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 by 休相問 1-20
(2009-11-24 07:5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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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迎春出生在臘月,接連幾天漫漫揚揚的大雪剛放晴不久,她爸爸到鎮上去請產婆,一個兩個都嫌天黑路滑不肯來,沒辦法加重許了酬謝,才求得人家動身,及至到家,她媽媽早就喊了個聲嘶力竭,兩下裏折騰半日,總算呱呱落地,老人家一見又是女娃子,不免暗地裏歎一聲。
迎春祖父在世的時候,家裏原也有十多畝薄田,到了父親這一輩,連荒帶賣就隻剩下三四畝了,後來迎春添了弟弟,三畝田足養著六七口人,好年頭打了糧食也不夠吃,更何況遇到水旱災年,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父母狠狠心,將姐姐送給境況稍好的鄰村陳家作童養媳。
迎春到城裏大戶何家去做工,便是陳家嬸子介紹的,那一年迎春隻十三歲。
何家是南京巨富,生意遍及全國,誰又知道何家先人何九,最初不過是上海南碼頭跑沙船的一名船工而已。
早在洋輪未來之前,海運以沙船為主,江灘上帆牆林立,盡是平底高桅、巨櫓廣艙的大船,一船可載百餘噸貨。那時候海上風險極大,因此船行允許夥友在每船上貨時捎一些私貨,但進貨好壞、暢銷與否就全憑個人眼光了,何九為人聰明,眼光精到,而且往來南北各方,交際也廣,幾年下來,頗有收益。他用自己的積蓄買了第一隻船,慢慢地從一條船發展成十數條,終於成為沙船業數一數二的人物。
何九發財後,回家鄉置產,妻小都留在家裏,有子三人,長子早夭,次子從文,隻有幼子何信十餘歲便隨父親到船上學習,那時何九已開辦兩家錢莊。
何信並沒有什麽經商的天賦,那時節各國的外資已漸漸擁入中華,絲行大盛,而何信卻認為自己經營沙船做的米糖豆麥的買賣,不應該跟人家爭絲行的生意,後來絲業囤積倒閉,先是金素記絲棧虧折銀數十萬兩,牽扯錢莊四十餘家歇業,連阜康銀號的胡雪岩也因囤絲過多陷人絕境,而何信隻為自己的一點固執,竟然逃過大劫,不能不說是僥天之幸。
何昂夫眼光、魄力都勝於乃父,投資錢莊同時,又將重心移向實業,在上海蘇州都開有分廠。事業名望如日中天,似乎隻有南通的張謇張狀元可與其一較長短。
關於何家的發際史,本身便像是一個傳奇,而眾口相傳,又加了一些拾遺不昧,得遇貴人賞識這些因果相襲的玄玄之說,就更成了傳奇中的傳奇了。
當然,這些都是迎春後來陸陸續續聽說的。初進府裏,因為年紀小,隻在廚下做些雜活,白天忙忙碌碌的倒不覺得,晚上睡不著,迎著窗外昏昏黃黃的月暈,眼淚便流下來,身旁的翡翠看見,坐起來問:“怎麽了?想家了?”迎春點點頭,低聲說:“我想我娘。”
另一個婢女珠兒說,“這府裏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包你過幾天就不想了。何況到了年節還可以回去。”轉頭問翡翠,“聽說老爺又要娶新姨太太了,是不是真的?”翡翠點頭,“你消息倒蠻靈通。”見迎春一臉迷茫,便道,“你才來,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的,隻怕要好一陣子才弄得清爽呢。”
何昂夫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姓李,與何昂夫算是門當戶對,結縭近三十年,共生二子二女,長子思澄,次子思涯,長女蘊芝,三女蘊蘅。思澄已經娶妻,現為山東督軍的秘書長,妻子秀貞和兩個雙胞胎女兒卻留在南京父母這邊。次子思涯一直在北京讀書。
二姨太早逝,隻留下一子思源,行三。三姨太太生有兩子一女,思瀾、思澤和蘊萍。聽曉鶯說,三太太的脾氣不大好,喜歡罵人,但隻要你不去惹她便沒事。
何昂夫的幾位太太中,要屬四太太的家世最為清華,書香門第,據說還出過幾位翰林,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樣一位年輕標致的官宦小姐,怎麽會屈身做了商賈人家的側室。她隻生了一位五小姐蘊蓉,今年才三歲。但這位四太太似乎不大理會女兒,隻將孩子丟給奶母,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不是看書,就是撫琴,平時也很少看她到園子裏逛逛。
而二小姐蘊薔卻是何昂夫外室所生,那時候太夫人還在,何昂夫並不能隨意納妾,到他能自己做主了,二小姐的母親卻已等不及,撒手西去。下人們私下議論,都說這女子命薄,隻怕是生得太美的緣故,大抵“紅顏薄命”四字總是有講究的。
待迎春弄清楚這些,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了。轉眼入夏,五姨太進門。那是迎春在何家所經曆的第一場喜事。
鞭袍聲中迎進了新姨太,晚上大排家宴,獨四太太說身子乏沒下來,新姨太略有不安,站起身來,“要不我再去請一請。”何太太伸手按住她肩膀,笑說:“她素來是這樣的,並不是故意淡著你。你就是把她請下來,沒吃兩口,又要走了。”三太太也笑:“今天她肯下來,算是給五妹妹你麵子了,你不知道,我們雖是在一個園子裏住著,平時倒難得見上一麵呢。”何昂夫並不說什麽,隻吩咐廚房,挑幾樣四太太愛吃的菜給她送去。
天色已漸黑,迎春裝好了菜,就隨著珠兒來到四太太住處,珠兒喊了一聲,“臥雪姐姐,我們來給四太太送菜。”一個女孩子走出來,向珠兒道:“就知道是你,大呼小叫的。” 迎春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穿著黑湘雲紗的大腳褲,紅花白底透涼紗的短褂,極是俏麗幹淨。
珠兒吐了吐舌頭,將食盒桌上一放,“我們也要回去了,忙到現在,快餓死了。”
迎春來何家時間不過兩月光景,又一直在廚下幫傭,到上房來的機會極少,這時不免四下觀看,隻見四壁的書架堆得滿滿,壁上懸著幾幅字畫,當時的迎春雖領略不出其中的妙處,卻也覺得書香滿室,讓人自然而然地生出欽羨之意。一彎眉月斜掛樹梢,影子模模糊糊的,窗紙漏縫處,吹進絲絲涼風,雖是盛夏,這屋裏卻幾分清冷秋日的蕭瑟。
卻聽裏麵慵慵懶懶的一個聲音問:“誰呀?”
臥雪忙快步走到裏間,過了片刻,摻著一個年輕女子緩緩走出來,另一個婢女眠雲拿著團扇跟在後麵。上午隻是驚鴻一瞥,此刻迎春才瞧清楚這位四太太的樣貌,雖不是二小姐那樣膚如雪、發似漆的美人兒,但神清骨秀,氣度更勝一籌,隻是眉宇間略帶愁意。她穿著一件秋香色旗袍,水鑽青絲滾邊,更顯得清麗素雅,全無俗韻。
珠兒忙拉著迎春上前見禮,“太太快趁熱吃吧。”上前把食盒打開,將四碟菜端出來,一碗清燉雲腿,一碗福建肉鬆,一碟冷拌鮑魚和龍須菜。還有一碗玉田香米稀飯。
四太太指著龍須菜說,“我隻留這個,其餘的都拿走吧。”臥雪說,“今天太太忌葷。”迎春和珠兒對視一眼,兩人都微覺奇怪,何家的太太們並沒有吃長素的,隻偶爾吃吃花素,但迎春記得今天既非初一十五,也不是什麽觀音素、八日素的日子啊。
正這樣想著,忽然聽得有吟詩的聲音,因為四周太靜,這聲音突如其來,倒把迎春嚇了一跳。順著大家的目光看去,原來是窗外一架鸚鵡,正在曼聲長吟,“話雨巴山舊有家,逢人流淚說天涯。紅顏為伴三更雨,不斷愁腸並落花。”竟然有腔有調的樣子,迎春隻是莞爾,珠兒早撐不出笑了出來,“有趣,它也會吟詩。”
臥雪笑道:“少見多怪,它會念好多首呢,比你可聰明多了。”那鸚鵡似乎得到鼓勵,又繼續吟道:“鄉心不耐雙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雖是鸚鵡學舌,卻也依稀可見其中的淒涼之意,迎春借著北窗的稀微月光,偷覷四太太的神色,隻見一雙眼茫茫然望著窗外,眼瞼水光瑩然,忽然間回過神來,雙手用力一拍,打斷了鸚鵡的長吟。
珠兒訕訕地好沒意思,“四太太,我們走了。”眠雲送她們出來,珠兒和她小聲說些什麽,迎春也不理會。那鸚鵡今晚似乎詩興大發,吟聲在身後遠遠飄送過來,“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迎春以為它還會接著念,誰知反反複複,隻是這一句。迎春默默跟著念,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但覺聲韻無限宛轉,卻不知是究是何意?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為什麽四太太今天吃素?”
眠雲笑說:“瞧我這腦子,早晨剛問過的,這會兒就給忘了,好像是個什麽詞人的生日。”迎春疑惑地問:“什麽詞人?”珠兒不耐煩,“你管呢,說不定是她娘家親戚。”眠雲哈哈大笑,“才不是什麽親戚呢,你不曉我們四太太,正經的齋戒日子她是不理的,反是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麽文人的生辰忌日,卻記得一絲不錯。”
珠兒和迎春麵麵相覷,大感奇怪。眠雲拍了拍珠兒的手臂,“好了,我要回去了。”徑自走了。兩人回到廚房,一聞到飯菜香氣,更覺得饑腸漉漉,珠兒先抓了個雞腿咬了一口,馮媽笑道,“餓死你活該,誰讓你玩到現在才回來。你和眠雲兩個,粘在一起就分不開。”
珠兒口齒不清說,“也不過說了一會兒話。”轉臉問馮媽,“你說,老爺喜歡四太太多一些,還是五太太多一些?”馮媽白了她一眼,“五太太才進門,現在怎麽知道?”珠兒嘁了一聲,“知道誰還問你,就是要你猜一猜,我看是五太太,人又年輕,性情又溫柔。”迎春插口,“四太太也很年輕啊。”珠兒撇嘴,“可是性情也太古怪了,我要是男人,才不會喜歡脾氣這麽怪的女人呢。”
大家都笑起來,“可惜你不是男人。”馮媽歎了口氣,“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給人做小,怎麽能不委屈。她心裏苦,又說不出來。”迎春感到一種莫名的愁惻,眼前晃來晃去是四太太那含顰的雙眉,憂傷的眼神,和空茫茫的表情。
第 2 章
正如翡翠所說,在何家的日子過得極快,過完重陽節,迎春回了一趟家,將用手絹包得整整齊齊的五塊錢交到母親葛二嫂手裏,葛二嫂拉著手女兒的手不住地問,“好像瘦了,累不累?有沒有人欺負你?”祖母則免不了告誡,“出門不比在家,凡事多留點兒心,要懂得看人眼色。”
晚飯桌上有雞蛋,在葛家隻有年節的時候在看得到,素來都是留給祖母和小弟的,沒有迎春的份兒,今天卻一家人都往她碗裏挾,而迎春卻早沒了當初的饞涎欲滴,心有所感,嘴裏更辨不出什麽滋味。好在弟妹七嘴八舌地問,迎春隻略略怔忡了一會兒,回過神,開始給他們講一些在何家聽到的新奇事。
到了晚上,母女同榻,更有說不完的話,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迎春就得回去,母女兩個都哭,葛老太不耐煩地道:“有什麽好哭的,要是想家,就常回來看看,要不,就叫你娘去看你。”
迎春回到何家不到十點,離開中飯的時間還早,馮媽便說她,“你不用那麽著急地往回趕,看看弄得滿身的土,一臉的汗,這是何苦來。”迎春道:“原是請一天假,再耽誤就不好了。”馮媽笑道:“你這人心也忒實,你看看哪個回家不是呆個兩三天,就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迎春笑道:“那你還不誇誇我這個好孩子。 ”
馮媽正待說話,卻見珠兒進來四處翻動,便問:“你找什麽?”珠兒道:“那套吃蟹的家什,銀的,上次還用來著。”她指的是一套吃蟹的銀具。馮媽道:“你忘了,上次三太太拿走就沒還,年紀輕輕的,怎麽記性還不如我。”珠兒這才想起,哼道:“借完了也不想著拿回來,人家要用的時候怎麽辦。”馮媽道:“是四太太要用麽?”
重陽前後,正是蟹肥時節,早有人送了十幾簍大閘蟹到何府來,母蟹肉肥膏滿,公蟹肉厚殼硬,煮熟分外鮮美,一場蟹宴過後,還餘下幾簍就給各房分了,四太太素來不喜海味,卻獨愛吃蟹殼裏的紫膏。珠兒道:“是啊,眠雲來借,我叫她自個兒管三太太要去。”說著就扭身出去。馮媽對著迎春笑道:“眠雲哪裏肯張這個嘴,就是四太太也不肯的。”
沒隔多久,一天傍晚,三太太房裏的曉鶯來說,“上次的蟹挺肥的,三太太叫我再拿一簍回去,你們再給做個蟹粉菜。”她穿了一件銀杏色閃光印花緞的短襖,豆綠春綢的散腳褲,風姿楚楚地靠在門邊,倒不像隻有十五歲的樣子。抬手揮了揮粉紅綢手絹,小聲嘟囔,“這煙真嗆人。”
這幾日何家來了親戚,是三太太的堂兄一家,而五太太又有了身孕,飲食都要特別準備,廚房裏忙得頭昏腦脹,珠兒早來就氣不順,哪經得曉鶯再來聒噪,當下斜了她一眼,冷冷道,“說好一家一簍,早就分完了,怎麽這會子還來要。”
曉鶯被她堵了一句,無話可話,又問:“那新鮮的嫩筍總有吧,就做個蝦子炒筍片吧,那邊客人還等著呢。”珠兒頭也不抬,“五太太要吃魚麵,你沒看到我正忙著呢。你等我做好了再說吧。”這魚麵要拿活青魚燙熟,拆骨留肉,和在麵粉裏揉透了,切成麵條,再下在好湯裏混煮,極費事的一道菜,曉鶯哪裏等得了,不由得有氣,“你別拿五太太壓我。”
珠兒笑道:“誰拿五太太壓你,你配麽?”曉鶯臉脹得通紅,“算我說錯話,你是拿五太太壓三太太。”珠兒笑道:“那又怎麽樣?五太太有身孕,當然她的事最大,你便是學給三太太聽我也不怕。”曉鶯氣得手足發抖,戟指著道:“好好,珠兒,你好本事。”
本來廚房裏各人手裏都忙,也沒留心她們說什麽,但兩人越吵聲越大,馮媽忙奔過來迭聲問:“怎麽了,怎麽了,又出了什麽事?”曉鶯哭道:“也不知哪得罪這位姑奶奶了,我隻說三太太要吃嫩筍,就招出她這麽多有的沒的。”馮媽道:“嫩筍啊,才用完了,這有一罐新醃的筍脯,挺不錯的。”
曉鶯一把接過罐子,蹬蹬幾步跑了,珠兒追在她身後大聲喊,“喂,那套吃蟹的家什放著也沒用,早點兒給送回來。”馮媽扯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好端端地得罪她做什麽?”曉鶯呸一口,“我就討厭她那副狗仗人勢的樣子。”馮媽笑道:“我看你是討厭她打扮得比你花哨。”珠兒也笑,“像個妖精似的,四少爺還小著呢,難不成是想勾引老爺。”馮媽嚇了一跳,“這話你可別胡說,對了,你真不怕她告訴三太太?”
珠兒逞一時口舌之利,心裏這時倒有點後怕,嘴上卻說,“路歸路,橋歸橋,她管不著我,要是她不顧身份跑到這兒找我晦氣,我也認了,大不了――”馮媽接口笑道:“大不了攆出去,配個小子。”珠兒啐道:“你個老沒正經的。”馮媽道:“我這難道不是正經的好話麽,你看看我,跟了個死酒鬼,到現在還得給人當老媽子。”接著馮媽就開始埋怨著她的死鬼丈夫,珠兒也不知聽了多少遍了,到現在早練出充耳不聞的功夫。
第 3 章
不久,迎春被挑去服侍大小姐蘊芝。蘊芝房裏原有翡翠琉璃兩個丫環,琉璃新嫁,翡翠便薦了迎春,珠兒頗不高興,對人說,姐妹一起多年,情份反不如一個新來的,話傳到翡翠耳中,也不禁動氣,辯解道:“上房的月錢原是多些,我心想迎春家境不好,多少可以貼補點兒,再說大小姐好靜,珠兒卻是個爆炭脾氣,這是任誰都知道的,難道我有什麽私心不成?”
