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一② <><><> ①寫於1922年7月,1923年12月1日《晨報· 文學旬刊》署名誌摩,原詩後編者附言:“誌摩這 首長詩,確是另創一種新的格局與藝術,請讀者注 意!” ②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誌摩詩全編》 (1987年6月浙江文藝出版社版)所加,標出“一”。 /> />>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在萬象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 懷抱中眠熟。 一天隻是緊疊的烏雲,象野外一座帳篷, 靜悄悄 的,靜悄悄的; 河麵隻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 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 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 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 陰森森的, 象一座才空的古墓; 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麽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 ……聽 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 聽不出鳥翅的飛聲;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 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衝動,在豁動 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 飛出這 沉寂的環境,去尋訪 黑夜的奇觀, 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聽呀,他已經沙沙的飛出雲外去了! 二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 緊貼住安 息的萬象; 波瀾也隻是睡意, 隻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 象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鍾, 隻是一片模 糊的聲響。 那邊岩石的麵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 嗎? 一頭的長發,散披在肩上,在微風中顫動; 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的天空舉著,—— 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 是呀,悲泣—— 海浪還隻在慢沉沉的推送—— 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 落在倦懶 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 落在黑夜的腳 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酵的酒釀, 作 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 他喚醒了海, 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 濤——真偉大的革命—— 霎時地扯開了滿天的雲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複現出一輪團圓的明月, 一陣威武的西風, 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 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的呼嘯,也象初醒的 獅虎, 搖擺咆哮起來—— 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三 到了二十世紀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 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 恥,淫猥,殘暴,肮髒, ——表麵卻是一致的輝 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 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 正在奸汙他錢擄的新娘; 那邊街道轉角上, 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 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 一手掏他的錢包; 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 蹣跚地在穢 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翅膀,向清淨境界飛 去。 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 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 多明淨的夜色! 隻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 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 軟的湖心, 沉酣的睡熟; 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 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 ①吟詩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render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 anly laysl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 The glady bowld end my untal days! <><><> ①指英國著名的湖畔派詩人騷塞。 /> />>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 不負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 節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 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 從窗欞裏點飛 出 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雲,下 照流波,餘音灑灑的驚起了林裏的棲禽,放歌稱 歎。 接著清 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Dorothy)①的? 呀,原來新染 煙癖的高柳列奇(Coleridge)②也在他 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 間湫隘的客室裏,壁爐前烤 火爐裏燒著他們早上在園裏親劈的栗 柴,在必拍的 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滾沸,嗤嗤有聲: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bisties of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⒀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 song, <><><> ①華茲華斯的妹妹,通譯為多蘿西。 ②即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 /> />>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颭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 象這樣人間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四①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複逆溯著 泅 ②湧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 山下的 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 堡內隻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 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裏燒烤的 全牛, 引得滿庭假發粉麵的男客、長裙如雲女 賓,哄堂的大笑。 在笑聲裏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的一個昏 夜—— 眼前隻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 雲天大火屏, 遠遠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③打破了屈次奄④,奪回了海倫⑤, 現在凱旋回雅典了, 希臘的人氏呀,大家快來歡呼呀!—— 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 吹回更不知無量數的由 旬, 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 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 猛 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 黔黑多 毛的肌膚—— 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 ①原文此處未標段,按顧永棣編《徐誌摩詩全集》所加,標出“四”。 ②疑為“洶”字。 ③現通譯為阿伽門農,希臘神話裏的邁錫尼王。 發動過特洛伊戰爭。曾任希臘聯軍統帥。 ④現通譯為特洛伊。為小亞西亞古鎮。 ⑤希臘神話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誘騙,最後,被阿伽門農奪回。 /> />> 五 最後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塞。 當前是宇宙的大觀! 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 放花竹似的 在無極中激震,旋轉——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裏找去, 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裏? 光明,你又在哪裏?
