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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的《夜》賞析

(2010-07-17 08:10:53) 下一個


一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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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寫於1922年7月,1923年12月1日《晨報·
文學旬刊》署名誌摩,原詩後編者附言:“誌摩這
首長詩,確是另創一種新的格局與藝術,請讀者注
意!”
②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誌摩詩全編》
(1987年6月浙江文藝出版社版)所加,標出“一”。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萬象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
懷抱中眠熟。
一天隻是緊疊的烏雲,象野外一座帳篷,
靜悄悄  的,靜悄悄的;
河麵隻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
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
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
陰森森的, 象一座才空的古墓;
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麽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
……聽  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
聽不出鳥翅的飛聲;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
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衝動,在豁動  
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
飛出這 沉寂的環境,去尋訪 黑夜的奇觀,
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雲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
緊貼住安  息的萬象; 波瀾也隻是睡意,
隻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  
象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鍾,
隻是一片模  糊的聲響。
那邊岩石的麵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  嗎?
一頭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
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隻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
落在倦懶 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
落在黑夜的腳  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酵的酒釀,
作  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
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  濤——真偉大的革命——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雲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複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 一陣威武的西風,
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  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象初醒的  獅虎,
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
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  恥,淫猥,殘暴,肮髒,
——表麵卻是一致的輝  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
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  
正在奸汙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轉角上,
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  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
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
蹣跚地在穢  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淨境界飛  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  
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淨的夜色!
隻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 軟的湖心,
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
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
①吟詩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render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 anly laysl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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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英國著名的湖畔派詩人騷塞。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
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
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  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
從窗欞裏點飛 出 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雲,下  
照流波,餘音灑灑的驚起了林裏的棲禽,放歌稱  歎。 接著清
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①的? 呀,原來新染
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②也在他  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
間湫隘的客室裏,壁爐前烤  火爐裏燒著他們早上在園裏親劈的栗
柴,在必拍的  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⒀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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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華茲華斯的妹妹,通譯為多蘿西。    ②即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颭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
象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四①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複逆溯著  泅
②湧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
山下的  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
堡內隻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  
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裏燒烤的  全牛,
引得滿庭假發粉麵的男客、長裙如雲女  賓,哄堂的大笑。
在笑聲裏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  夜——
眼前隻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  雲天大火屏,
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③打破了屈次奄④,奪回了海倫⑤,  
現在凱旋回雅典了,  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  
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
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  旬,
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  
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
猛  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
黔黑多  毛的肌膚——  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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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誌摩詩全集》所加,標出“四”。   
②疑為“洶”字。
③現通譯為阿伽門農,希臘神話裏的邁錫尼王。
發動過特洛伊戰爭。曾任希臘聯軍統帥。
④現通譯為特洛伊。為小亞西亞古鎮。
⑤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誘騙,最後,被阿伽門農奪回。

最後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
放花竹似的  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裏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裏? 光明,你又在哪裏?