可背地裏卻有人議論,翡翠的話雖在理,但若說私心,隻怕也是有的,迎春年幼柔懦,行動聽從,凡事自然翡翠一手把持,而珠兒卻是伶俐好勝的性情,翡翠哪裏壓得住她。
而這一切,迎春卻在懵懂中,連著幾天都見珠兒冷著一張臉,暗裏問馮媽,“我什麽時候得罪珠兒姐姐了?”馮媽笑罵:“真是個傻丫頭。”於是將前因後果說與她聽,迎春惶急道:“這樣,讓珠兒去就是了,我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馮媽道:“你如果真的這樣說,珠兒未必領你的情,卻一定得罪翡翠。”迎春皺眉道:“那我該怎麽辦啊。”馮媽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唄,在這府裏,原是做人比做事難,我看你心誠,不妨提點你幾句,大小姐倒沒什麽,太太卻是有章法要規矩的人,你要凡事小心,多看少說,等你見得多了,心裏也就慢慢亮了。若能討得太太歡喜,到時候給你挑個好婆家,就算熬出頭了。”說著哈哈大笑。
迎春開始還不住點頭稱是,待聽得最後一句,不由得騰地紅了臉,她可不能像珠兒一樣直接罵她老正經,隻能轉身跑了出去。
次日一早,迎春換了件幹淨衣服,由管事沈媽領著來到大小姐房裏。前麵的幾個院子分住著是何氏夫妻和姨太太們,後麵兩個院子,是大爺夫妻所住。現在思澄不在,隻有太太秀貞在,中間一個過廳,過廳後進,才是小姐少爺的住處。
大小姐的房間第二間,走廊裏細雕花木格扇,中露著梅花、海棠、芙蓉各式玻璃窗。一進屋,腳下的地毯,其軟如綿。也不容細看,已隨著走到右手一間屋。四壁書畫,靠牆立著一架仿古的紫檀細花的架格,隨格放著花瓶、香爐之類。紫檀書案要放著著筆硯書卷,旁邊是幾把花梨木椅,兩個女孩子正在談笑,聽見腳步聲,都轉過頭來。
年紀略長的大約十六七歲,穿了件藕色的衫子,蔥白線香滾,年幼的與迎春相仿,一件玫瑰紫緞子水紅棉襖,係一條玄色湖縐百褶裙,頸上掛了一條亮晶晶的珠鏈,陽光下寶光流動。沈媽笑道:“三小姐也在啊,大小姐,我把丫頭領來了,您瞧瞧。”
蘊芝放下書,微笑著問:“你叫迎春是吧。”迎春剛想回答,卻聽三小姐蘊蘅笑道:“迎春?那不是不及問累絲金鳳的那位懦小姐麽?”迎春聽不明白她說什麽,一時有些發怔。沈媽扯了一把迎春,“快回小姐話,怎麽呆了快一年了,還這麽木。”
蘊芝笑道,“你別怪她,咱們府裏靈俐也不少,我倒是喜歡她這樣的。”伸手拉迎春過來,“還是個孩子呢,手怎麽都凍了,快過來暖暖。”蘊蘅笑道,“你也不過就比咱們大幾歲,就這麽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真真的,嫁妝還沒備好呢,倒是一副祖母的口氣。”
蘊蘅的取笑,要是換了旁人,必定反唇相譏,蘊芝卻隻是淡淡一笑,又拉著手問迎春父母生計,兄弟幾人,多少年歲,娓娓然煦煦然就像是鄰家的一位大姐姐,迎春素來膽怯,不要說是管事沈媽,就連珠兒發起脾氣來,她都是害怕的,但今天見了這位大小姐,卻猶然生出一種親近之意。
何家的女孩子也是讀書的,迎春常常站在廊下聽裏麵念:“蓋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雖然意思不大明白,但覺聲韻琅琅上口,不自覺地跟著一句句念下來,蘊芝見她這樣有心,左右無事,便教她認識一些簡單字。
也教她下棋、沏茶,蘊蘅來這裏是不喝翡翠泡的茶的,每每是蘊芝親自動手。翡翠笑說:“三小姐隻嫌我笨,學得不精,以後讓迎春泡給你喝就是。”
蘊芝拿著一把成化窯的青花小瓷壺,緩緩講道:“十分茶隻用七分水,泡出的茶亦隻有七分,七分茶用十分水,泡出的茶則有十分。最佳為山間泉水,山溪流水次之,潭水又次之,古井水再次之,江河湖水則不得已而用之。妙玉泡茶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這樣的茶不要說喝,想想便讓人神馳。”
“龍井茶分四春茶,初春茶於清明前采摘,這時的茶芽嫩,茶水晶瑩碧綠、香鬱甘醇,二春茶在穀雨前采摘,而三春、四春茶就差多了。”說著拿出一個錫罐,裏麵一個一個小包,“這裏都是明前龍井――”正說著腳步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一件寶藍色團花夾袍,套青色團花馬褂,進門便衝蘊蘅道:“猜你就在大姐這裏。”蘊蘅取一個茶包遞給他,“三哥,你聞聞怎麽樣?”思源聞了一下,笑道:“我知道是你們加了工的。可惜我什麽都聞不出來。”蘊蘅又拿給迎春,“你來聞聞。”迎春聞了聞,說:“好像有荷花的清香。”
這茶包出於特製,蘊蘅從書上學來的,拿明前龍井包成小包,夏天的後半夜,放在荷花的花苞裏,待第二天太陽升起,荷花開了,取出來放進錫罐密封,等到了取用時,茶葉就熏染上荷花的清香。
蘊蘅笑道:“可見人之雅俗,原不在什麽身份地位。三哥,你承不承認,你身上就是少了根雅骨。”思源笑道:“既是俗人,這方硯我拿回去了。”蘊蘅跳起來扯住他,“三哥三哥,你怎麽那麽小氣。”思源道:“俗人當然小氣。”蘊芝笑道:“這倒不分什麽雅人俗人,他心裏先存了荷花香的念頭,自然就聞不出來了,無他,心有所蔽耳。”
這時思源已把要拿給蘊蘅的硯台掏了出來,“上次你不是說要尋一塊好硯麽?你看看這塊怎麽樣?”蘊蘅接過來仔細摩看,見盒蓋內刻細暗花紋美人像,憑欄立帷前,右上篆“紅顏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內史”小方印,微有胭脂暈,背刻行草五絕:“調研浮清影,咀亳玉露滋。芳心在一點,餘潤拂蘭芝。”
蘊蘅愛不釋手,笑道:“這麽好的東西,你怎麽舍得給我?”思源道:“這是女人用的東西,我留著作什麽?況且你剛好有用。大姐,你懂得多,看看可有什麽來曆?要真是古董,我就不給了。”蘊芝正在一旁手把手地教迎春泡茶,聽得這話,回身接過硯台,細細端詳,笑道:“我對這些東西可是外行,看樣子像是明清時候的東西。”
一時迎春泡好了茶,翡翠端了幾樣果點上來,姐弟兄妹飲茶閑話。
思源道:“二哥有些日子沒來信了,母親問過幾次了。可不知京裏現在怎麽樣,又是‘籌安會’,又是‘全國請願聯合會’,連--”他想說連妓女請願團都上來了,話到嘴邊改口:“連乞丐請願團都上來了。你們說,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功?”
蘊芝笑道:“我給你們念一段好文章。”說著拉了抽屜,取出一張剪報,徐徐念道:“信立於上,民自孚之,一度背信,而他日更欲有以自結於民,其難猶登天也。明誓數四,口血未幹,一旦而所行盡反於其所言,後此將何以號今天下? ”
蘊蘅探身一看,笑道:“二哥寄給你的是不是?”蘊芝點頭,“你猜是誰的手筆?”蘊蘅道:“就這麽幾句怎麽猜得著,你接著念。”蘊芝續道:“今也水旱頻仍,殃災洊至,天心示警,亦已昭然;重以吏治未澄,盜賊未息,刑罰失中,稅斂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騰。內則敵黨蓄力待時,外則強鄰狡焉思啟。我大總統何苦以千金之軀,為眾矢之鵠,舍磬石之安,就虎尾之危,灰葵藿之心,長萑苻之誌?”
蘊蘅拍手道:“真是好文章,一定是梁卓如的大筆。”走過去朗聲念道:“啟超誠願我大總統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願我大總統以一身作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願我大總統之榮譽與中國以俱長,不願中國之曆數隨我大總統而斬。”將報紙拿過來,又仔細看了一遍,方抬頭道:“依我看這奸雄之結局,就算不及身而敗,也定然遺臭萬年。”
蘊芝輕輕歎了一口氣:“絕嶺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父親一副勢腸,兒子偏有一雙冷眼。”思源笑道:“如果說袁項城可比曹操,這位寒雲公子倒可比曹子建了。”蘊蘅搖頭道:“未必未必,依我看,袁項城可比曹操要蠢得多。”思源問道:“蠢在哪裏?”
蘊蘅道:“其實解散國會和廢止《臨時約法》,便已在實際上複辟了帝製,然後他又修改《總統選舉法》,一是總統任期為十年,得連選連任,這便終身化了,二是規定繼任總統人選,應由現任總統推薦三人,預書於嘉禾金簡,藏之金匠石室,這便等於秘定儲位,他再把袁克定、袁克權,還有那位風流倜儻的寒雲公子都寫進去,也沒有人管他。又何必非要穿那一身龍袍不可呢?當一個西服革履的皇帝豈不美哉?”思源跌足笑道:“這世道真是不一樣了,女孩子對政事都這麽感興趣,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倒比我們這些在外麵念書的還強。”
蘊蘅冷笑道:“從呂碧城興女學到現在,都十年多了,咱們還在整日關在家塾裏。”今年九月間,由英美教會創辦的金陵女子大學在繡花巷開學,這是國內第三所女子大學,蘊蘅打算再過幾年,便去報考,但是這幾年家塾裏所學有限,不會英文,想來總是渺茫。不由憤憤道:“若先生是個通人也就罷了,舊學根基打得紮實些也不是什麽壞事,可是他卻是不懂裝懂,比如‘瀚海闌幹百丈冰’,‘玉容寂寞淚闌幹’,‘闌幹’二字本作縱橫解,他卻講成欄杆,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問了二哥才明白。再問他,他倒先惱了,跑去跟父親告狀。”
思源笑道:“我想起這回事了,可把那位三叔祖氣得夠嗆,直嚷嚷她二哥學問好,讓她二哥教就是了,何必請我教?我不配教你們何家的千金小姐。”蘊芝笑著埋怨:“你也是,有道是師不可侵,知道正確的講法也就是了,何必當麵質問,讓人家下不來台。”蘊蘅笑道:“我是好心,難道讓他一輩子照錯的講?”
蘊芝道:“再通達博學的人,也有不到的地方,你若在外麵讀書,也這麽當堂把先生問個麵紅耳赤不成?”蘊蘅立時沒精打采,“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不過是白日做夢罷了。”思源道:“我看父親對這件事倒沒什麽成見,你把母親那一關說通了就行。”蘊蘅皺眉道:“談何容易,她總說女孩子讀書沒用。”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做針線的迎春,續道:“巴不得我整天關在屋子裏繡花。”
蘊芝道:“你也別太灰心,等大哥和思涯回來,我們一起去勸,他們的話,母親總是肯聽的。”心中卻暗暗感慨,蘊蘅對家塾不屑,而迎春卻不得其門而入。迎春抬頭,對蘊蘅笑笑,“讀書本來是比繡花有趣些。”蘊蘅笑道:“你也說讀書有趣,等明天說通了母親,我帶你一起上洋堂好不好。”
思源笑道:“上學還要帶著丫頭侍候,誰也沒有咱們三小姐氣派大。”蘊蘅哼道:“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為什麽非得是丫頭,難道就不能是同學?”迎春擺手道:“三小姐你別開玩笑了,我可沒這樣的福氣。”思源笑道:“原來這世上最講自由講平等的人在咱們家裏,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說笑一陣,看看時候不早,站起身來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蘊蘅道:“不送。”迎春忙放下手中活計,送思源出去,迎麵正碰上曉鶯,曉鶯喚了一聲三少爺,思源點點頭,“來了。”曉鶯來請蘊芝過去打牌。蘊芝還沒說話,蘊蘅便道:“三娘的牌搭子多得很,怎麽最近老來找大姐,昨兒陪她們打了一整天,現在膀子還酸呢。”蘊芝怕曉鶯下不來台,便道:“明天吧,明天我一早就去。”
曉鶯轉過月洞門,卻見思源走在前麵,思源見了曉鶯,停下腳步。曉鶯笑道:“三少爺你怎麽走的這麽慢。”思源笑道:“邊走邊看就慢了。”曉鶯順著他的眼光向四周一張,草木凋敝,風卷著落葉在地上打著轉,笑道:“這時候有什麽好看的。”
思源笑笑不答,又問:“思瀾在學堂跟人打架的事,三娘有些怪我是不是?”曉鶯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我說三少爺最近怎麽不來了,原來是為這個。我跟太太說,三少爺雖和四少爺在一間學校,但年級不同,平時並不總在一處,一聽說四少爺跟人家打架,書包也沒拿就飛奔過來,拉架的時候,還挨了好幾拳呢,皮袍都劃破了。我們太太也不是不明理的人,難道還會怪你嗎?”
思源笑道:“多謝你替我分解,這些話我自己不好說,又怕三娘誤會我。真是多謝你了。”曉鶯低聲道,“這有什麽?”頓了頓問道:“你那件皮袍補了麽?”思源搔搔頭,“那些人粗手笨腳的,我不放心讓他們弄。”他的那件藏青湖縐麵子皮袍,毛長色純,料子頗為名貴。
曉鶯道:“我認識一個師傅,手工很好,你拿過來罷,反正四少爺那件也要一起補。”思源笑道:“那麻煩你。”青石板走到頭,兩人分手,思源走了幾步,不自禁地回頭望,正巧曉鶯也回頭,四目相投,曉鶯急忙轉身,長辮高高甩起,甩得思源的心也跟著一跳一跳的。
第 4 章
次日蘊芝到三太太那裏打牌,迎春也隨了去。屋裏茶水有人侍候,迎春沒什麽事,就坐在門口,看曉鶯、彩屏她們踢毽子。彩屏是大少奶奶秀貞的丫頭,跟著秀貞來的,還有一位舅太太是何昂夫的表嫂,也常來這裏打牌。最近因為五太太有孕,三缺一,蘊芝便被拉來充數。
曉鶯踢得最好,不論雞毛毽子轉到哪個方向,她都能夠到。兩腳倒換著踢,毽子跳到後麵,身子靈活地跟著轉子一圈,又穩穩當當地踢起來,彩屏在一旁幹著急,忽聽早燕喊道:“四少爺回來了。”
迎春隨聲望去,見一個少年跑跳著過來,大約十三四歲,穿著日式的學生裝,一條窄而低的狹領,扣子很多,帽子是軟簷的,垂下來遮住眉毛。他一跑到近前,就把書包甩到早燕懷裏。嚷道:“快給我一杯水,渴死人了。”走到迎春跟前,覺得麵生,立住腳步,側頭問:“你叫什麽?”
迎春低聲說了名字。思瀾嘴一撇,“真老土!”蹬蹬蹬跑到屋裏,喝了半壺茶,又要出去。三太太喊道:“別一跑就沒影,今天早點回來,等會兒你老子還要查你的功課呢。”
思瀾隨口應道:“知道了。”甩下書包,又跑了出來。曉鶯彩屏她們一見他過來,就先把辮梢抄在手裏,迎春反應不及,隻覺得頭發一疼,辮子已被思瀾扯了一把。迎春一聲驚叫,曉鶯彩屏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提醒也罷了,還看笑話,迎春又生氣又委屈,眼淚汪汪地在眼眶裏晃了兩晃,險些掉下來。曉鶯含笑道:“都怪我,忘了告訴你,四少爺最愛扯女孩的辮子。 ”轉頭向思瀾,“你看你,都把人家欺負哭了。”思瀾看了看迎春,搔搔頭,上前一把拉住她手,笑道:“走,我帶你聽老秦說書去。”
迎春被他拉到後麵的菜園子,那裏早圍了四五個人,有廚房裏打雜的小王,門房大李,趕車的老胡,還有管家的小兒子何三貴,都聚精會神地在聽老秦講些什麽。幾人看見思瀾,笑著招呼,閃開地方,讓他們兩個小孩子站在前麵。
老秦正講《說唐》,“話說唐公李淵,得旨限三個月,要造一所晉陽宮,如何來得及?心中無計,便和四個兒子相商。這李淵有四子,四子李元霸年方十二,生得骨瘦如柴,麵如病鬼。卻偏偏力大無窮,使一對八百斤重的銅錘,坐一騎萬裏雲,天下無敵,在大隋稱第一條好漢。”
思瀾插口道:“你說,李元霸和關公哪一個更厲害?”老秦愣一下,笑道:“他們又沒比過,我哪知道啊。”旁邊眾人都哄笑起,“四少爺想讓關公和李元霸打一場不成?”思瀾笑道:“我知道,是李元霸厲害。他那一對銅錘有八百斤重,關羽的青龍偃月刀隻有八十斤,自然打不過李元霸。”老秦笑著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眾人笑了一陣,老秦續道:“當下唐公說道:這旨意,一定是宇文化及的奸計。造不成隻說違旨要殺,造成又說私造皇宮,也要殺。左右總是一個死,唉!李元霸道:‘爹爹不要心焦,那個狗皇帝若來,待我一錘打死他,爹爹你做了皇帝就是了!”
迎春開始見滿眼陌生人,還有些害怕,但慢慢就被故事吸引住了。老秦講到李元霸和宇文成都大戰,手舞足蹈,口沫飛濺,正到精彩處,忽聽有人喊道:“四少爺,太太喊你回去呢,老爺要回來了。”回頭一看,正是曉鶯。
思瀾皺眉,摸出懷表看了看道,“老爺六點才回來,現在才幾點?”曉鶯道:“總要準備一下功課吧,否則又要糟糕了。”思瀾道:“再等一會兒,我聽完這段,還不知道李元霸和宇文成都誰輸誰贏呢?”老秦不敢羅嗦,“我的好少爺,當然是李元霸贏了。先回去,咱等明兒好不好?明天他們怎麽磨我都不講,就等你一個。”思瀾這才滿意了,回來後不情不願地進了書屋,三太太喊道:“上回你爹不是讓你臨什麽貼嗎?你臨好了沒有?”
迎春鋪紙,曉鶯磨墨,思瀾把一本字貼攤開,臨了幾行便停手,向二人笑道:“紙牌放哪了,咱們玩兩把,把門關緊了,別讓她們聽見。”曉鶯瞪眼道:“誰陪你玩,你又不寫,我告訴太太去。”思瀾把筆一摔,“你看看你磨的什麽墨,澀死了。”曉鶯冷笑道:“你自己不用功,還怨別人。不用拉倒,我手還累得怪酸呢。迎春,你會不會磨墨?你來吧。”說著甩手就走。
思瀾氣得直發怔,有心出去告她一狀,實在自己又沒什麽理。迎春倒沒過見有丫頭敢這麽跟少爺說話的,不由得暗暗稱奇。思瀾惡狠狠地說:“叫你磨墨,沒聽見啊!”迎春連忙動手,思瀾不得不承認,迎春墨磨得比曉鶯好多了,字寫出來不漫不滯,凝住心神,不到一個小時也就寫完了。抬頭見迎春正專注地瞧著壁上掛的一幅畫。
畫上數竿勁竹,直指雲霄,枝幹墨淡而有力,竹葉依風傾斜,竹旁頑石闊筆塗寫,與竹一體渾然,是李方膺的《瀟湘風竹圖》。何昂夫頗好收藏,以明清兩代字畫居多,這幅算是佳作。在思瀾看來,也不過幾筆破竹,不曉得有什麽好看,因見迎春嘴裏念念有詞。不由好奇地問:“你在念什麽?”