六 “不要怕,前麵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聖的衝動, 我是生命的 生命,我是詩魂的向導; 不要多心,跟我來不會 錯的。” “我不認識你。” “你已經認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 月, 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 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 我是太 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 你隻要聽我指導,不必猜疑, 我叫你上山,你不要 怕險; 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 我教你蹈火, 你不要怕燒; 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 我不在這裏;也不在那裏,但隻隨便哪裏都有我。 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 實在; 你方才遨遊黑夜的勝跡,你已經得見他許多珍藏的 秘密, ——你方才經過大海的邊沿, 不是看見一 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暴雨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和 諧,須向混沌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裏嚐去; 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裏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裏守去; 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我的啟方; 我現在已經領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處, 引起遊興 的夜裏; 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 願你 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 ——我永遠 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徐誌摩的確是現代中國少有的至情至性的詩人!真的。 有誰象他那樣喜歡仰看天空?比他詩作豐盈的人不在 少數,但似乎還沒有別的詩人象他那樣鍾情於雲彩、 明星、神明之類的天空意象。這個特點很重要。被海 德格爾稱為“詩人之詩人”的荷爾德林曾唱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勞,人可否 抬望眼, 仰天而問:我甘願這樣? 是否仰望天空, 往往是物性與詩性,現實與超越的尺度。因為詩人是 以追求神性、歌吟神性的方式來確定人的本真生存,為 人的本真探尋尺度,為人的超越築造棧道的。所以,海 德格爾斷言:“詩便是對神性尺度的采納,是為了人的 棲居而對神性尺度的采納。”(《……人詩意地棲居…… 》)這種采納決定了真正的詩人必然都是在世俗中站出 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聽者,他們將一切天空的燦爛景觀 與每一行進的聲響都召喚到歌詞之中,從而使它們光彩奪 目悅耳動聽,同時也將自身被生存塵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 出來。 徐誌摩正是這樣的詩人。《夜》這章散文詩是 他早年留學英國寫下的作品,藝術上還不很成熟,但無疑 是在生存現實中麵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對存在的“出神” 聆聽。這裏,詩的說話者把自己當作“大母”懷中的一個 ,在沉靜的夜色下呼請平等物的出場,從而使自己真正置 身於一個敞開之域: 我卻在這靜溫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 黑夜的脈博與呼吸,聽出無數的夢魂的 匆忙蹤跡; 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衝動, 在豁動他久斂的習翮,準備飛出他沉悶 的巢居, 飛出這沉寂的環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 去 尋訪更玄奧的秘密—— 這是一種真正的敞開, 敞開的不隻是日常現實中看不見(即被遮蔽)的存在, 還有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 正是由於這種雙重的,互為關係的敞亮,詩人能夠經由夜進 入存在,看見“神”的站立,聽見“神”的召喚,從而獲得 一種存在的尺度。這種尺度使詩人看到了二十世紀表麵“一 致的輝耀”背麵那惡俗文明的後果:無恥,淫猥,殘暴,肮 髒。不夜城的燈紅酒綠並不意味著精神的健全和詩意的豐盈 ,恰恰相反,這裏是真正的詩意的貧乏——通過一百多年前 “湖濱詩侶”故鄉的神遊,詩人發現了自然精神和本真的失 落,從而仰天而問:“象這樣難得的紀念,你保了多少…… ” 失落之路實際上是一條充滿精神的聲響之路,詩人逆 溯著洶湧的時潮,甚至追尋到了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並把 它們置放在宇宙的時空中。最後發現,在這條失落之路上, 大地上的生存者成了大地的陌生者,連我們的棲居之所,連 黑夜與白晝,也含混莫辨了(“但人類的地球呢?/一海的 星砂,卻向哪裏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夜呀,你 在哪裏?/光明,你又在哪裏?”)的確,當思考我們是誰 ,從哪裏來,往哪裏去這樣一些存在的根本問題,對生存作 終極性的追問時,很容易陷入一種虛無和絕望之境的。然而 ,能否對生存作終極性的追問,是否有一顆關懷源初和未來 的心,往往是丈量一般詩匠與真正詩人的尺度。真正的詩人 不隻給人們帶來快感、撫慰和愉悅,他還把讀者引入新的發 現裏,引入已經忘記的、很重要的洞見裏,引入人類經驗的 本質裏,使讀者能更廣闊地領悟存在,理解同類和自己,意 識到人性的複雜性,人生經驗中悲劇與遭遇、激動與歡樂的 複雜性。可貴之處還在於,麵對自然精神和人類本真的失落 ,《夜》不是指向虛無或輕飄的浪漫幻想,而是麵對真實的 生存遮蔽,探尋真正的自我救贖之路: 你要真靜定,須 向狂風暴雨的底裏求去; 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 裏求去; 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裏 求去; 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裏嚐去; 你要真實在 ,須向真空虛裏悟去; 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 訪去; 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裏守去;…… 這種下 入深淵,上追神靈的詩句,在詩意貧乏的時代,具有生存感 悟的深刻性。作為今天與未來的應答,《夜》幾乎走到了絕 望的邊緣,然而正是在這意識的邊緣,詩人握到了轉機和超 越的可能性:不是虛無,也不是簡單逃向過去,回到人類的 童年,而是更深地進入深淵,在狂風暴雨裏,在渾沌動蕩裏 ,在真實的痛苦和空虛裏,在煉獄和危險裏,尋求真正的拯 救與和諧。是的,救贖的可能植根於存在之中並有待於人類 自身的超越。正因為領悟到這一點,在這章散文詩的結尾, 說話者在經曆了真正的焦慮與絕望之後,獲得了心的安寧, 從而真正與如同大母的夜取得了和解,站在萬象平等共處的 位置上,重新見到了如同源初記憶的湛露的綠草與溫馴的康 河。這時候,我們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禪宗的一個著名公案 來:老僧幾十年前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了後來 親見知識,有個人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 體歇處,依然見山隻是山,見水隻是水。 (王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