“不要怕,前麵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聖的衝動,
我是生命的  生命,我是詩魂的向導;
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  錯的。” “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  月,
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
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
我是太  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隻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
我叫你上山,你不要  怕險;
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
我教你蹈火,  你不要怕燒;
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但隻隨便哪裏都有我。  
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  實在;
你方才遨遊黑夜的勝跡,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  秘密,
——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
不是看見一  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和  諧,須向混沌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裏嚐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裏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裏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
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
引起遊興  的夜裏;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
願你  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
——我永遠  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徐誌摩的確是現代中國少有的至情至性的詩人!真的。
有誰象他那樣喜歡仰看天空?比他詩作豐盈的人不在
少數,但似乎還沒有別的詩人象他那樣鍾情於雲彩、
明星、神明之類的天空意象。這個特點很重要。被海
德格爾稱為“詩人之詩人”的荷爾德林曾唱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勞,人可否 抬望眼,
仰天而問:我甘願這樣? 是否仰望天空,
往往是物性與詩性,現實與超越的尺度。因為詩人是
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來確定人的本真生存,為
人的本真探尋尺度,為人的超越築造棧道的。所以,海
德格爾斷言:“詩便是對神性尺度的采納,是為了人的
棲居而對神性尺度的采納。”(《……人詩意地棲居……
》)這種采納決定了真正的詩人必然都是在世俗中站出
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聽者,他們將一切天空的燦爛景觀
與每一行進的聲響都召喚到歌詞之中,從而使它們光彩奪
目悅耳動聽,同時也將自身被生存塵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
出來。 徐誌摩正是這樣的詩人。《夜》這章散文詩是
他早年留學英國寫下的作品,藝術上還不很成熟,但無疑
是在生存現實中麵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對存在的“出神”
聆聽。這裏,詩的說話者把自己當作“大母”懷中的一個
,在沉靜的夜色下呼請平等物的出場,從而使自己真正置
身於一個敞開之域: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
黑夜的脈博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  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衝動,  
在豁動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  的巢居,
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
去 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這是一種真正的敞開,
敞開的不隻是日常現實中看不見(即被遮蔽)的存在,
還有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
正是由於這種雙重的,互為關係的敞亮,詩人能夠經由夜進
入存在,看見“神”的站立,聽見“神”的召喚,從而獲得
一種存在的尺度。這種尺度使詩人看到了二十世紀表麵“一
致的輝耀”背麵那惡俗文明的後果:無恥,淫猥,殘暴,肮
髒。不夜城的燈紅酒綠並不意味著精神的健全和詩意的豐盈
,恰恰相反,這裏是真正的詩意的貧乏——通過一百多年前
“湖濱詩侶”故鄉的神遊,詩人發現了自然精神和本真的失
落,從而仰天而問:“象這樣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 失落之路實際上是一條充滿精神的聲響之路,詩人逆
溯著洶湧的時潮,甚至追尋到了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並把
它們置放在宇宙的時空中。最後發現,在這條失落之路上,
大地上的生存者成了大地的陌生者,連我們的棲居之所,連
黑夜與白晝,也含混莫辨了(“但人類的地球呢?/一海的
星砂,卻向哪裏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夜呀,你
在哪裏?/光明,你又在哪裏?”)的確,當思考我們是誰
,從哪裏來,往哪裏去這樣一些存在的根本問題,對生存作
終極性的追問時,很容易陷入一種虛無和絕望之境的。然而
,能否對生存作終極性的追問,是否有一顆關懷源初和未來
的心,往往是丈量一般詩匠與真正詩人的尺度。真正的詩人
不隻給人們帶來快感、撫慰和愉悅,他還把讀者引入新的發
現裏,引入已經忘記的、很重要的洞見裏,引入人類經驗的
本質裏,使讀者能更廣闊地領悟存在,理解同類和自己,意
識到人性的複雜性,人生經驗中悲劇與遭遇、激動與歡樂的
複雜性。可貴之處還在於,麵對自然精神和人類本真的失落
,《夜》不是指向虛無或輕飄的浪漫幻想,而是麵對真實的
生存遮蔽,探尋真正的自我救贖之路: 你要真靜定,須
向狂風暴雨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
裏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裏  
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裏嚐去; 你要真實在
,須向真空虛裏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
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裏守去;…… 這種下
入深淵,上追神靈的詩句,在詩意貧乏的時代,具有生存感
悟的深刻性。作為今天與未來的應答,《夜》幾乎走到了絕
望的邊緣,然而正是在這意識的邊緣,詩人握到了轉機和超
越的可能性:不是虛無,也不是簡單逃向過去,回到人類的
童年,而是更深地進入深淵,在狂風暴雨裏,在渾沌動蕩裏
,在真實的痛苦和空虛裏,在煉獄和危險裏,尋求真正的拯
救與和諧。是的,救贖的可能植根於存在之中並有待於人類
自身的超越。正因為領悟到這一點,在這章散文詩的結尾,
說話者在經曆了真正的焦慮與絕望之後,獲得了心的安寧,
從而真正與如同大母的夜取得了和解,站在萬象平等共處的
位置上,重新見到了如同源初記憶的湛露的綠草與溫馴的康
河。這時候,我們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禪宗的一個著名公案
來:老僧幾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了後來
親見知識,有個人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
體歇處,依然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
(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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