迎春是在念左下側的題詩,但有的字認不出,“畫史什麽來不畫風,我於什麽什麽奪天工;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什麽玉空。”迎春在蘊芝那裏養成有問題就問的習慣,便問:“四少爺,你認識麽?”思瀾臨的都是正楷,像這種龍飛鳳舞的字認來也困難,可他嘴上哪肯承認,隻道:“容易得很,讓我看看。” 來回看了兩遍,笑道:“笨蛋,是畫史從來不畫風,我於難處奪天工。”
迎春道:“那還有一個字呢?”思瀾看了半晌也不認出來,心裏不服氣,搬過一把椅子,踏上去,想把畫軸拿下來細看,迎春上前攔他,“算了,不用拿。”思瀾想躲迎春,腳下一偏,便跌了下來,手往墻上一撐,人站穩了,畫軸卻扯壞了摔在地上。
思瀾頓足道:“都怪你,拉我幹麽?”迎春低聲道:“我就是怕你扯壞,才拉你的。”兩人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思瀾想了想,跑到書櫃下麵東翻西找,從十幾軸畫裏挑出一幅鄭板橋的蘭竹,長短寬窄和這幅相近,踏上椅子,把這幅掛了上去,“歪沒歪?”迎春道:“往左,再右一點,好,這樣就行了。”
思瀾跳下來,舉頭端詳,心想這樣魚目混珠,也不知混不混得過去。父親倒未必注意,隻怕旁人多嘴。蘊蘅第一個就是危險人物。迎春一指爛畫,“這個怎麽辦?是丟掉還是重裱?”思瀾把畫軸卷好,笑道,“這時拿出去丟掉,還不被人發現。等晚上沒人了,我再拿出去找人試一試,看能不能補好。”眼睛四下睃巡,想找個既方便拿又不易發現的地方暫時藏起來。
迎春也到處搜尋,忽然眼睛一亮:“這裏。”思瀾走過去,看八寶格離牆壁有一段空隙,把畫軸放進去,旁邊深紫色窗幔垂下,剛好可以遮擋住。把一切收拾整齊後,兩人對視一笑。
又過片刻,外麵麻將桌也散了,秀貞和另一位舅太太先走。三太太和蘊芝推門進來,思瀾笑問:“今天輸多少?”三太太啐道:“呸呸,臭嘴,你娘什麽時候輸過?”思瀾笑道:“今天不輸,準是因為有大姐墊底。”三太太笑道:“瞧這孩子說話,好像我找你大姐打牌,是專為贏她錢似的。”蘊芝笑道:“打牌主要是看手氣,我雖然打得不好,卻不見得一定是輸家。”
自鳴鍾打了六下,這邊飯菜擺好,何昂夫也回來了,三太太讓人預備的幾樣菜都是何昂夫愛吃的,蘊芝也留下一起吃飯。迎春則是跟曉鶯早燕她們一桌。
飯後,三太太和蘊芝飲茶聊天,何昂夫在書房檢查思瀾臨的帖,思瀾今天的字寫得光大圓亮,幹淨整齊,何昂夫頗為滿意,“學書法還是專攻一家的好,別像你二哥似的,先是柳成懸,後是黃山穀,現在又開始學李北海了。哪一種也沒見他寫好。任性浮躁,成不了大事。”思瀾心裏不以為然,嘴中卻唯唯稱是。
何昂夫拿著本唐宋八大家的古文,挑出兩篇讓思瀾默寫。自己坐在書房門口,一邊抽水煙,一邊跟三太太說話。三太太講起家長裏短,絮絮不絕。
這兩篇古文,思瀾剛背過不久,不過最近沒看,有的段落便忘記了,咬著筆頭冥思苦想,不得要領。記得從前二哥分別諸體,抄過好些文章,蘊蘅愛他字漂亮,收了起來就放在這個書架中間那格。雖說父親背坐著,但他自己起身找,未免太過惹眼,正巧迎春送茶過來,壓低聲音道:“第二格左數,靠著第四本書那疊紙,你把《師說》和《六國論》給我抽出來。”
何昂夫回頭,“快點寫,說什麽呢?”思瀾笑道:“茶太燙了,我讓她幫我吹吹。”當著何昂夫在場,迎春哪裏敢幫思瀾作弊,漲紅臉,不停地搖頭。把茶放下,飛快地跑出去,也不跟思瀾的眼神相對,小聲跟蘊芝說:“天不早了,咱們也回去吧。”思瀾又氣又急,心裏大罵迎春沒義氣。
兩篇文章默得支離破碎,一場訓斥在所難免。更不妙的是,何昂夫一大早起來就發現那幅李方膺的《瀟湘風竹圖》被人換了,兩罪並發,狠狠罵了思瀾一頓,若不是三太太拚命攔著,隻怕就要挨打。何昂夫怒不可遏:“犯了錯,從來不會大大方方的承認,隻知道投機取巧,千方百計的遮瞞掩蓋,一個男孩子這麽沒擔當,長大了可怎麽得了。何家沒有你這麽沒出息的子弟。”
思瀾被罵得狗血噴頭,連續幾天心情鬱鬱,而跟蘊芝來打牌的人也換了翡翠,思瀾想找迎春的麻煩,一時間竟沒有機會。
這天放學早,園子裏梅花新綻,遠遠瞧見一個小小的人正踩在石頭上,踮著腳折梅花。不是迎春是誰。思瀾一見,惡意陡生,躡手躡腳走過去,猛地一拉迎春的辮子。迎春啊地一聲,人就摔倒了。
思瀾拍手大笑,“這回知道厲害了。”笑容慢慢凝住,隻見迎春跌倒處,額角正磕到一塊石頭,鮮血不停地往外冒。思瀾整個人都嚇傻了。扶起迎春,掏出手絹想按住她額上的傷口,一顆心怦怦亂跳,一隻手抖啊抖個不停,手絹按偏了,一隻手攤開,滿是鮮血。
迎春見思瀾臉色慘白,恐怕自己沒暈,他先要暈倒了。虛弱地安慰:“別害怕,我別事。喊人,喊人來。”思瀾如夢初醒,嘶聲喊道:“來人,來人啊。”第一個聞聲趕來的是老胡,接著管事沈媽和何大貴也來了。老胡把迎春抱起來,看了看,“隻怕要縫針,我帶她去醫院。”
思瀾忙道:“我也去。”沈媽一把拉住他“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別跟著添亂了。”迎春隻覺頭昏昏的,眼皮發沉,意識仿佛有些渾沌,弄不清楚他們都在說什麽。思瀾不能跟著去,心裏十分焦燥。耳邊聽見曉鶯早燕她們議論紛紛。
曉鶯道:“流了那麽多的血,隻怕會留疤。”早燕道:“頭發能擋住,看不出來的。”曉鶯駁道“你知道什麽?有時鬢角摔禿了,就長不出頭發了。”彩屏哎呀一聲:“女孩子額頭上禿一塊,多難看啊。要是嫁不出去怎麽辦?”眾人都撲哧一樂,隻有思瀾鐵青了一張臉,喝道:“你們少胡說八道。”
迎春到醫院縫好了傷口,就被送回蘊芝那裏,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醒來時見蘊芝和翡翠都在。蘊芝柔聲問道:“怎麽樣,還疼麽?”迎春道:“也不怎麽疼。” 蘊芝道:“思瀾也太不像話,我已經狠狠說他了。一會兒把他叫過來,給你罵兩句。”迎春漲紅臉,腆然道:“大小姐,我真的沒事,我也沒怪四少爺。”不是不想怪,隻是見他嚇成那樣,大小姐又這麽說,叫她怎麽怪得起來。
蘊芝笑道:“你出來聽聽,人家女孩子多寬宏大量。”隻見門後邊露出一張忸怩的臉孔來,正是思瀾。他慢慢走到迎春床邊,垂著頭啜嚅道:“對不起!”迎春怔了怔道:“沒……,沒關係。”翡翠端了兩碗蝦仁麵過來,“都餓了吧。四少爺,你也在這兒吃吧。”思瀾點點頭,自己接過一碗,另一碗放在迎春床頭桌前,將筷子遞給她。
蘊芝今天去上屋母親那裏吃飯,叮囑幾句,帶著翡翠走了。思瀾低頭吃麵,吃了兩口,又不放心地問:“你真的不疼了嗎?”迎春想想道:“其實有點疼。”思瀾嚇一跳,“啊?”迎春笑道,“已經好多了。”思瀾咬著嘴唇,不自在地說:“我剛才聽她們說,可能,可能……”迎春見他吞吞吐吐,奇道:“可能什麽?”思瀾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沒,沒什麽。你快吃吧,一會兒要涼了。”
第 5 章
雲南護國軍起義,是十二月份間事,轉過年來,不到幾個月,各省紛紛宣布獨立,馮國璋聯絡張勳、倪嗣衝召集南京會議,就在各地要員紛紛趕赴南京時,何家五太太生下一子,取名思沛。何昂夫晚年得子,歡喜得什麽似的,卻不見五太太恃寵而驕,仍是剛入門時那副溫柔婉順的樣子。
那陣子,府裏人有事沒事都要去瞧瞧這位小少爺,而迎春卻手中針線不停,一心心在為大小姐準備嫁妝。蘊芝的婚期原是定在明天初,隻是八月間黎元洪就任總統,重整各部院,親家張老爺要入京就職,想早點完了親事,好讓兒子帶上新媳婦一道移家入京。
思瀾進門時,迎春還在繡那套鴛鴦戲水的枕套,翡翠陪蘊芝看手飾去了,屋裏很靜,隻聽見繡花針一上一下穿緞子的噗噗聲,思瀾喂了一聲,“你這麽白天晚上的繡,眼睛要累壞的,來,出去玩一會兒,外麵的荷花開得可好了。”
迎春頭也不抬,“這個已經繡了好幾天了,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完的。”思瀾皺眉道:“這些東西外麵的綢緞莊子裏有的是,你又何苦這麽費事。”迎春道:“外麵的那種不講究倒還罷了,用著也不舒服。”
思瀾拿起桌上的琺琅瓷壺,起身到自來水管接了一壺水,點了火爐子燒開水,沏了一壺香片,捧著茶坐在一旁看迎春一針針的繡。黑絲線的鴛鴦眼睛黑的發亮,真有一種活了的感覺,紅嘴綠翅,鮮亮欲滴,視線旁移,那一雙小小的纖細的手,熟練地引線抽針,思瀾一時有些疑惑,一個人的手真的可以巧成這樣。
迎春自語道:“荷葉太多,用一樣的綠色好像太呆板了。”思瀾接口,“嫌呆板,那就多配幾種。”迎春點頭,翻開針線包,檢了幾色線,重新配起來。思瀾放下茶杯,拿過一把扇子,“這麽熱的天,我給你扇扇吧。”說著就扇起來。
迎春忙攔住,“四少爺,不用。”思瀾放下扇子笑笑,坐了一會兒,掏出懷表來看時間,將打簧金表在她麵前晃了晃,“迎春,你看這隻表怎麽樣。”迎春瞥一眼,“沒什麽特別。”
思瀾解下來,撳機括打開蓋子遞過去,“你再仔細瞅瞅。”迎春接過來,見景泰藍的底麵,周圍鑲珠,二十四格刻著羅馬字,外圈每兩格刻著地支,款式也不怎樣新奇,翻過來見背麵用小篆刻著:一日思君十二時。所謂希罕之處,想是在此了。思瀾笑問:“這行字你認不認識?”迎春知道思瀾素來是願意在口頭上討些便宜的,當然不肯說認識,隻道:“寫成這樣,我哪認得?”
思瀾也不窮究,隻問:“怎麽樣,你要喜歡就送你了。你別小看這隻表,這可是大有來曆的一件古董,原是江南織造曹家的,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家被抄以後,藉沒入宮,到了道光年間,孝和太後用來賞人,到了貝子奕繪的手裏,奕繪又送給她的側福晉西林太清春,西林太清春你總聽大姐講過吧,清朝有名的才女,你說這塊表珍貴不珍貴。”
迎春聽他講得天花亂墜,也不知是真是假,隻笑著搖頭,“這麽貴重,四少爺你還是自己用吧。”思瀾還要再說,卻聽迎春驚呼一聲,“壞了壞了,都是你鬧我,配錯線了。”思瀾仔細看了看,“哪裏錯了,我怎麽看不出來。”迎春急道:“你還說,這個地方應該是石綠的,我認錯色,配成翠綠的了。”思瀾憊賴地笑笑:“都差不多。”迎春皺眉道:“你知道什麽,差多了,真是,還得拆了重來。”
思瀾笑吟吟地望著她,“看看你急成這副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要出閣的是你呢?”迎春瞪了他一眼,轉過身低頭重新配線,不再理他。思瀾站起來繞到她對麵,俯身道:“喂,真生氣了。跟你說句正經的。迎春聽他語調不像玩笑,抬頭看他一眼,笑道:“你也有正經的嗎?”思瀾緩緩問道:“迎春,大姐嫁人,你也會跟著一起過去嗎?”
這些日子裏,迎春心無旁騖,替蘊芝方方麵麵地想,生怕有什麽準備不到,卻沒有想過自己的去留,沉吟道:“我不知道,看太太,大小姐怎麽說。”思瀾問:“那你自己的意思呢?你自己想不想跟過去?”迎春抬頭,一臉茫然,“我不知道,你說呢,我應不應該跟過去?”思瀾道,“那要看你自己。大姐是從不難為人的。”迎春低頭道:“我想繼續侍侯大小姐。”思瀾道:“可是你家在這裏,那邊你又誰也不認識。”迎春道:“我也不想去啊,可大小姐在那邊也不認識誰啊,我要再不陪著她,她可有多孤單。”
思瀾無法反駁,想到以後見不到大姐,見不到迎春,心裏一下子變得空空落落,十幾年來,第一次感到離愁的滋味,大哥二哥也常年不在家,但那時年紀還小,也不覺有什麽,見了麵歡歡喜喜,不見也不曾想念,隻是這一刻,卻有些悵然,二哥和大姐都在北京,今後倒是能常見麵的,卻把他丟在這裏。又想,蘊蘅的失落隻怕比他更大吧。
思瀾的一句話,讓迎春陷入兩難,如果跟了大小姐去,今後想回家就難了,如果留在這裏,又舍不得蘊芝,正如思瀾所說,這件事全在她自己,旁人是不能替她拿主意的,蘊芝就算再想讓她陪伴,也決說不出讓她離家的話。就在迎春猶豫不定時,家裏傳來消息,祖母生病了。
迎春收拾收拾匆匆趕回家,見到榻上的祖母,不由得嚇了一跳,也不過半年不見,整個人似脫了形,見了迎春,勉強睜眼,無力地說了一句:“你回來幹麽?” 迎春走到跟前,靠近說:“奶奶,你覺得怎麽樣?”葛老太咳了兩聲,粗聲道:“還死不了。你,你別以為東家厚道,就這麽隨便,這又不年又不節的,回來做什麽?”揮揮手,“快回去,我不要你看我。”
迎春站起身,無奈地望著母親。葛二嫂把迎春拉到屋外,低聲道:“大夫給抓了兩副藥,吃了也不見好。說隻怕熬不過去,就想讓你回來見一麵,現在比早晨好多了。要不你還先回去吧。”迎春搖頭,“這個樣子,我怎麽能放心,還是送城裏醫院吧。”
葛二嫂吃吃道:“那,那得要花多少錢?”迎春道:“我自己有點積蓄,要是不夠,再求大小姐幫幫忙,你先叫爹去套車,別耽誤了。”葛二嫂一時沒了主意,雖然她覺得鄉下人生病,都是找村西的王大夫來瞧的,哪裏要上什麽醫院這麽麻煩,但迎春這樣講,她也不好說為了怕花錢就不送婆婆治病。
堅持不肯的是葛老太,她說什麽也不肯讓人拿那些針啊管啊地來紮她,迎春說幾句,便惱起來,呼呼地喘氣大罵,罵迎春不孝,連帶著兒子媳婦,說他們巴不得她早死。葛二嫂對迎春說:“你瞧她罵人這麽來勁兒,看來也沒什麽事了。”
迎春心裏憋氣,便又回了何家。半個月後,母親來找她,告訴她祖母已經去世。迎春心裏說不出的後悔,當初就是硬拉也該把她拉到醫院去的,她是病中的人,自己為什麽要和她一般見識呢。
迎春隨著母親回家幫忙,幾天下來昏頭漲腦,人已累極,晚上躺在床上偏又睡不著,窗外細細碎碎的月光,灑在床鋪上,想很多,很多也沒想,心中荒荒涼涼。葛二嫂歎口氣:“你奶奶最後還說,怕是看不到迎春出閣了。”迎春的心像被人搗了一拳,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迎春身上有孝,這一來自然不能陪蘊芝嫁過去了。於是何太太做主,將蘊蘅房裏的玲瓏和迎春對換,讓她和翡翠陪著大小姐蘊芝去北京。玲瓏的父母都不在了,卻有一個表姨在京,另外玲瓏年紀大兩歲,遇事也比迎春有主張,正是合適的人選。
迎春才經死別,又臨生離,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但人家辦喜事,臉上卻不敢帶出半分不高興,蘊芝卻不忘安慰她:“傻孩子,我會常回家的,那時候咱們不就能見麵了嗎。再說,你也可以去看我啊,我帶你去長城,頤和園玩兒好不好?”迎春道:“我真的能去嗎?”蘊芝許諾,“當然能,蘊蘅來的時候,我叫她一定帶上你。”
為那個日子不知準備了多久,那錦衾繡褥不知花費了多少個夜晚,可是那一天轉眼間就過去了,每個人都在笑,大小姐卻在哭,抱著何太太放聲地哭,母女倆相擁對泣,迎春也陪著哭,哭得昏天黑地,吹吹打打鑼鼓聲裏,那個陌生的男子接走了她的大小姐,那頂大紅的轎子搖搖晃晃地抬出了她的視線,直到再也瞧不見。
迎春還在抽噎,卻見一條手帕遞過來,思瀾悶聲道:“快擦擦,哭得好難看。”迎春接過試淚,抬頭卻見他的眼圈也是紅紅的。
蘊芝出嫁後,迎春順理成章地就服侍了蘊蘅,之前蘊蘅還是和何太太一起住的,時常要聽線母親教訓,早就打算搬出來,這時正好移住蘊芝這裏,倒成全了迎春不用換地方。蘊蘅待下人雖說不刻薄,卻不如蘊芝那般通達寬厚,迎春是有些怕這位小姐的,有時候聽她笑嘻嘻地說一句話,都不知道她誇你還是在貶你。
思瀾和蘊蘅年紀相近,最喜歡和他這位三姐爭辯,有事沒事願意往這邊跑,三太太罵他胳膊肘往拐,自己的親弟妹不曉得親近,卻願意聽人家噘他損他。隻有一次思瀾真的惱了,那是因為蘊蘅笑他,“你看看你,個子還沒有我和迎春高。”蘊蘅是隨口說笑,她一向是這樣說笑慣了的,卻見思瀾漲紅了臉孔,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跑。那次他們姐弟足有一個星期沒說話。十四歲的思瀾的確沒有同齡的女孩子高,兩年以後,他已高出她們半個頭。
這兩年裏,蘊芝回來過幾次,張家姑爺看起來是性情溫良的人,兩人甚是相得,公婆也都這和善。迎春常常會想,結婚前從未見過麵,是好是壞全憑運氣,萬一大小姐被欺負怎麽辦?那人若是輕浮浪子,或庸碌俗夫,豈不辱沒了她神仙一般的大小姐。
蘊芝私下對迎春說,“其實當初我也很擔心,不過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他,很好。”她低聲說著,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迎春也能感受到她的喜悅。
第 6 章
時序入秋,白天雖說還是暑熱蒸人,傍晚之際,已漸有涼意,思瀾靠在何太太外屋門口,腿上的熟羅小褂褲被風一吹,感覺十分舒服。見迎春端了果盤走過來,上前一步,笑道:“是新做的嗎?”細磁碟裏共擺了四色點心,百合酥、玫瑰糕、藤蘿餅、蜜餞櫻桃,思瀾順手拿了一塊玫瑰榚。一邊往嘴裏送,一邊問,“我前兒吃的玫瑰醬挺不錯的,她們說是你做的。”他說話時兩腳分開,一手支著門框,擋住了迎春的路。
迎春低聲道:“四少爺,你先讓我把這個送過去。”思瀾動也不動,道:“你告訴我怎麽做的,我就讓你過去。”迎春道:“很簡單的,用玫瑰花加上糖霜烏梅,一起搗爛就成了。”思瀾笑道:“好啊,你這麽敷衍我,我更不能讓你過去了。”
這時後麵的如意端著果碟走近回廊,笑道:“兩個人站在這裏做什麽?”思瀾笑著側開身子,“沒什麽,問問迎春玫瑰醬是怎麽做的。”迎春見他讓開,立刻越了過去。如意笑道:“你問來有什麽用,還能下廚親手做不成?哪回不是人家做來給你吃的。”思瀾笑道:“這也太小瞧人了。明兒我學會了,親自做給姐姐吃好不好?”如意抿嘴一樂,“我可沒那個福氣。”一手挑起湘妃竹簾,思瀾低頭也隨了進去。
今天下午思涯回家,吃過晚飯,兄妹幾個都集在何太太屋裏閑話,一大張鵝絨沙發上坐著何太太、蘊蘅、蘊萍三人,沙發下放著蒙緞子繡花麵的踏凳,蘊蘅腳踏在踏凳上,手裏拿著一柄白絹輕邊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蘊萍則抱著一個鴨絨軟枕,半倚在沙發上。
思涯思源兩兄弟坐上對麵的紫檀木椅上,桌上放著剛送進來的茶果點心,思涯一壁喝茶,一壁跟何太太講在京近況,張勳複辟,京城雖亂了一陣,好在時間短,有驚無險,又講最近去了大姐那裏,蘊芝一切都好,要父母親不必掛心雲雲。
迎春聽到有關蘊芝的消息,自然關切,又想起從前在一起的時光,這邊茶杯空了也不曉得續,提了一柄細瓷青花壺,站在旁邊呆呆出神。
何太太道:“你大哥寫信一向是惜墨如金,不肯多說。你好的不學,倒去學他。他還可說是公事纏身,你一個學生,哪裏有那麽雜務,放假也不肯回家。”思涯道:“我跟同學辦了個月刊,選編刊印,都要自己操心,忙得分不開身,所以就沒回來。”何太太哼一聲,“別找借口,你躲什麽打量我不知道?”
