵對他說:‘假如我是校長的話,決不請像你這樣的詩人來教國文 。你這樣的教法,真是誤人子弟!”〔1〕抗戰期間,汪靜之先赴粵 任中央軍校四分校國文教官,後隨校遷廣西宜山,再遷貴州獨山。 1942年,因經濟困難,兩月無肉,拒絕重慶川大教授約聘( 吃素),做釀酒生意。1945年,與人合夥開小飯館,親自跑堂。 抗戰勝利後,先後執教於徐州江蘇學院、複旦大學中文係。 ,汪靜之投靠馮雪峰,入人民文學出版社任編輯。 上司聶紺弩不合,改為特約編輯,停發工資。 為專業作家,每月領取創作津貼一百二十元,因不受單位管束而相 對自由。 汪靜之反右時之所以成為“漏網之魚”,實乃“反黨言論” 故。當時的中國作協領導邵荃麟、郭小川告訴他“劃右標準”—— 前後若各有一次反黨言論,便劃右;如解放前沒有,解放後有三次, 也劃右。鳴放期間,汪靜之在中國作協、人民日報社兩次會議上抱怨 作家待遇太低,每月僅一百二十元創作津貼,不滿意;文化部召集的 一次會,由於汪靜之不願再說一遍同樣的話,故隻有兩次“放毒”, 能達標。汪靜之晚年慶幸:“如果我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 我一定會有三次發牢騷的機會。”〔2〕 “文革”前夕被打發回杭,直到1979年, 杭州。“文革”中, “幸虧自己遠離政治,半做隱士,才苟活性命於亂世”〔3〕。 理退休手續,月收入降至八十四元,老伴又無收入,晚年生活十分拮 據,衣服破舊不堪,購食必定尋求最低價,晚上隻用一支八瓦的日光 燈,凡有空白的包裝紙(包括牙膏盒、藥盒),都收集用作草稿,三 十年未訂報紙。但一直很用功,立有“四不”公開聲明: 、不接受會議邀請、不簽名題字、不接待來信來訪。宅門貼有一條: 談話不得超過十分鍾。” 直至1979年以特邀代表身份出席四屆文代會,“ 會都沒有要我去,很明顯是因為我是雪峰的朋友”〔4〕, 為一生有三位恩人:胡適之(得到最初的鼓勵)、魯迅( 護)、葉聖陶(告知可出版詩集)。 1993年,汪靜之九十一歲,一生思想純簡的他在自述中反省:“ 我覺得我向來也是極左,認為胡適之太反動,其實他隻是反對獨裁, 張民主。”〔5〕 注釋: 〔1〕曹聚仁:《詩人汪靜之》,上海魯迅紀念館編《 ,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 〔2〕〔4〕〔5〕《汪靜之自述生平》,上海魯迅紀念館編《 紀念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 〔3〕紀鵬:《世紀詩翁汪靜之和湖畔詩史的最後一頁》, 館編《汪靜之先生紀念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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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裴毅然 《書屋》二〇〇五年第九期 |
等到剪完的時候,
人們看到一幅剛勁和一份妖嬈
謝謝九月的點評。
生命是一匹錦綺;
等到剪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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