蘊蘅笑道:“總不成是在躲文家的親事,這一年我都聽到爸提了好幾次,怕你是躲不掉了。”何太太瞪她一眼,“怎麽哪兒都有你?”她原本是想說這件事,但想思涯在弟弟妹妹麵前必是不好意思,自然不肯說心裏話,隻想略略敲打他一下,不料卻讓思蘅直言戳破。
思涯也不分解,問蘊蘅道:“你英文念得什麽樣了?”蘊蘅皺眉,“我心都亂死了,二哥,你這次可得在家裏多住些日子,好好教一教我。”蘊萍插口:“你不念得挺好嗎,那天我還聽你跟明儀姐說什麽黑漆板凳的?兩人還笑得那麽開心。”思源正在吃桔子,這一樂差點嗆著,忍笑道:“你知道什麽叫黑漆板凳?”
蘊萍一臉茫然,“我問她們,她們誰也不說,就往外攆我,三哥,你告訴我好不好?”蘊蘅怒道:“不許告訴她。”思源笑笑,又放了瓣桔子到嘴裏,他倒不是怕蘊蘅,隻是在何太太麵前有所顧忌,玩笑開到適可而止,反正何太太又聽不明白,說開了反而不美。
思涯道:“咱們小時候念私塾,一開蒙便背三字經千字文,英美的小孩子也是一樣,讀書前先背聖經。意思雖然未必明白,也能朗朗上口。再看現在學英文的,都要從字母到單詞,再從單詞到拚句,念好了,不過看看報,寫寫信而已,有幾個能像說中文這樣流利的。這樣一板一眼地學下來,效果反倒不如那種不懂先背,小孩子的學法好。
思瀾笑道:“這種方法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二哥,你怎麽想出來的?”思涯道:“這可不是我的發明。我們學英詩時,有同學問先生有沒有什麽掌握西文的好方法,他便叫我們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基礎,說用這種私塾教法來學西文,事半功倍。”
蘊蘅想了想道:“細想下來也有些道理,咱們當初背三字經時,難道字字句句都明白嗎?唐詩宋詞,不也是囫圇吞棗背下來的,到現在也不忘。意思後來自然就明白了。二哥,這位先生是誰啊?”思涯笑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辜先生。”
蘊蘅一聽是那位讚成納妾纏小腳的辜鴻銘,哼一聲笑道:“原來是他,這人是出了名的怪,素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我聽人說,他跟著張之洞在京的時候,大講王道,人家問他,如果你講的王道行不通怎麽辦?他說天下道隻有兩種,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
思涯道:“你別笑話他,辜先生的英詩是講得是很好的,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英文中穿插拉丁文,法文,德文,學識之淵博,議論之鋒銳,讓人不得不佩服。他上課從不點名,但大家都愛聽他的課。”思瀾問道:“二哥,這位辜先生是不是還留著那條辮子?”
思涯點頭道:“辜先生第一次上講台就拖著這條辮子,自然惹來哄堂大笑,他隻淡淡地說,我頭上的辮子是有形的,你們心中的辮子卻是無形的。一句話便震住大家。又說孔孟縱然披上猴皮,還是聖賢,猴子縱然穿起蟒服,仍是獸類。內心未變,外表怎麽變,都沒有用。”
思瀾笑道:“這也算是警世名言了。”蘊蘅冷笑道:“我看那句什麽一個茶壺四個茶杯的比喻,也是警世名言呢。”思源笑道:“這話你當然聽著不舒服,可誰讓你不是茶壺呢?”蘊蘅道:“你是茶壺,隻怕四個茶杯也還嫌少吧。你要不要也把辮子留起來,再叫爹給你聘一位三寸金蓮的小姐。”思源倒不生氣,隻笑:“隻要不是橫量的就好。”
思瀾又問:“前陣子大選,段總理想來不會忘記這位辜先生吧。可笑都是安福係的人,卻要先選議員,繼建國會,再推總統,非得一套套戲碼都做足了不可。”蘊蘅歎道:“也不知道中國什麽時候才有真正的民主,二哥,辜老夫子真去投票了嗎?”
思涯道:“早先有人拿二百元來買辜先生投票,他說文憑丟了,來人說隻要您老親去投票,不用文憑。他便討價還價要四百元現款,那人沒奈何答應,請他第二天務必到場,結果他乘車到天津,把四百塊錢一口氣花光。那人找上門來怪他沒信用,他便大罵,你瞎了眼睛,敢拿錢來買我,你也配講信義,揮起拐杖把人家給打了出去。”眾人聽了都大笑。
思涯道:“辜先生有時脾氣是怪了些,不過他的話也的確讓人三思,我前幾天讀他的文章,裏麵說,現在有些人以為我們剪去辮子、穿上西裝,洋人就會尊重我們,我可以肯定,當中國人變成西化洋鬼子時,歐美人隻會對我們更加蔑視,事實上,隻有歐美人了解到直正的中國人,一種有著跟他們截然不同卻毫不遜色的文化,他們才會對我們有所尊重。”
幾人一時無語,各自沉思,還是蘊蘅先抬頭,定定望著思涯道:“我們的文化,總不會是這種纏小腳娶姨太太的文化。什麽‘花襯鳳頭彎,入握應知軟似綿’,還有那本《香蓮品藻》,竟把小腳分為三貴九品五式十八樣,簡直是變態。就算要長自己的誌氣,也不能把糟粕都當作精華啊。”
思涯微笑不答,他現在辦的刊物,也是提倡新思想新文化,宣傳德先生和賽先生的。隻是過猶不及,最近社裏有同學主張“全盤歐化”,說讀中國文學常覺一覽無餘,讀西洋文學但覺層層迭起,又說國樂輕躁,胡琴毫無價值可言,梆子鑼鼓,更不必說。總之對中國一切盡皆否定,恨不能歐化中文,思涯總覺得媚外太過,不由得便想起辜氏的那篇言論來。
兄妹幾個談談說說,不覺間自鳴鍾已打八下,怕影響何太太休息,便相偕離開。走在回廊裏,思涯叫住迎春。迎春一年中也見不到這位二少爺幾次,倒不知他喊自己有什麽事。回過頭來,見思涯從懷出摸出一個絨麵小盒遞給她,笑道:“大姐讓我帶給你的。
迎春打開一開,原來是一枚珍珠押發,有點意外,輕咦了一聲。思涯又道:“她說上次回來,見你那枚珠子掉了,就買了這個給你。” 這樣小的事情,想不到她竟然記得。迎春赧然笑笑,“那――,謝謝大小姐,謝謝二少爺。”
第 7 章
蘊蘅談興未盡,真嚷著長夜最宜無敵飲,拉著眾人到水榭,笑對思涯道:“可惜現在荷花都敗了,要是你早回來兩個月,荷花紅紅白白地開滿一池塘,那才好看。咱們坐在這裏飲酒聊天,香氣入座,明月滿湖,就是神仙也不換。”思瀾笑道:“現在也不錯啊,你也不妨效古人‘留得殘荷聽雨聲’嘛。”
蘊蘅哼道:“秋風殘荷,蕭蕭瑟瑟的,有什麽好,我最討厭那種無病呻吟的東西。這世上究竟有幾個是天生的多愁多病身,說到底還不是為賦新詞,故意去尋愁覓恨。久而久之,不單是別人信了,裝得連自己也要信了。”思源笑道:“瞧這人多不講理,你這兒就是詩情畫意,別人那兒就是無病呻吟。難道隻許你傷春,就不許人家悲秋嗎?”蘊蘅啐了一口,“你才傷春呢?”
迎春和杜鵑送了茶盅果碟上來,蘊蘅仰頭問道:“不是叫你們拿酒嗎?”迎春遲疑道:“三小姐,真的要喝酒啊?”蘊蘅道:“廢話,我剛才不是說了嘛。就拿上回喝的那個梨花白。”思涯道:“算了,你也不要難為她。若是驚動了父親,就沒意思了。”將手中的茶杯一舉,微笑道:“來,茶亦醉人何必酒。”蘊蘅笑著跟他碰了一下,“書能香我無須花。”
思瀾讚道:“三姐好捷才。”蘊蘅笑道:“說你不讀書就是不讀書,現成的對聯也不知道。”思瀾笑道:“你聽差了吧。我是說你好借才,借鑒之借,難道你竟然以為我誇你好捷才嗎?”瞪大了眼睛,裝成不能置信的樣子,把竟然二字的音咬得極重。思源一旁笑著接口,“真那麽以為也不奇怪,有的人一向自視甚高,曹子建七步成詩,咱們三小姐碰碰杯對上個下聯又有什麽希罕。哦?”
蘊蘅恨不得一杯茶潑在兩人臉上,思涯隻怕蘊蘅真的惱了,忙笑著岔開話題,談些京華風物,這些都是蘊蘅感興趣的,又不比在長輩麵前,說話諸多顧忌,你一言我一語,轉眼間又是兩個時辰過去。少時起了風,下起霏微細雨,這才散了。蘊蘅還直叫掃興。
迎春清早起來,草草洗漱完畢,就跑到後院的菜園。菜園邊上辟出一小塊地,種著蘊芝的蘭花。蘊蘅沒心思打理,全丟給迎春一個人。迎春也不懂得怎麽養,隻是按時澆水而已。不想昨夜下雨,忙亂中忘記遮擋蘭花,也不知淋壞了沒有。
老秦是種菜好手,蓊蓊鬱鬱的大塊菜地裏,種著豆角、紅薯、茄子、土豆、空心菜,還有各種各樣的瓜,瓜藤豆蔓,橫生倒披。放眼望去,綠葉田田,但覺新潤可人心意。
迎春自覺起得早,卻有人比她更早,老秦站在絲瓜藤邊抽著煙袋,另一人正在菜地彎腰侍弄著,老秦說了句什麽,那人直起身子,一邊揮著園钁一邊回頭說話,钁頭閃閃亮亮的,晃著迎春的眼睛,看不大清楚他的模樣。瞧身材高高瘦瘦的,大概是何管家的小兒子何三貴。
迎春蹲著那裏檢視蘭花,花瓣上雨珠猶綴,頗有孱弱不勝之態,正想不知道會不會給淋得生什麽病,卻見有人走了過來,在她身邊矮下身子,迎春抬頭,四目相對,吃了一驚,哪裏是何三貴,卻是昨日歸家的二少爺思涯。隻見他身著短衫,頭戴笠帽,看打扮就是個菜農的樣子,不由得暗暗詫異。訝然道:“二少爺,怎麽是你?”
思涯道:“早晨空氣好,就過來看看。蘭花怎麽了?”迎春道:“昨天忘記給它們遮雨了,隻怕淋壞了。”思涯笑道:“淋點兒秋雨沒什麽的,隻要不是連綿不斷地淋就好了。”迎春啞然失笑,淋一次已經不得了,還禁得起連綿不斷?
思涯問:“你現在每天都澆水嗎?”迎春點頭:“是啊。天天澆水不好嗎?”思涯笑道:“其實這個季節,三天澆一次就可以了。蘭花喜日畏暑,喜雨畏潦,喜風畏寒,全在分寸尺度的把握上。”粲然一笑,“其實我也就知道這麽多,不過今天天氣不錯,聽人家說,秋陽能增加蘭花的剛性。”
迎春低聲自語:“大小姐很喜歡這幾株綠雲的,萬一讓我給養死了,可就糟糕了。”思涯見她發愁,笑道:“有則蘭花的典故,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從前有位禪師嗜蘭如命,一天因事外出,囑咐弟子們要好好照顧蘭花。一名弟子在澆水時不小心把花架絆倒了,整架的盆蘭都給打得粉碎。他心中十分擔憂,隻怕師父回來後會狠狠責罰他。”
迎春問:“後來呢,他師父責罰他了嗎?”思涯續道:“人人以為禪師那樣愛蘭花,一定會發怒的,沒想到他卻心平氣和地說,我種蘭花,是為了供養佛陀,不是為了生氣才種它的。所以說,就算蘭花真的死了,大姐也不會怪你的,難道她養蘭花是為了生氣嗎?” 迎春微笑道:“二少爺,你真會寬慰人。”
一陣晨風拂過,細細長長翠葉托著花瓣隨著風輕輕搖曳,搖出絲絲冷香。迎春站在冷香中,有些矄矄然的感覺,驀地省起這時候蘊蘅該起床了,忙道:“二少爺,我要回去了。”
思涯叫一聲:“迎春,接著。”揚手拋過來什麽東西。迎春略怔一怔,接在手裏,圓圓的暖暖的,原來是他新摘的西紅杮,抬頭看過去,思涯正對著她煦煦然微笑,迎春忽然覺得,他那一抿唇的光景,跟蘊芝笑時的樣子很像。
思涯荷钁回到地裏,老秦上下打量他幾眼,笑道:“二少爺,你把自己弄得跟我這老粗一樣邋遢,一會兒太太瞧見要罵的。”思涯笑道:“我回去洗幹淨就是了。你看,今年的辣椒長得特別好,青是青,紅是紅,讓人瞧著就高興。”老秦道:“南瓜也不錯,過些日子就能吃了。那一塊還是你去年親手種的呢。”
思涯把新生的雜草除淨,看看時間不早,才轉回前院。剛洗了把臉,就見何太太房中的小丫頭稱心跑來喚他,“二少爺,你去哪兒了,老爺找了你半天了。”思涯道:“你去回太太,說我馬上就過去。”
稱心應聲去了,思涯換了件藍紡綢長衫,來到上房,見他父親坐在紫檀椅上,右手托著一隻水煙袋噗噗地抽著。他母親何太太坐在鏡前,撫著鬢邊前後照,轉頭問如意:“你說我梳這個發式好看嗎?”如意笑道:“太太梳這個羽扇髻最好看了,像年輕了十多歲。再配上這隻八寶金釧,就更好了。”何太太搖頭笑道:“你們這些人專挑好聽的來說,真是讓人難相信。”如意看見思涯進屋,便笑道:“二少爺來了,讓二少爺評評,我說的是不是真話。”
思涯跟父母請了安。何太太問道:“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沒擇席吧。”思涯笑道:“沒有,我睡得很好。”見母親神色有異,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才知剛才在畦邊踏來踏去,鞋子上沾滿灰泥,弄得十分狼狽。自己來之前,隻記得換衣服,卻忘記換鞋了。
何太太皺眉道:“我看你的起居也該有個人服侍,一個男人家怎麽會照顧自己,過會兒讓沈媽給你挑個使喚的人。”思涯忙道:“媽,真不用。我在北京這麽久,什麽事都是自己動手,不也過來了。”何太太歎道:“你要是肯聽話早點成親,也就不用我操這份兒心了。”
何昂夫一直不說話,這時抬頭瞟了思涯一眼,“不能由著你的性兒再拖下去,明年春天就把婚事給我辦了。文家小姐跟你同年,你耽誤得起,人家可耽誤不起。 ”思涯望望何昂夫,又望望何太太,沉聲道:“爸,媽,我不能同意。”何昂夫啪地一拍桌案,厲聲道:“你不同意,哪有你不同意的份兒。”思涯神色不變,緩緩道:“我也不想再拖下去,我要――退婚。”何太太顫聲道:“你昏了頭了,胡說八道什麽啊。”
何昂夫微微冷笑,指著思涯對何太太道:“你看看,這就是他出去念書,念出來的好出息。”如電的目光射在思涯臉上,“我不管你是認識了什麽不三不四的女人,還是學人家搞洋派自由戀愛,趁早死了這門心思,有我在,還容不得你們胡作非為。”
思涯抬眉道:“這些事絕沒有的。您不信可以寫信問大姐姐夫。我仔細考慮過。畢業以後,我要去國外求學。不想繼續耽誤文家小姐,所以還是及早退婚的好。 ”何太太道:“你這個傻孩子,把媳婦娶進門以後,你想留洋就留洋,想念書就念書,又誤不了你什麽事。運氣好的話,我和你爹還能抱上孫子呢。你大哥也是長年在外,你大嫂帶著孩子留在家裏,不也照樣過日子嗎?”
思涯低頭不語,心道大哥在彼處另有金屋,大嫂這日子過得何等淒涼,把一陌生女子迎回家,從此丟下不管,這便是不誤她青春嗎?隻是這話說出來,未免傷了慈母之心。正猶疑間,卻見大嫂秀貞和三妹蘊蘅前前後後到了。
何太太問蘊蘅,“你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蘊蘅笑道:“瞧媽說的這話,好像我平時有多懶似的。”何太太笑道:“你以為你是個勤快的。”
秀貞張羅著開飯,何昂夫麵沉似水,小輩們見他這副樣子,誰也不敢多說話,席間隻有何太太和秀貞婆媳兩個一問一答,說的都是家裏用度上的瑣事。
飯後何昂夫吩咐思涯跟他同去錢莊。蘊蘅陪何太太說了會兒話,回到自己屋裏,翻了幾頁書,實在看不下去,正無聊間,卻見思瀾進門來問:“怎麽,二哥沒在你這兒嗎?”蘊蘅道:“早晨就被爸拉走了。”見思瀾手裏拿著相機,“哪來的,給我看看。”思瀾向後一閃,“拿錢買的唄。”蘊蘅白了他一眼,“好希罕麽?”
思瀾轉身出房,蘊蘅屋外有一叢鳳尾竹,旁邊有兩張小巧的椅子,迎春正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看書,她穿了件白底印藍竹葉的衫子,套了一件半舊的青緞子小坎肩,顯得清清爽爽,思瀾站在旁邊望著,驀地想起聽過的一句戲詞: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恰這三春好處無人見。
蘊蘅走出來,正瞧見思瀾呆怔的樣子,嗤地一聲笑,思瀾被她這一笑,倒有些訕訕的。迎春抬頭,看見思瀾,笑道:“四少爺,你什麽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 ”蘊蘅笑道:“你太用功了,當然不知道。我看看什麽好書,也值得這樣心無旁鶩。”拿過書卷一翻,原來是《天雨花》,“了不得啊,連這麽長的彈詞小說也能看下來了。”迎春隻道:“這書也不怎麽深。”
蘊蘅道:“這些彈詞小說,看多了也沒什麽意思。《再生緣》還好些,可惜後三卷又是梁氏續貂之作,少年早掛紫羅衣,美貌佳人做眾妻,男人的美夢卻要女人替他圓。依我看孟麗君的性情,喜歡做皇甫少華的老師多過做他妻子。對了,從前二哥給我帶回來好多林譯小說,等閑了找給你,有幾本還挺好看的。”
迎春笑道:“就怕我看不懂。”思瀾一旁道:“沒關係,看不懂就來問我。我才不像她那樣藏私。”蘊蘅睨著他笑道:“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這麽誨人不倦。好,迎春,你有什麽不明白就去問他,哪天把他問住了,我看他擺不擺這副好為人師的嘴臉。”說罷轉身挑簾。
思瀾叫道:“三姐,先別走,我給你們照一張像。”蘊蘅道:“那等我把頭發先梳一梳。”思瀾笑斥:“就你麻煩,快點兒啊。”擺好了像機,一眼瞥見迎春遠遠躲開,便喊,“迎春,你躲那麽遠幹麽,快過來一起照。”迎春搖頭,“我不照。”思瀾笑道:“你讓三小姐白浪費了那麽多表情,看她不罵你。”這句還真靈,迎春不敢再躲。
蘊蘅瞪眼道:“你胡說什麽,好像我有多凶似的。”啪地一閃,正巧把蘊蘅張牙舞爪的樣子照了進去,蘊蘅驚道:“你怎麽這樣就照了。”思瀾笑道:“這就是證據,將來你婆家看到這張照片,隻怕就不敢要你了。”蘊蘅大怒,追著思瀾打他,“我非把你這個破相機砸了不可。”思瀾笑嘻嘻站住腳,“姑奶奶,別鬧了,這可是我托明倫從日本帶回來的,花了不少錢。”
蘊蘅道:“你說什麽,夏明倫回來了。”思瀾道:“回來有些日子了。”蘊蘅道:“說起來,我也有好久沒見明儀了,正巧二哥也在,哪天請他們兄妹一起來玩吧。”思瀾笑道:“好啊,是你老說明倫太煩,我才不敢讓他們來的。”蘊蘅笑道:“他是挺煩的,不過出了一趟國,或許有些長進也說不定,反正最近怪悶的。咱們一起出去玩一趟,也好讓你的這個勞什子派上用場。”
第 8 章
因為約了夏家兄妹,這天思瀾比平時起得早,先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挑了一件品藍緞子的狐皮袍,配上水銀色小坎肩,一排六個水鑽扣子,映著日光閃閃亮。思瀾對著鏡子照了幾照,自己覺得滿意了,這才出門,打算先去看看蘊蘅。
在園裏遇見小廝來喜,叫住他問老王的汽車開回來沒有。來喜道:“剛回來。四少爺穿得這麽漂亮,這是要去哪兒啊?”思瀾道:“一會兒想去玄武湖走走。”來喜道:“早了點吧,還是再等兩個小時去的好。”思瀾奇道:“早晨空氣好,為什麽要再等兩個小時?”
來喜笑道:“這時候人太少,冷冰冰的水,孤零零的山,有什麽趣?過一會兒,有好多姑娘小姐去玩,可比山水好看的多。”思瀾道:“笑話,你是看景還是看人?”來喜笑道:“過去說看燈兼看看燈人,咱們也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思瀾一腳踢過去,罵道:“混帳東西,越發放肆了,老拿我開玩笑,別的爺們跟前,你也敢這樣嗎?來喜笑嘻嘻地一閃,笑道:“您別生氣,您猜我昨兒在路上看見誰了?是劉小姐。”思瀾道:“沒頭沒尾的,哪個劉小姐?”來喜笑道:“哎喲,四少爺您還認識好多個劉小姐嗎?當然劉珍珍小姐。”
思瀾軒軒眉道:“看見便看見了,有什麽希奇。”來喜道:“我看見她和一個穿得好齊整的少爺一起,一邊走還一邊笑,蠻高興的樣子。”思瀾哼了一聲,“那跟我什麽相幹?”當下不理來喜,邁步就走,走了幾步突然回頭,頓了一頓,問道,“那人真的好齊整麽?”來喜連忙道:“沒您齊整,差多了,真的。”思瀾忍不住噗地一笑,罵道:“少貧嘴了,快滾吧。”
蘊蘅這邊,也剛起身沒多久,正對著鏡子梳頭,小丫頭杜鵑在旁邊服侍著,思瀾隨便一坐,跟蘊蘅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迎春拿著抹布抹灰,抹到思瀾跟前,思瀾揚頭一瞥,見她神思倦倦的樣子,笑問:“怎麽了,沒睡醒?”迎春道:“昨天晚上睡晚了。”蘊蘅笑道:“她昨晚捧著一本《巴黎茶花女遺事》看通宵,能不困嗎?我說又沒人搶你的,那麽著急做什麽。”
思瀾體恤地說:“那你今天就別跟我們出去了,好好在家補一覺吧。”蘊蘅卻道:“我原本也沒打算讓她跟著。”蘊蘅自忖已經這麽大了,行動處處還跟個丫環侍候,就是旁人不笑話,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呀。隻是話說出口來未免生硬,迎春心裏不知怎麽樣,思瀾就先覺得不順耳了,動動唇,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思瀾坐了一會兒,看蘊蘅還沒梳妝完,心中頗不耐煩,便道:“你慢慢弄吧,我先去找二哥三哥他們。”蘊蘅道:“我聽他們說今早要去古玩市場,你還不知道嗎?”思瀾奇道:“一大早跑去那裏做什麽?”蘊衡道:“前幾天三哥得了一對宋鈞窯筆洗,拿給行家看,人家說這東西手頭不夠,而且顏色紅藍相間,
沒有真正鈞窯瓷器那種雨過天青的釉色,大概是近年河南禹縣窯燒出的仿品。三哥急了,拉著二哥陪他到處找人,昨天找了一天沒找到,說好今天早上再回去那裏打聽消息。”
思瀾道:“有這種事,我怎麽一點兒也不知道。”蘊蘅哼道:“你這些日子跟著施可久他們胡混,可在家裏呆上半個時辰了?自然什麽也不知道了。”思瀾皺眉道:“什麽胡混,說得那麽難聽,施二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我跟他們在一起,也不過是想多長點見識而已。”
蘊蘅笑道:“見識也要分什麽見識,像那種‘花月春江十四樓’的見識,不長也罷。”思瀾一驚,心想她怎麽知道的。情不自禁地去偷瞧迎春臉色,迎春正在擦拭一隻古銅花瓶,似乎並未注意他們說什麽。蘊蘅見思瀾變了顏色,暗暗得意,笑道:“你當心讓父親知道,吃不了兜著走。”
思瀾故作坦然,笑道:“隻要沒人多嘴搬弄是非,他老人家怎麽會知道。”蘊蘅笑道:“你不必拿話擠兌我,我才懶得管你的閑事呢,隻不過我不告訴去,未必沒有旁人告訴去。否則我又是從哪裏知道的呢。”思瀾笑道:“我也奇怪,你又是從哪裏知道的呢?”
蘊蘅笑道:“嘿嘿,下套子嗎,我偏不說。”思瀾紅了臉道:“不說就算了。通共不過去了那麽一次,倒真讓人家拿一次當百次了。我也就是好奇,想看看那裏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你敢說你就不好奇嗎?從前也不知道是誰同我借《青樓夢》、《板橋雜記》來看。我猜你若是個男的,說不定比我還早去呢。”
蘊蘅疑道:“真的隻去過一次,我才不信。”思瀾道:“我冤你做什麽,喝了一杯茶就走了。”壓低聲音,“我聽人家說,其實女眷也不是絕對不能去的。”蘊蘅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思瀾小聲道:“那種叫做過班,專為滿足你們這種大小姐好奇心的。隻是價錢要翻倍。比如一般打茶圍十元,過班就得二十。怎麽樣,你要是真想去,我就再陪你走一趟,不過將來東窗事發,你可得替我說說好話。”
蘊蘅笑啐一口,“如意算盤打得倒好。”嘴裏不說,暗地裏卻頗為心動。那種地方真像書裏寫的那樣麽?真有李香君柳如是那樣的奇女子嗎?
上午九時許,夏家兄妹便到了。思瀾蘊蘅兩人吃過飯,正在院子裏閑話,遠遠就瞧見二人,和明倫是幾天前才會過的,倒是明儀有數月不見。她穿一件杏黃色旗袍,外麵套著雲霞緞坎肩,脖子搭一條蔥綠色鑲白邊的圍巾,襯著圓圓的小臉,顯得十分嬌俏。思瀾心道,她這麽打扮倒是越發好看了。笑迎道:“兩位的大駕可真難請啊。”
明倫笑道:“昨天本當踐約的,隻是我一個姨家的表哥相親,非拉著我陪他一道去女家不可,我也是沒辦法。”思瀾笑問:“可相中了沒有?”明倫笑道:“四五個女孩子一起,見了生人便四散跑開,究竟是哪一個都搞不清楚,哪裏還分得出什麽妍媸?說是去相人,我看是把自家送去給人相還差不多。”思瀾笑道:“你這次有了經驗,下次輪到自己時,必不會重蹈覆轍。”明倫笑道:“彼此彼此。”
蘊蘅拉著明儀道:“你這件旗袍是新做的吧,多少錢?”明儀道:“料子五十多塊錢,外加十塊錢手工。”蘊蘅道:“真是的。手工要八塊已經挺貴的,怎麽要出十塊錢來!”明儀笑道:“你不知道,這位劉師傅原是遜清內務府廣儲司衣作的裁縫,你仔細看看這針線做工,跟別處的就是不一樣。多花幾塊錢我覺得也是值得的。我還看中了一塊印度紅雙絲葛的料子,不如咱們倆一人做一件鬥蓬穿。”蘊蘅笑道:“好啊。”
思瀾道:“一會兒先去夫子廟看戲好不好?。聽說最近出了好多名角,柳雲生、鳳鳴玉、筱翠萍,我隻聽過鳳鳴玉一個!”明倫道:“不忙。我和明儀還沒去伯母那兒請安呢。”蘊蘅取笑道:“怎麽去了一趟日本,便學起日本人的多禮來了。豈不聞禮多必有詐,最是虛偽不過了。”
明倫隻笑一笑,也不和她相爭,四人到了何太太屋裏,何太太正一個人玩牙牌打通關,抬頭看見夏家兄妹,便把牌一推,笑道:“怎麽這麽久不過來玩。”喚如意倒茶款客,坐下來細問夏先生夏太太近況,明倫兄妹一一答了。
從何太太那裏出來時,迎麵碰見二小姐蘊薔,思瀾招呼道:“二姐,跟我們一起去吧。”明倫一見蘊薔,隻覺一顆心怦怦亂跳,身子就像被人釘在原處,動也不能動。蘊薔隻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搖了搖頭,便擦身過去了。思瀾走了幾步,見明倫還在呆呆發愣,拍了拍他肩膀問,“怎麽了?”明倫這才回魂,問道:“剛才那位小姐是誰?”思瀾笑道:“你莫不是傻了,你沒聽見我剛才叫二姐?你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嗎?”
明倫來何家也非一次兩次,說也奇怪,今天確是他第一次見蘊薔,隻是這一次便足以銘記終生,他這才明白什麽叫秋水為神,梨雲作骨,原來驚是這樣的驚,豔是這樣的豔,那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耳邊轟地一聲,不知天上人間,不知已身之所在。
思瀾又問:“決定了沒有?先去哪裏?”蘊蘅笑道:“先去夫子廟聽戲好啊,《西廂記》裏怎麽唱的,正撞上五百年前風流孽冤,則著人眼花撩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越想越是好笑,望著明倫,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明倫知道自己剛才的醜態都被她看在眼裏,不禁漲紅了臉,心想她以後更要瞧我不起了。又想即便沒有這件事,她又何曾將我放在眼裏。再說像二小姐那樣神仙般的人,我愛慕她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麽好可恥的。
思瀾一行到玄武湖的時候,已經不早了。山銜水,水映山,湖光山色,卻也怡人。站在湖邊,可以望見對麵的鍾山,蒼蒼翠翠,雲繞青峰。雞鳴山後有菊花圃,菊花開得正盛,黃白紫紅,燦若錦繡。幾人賞花走累了,便尋了一處茶座坐下。
蘊蘅笑吟道:“都是主人,且領略六朝煙水;暫留過客,莫辜負九曲風光。咱們平日裏看得多了,總覺得也不過如此。真可惜了這樣的好句子。”明儀笑道:“ 有道是看景不如聽景,說得天花亂墜,真正看了,山就是山,水就是水,園子也就是那麽個園子,又能好看到哪裏去。”思瀾笑道:“你這話往大了說,萬事萬物都是這個理,沒有得到的最好,得到了便不值什麽。那人生世上簡直無趣極了。”
盤桓了半晌,到夫子廟時時近中午,先到附近的一家館子吃飯,思瀾點了四個菜,雞汁幹絲,什錦豆腐,富貴魚頭、子烏鍋仔。蘊蘅道:“這裏的綠豆南瓜羹還不錯,叫一個怎麽樣?”思瀾道:“明儀不喜歡吃南瓜,我沒記錯吧。”
蘊蘅低頭咯一笑,便想說平時怎麽不見你記性這麽好,隻是取笑思瀾,不免捎帶上明儀,她臉皮薄,萬一惱了豈不沒趣。於是話到嘴邊,改口道:“是啊,我怎麽給忘了。”心想思瀾這一兩年愈發會在女孩子身上用心思,跟從前真是大不同了。
吃過飯便去天香閣品茗聽戲,這天的戲碼不錯,柳雲生的《翠屏山》,鳳鳴玉的《彩樓配》,另有兩出老生戲《定軍山》,《珠簾寨》,都是叫好叫座的戲。明倫心神不屬,一整天恍恍惚惚的,別人跟他說話也沒什麽反應。思瀾卻像他那隻上了發條的打簧表,嗒嗒響個不停,向明儀賣弄他所知的梨園軼事。蘊蘅冷眼旁觀,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不過鳳鳴玉的扮相倒真是讓人驚歎,眉梢眼角,情態宛然,那一種風流態度比真女兒還勝,隻不知他台下又是什麽模樣。不僅蘊蘅好奇心起,明儀也看得入了神,散了戲,思瀾領著他們往後台走。挨挨擦擦的人群裏,蘊蘅一眼看見思源,叫道:“三哥。”思源尋聲望過來,笑對身旁人道:“我說他們會在這兒吧。”那人回過身來,正是思涯。
兩處人匯到一處,思源自語道:“奇怪,剛才怎麽沒瞧見你們。”思瀾問:“你那對鈞窯筆洗怎麽樣了?”思源道:“別提了,提起來就有氣。這是要去哪兒?”思瀾道:“瞧鳳鳴玉去。”思源笑道:“我勸你們這會兒還是別去湊這個熱鬧。另外找一天我帶你們去他家玩。”
蘊蘅笑道:“三哥,想不到你跟鳳鳴玉這麽熟啊,都能登堂入室了。”思瀾笑道:“明儀想看看他如何妝扮的。”思源向明儀微笑道:“這也好辦,明天咱們早一點兒來,看看他怎麽紮燕兒窩。讓他一邊紮,一邊講給你聽。”眾人聽他這麽內行,自然依允。
第 9 章
出來看時間不早,夏家兄妹便要告辭,思瀾如何肯放,明倫的本心也不是真的想走,於是又跟著他們回到了何家。晚飯開在思涯房中,思涯看了看左右,年長的兄弟姐妹中,獨缺蘊薔,便道:“咱們把二妹也叫過來吧。”明倫聽了,不由心中輕輕一顫。
明儀笑道:“我剛才就想說這句話。”正巧曉鶯端著果碟進來,思瀾便吩咐:“你去把二小姐請過來,如果她不在房裏,就到五太太那裏去找一找。”蘊蘅笑道:“你們若真想請她,還是明儀親自跟曉鶯走一趟的好。她看在你是客人份上,不便拂你的麵子。否則我打賭她是決不肯來的。”明儀笑道:“這有什麽難的。” 便跟曉鶯出去了。
這段時間裏,明倫隻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顆心渾沒個安放處,抬頭正和蘊蘅的目光相對。蘊蘅隻皮裏陽秋地一笑,便不再看他,倚在思涯的書桌前,順手翻那幾本雜誌,開始隻是無聊,不想漸漸真看了進去。半本堪堪翻過,指著其中一篇問:“二哥,這個淬石,也是你的同學嗎?”
思涯道:“不是。我見在別處見過他的文章,覺得不錯,便跟他約稿了,你覺得怎樣?”蘊蘅笑道:“這人的一支筆真刻薄,不過,刻薄得有趣。對了,他本名叫什麽?”思涯剛要回答,明儀已偕蘊薔進來了,便把話題打斷。過了片刻,備好了酒菜,相偕入席。蘊蘅見沒有別的什麽事,便打發曉鶯早燕她們回去,隻留下自己房裏的迎春杜鵑兩個。
明倫一見蘊薔,眼睛便舍不得自她身上移開,但又覺得自己這樣盯著人家看太不禮貌,心中矛盾之極。蘊薔卻始終不和他眼光相對,隻偶爾和明儀小聲對答幾句。
蘊蘅道:“這樣光喝酒有什麽意思,總要行個令吧。”明儀道:“什麽令?可不能太難。”蘊蘅想了想道:“自然是擊鼓催花令,一句《千字文》一句《西廂記》,要葉韻。酒底一句時憲書,須有紅藍之類顏色的字樣,數到誰便誰喝酒,夠簡單吧。”思瀾道:“元明曲便是了,何必一定要限《西廂記》。”思涯笑道:“ 那就這樣吧,可是我這裏沒有鼓啊。”蘊蘅道:“五娘那邊有思沛玩的撥鼓,叫迎春去取。”明儀笑道:“早知道我們剛才帶來就好了。”
不多時迎春取了鼓回來,手裏還折了一枝桂花,眾人都笑了,蘊蘅笑道:“看你想得這麽周到,鼓吏這差事就便宜你了。”接過桂枝遞給思涯,吩咐迎春背過身去敲鼓。鼓點停了,花枝在誰手上就是誰。
思涯下手是思瀾,然後依次是明儀、明倫、思源、蘊薔,蘊薔剛要遞給蘊蘅,鼓點便停了,隻好喝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說的對不對。枇杷晚翠,曉來誰染霜林醉?赤黃紫。”明倫讚道:“說的真好,又切時又切景。”對著蘊薔微微一笑,卻見蘊薔目光瞥過來,臉上卻一絲笑意也沒有,於是他的笑便也凝在唇邊了。
明儀笑道:“這裏麵有三個顏色的字,可怎麽辦?”思源笑道:“那自然是三家都喝,這酒令好就好在這裏。”於蘊蘅、思涯、思瀾各飲一杯。
迎春重新開始擊鼓,這一輪停在思涯處,思涯舉杯道:“辰宿列張,一天星鬥煥文章,金匱玉堂。”蘊蘅笑道:“大學生氣象就是不同,好一個一天星鬥煥文章。”思瀾飲罷笑道:“二哥,你害我啊。我已經喝了兩回了。金是顏色,玉便不是嗎?”逼著明倫也得喝,明倫拗不過,也隻得喝了。鼓擊三巡,恰巧到了明倫,明倫遲疑不語,蘊蘅催道:“我數三聲,再說不出就要罰了。”明倫忙道:“有了有了。親戚故舊,畫堂簫鼓鳴春晝,宜結婚會親友。”
眾人哄然而笑。明倫大窘,紅了臉道:“宜結婚會親友,有什麽好笑的。”思瀾笑道:“沒顏色,沒人該喝酒,隻好你老兄自己喝了。”明倫辯道:“怎麽沒顏色,結婚不就是紅色嗎?”眾人都道:“哪有這麽算的,喝酒喝酒。”
笑笑鬧鬧,時間過得也快。思源說自己還有事情未辦,第一個離席。別人還不覺得怎樣,卻喜壞了明倫,伊人近在咫尺,衣袂相接,馨香微聞,頓覺全身暖洋洋熱烘烘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隻苦了蘊薔,被一個年輕男子這樣灼灼注視,又不能發作,心中直是後悔來這一趟。此刻若要換位置卻嫌太著痕跡,主客麵上怕都不好看。
到後來令也不行了,吆三喝四地劃起拳來,自然屬思瀾和蘊蘅兩個鬧得最凶。酒酣之際,蘊蘅猛想起廚房裏還剩幾瓶莆田荔枝酒,這種酒顏色深紅帶黑,味道類似於西班牙的寶德紅葡萄,是別人送給何昂夫的,於是吩咐迎春去取。思瀾離座道:“我陪她一起去。外麵霜重路滑,跌了她是小,砸了你的名酒是大。”
迎春提了燈盞走在前麵,聽得身後思瀾不住地喊:“慢點走,當心滑倒了。”迎春緩下步子等他,問道:“四少爺,你沒喝醉吧。”思瀾笑道:“這點酒算什麽?我要是連蘊蘅都喝不過,可不用活了。”
燈光明明滅滅,一搖一搖地拖出兩人細細長長的影子。風吹著身旁的桂花樹枝葉輕顫,月亮也仿佛掛得不穩,有些懸懸欲墜的樣子。月光柔和地灑在思瀾臉上,他的神情也柔和得如月光,唇際欲笑未笑,少年風光盡在疏眉朗目間。
迎春催促道:“還是快點走吧,怪冷的。”思瀾伸右手去握迎春的左手,道:“這麽冰啊,我給你捂捂吧。”便抓著她的手往自己袖管裏伸。迎春輕輕掙開,搖頭道:“不用了。”思瀾道:“那你把燈籠給我,你自己雙手搓一搓。”迎春還是搖頭,又加快了腳步。思瀾隻得跟上,笑道:“你這人真是別扭。”迎春道:“我又沒讓你陪我。”思瀾歎道:“難怪人家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不是怕你一個人害怕嘛。”
迎春抄近路,穿過前麵那片梅林,她還記得,小時候就是在這裏被思瀾害得她撞傷頭,結果反而是他嚇得要哭了。恰巧思瀾也想起舊事,笑問:“喂,你額上那塊疤還有嗎?”迎春道:“差不多看不見了。”思瀾道:“前幾天人家送我一瓶外國雪花膏,說是去疤的,明天拿給你。”迎春道:“不用了,反正有頭發擋著,又看不見。”思瀾急起來,“哎呀,我留得又沒有用。”
迎春正待說什麽,忽見前麵樹林之間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忙提起燈籠去照,思瀾伸手攔時已然來不及,燈光下亮晃晃地照著一對乍然分開的人,幾乎沒有一絲猶疑,思瀾一把扯住傻在當場的迎春轉身就跑,迎春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想,隻能跟著他無目的地一路狂奔。
終於停下,兩人靠在牆上籲籲地喘氣,迎春的思緒也慢慢地清晰,剛才是她是眼花看錯嗎?那明明是思源和曉鶯,抬頭來和思瀾麵麵相覷。半晌,思瀾笑道:“ 有意思,他們不跑,咱們倒跑起來。嘿嘿,剛才三哥逃席,原來逃到這兒來了。”見迎春受驚不勝的樣子,寬慰道:“沒事的,你就當什麽也沒看到。”迎春白著臉道:“可是他們看到我了。”回憶兩人方才的神情,除了驚惶外,曉鶯略帶羞慚,而思源臉上卻半是懊惱半是憤怒。
思瀾道:“那又怎麽了?你怕以後見麵尷尬,沒關係,我去跟他們說,就算以後事發了,也絕對不是你出的首。”迎春忍不住噗哧一笑,“你怎麽敢打這種保票。”思瀾笑道:“別人的保票我不敢打,你的保票我就敢打。”
迎春低聲自語:“怎麽會這樣呢。”說不出的,心裏覺得有些惘然。思瀾在一旁自言自語:“曉鶯這丫頭,我早該看出了。”看了迎春一眼,又道:“他們兩個也是的,哪裏不好去,偏挑這裏,豈不知有人專愛穿林子走近道的嗎?”迎春白了他一眼,頓足道:“走了。”
這個時候,廚房早就鎖了門,隻好去找珠兒拿鑰匙,珠兒好夢被攪,自然有氣,礙著思瀾在場,不便說什麽。迎春暗想,多虧思瀾陪她來了,否則少不了吃珠兒一頓排頭。
取了荔枝酒回來,眾人繼續酣飲。明倫多飲了幾杯,越發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蘊薔隻怕再坐下去,他連嘴巴也管不住了,說出什麽讓彼此尷尬的話來。於是便推說身子疲倦先走了。到後來大概夏家人也等急了,派了汽車來接,明儀還好,明倫搖搖晃晃的連路也不大會走了。蘊蘅和思瀾都喝得東倒西歪,隻剩思涯一個清醒的,送他們兄妹出門。
迎春和杜鵑兩開始收拾殘桌,思瀾伏在桌子上,手還握著杯。杜鵑將他手裏的酒杯取出來,推了推他肩膀,“四少爺,我要抹桌子,請你讓一讓。”思瀾懶懶地抬起頭,乜著眼看看杜鵑,又看看迎春,咂咂嘴,慢吞吞地道:“渴了,茶呢。”
那邊書桌上還有半壺茶,迎春取了來,握一握,好在不算太冷,還沒等她拿來茶杯來倒,思瀾已伸手奪了過去,對著壺嘴咕嘟嘟喝了起來,右手顫了顫,啪地一聲,壺蓋跌在地上碎成幾片。
迎春皺了皺眉,蹲下去拾碎片,杜鵑也跟著拾。思瀾站起來,“別,別撿了,仔細紮了手。”迎春抬頭看了他一眼,聽他說話,倒跟平時沒什麽差別,隻是一張臉紅得駭人,眼睛也是迷迷蒙蒙睜不開的樣子。看他也要彎下腰來,杜鵑一把攔住,嗔道:“哎呀四少爺,你就饒了我們呀,別跟著添亂了。”
思瀾從杜鵑肩頭望過去,見蘊蘅閉著眼斜偎在沙發裏,嚷道:“怎麽這樣就睡了,來來來,我送她回去。”杜鵑笑道:“你還要送人家,還不知道誰送你回去呢。”思瀾笑道:“你個小丫頭懂什麽,當我跟他們一樣不濟事麽,你家四少爺的酒量好著呢!”轉過身持杯長吟:“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虛-名-何-處-有!迎春,我沒背錯吧。迎春,你倒是應一聲啊!”迎春正忙著收拾這滿室狼藉,哪有功夫理他,見他不停催問,隻敷衍道:“沒錯沒錯。”
思涯回來時,正見思瀾在那裏纏雜不清,扶他坐好問道:“你怎麽樣?”思瀾望著他笑:“你怎麽樣我便怎麽樣。”思涯見蘊蘅在沙發上睡得正酣,不忍心吵醒她,便囑咐迎春杜鵑說:“天太晚了,我送思瀾去他那兒,你們倆今晚就陪三小姐住這裏吧。”
迎春看看蘊蘅,點頭應是,思涯把蘊蘅抱回臥房,出來架弄思瀾,思瀾一邊撐持一邊嚷,“二哥,你倒是沒喝幾杯,怎麽,想眾人皆醉我獨醒啊,可是常言說得好啊,未必不飲人,便是獨醒者。是這樣說的吧。”聲音漸行漸遠。
杜鵑打了個嗬吹,“總算可以睡覺了,可累死我了。”迎春忙了一天,身子也倦極,剛拿了被子出來,卻見蘊蘅翻身直嘔,她迷迷糊糊地順手扯過帳子,全吐在上麵了,迎春服侍蘊蘅躺下,隻怕夜裏她還要折騰,便叫杜鵑睡沙發,自已隻在床外麵一偎胡亂睡了。
第二天一早,蘊蘅起來直叫頭疼,杜鵑陪她回自己房裏補眠,迎春在留在這裏打掃。思涯回來時,見纖纖一影側身而立,桌上放著那柄失了蓋的曼生壺,她正拿著一枝黃菊花往壺裏插。
迎春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對思涯腆然一笑,“二少爺早。”
思涯笑道:“這幾朵菊花,要是再配上一串苟杞子,倒像是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畫。”一瞥間,她身後的書案上正放了一串猩紅的苟杞子。
迎春心中一動,低聲道:“隻是覺得這壺丟了怪可惜的,才胡亂插的。”說罷不再看思涯,放下那把舊砂壺,抱起剛剛撤下的帳幔一路低頭走了過去。
思源果然踐諾,下午帶了眾人去了鳳鳴玉家裏,第一次見麵,彼此都說了不少客氣話,看得出思源和鳳鳴玉的確很熟絡,台下的鳳鳴玉也算一位翩翩少年,隻是比一般男子生得更娟秀些,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倒不及台上那般勾人心魄。
思源也能票戲,和鳳鳴玉合唱了一段“五家坡”,眾人聽他做張做致地一句一句調戲,不免好笑。一旁思瀾低聲問明倫:“老實說,你對我二姐是不是love at first sight?”明倫臉上一紅,吃吃地道:“你看出來了?”思瀾歎氣道:“老兄,你都做得那麽明顯了,我要是再看不出來,不成瞎子了。”
明倫央求道:“咱們這麽多年的朋友了,那你就幫幫我吧。”思瀾看了蘊蘅一眼,“我以前還一直以為你喜歡我三姐呢。”明倫啜嚅道:“其實,其實我以前對蘊蘅是有那麽點兒意思,不過你也知道,她一向瞧我不起,每次見麵總要奚落我幾句。昨天我一見二小姐,我就知道我完了。世上不會有比她更美麗更溫柔的女子了,如果我這輩子能夠娶她為妻,讓我少活十年我都願意。”
思瀾冷笑道:“你這麽說,倒像我的姐姐妹妹由著你挑似的。”明倫急道:“我哪敢啊。我要是有那個心--”思瀾雙手一擺,笑道:“行了,你跟我起得哪門子誓。我又不是三哥,你也不是鳳鳴玉,還用得著對著雙星盟誓願麽?”那邊思源聽到他們提自己,插口問道,“你們說什麽呢?”思瀾笑道:“沒什麽,說你們唱得好聽唄,三哥,今年母親過生日,你怎麽也得露一手啊。”思源笑道:“算了吧,我唱得又不好,沒的惹人笑話。”
從鳳鳴玉家出來時,明倫將思瀾拉到一旁,小聲道:“好兄弟,我知道你是一定肯幫我的,等咱們做成了親戚,我一定重重謝你。”思瀾笑而不答。自從蘊芝出閣後,他們兄妹幾個的親事也都陸續敲定,聯姻的都是江南名門。思源定的是華通銀行經理的女兒,蘊蘅許的是上海商會會長的三少爺,至於思瀾,何昂夫看中定的蘇州前清進士許文瀚的孫女。隻有蘊薔,一直高低未就。
思瀾覺得,夏何兩家是世交,隻要明倫上門提親,沒有什麽不成的道理,隻是怕蘊蘅的心裏會不舒服。她看不上明倫是一回事,昔日裙下忠臣突然倒戈別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倘若她從中作梗,在蘊薔和何太太跟前說上一兩句什麽,那事情就難辦了。
明儀揚聲問道:“你們兩個走不走啊。我們還要去撿料子呢。”思源道:“對不住,我還要去古玩市場一趟,就不奉陪了。”明倫道:“不如一道去吧。”思源道:“不用了,有思瀾陪我就行。”思瀾略微怔了怔,心道好端端叫我陪什麽。
思源見蘊蘅他們走遠了,便問:“咱們去哪兒呀?”思瀾奇道:“你不是說去古玩市場嗎?”思源笑道:“認晦氣罷了。人早沒影兒了,還上哪裏找去。”思瀾心若所悟,知道他是有意支開旁人,十有八九是為了曉鶯的事。笑道:“你放心。”
思源也笑,“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思瀾暗笑自己,人家還沒提,我倒先許諾,也未免太沉不住氣了吧。哼一聲道:“那就算我沒說吧。”思源還是微笑,淡淡地道:“你跟蘊蘅屋裏的迎春挺好的。”思瀾一驚,他想不到思源會這麽說,那意思分明是你三更半夜撞見我們,我何嚐不是半夜三更撞見你們,大家彼此彼此,各緘其口罷了。心裏不禁有氣,譏道:“隻怕不及你跟曉鶯好。”
思源看了他一眼,笑道:“我開玩笑的,你又何必惱。你知道母親最容不得這種事,否則我又何必偷偷摸摸呢。若真的鬧開了,隻怕三娘塌了麵子,第一個饒不了她。”思瀾聽他這麽說,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怎麽會告訴人呢,迎春也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你隻管放心好了。可是你馬上就要娶親了,那時候曉鶯怎麽辦啊?“
思源歎口氣,“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思瀾忍不住笑道:“家裏一個曉鶯,外頭一個鳳鳴玉,又是鳳,又是鶯,哈哈,你也真夠忙的。”思源笑道:“瞎說什麽,鳳鳴玉不過是個唱戲的朋友,我可沒有那個龍陽君的嗜好。”
第 10 章
衣料店裏,明儀挑了一塊印度紅雙絲葛的衣料,蘊蘅挑了一件寶藍的錦雲葛,明儀揚眸笑道:“哥,我今天出門記帶錢了。”明倫笑道:“你沒別的本事,就知道敲詐我。”驀地靈光一閃,向蘊蘅道:“昨日在府上鬧到那麽晚,怪不好意思的。這塊料子送給你,算是表表心意。”
蘊蘅無可無不可,笑道:“那就謝謝你了。”明倫又挑了一件蔥綠件的春縐,一件淡青的花綾,吩咐店主包好,道:“這兩塊是送給二小姐的。”
蘊蘅這才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禁不住笑道:“哎呀,禮數可真夠周到的。你昨天的的確確也打擾到了二姐啊,是該送她的,不過蘊萍這兩年身量抽得快,去年做的衣服今年就不能穿了,前幾天我吵我陪她選料子呢。要是沒帶她的份兒,回去又該鬧了。”
明倫笑道:“那有什麽的,再撿兩塊就是了。”蘊蘅故作為難狀,“蘊蓉年紀是小了些,不過一樣的姐妹,若是單單落下她,好像也不太好。”明儀忍俊不禁,心想我這個當妹妹的敲你一點算什麽,這才叫猛敲竹杠呢。可憐明倫為了送心上人一點東西,還得把她的姐姐妹妹們都送遍了。
蘊蘅滿載而歸,吩咐迎春把衣料整理好了,等吃過飯給小姐們送過去。想起日間戲耍明倫的情景,越想越是得意,不免喜形於色。迎春不免奇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蘊蘅道:“你猜,這些料子花了多少錢?”迎春道:“總要幾百塊吧。”蘊蘅笑道:“哈哈,一分錢都沒花,一個傻瓜送的。”忽聽有人問道:“哪個傻瓜送的?”門簾挑處,一人走了進來,正是思瀾。
既便思瀾不來,蘊蘅也會講給迎春聽,思瀾這一來,她越發講得繪聲繪色。思瀾一邊笑一邊歎氣,“明倫遇上你,可真是命苦。”蘊蘅冷笑道:“我怎麽了?人家想獻殷勤,難道要我攔著嗎?誰還在乎這幾塊料子錢,不過是成全他的一番心意罷了。”
思瀾笑道:“他從前對你獻殷勤的時候,也沒見你假以辭色,這回怎麽樣,心裏不舒服了是吧。”蘊蘅啐一口,“放屁!他以後如果能讓我清靜,我還要燒香拜佛呢。”思瀾笑道:“隻怕是口是心非。”蘊蘅斜眼相睨,“你什麽意思啊,激將法麽?夏明倫許給你什麽好處了?”
思瀾拉近椅子,小聲笑道:“我就知道三姐你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沒什麽能瞞得了你。這件事,明倫確實央了我,不過我一直在猶豫,如果你心裏有一絲一毫的別扭,我是絕對不會幫他的。”
蘊蘅笑道:“沒有的事,你盡管幫他好了。”夏明倫成為自己的姐夫,想想都覺得可笑,在她看來,上有父母,下有蘊薔自己,就算思瀾心熱,又能有什麽作為。果然沒過多久,思涯回京,明倫也忙起來,這件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這天,蘊蘅在何太太房裏,給她母親念信。信是思澄來的,隻是請安問好,敘一敘近況,信末提到蘊薔的婚事,說二妹妹年紀也不小了,他會在彼處物色年輕才俊,以分父母之憂雲雲。
不想何太太一聽就皺眉,吩咐蘊蘅,“你回信告訴他,叫他少操這個心。”蘊蘅不解,“為什麽呀?”何太太歎道:“我隻怕他用你二姐姐的親事來巴結上司,你大哥這兩年跟從前大不相同了,一心隻想升官,家都懶得回。蘊薔不是我生的,她娘又死的早,萬一有什麽差池,我擔不了這個責任。
蘊蘅笑道:“媽,你也想得太多了。”何太太歎道:“不是我想的多,是你想的少。你二姐的婚事確是我的一塊心病,身份高的嫌她是庶出女兒,生母不明。略差些的,我又怕辱沒了她的好模樣兒,讓人家背後說我刻薄。”
蘊蘅忍不住道:“我這裏倒有一個人選。”何太太笑道:“你倒說說看。”蘊蘅索性替他挑明,“媽,你覺得明倫怎麽樣。”
何太太一怔之下,笑道:“真是的,眼皮底下,反倒想不起來了。明倫這孩子倒是不錯,不過還是要看你二姐她自己的意思,總要她願意才行,省得以後埋怨。”蘊蘅道:“那你就不怕我以後埋怨你。”
何太太笑道:“給你尋的打得燈籠也難找好親事,你有什麽好埋怨的。”蘊蘅哼道:“你們說好便是好了。”何太太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蘊蘅無精打采地起身,“沒什麽,我要回去了。”何太太叫住她,“這裏還有你大姐的一封信,念完了再走。”蘊蘅打開信,沒看幾行,便又驚又笑,“媽,大姐有喜了。”
迎春此刻正和如意、稱心在窗外閑話,聽得這一聲,三個人都跑了進來,向何太太道喜。迎春更是喜上眉梢,大小姐要做媽媽了,有多久沒見她了,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樣子?蘊蘅念完了信,問:“咱們什麽時候去北京看大姐?“
何太太滿心歡悅,笑道:“你急什麽,還早著呢,總要再等兩個月。”
因為蘊芝在信中特別叮囑,這次去北京,迎春得以隨行。坐在火車上,迎春不停地問:“還沒到嗎?”蘊蘅被問煩了,取笑她說,“這麽想去,就不要跟回來了。省得她擔心你,你記掛她。”何太太也笑,“這就是緣紛,她們主仆雖然相處不久,但感情跟親姐妹差不多。”蘊蘅笑道:“讓媽這麽一說,可見我做妹妹不如迎春貼人意,做小姐不如蘊芝得人心。”何太太笑道:“你自己還知道啊。”
火車到站時,思涯和張家姑爺已等了一段時間了。蘊蘅一眼望過去,見思涯穿了一件青呢西式大衣,還是去年在家做的,姐夫張文乾則是一件淡藍華絲葛棉袍,白色圍巾,戴一副玳瑁細邊眼鏡,越發顯得書生氣重。
張文乾遠遠瞧見她們,就笑著迎上來,向何太太笑道:“本該我們做小輩去探望二老才是,現在反要勞動您老人家,真是慚愧。”何太太笑道:“這有什麽的,反正思涯也在這兒,我也是順便看他。隻是打擾親家,怪不好意思的。”張文乾笑道:“我母親一聽您要來,高興得不得了,說要留您到孩子滿月呢。”
蘊蘅聽他說得誇張,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張文乾笑道:“三妹也可以到處走走,雖然是冬天,玩的地方還是幾處的。”蘊蘅笑道:“好啊,那我就長住下來,到時候你可不要嫌煩。”張文乾笑道:“求之不得。蘊芝一個人悶得慌,你要肯陪她再好沒有了。”
蘊蘅笑道:“姐夫,這你打錯算盤了,陪大姐是你的責任,旁人豈能代勞。況且我還要人陪我一覽京華風貌呢。”何太太笑道:“天這麽冷,還是快點走吧。”
迎春走在最後,左手拎著衣箱,右手還拿著包袱,正感吃重,卻見有人伸手過來接她的箱子,抬頭一看,卻是思涯,忙道:“沒關係,我能拿動的。”思涯微笑接過,“你拿著包袱就好了。”迎春雖覺不安,卻也不便跟他爭持,隻好輕聲道:“謝謝二少爺。”
張家開了汽車來,五個人略多些,自然是迎春坐在倒坐上,坐定之後,才發現身邊是思涯,思涯向她笑了笑,迎春一瞥之下便即低頭,卻見包袱不小心壓住了思涯的大衣角,忙抽出來向他那邊推了推,恰巧思涯也伸手往回扯,手指相觸,迎春有些不好意思,便轉頭去瞧窗外。
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北風又大,路上沒有多少行人。零星隻見賣吃食的小販從胡同裏轉出來。對麵何太太和張文乾一句句閑話家常,蘊蘅和思涯在談學校裏的一些趣事。迎春有些神不守舍,偶爾聽見一兩句,下句偏又漏掉了,腦子裏亂亂的,有幾分將見蘊芝的興奮,幾分初到異地的新奇,還有幾分說不出辨不明的緊張。
張家住在未英胡同二十二號,原是前清某禦史的府第,前後左右十多個院子,前院有種著幾株老槐,這個時候樹葉早已落盡了,地上映著淺淺淡淡的影子。張家老爺太太住正院,蘊芝夫婦住南邊的跨院,過短廊,穿過一道月亮門,還有一個長長的院子,幾間屋子作為客房,留給何家母女。
張家招呼得十分周到,房間早吩咐人打掃得纖塵不染,一切被褥器物都是新換的。張先生特意提早回來,給客人接風。席上張太太一邊替蘊蘅布菜,一邊向何太太道:“親家太太,不是我當你麵誇蘊芝這孩子,既賢惠又孝順,真是讓人打心眼裏往外喜歡,我們家文乾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能討到這麽好的媳婦兒。”
何太太忙謙道:“那是公公婆婆寵著她,她若有什麽不是的,親家太太,你隻管打隻管罵,就當自己女兒一樣。”張太太笑望蘊芝,道:“有這樣貼心的女兒,我哪舍得打她罵她,疼還疼不過來呢。”眾人都笑起來。
張先生和思涯交談之下,對這個年輕人頗為欣賞,張太太也讚他一表人材,何太太笑道:“從小到大,都不聽家裏話,可不知道把他父親氣成什麽樣呢。”張太太歎道:“總比我那個不成器的強,學問不見長進,花錢流水似的,不怕親家你笑話,我現在就想趕快給他對一門親,好好管管他。”張文乾笑道:“媽,你這麽說,倒像是拜托嶽母給文坤做媒似的。”
張太太待要說話,卻聽得有人揚聲道:“誰要給我做媒啊?”腳步聲響,人隨聲入,走進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穿一身時新的西裝,頭發梳得光亮亮的,正嘻笑著環顧眾人。
張先生訓斥道:“放肆,一點規矩都沒有。”張太太忙拉著他,小聲道:“你也是的,明知道有客人來,怎麽還這麽晚回家,不是找挨罵嗎?”又向眾人笑道:“這是我小兒子文坤,文坤,見過你何家伯母,何二哥你是認得的,這位是三妹妹,蘊蘅啊,你明天想去哪兒玩,就讓他給你帶路。”
蘊蘅笑道:“不用了,我看張家哥哥也挺忙的,就不必勞煩了。”
張文坤被她一句張家哥哥叫得心情大好,忙笑道:“說別的我不敢誇口,若說這北京城裏的大街小巷,可沒有人比我更熟了。”蘊蘅笑道:“我二哥在這裏讀了幾年書,有他陪我,想來也不至於會迷路。”
張文坤被她一個軟釘子碰回來,不免訕訕的,蘊芝笑道:“人多一起玩也熱鬧些,況且思涯他們社裏的事情又多,未必天天有時間陪你。”張文坤笑道:“大嫂的妹妹,就跟我的妹妹一樣,總之什麽時候找我,我什麽時候奉陪便是。”
到了晚間,蘊芝才得餘暇跟線母妹從容說話,問何太太身體,問蘊蘅學業,又拉著迎春的手笑道:“倒比去年見時高了些,也更清秀了。”
何太太問道:“你呢,有沒有哪裏感覺不舒服的?”蘊芝道:“剛開始的時候有點難過,現在好多了。”何太太細細端詳她道:“看上去好像胖了些。”蘊芝笑道:“吃這麽多,怎麽能不胖?”何太太笑歎道:“你結親這麽久,一直沒有喜信兒,不知道我有多著急,現在一顆心總算放回原位了,最好這一胎能生個男孩子。 ”
蘊蘅笑道:“媽你也真是的,你自己重男輕女就罷了,還教大姐也這樣。”何太太笑道:“看看這丫頭說話屈不屈心,我幾時輕你來著。”略一沉吟,“其實女孩子倒也無妨,先開花,後結果,也是一樣的。”
玲瓏站在蘊芝身旁,一眼瞥見迎春正鋪床,忙走過來拉著她笑道:“迎春,你到這裏就是客人,有什麽事喊她們做就是了。”這時翡翠已嫁,蘊芝身邊就是玲瓏主事了,旁邊早有個伶伶俐俐的小丫頭應聲笑道:“玲瓏姐姐說的是。這位姐姐,你千萬不要客氣,有事隻管吩咐我們就是了。”說話間已妥妥當當地鋪好枕褥。
何太太向蘊芝道:“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蘊芝道:“我今晚就睡在這兒,陪媽說說話。”何太太搖頭道:“不好。有什麽話咱們還是留著明天說吧。”
其實她們母女久別重逢,蘊芝就算住在這裏一晚,張家料也不會說什麽,隻是何太太素來謹慎持重,不肯讓人在禮數上挑出半分錯處來。
第 11 章
第二天,蘊蘅扯著思涯要去北海,張文坤自然奉陪到底,迎春本是不想去的,還是蘊芝勸她一道出去玩,說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何苦悶在家裏。
這裏不久前才下過一場大雪,整個北海仿若白雪妝點而成的琉璃世界。北岸的樓閣林木,入目似畫卷徐展,南岸的瓊島不負瓊瑤為名,襯著島下漪瀾堂的紅漆欄杆,格外奪目。太液池成了一麵光可鑒人的寶鏡,白塔則似一位窈窕女子,正臨鏡梳妝。
五龍亭在闡福寺水麵上,有石橋與北岸相通,五亭之間也有石橋相連,中間的龍澤亭原是皇帝垂釣處,此時做了茶社,鐵爐內燒著熊熊的火,四人一踱進來,身子立時覺得暖了許多。蘊蘅要了一碟羊膏,兩碟肉末夾燒餅。笑道:“來點酒暖和暖和吧。”文坤聞言,又叫了二兩白幹。
思涯在迎春在站在蘊蘅身後,便把身旁椅子一拉道,“迎春,這裏沒別人,你也坐下吧。”迎春搖頭不肯,蘊蘅睨了她一眼,笑道:“好姐姐,你可坐下吧,這些規矩留著家裏守去。”轉臉向文坤思涯道:“你們倒說說看,我是那種連出門也要擺小姐架子的輕狂人麽?”
迎春聽她這麽說,隻好靦靦腆腆地坐下了,蘊蘅見她上身穿一件九成新的湖藍色寧綢棉襖,輕咦一聲道:“你來時穿的不是這件。”迎春道:“大小姐說,北京天氣冷,便給我找了這件。”蘊蘅笑道:“怪不得你對她死心塌地,原是處處比別人想得周到。這點我便做不來。”
張文坤插口笑道:“大嫂向來心細,三妹妹你卻爽爽快快的性情,自然不去注意這些小節。”蘊蘅笑道:“這可有趣了,咱們倆個認識也不過一天半日的光景,你倒清楚我是什麽性情?”張文坤笑道:“要不怎麽說‘白頭如新,傾蓋如故’呢,這世上緣份二字大有講究,無緣的,縱然關係再親厚,心裏也是生疏的,有緣的,關係再生疏,慢慢地也就親厚起來了。我和三妹妹一見投緣,心裏早當你是多年好友一般了。”
蘊蘅笑道:“說的好,當浮一大白。”思涯一旁勸道:“少喝些吧,暖暖胃就行了。”蘊蘅笑道:“這麽點兒酒,哪裏就醉了。”向文坤問道:“從後門出去,對麵就是什刹海吧。”
張文坤問道:“是啊,你想去麽?”蘊蘅笑道:“納蘭容若的淥水亭就在那邊吧。”張文坤道:“聽說早先的明府就在什刹後海。三妹妹也喜歡納蘭詞?別有根芽,冷處偏佳,不是人間富貴花。”蘊蘅道:“我喜歡蘇東坡、辛稼軒這類蒼涼雄渾之作,納蘭的詞不大對我的路,不過這首還好一些。”
說話間,身上也暖得差不多了。出了五龍亭,打算坐冰床渡海。所謂冰床,是一種以滑木作車輪的平頭車子,撐它的人,用竹竿用力一撐,冰床便向前滑行。文坤搶著坐在蘊蘅身邊,迎春隻能和思涯坐後邊的那輛,迎春身子僵僵的坐在座位上,低頭斂手,十分拘謹。思涯隻道她因為沒坐過冰床,心裏害怕的原故,笑著安慰道:“你如果害怕,就閉上眼睛。”
迎春嗯了一聲,她本來並不怎麽害怕,但聽他這麽一說,卻又好像有幾分膽怯,否則一顆心為什麽會跳得這樣厲害。正胡思亂想間,冰床已經飛奔起來,迎春隻覺得風在耳鬢邊呼呼吹著,輕飄飄像乘著浮槎飄在海上,前麵是蘊蘅碎玉般的笑聲,身畔是思涯溫和的笑容,那笑容春風似的裹著她,周圍雖然滿目冰雪,她卻坐在春風裏,一顆心不知不覺間也隨著春風化了。
瓊島前麵,有很多人在溜冰,多半是像張文坤一樣的摩登的年輕男女,在冰上舞著各種姿勢,頸上的圍脖被風長長地托著,飄逸極了。蘊蘅讚道:“滑得真好看。”文坤拉住她的手道:“走,咱們也下去玩。”蘊蘅跺足道:“哎呀,我沒有冰鞋。”文坤拍了拍頭,“我怎麽來的時候把這事兒給忘了,你等我一會兒。”
張文坤匆匆去了,不多時,就見他折回來,左右肩上各掛了兩雙有冰刀的皮鞋,馬褳子似的搭著,蘊蘅咯地一笑。張文坤問道:“你笑什麽?”蘊蘅忍笑道:“ 沒什麽?你這麽搭著,倒有幾分夜奔裏林衝的樣子。”張文坤笑道:“你確定是林衝,不是魯智深嗎?”說著遞給蘊蘅思涯,各人穿起來。
迎春看一眼麵前的冰鞋道:“我不會,三小姐,我在這裏看你們滑就好了。”蘊蘅道:“簡單得很,二哥,你教教她。”思涯笑道:“沒關係的。我帶著你滑幾圈就好了。先把鞋穿上。”
迎春望著他的笑容,說不出違拗的話來,緩緩地把鞋子係好。一抬頭,麵前是思涯伸出來的白淨皙長手掌,迎春臉一紅,遲疑著,他卻已笑著牽起她的手。
戰戰兢兢,癡癡惘惘,迎春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沒有重心,站都站不穩,腦子被摔得混沌沌的。有時思涯能及時把她拉住,可有時人家撞過來,衝力太大,思涯反而會被她帶倒。難得他既沒惱,也沒不耐煩,仍是那樣好脾氣的笑著。
不知在摔了多少次後,她終於可以扶著他滑起來了。觸覺仿佛在那一刻分外靈敏起來,她的手汗津津地握著他的,她想抽出來,可又怕摔倒,耳畔他溫柔的聲音在讚她聰明。多少年後,迎春在看珞兒滑冰時憶起這一幕,仍然記得當日思涯的神情語態,不禁暗笑自己的癡來。
離開北海,已近中午,蘊蘅打算去什刹海,文坤向思涯道:“何二哥,你下午學校不是還有事嗎?隻管去忙吧,我會照顧好蘊蘅的。”蘊蘅問迎春道:“你還跟我們去嗎?”不等迎春回答,又道:“要不你回去陪大姐吧。你們倆個不是好久沒見,憋了一肚子話要說麽。”
迎春點頭,她心裏不大記得路怎麽走,又不敢跟蘊蘅羅唕,卻聽身邊思涯道:“我也要先回張家一趟。”迎春心想他大概是有事跟太太說吧,總不成是專程送她回去。
一時攔不到黃包車,兩人隻得步行。迎春低頭無言,偏生思涯在想事情,也不說話,冬日寂靜的天空下,隻有鞋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唏唏唆唆的響聲。
一陣西北風起,卷著枝頭的殘雪向行人的頭臉撲打過來,迎春身上穿得雖然算不上單薄,也還是打了兩個冷戰。思涯回過神來,解下自己頸上的圍巾遞給迎春,喚她係上。迎春忙道:“我不冷,二少爺,你還是自己圍吧。”思涯笑道:“我在北京這麽多年,早就凍慣了。倒是你們女孩子身體單弱,禁不得寒。”他見迎春不接,便想替她圍上,迎春向後一躲,惶急道:“不用,真的不用。”
她心中抑不住那種惴惴的感覺,他對她的好已經超過她能承受的,或許他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好的,又或許這些舉動在他那裏原作尋常,也算不得怎麽特別的好,可是在她這裏,卻不能坦然而受。
思涯見她漲紅了臉,聲音直直的,真是有些急了,也不再相強。暗忖是不是自己太不注意小節了,才害得人家女孩子窘成那樣。
迎春見他半晌不語,心下忐忑,暗思二少爺本是一片好意,我這樣嚷著推開,反害得人家尷尬,不曉得他會不會生氣?想到這裏,不由得去偷眼去瞧思涯的臉色,目光撞在一處,思涯一笑,迎春不自覺地也隨著笑了。
這時胡同裏推出一輛買烤白薯的平頭車子來,小販穿了件老羊毛背心兒,兩手插在背心裏,白薯烤在木桶上,大大小小二三十個。隻聽他揚著聲喊道:“烤白薯啦……熱乎呃……又甜又大,栗子味。”
思涯笑道:“這味道一聞就讓人食指大動。”說著走過去,在小販的木桶上挑了兩個焦黃滴油的,回來遞一個給迎春,道:“當心,有點燙手。”
手中熱氣,鼻端香氣,自然而然給人一種騰騰暖意。焦糊的甜香味,的確跟平常所吃的不大一樣。兩人邊走邊吃,相視而嘻。轉到另一條街上,才攔下了兩輛黃包車。車拉得很快,腳踏鈴叮玲鈴玲地響著,響得迎春一顆心亂糟糟的。
他們到家時,何太太的八圈還沒打完。思涯簡單交代了一下行止。何太太道:“蘊蘅這丫頭,一瘋就是一天,你也不攔她點兒。”張太太笑道:“年輕人嘛,難道像咱們一樣整天呆在家裏麽,那不悶死了她。”另外兩位太太都是張太太平素的牌友,都附和著笑起來。
迎春瞥見玲瓏,便問:“大小姐呢?”玲瓏道:“早先還這兒陪著呢,後來太太怕她太累了,就把她勸回屋歇著了。”迎春道:“這會兒該睡了吧。”玲瓏抬頭看了一眼自鳴鍾,道:“或許已經醒了。你去看看吧。”
迎春嗯了一聲,去尋蘊芝。走在廊下時,側頭間看見思涯離開的背影。長衫飄飄,步履灑灑,迎春恍然如有所失,仿佛白天跟著她滑冰吃烤白薯的並不是這個人。這個人離她遙遠而陌生,一步步走出她的視線,絕無半分猶疑。
迎春發了一會兒呆,向南跨院走去,到了蘊芝屋前,剛想抬手敲門,卻聽見裏麵有人幽幽歎了口氣,迎春不必聽說話,隻聽這一聲歎息,便知是大小姐蘊芝所發。
接著另一個聲音低低勸道:“你別想這麽多,都是自己骨肉,是男是女有什麽要緊的。”迎春隻道這個時間,張文乾定是上班去了,不想他仍在房中,便停了手。蘊芝道:“話是這麽說,不過老人家總還是想抱孫子的。何況你又是長子。”文乾笑道:“長子怎麽了,這種事咱們說了又不算。我一會兒就跟媽說去,女孩貼心,我就喜歡女孩,男孩我不要。”蘊芝撲哧一笑,“少胡說八道。”
迎春正準備離開,張文乾卻在屋內聽到聲息,起身開了門。迎春喚了聲姑爺。張文乾笑道:“快進來吧,外麵冷的很。”見迎春遲疑,又道:“我也要去部裏了。”說著取了大衣穿上,跟蘊芝低語兩句便去了。蘊芝問道:“蘊蘅沒跟你一道回來嗎?”
迎春道:“她說要去什刹後海。”順手關好了門,見蘊芝坐在銅床上,腿上蓋著水紅色華絲葛薄被,另有寸許厚的俄國虎班絨毯在腳下疊著。湖水色秋羅帳子被銀鉤勾著,床頭堆了三四個月白緞子繡花的鵝絨枕頭,蘊芝偎了一個,另拿了一個對迎春道:“你也過來靠一會兒。”
迎春在外半日,滿身灰塵,怕靠髒了。見床下手有張細藤軟靠椅,坐下道:“這裏就好。”蘊芝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把外麵的夾襖脫了罷,這屋裏有暖氣,一會兒炮燥了,當心出去受涼。”迎春心中一動,想起日間思涯遞給她烤白薯時的那句當心燙,心想他是個男子,難得竟也像大小姐這樣細心。抬頭見對麵牆上掛了一幅水墨蘭花,便笑道:“這不是咱們房裏原來掛的那幅麽?”
畫是蘊芝所畫,因一時沒想好的詩文來配,便留白了,這時卻補了四行絕句,“新妝才罷采蘭時,忽見同心吐一枝。珍重天公裁剪意,妝成斂拜喜盈眉。”於是笑道:“這字是姑爺寫的嗎?配得真好,字也漂亮。”蘊芝笑道:“好什麽呀,我說不要掛,讓人笑話,他不聽,非掛起來不可。好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外人來。”
迎春咯地一笑,“哪有人會笑話,這是風雅事,羨慕還不及。我記不得是誰了,鐫了兩枚圖章,夫妻倆各執一枚,真是有情韻。”蘊芝道:“是沈三白和芸娘,兩人鐫了“願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圖章,一執朱文,一執白文,那是真正的風流蘊藉,我們這裏也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迎春記得蘊芝從前是很愛看這本書的,自己也跟著翻過幾遍,但那時不大看得懂,印象不深。
旁邊桌上放了幾色細點,鬆子糖杏脯什麽的,兩人一邊吃,一邊閑述別來光景。迎春平素並不多話,但在蘊芝跟前,少了拘束,自然而然活潑起來,講到有趣處,蘊芝忍不住笑道:“蘊蘅這個促狹鬼,這麽會捉弄人。”不知不覺間,該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迎春扶蘊芝起身,一個小丫頭過來說:“太太說,少奶奶若身子倦乏,就別下去了,一會兒叫人把飯菜端上來。”蘊芝本來有些懶散,不想動,聽了這話,便道:“那就端上來吧,兩人的份兒,迎春在我這兒吃。”不多時有小丫頭提了食盒上來,兩大碗米飯,四個菜,涼拌鴨掌、乳湯鯽魚、燒冬筍、炒蝦仁,另加一個雞湯,迎春記得自己初入何宅時也給四太太送過飯菜,一晃竟是三年多的光景了。
蘊芝給迎春布菜道:“你多吃一點兒。”迎春忙道:“大小姐,我自己挾就是了。你懷著小少爺,才該多吃點兒呢。”蘊芝笑道:“你這丫頭,怎麽知道就是小少爺?”迎春想起方才聽張文乾說男孩不要的話來,含笑道:“小小姐也好啊,對了,有沒有給他(她)起名字?”
蘊芝笑道:“傻丫頭,哪有起這麽早的呀?”迎春笑道:“你這麽喜歡蘭花,將來寶寶的名字中一定要帶個蘭字。”蘊芝笑道:“奇怪,你們倒像是商量好的。”迎春笑道:“姑爺也這麽說嗎?”蘊芝笑道:“若是女孩子倒也罷了,若是男孩子名字帶蘭,脂粉氣就太重了。”
迎春正想說,也不盡然,蘭有君子之意,忽聽得有人敲門,原來是蘊蘅回來了,進門就笑,“大姐,你婆婆待你可真夠好的,給你開小灶呢。”伸手抓了隻鴨掌來嚼,蘊芝道:“你坐著穩穩當當吃不行麽?”蘊蘅搖頭,“我就是過來看看你,下麵還等我開席呢。”蘊芝便笑:“我婆婆待你也不錯啊。”蘊蘅笑道:“那還不是愛屋及烏?”蘊芝抿嘴笑道:“隻怕是此屋非彼屋。”蘊蘅大笑,“我不管,隻要此烏是彼烏就好了。”迎春聽得一頭霧水,不曉得她們姐妹打什麽啞迷。這邊蘊蘅抹了抹手,又風一陣似的跑了出去。
第 12 章
這幾日文坤陪蘊蘅逛遍了整個北京城,到華美吃大菜,到真光看電影,實是殷勤周到。這天一時想不起去什麽地方好,文坤便提及自己參加了個畫藝社,下午正好有活動,不知道蘊蘅有興趣沒有。
蘊蘅幼時跟蘊芝一道從李渭青學過一段時間的畫,聽文坤這麽一說,想起李渭青這兩年寓居京華,自己來京,倒不好過門不入,於是向蘊芝打聽李渭青現在的地址,又問帶什麽見麵禮為好。蘊芝執弟子之禮,是每逢年節都去李家拜候的,聽她問及,淡淡一笑道:“算你有心。至於東西麽,隨便在琉璃廠揀兩件就是了,也不過是表一表你尊師的意思罷了。”
琉璃廠位於和平門外,古玩鋪南紙店多得數不清,蘊蘅一家家逛過去,最後在寶古齋挑中兩部康熙刻的範石湖詩集和一方雞血石印章。準備離開時,目光卻被一幅蒼鷹圖吸引住。
畫上雙鷹雄視,筆墨縱橫,特別的是鷹眼竟是方形的,及盡英銳之態,讓人自然而然地想起王維的那句“草枯鷹眼疾。”蘊蘅走近細看,見下麵白文方印壓的是“淬石”兩個字,不由心下疑惑,這兩個字倒像是哪裏見過似的。
那店主見她駐足觀畫,忙湊過來道:“小姐,您真有眼力,這一幅可是佳作。”蘊蘅瞥了他一眼問道:“你想要多少?”那店主道:“十六塊,這已經是最低了。”蘊蘅輕笑道:“欺負我外地人麽,哪裏要這麽貴!”那店主笑道:“看小姐也是行家,不必我說,您也看得出來。這幅畫畫功自然是一流的,吃虧在此人眼下還沒有什麽名氣。”蘊蘅道:“十四吧,十四就拿了。”店主笑道:“既然您這麽爽快,我也就不多饒舌了。”說著很麻利地把畫摘下來卷好,蘊蘅心知是給高了,好在她也不在乎這幾個錢,吩咐迎春將畫拿回去,自己攜了詩集印章去訪李渭青。
李渭青這兩年在京城聲名大盛,聚會應邀,無日得暇,蘊蘅撲了個空,留下東西,怏怏而回。回家時蘊芝正在展看那幅雙鷹圖,見她回來,便問:“這個淬石是誰?”蘊蘅笑道:“你在北京呆了這麽久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旁邊玲瓏插口道:“三小姐喜歡的東西就是都這麽希奇古怪,你們瞧瞧,這兩隻鷹的樣子可有多凶啊。”蘊蘅對著畫上下細觀,越看越愛,撇嘴笑道:“你懂什麽,我就是喜歡它的樣子夠凶。”文坤道:“我們畫社也有善畫鷹的,名字裏好像有個石字。”蘊蘅笑道:“真有這樣巧,那我倒真要去看看了。”
文乾參加的這個畫藝社是北京國立藝專一個教授主持的,這日開社定在中央公園的來今雨軒。蘊蘅吃過午飯,小睡了一會兒,到的時候已經不早。隻見裏麵十幾二十人噪噪雜雜,也不知在議論些什麽。有文坤相熟的同學過來打招呼,見蘊蘅麵生,不免詢問。也有頑皮的開口就調侃。文坤笑斥道:“別胡說,這是我大嫂的妹妹。”
蘊蘅忽道:“你們這裏誰善畫鷹?”眾人先是一怔,接著有人噢了一聲:“把老石的《蒼鷹》拿來。”蘊蘅一入目,便知不是,這人的筆法雖然老練,但氣勢全無。未免灰心,隨意應酬幾句,便覺得神思倦倦,離了文坤,自顧自地賞鑒四處散掛的字畫,覺得也有十分好的,也有不怎麽樣的,未可一概而論。
忽聽身旁有人咦道:“這倒真是好東西。”心下好奇,湊過去張看,見一人托了柄摺扇在手上,水墨冷金箋的扇麵,畫著疏疏落落的幾杆翠竹,風致瀟灑,氣韻絕佳,那人笑對同伴道:“你來看。惲壽平的山水骨秀神逸,深得元人冷澹之致,實在不比王石穀遜色。”
他同伴附合道:“我前幾天見了幅《東籬佳色圖》的摹本,當真是筆筆有出處,精妙之極。”
忽聽得一聲冷笑道:“離開古人不能著筆,石濤尚且以山川為師,搜盡奇峰打草稿,現在的人連古人都不及了,還敢稱筆筆有出處,當真可笑。”
蘊蘅側目打量來人,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一張清臒的麵孔略見蒼白之色,襯著雙黑森森,幽粼粼的眼睛,讓人心中一悸。雖是臘月天氣,卻隻穿了件湖縐的襯絨袍子,蘊蘅暗自好笑,此人莫非是學寒雲公子的所謂時世妝不成?
那人雙眉一皺,便要發作。被他朋友伸手攔住,勸道:“這個謝燦飛瘋瘋癲癲的,何必跟他一般見識。於是兩人轉過身去,不再理他。
蘊蘅忍不住問道:“那以你之見當如何呢?”
謝燦飛淡淡道:“自然是求變。西畫以寫實為主,欠缺情緒的表現,國畫以寫意為主,漸流於於文人戲筆,隻有調和中西,取長補短,方能達到第一流的藝術境地。”說完也不再看她一眼,徑自去了。
這時文坤走過來問道:“你怎麽認識謝燦飛?”蘊蘅道:“謝燦飛怎麽了?”文坤道:“也沒什麽,隻是聽說這人很奇怪,大雪天陪著不相幹的人送殯倒也罷了,還陪著大哭一場。”蘊蘅笑道:“這也是少見多怪,焉知不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塊壘呢?”文坤笑道:“說的也是。”
蘊蘅靜下來沉吟細想,倒覺那謝燦飛所說的有幾分道理。隻是此人狂態可厭,雖有幾分薄才,料難為時人所重。晚上回家,跟蘊芝說起,大家一笑罷了。
幾天後有李渭青的家人上門,說是請何三小姐過府一聚。蘊蘅聰慧靈巧,言辭便給,雖不甚用功,卻頗得李渭青的喜歡,師弟相見,談些畫壇趣事,一日輕輕鬆鬆消磨而過。回去路上經過琉璃廠,略一沉吟,又折了進去,原來上次因為太匆忙,逛得並不盡興,難得今日是臘月裏少有的好天氣,此刻夕陽晚照,更增閑適之意。
蘊蘅剛才在李渭青家中,看了他曆年珍藏,心生豔羨之意,因此在逛的時候,格外留心,也想選出幾件珍品收藏,怎奈走了三四家,也沒碰上十分滿意的。見那店夥計隻拿些二三流的東西給自己看,當下冷笑道:“這麽大店鋪,就拿這些破東西唬人麽?”
那店夥賠笑道:“小姐眼界真高,請您移步,小店新收了一幅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請小姐賞鑒賞鑒。”蘊蘅心中一動,她知道黃公望仍元代名畫家,山水冠絕一時。而這幅《富春山居圖》更是晚年心血之作,隻恐不是真跡,走近凝眸細審,但見山峰起伏,江水如鏡,筆意甚是疏朗,心想,“這樣的畫,我怎麽辨得出真偽,還是改日請師父來看一看,比較妥當。”
正要跟那店夥說明,卻見他踏上一步,向外麵招呼道:“啊喲,你可來了。你的大作都在這兒。唉,不是我們不講信用,隻怪老板剛進了新貨,實在是沒地方擺掛了。”說著將一邊亂七八糟堆著的畫軸扇麵往前一推。
一紙扇麵飄飄落地,蘊蘅眼尖,正瞧見“淬石”二字,卻見那人一言不發,捧了畫軸便向外走。蘊蘅不及思索,脫口叫道:“淬石先生,請留步。”
那人回過身來,“什麽事?”目光冷冷,神色漠然。
蘊蘅一與他朝相,不由得一驚。她自從買了那幅《蒼鷹圖》回去後,睹畫思人,不免對那作畫的人十分好奇,想像中自是雄奇磊落之士,此刻見麵,想不到竟是日前在來今雨軒認識的那個狷狂少年謝燦飛。謝燦飛一見是蘊蘅,似乎也頗感意外。
蘊蘅定了定神,不答反問:“你就是淬石?”謝燦飛道:“不錯,你叫住我到底有什麽事?”蘊蘅笑道:“能有什麽事,你賣畫,我自然是買畫。”謝燦飛問道:“你要買哪一幅?”
蘊蘅有意挫他傲氣,指著跟前的長卷,笑吟吟道:“等我看完了這幅,再慢慢挑吧。”謝燦飛淡淡道:“你如果欣賞這樣的畫,就不會對我的畫感興趣,還是不要浪費時間的好。”蘊蘅輕咦了一聲,清亮的目光在那店夥臉上掃了一掃,輕聲道:“難道這是贗品麽?”,那店夥忙道:“小姐,您別聽他胡說,他是恨小店要退他的畫,存心搗亂。”向謝燦飛瞪了一眼,道:“姓謝的,是客人嫌你的畫粗鄙,你怪旁人有什麽用?”
謝燦飛本無心壞人生意,但聽那店夥罵他的畫粗鄙,如何不惱,當下冷笑道:“你不見此畫全卷無缺麽?”蘊蘅詫道:“全卷無缺還不好嗎?”謝燦飛瞥了她一眼,道:“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清初歸宜興巨富吳之矩。之矩傳其子洪裕,洪裕臨死前將此卷殉之於火,被其侄從火中搶出,前段已燒焦,後來吳氏傳人重新裝裱時割去燒殘部分,是為《剩山圖》。”
蘊蘅笑道:“如此說來,此卷自然是贗品了。可惜啊可惜。如有至寶,何吝千金!怎奈是沒有這等緣法,也是枉然。”那店夥見好端端一樁生意被他三言兩語打黃,不由大怒,正要開罵,卻聽得有人哈哈大笑,門簾挑處,從後堂走出一人,身材矮胖,雙眼半眯,正是自己的老板。
那老板姓章,經營古玩店十數年,涵養自然好得多,望著謝燦飛微微一笑:“謝先生果然見識不凡。不錯,此卷確係仿作,不過名家所仿,價亦非常,不知謝先生仔細看過沒有?黃公望原作雖好,但要一覽富春全貌,還非此畫不可呢。”
謝燦飛粗粗一覽卷幅,便知是贗品,但是何人所仿,仿得如何,倒未曾細看,此刻聽那老板一說,便走到畫卷跟前,蘊蘅與他近在咫尺,見夕陽餘暉照在他半邊臉上,顯得睫毛甚長,五官朦朦朧朧,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卻聽謝燦飛抬頭問道:“莫非是沈石田?”
那老板大是得意,“沈石田背臨之作,以意貌之,謝先生以為如何?”
謝燦飛笑道:“章老板想是花了大價錢。”
那老板瞥了蘊蘅一眼,笑道:“這位小姐說得好,如有至寶,何吝千金!”
謝燦飛哈哈大笑:“天生有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踏上一步,捧起自己的畫作,揚長離店,竟不回頭。
蘊蘅嘻嘻笑道:“可惜我今天帶的錢,連這畫上的一棵樹也買不起。”那老板笑道:“好說好說。”
蘊蘅出了店,見謝燦飛身影早已隱在人群之中,心道:“此人倒是一身名士氣,也不知是真名士還是假名士?若是佯狂假誕,以貿才名,那當真是無聊之極了。”又想:“此人脾氣雖臭,鷹畫得倒好。那老板自誇慧眼,卻不能賞識他的畫,看來也不過爾爾。”
她口中雖說不吝千金,但出門在外,手裏倒底沒有那麽多錢可供她揮霍,那老板又不肯讓價,去了兩趟談不成,也隻得罷了。
接下來又下了一場雪,在家裏悶了幾日,雪停了文坤陪著她去陶然亭轉了一圈。這天晚上廣德樓有梅蘭芳的《紅線盜盒》,張家訂好了三個正麵兒包廂,吃過晚飯,一行人早早去了,喝著香片磕著瓜子等戲開鑼。
文乾手上公事未畢,還沒有回家,迎春就留下來陪蘊芝。張太太見思涯也沒來,便問文坤:“怎麽不見何家二哥,一定是你忘記請人家了。”何太太笑道:“不必叫了,他不喜歡看戲的。”張太太道:“真不喜歡看?我再咐咐人去請一遍吧,多個人說笑也熱鬧些。”蘊蘅笑道:“伯母您別再客氣了,反正他來了坐著也是受罪。”何太太笑道:“我們全家都是戲迷,偏這孩子古怪,打小就不喜歡,文武生行還勉強,最看不得旦角戲。”
張太太笑歎道:“從小見大,一看這孩子就是個本本份份的老實人。”轉身瞪了文坤一眼,“你也跟人家學一學。”文坤心下有氣,心道這也有好學的。平生最瞧不上這種偽君子假道學了。隻是礙在蘊蘅麵上不便反詰,隻笑吟吟道:“不喜歡看閨門雜劇,便是方正君子,那今日來這裏看梅老板的,豈不都成了好色之徒了。 ”眾人都笑起來。
文坤有心討好蘊蘅,指著桌上細點問道:“你愛吃哪個,我再叫他們拿點。”蘊蘅道:“不用了。”文坤道:“這個芸豆卷不錯,還有這個木墀棗,不軟不硬的正好,你試試。”蘊蘅剛吃飯不久,本不想吃東西,見他讓得殷切,隻得吃了,文坤又問:“好不好吃。”蘊蘅淡淡地道:“還好。”
不多時開了戲,蘊蘅便不吃了,凝神觀戲,但覺扮相舞姿,行腔用韻,無不讓人歡喜讚歎。心下暗忖,我隻道鳳鳴玉的色藝雙絕,這世上已然罕有其比了,想不到這台上之人竟更勝一籌,這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卻不知有多少鍾靈毓秀,方生出這樣的人物來。
台上紅線眼風揚處,蘊蘅心中一動,“他眼睛這麽一瞟的這樣子,倒像是謝燦飛。”再看時又覺得不怎麽像了,也不知道方才那一刹那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人來。
蘊蘅看戲,文坤卻在看她,時不時地跟她說話,講論劇情。蘊蘅平時雖愛說笑,看戲的時候卻討厭人家打擾,心道:“這人怎麽跟思瀾似的,稍微懂一點兒就要買弄。”故意側頭笑問:“紅線傳裏說她生前本為男子,因醫死了一個孕婦而轉世為女子,袁郊好像挺喜歡寫這些因果之說的,我記得《甘澤謠》裏還有一篇也是講投胎轉世的,你知道是哪篇麽?”
文坤一怔,搔頭笑道:“這你可給我問住了。”蘊蘅轉過頭,不再看他,緩緩道:“原來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那麽大的學問,沒有不知道的呢。”
文坤被她皮裏陽秋刺了一句,訕訕的好沒意思,不再說話,蘊蘅倒落得個耳根清靜。又過了一會兒,蘊蘅側過臉來,文坤隻道她要跟自己說話,誰知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張俏臉又轉過去了。文坤不由得暗暗生氣:“我對她越好,她越不拿我當回事,張文坤啊張文坤,你也太窩囊了。”隻見她全神貫注地望著台上,嘴角時露笑意,對自己的不快半點兒也沒察覺。心下更是難堪,再也坐不住,當即走出包廂,身子倚在牆上,從西裝兜裏掏出一隻雪茄煙,燃著了吸起來,一隻還沒吸完,就聽得有人笑道:“我還以為看錯了呢,原來真是你。”說話間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張太太一瞥間不見了文坤的影子,忙問身邊的丫環,“二少爺呢?”那丫環一怔,回道:“剛才見他出去,不知去哪兒了。”蘊蘅隨口道:“去廁所了吧。”被她母親橫了一眼。
這時有戲院跑堂掀簾進來,俯身道:“太太,府上的少爺讓我過來跟您告稟一聲,他說遇上朋友,不能過來了。”張太太擺擺手,讓那跑堂的下去,對何太太道:“你看看,這才有幾天安份,又給他那些狐朋狗友拉走了。”何太太笑了笑,張太太也不再說,繼續看戲。
《紅線盜盒》之後是《陽平關》,也是京中名角,隻是蘊蘅幾天來過於疲累,這時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便說要回家休息,何太太道:“外麵天都黑了,走什麽走?等會兒一起走吧。”蘊蘅笑道:“也不怎麽黑,街上好多人呢。”張太太道:“要不咱們這就走吧,戲哪天都能看。”何太太攔住道:“不要理她,這麽遷就起來,還有個完麽?”
兩人說話間,蘊蘅已下樓了。
第 13 章
戲院門口,早有等活兒的黃包車夫候在那兒,一見蘊蘅出來,紛紛拉著車迎上去,其中一人奔到中途,突然刹住步子,側過身去,蘊蘅本沒留意到他,但他這一停一側略嫌突兀,反而惹人注目。蘊蘅第一眼隻覺得這人身影很熟,走近幾步就著街燈的光亮細看,不由得一驚,眼前人青布襖,黑布褲,頭上的破氈帽遮住半邊臉,竟是那位傲骨棱棱目下無塵的謝燦飛。
蘊蘅尋思,縱然他清貧潦倒,倒底是一脈斯文,又何至落魄到這般田地,隻恐自己看錯了,於是越過眾人走到他近前,卻見他別著臉孔,不肯正麵看她,目光閃爍,神情忸怩,不是謝燦飛是誰?
蘊蘅笑問道:“去未英胡同要多少錢啊?”
謝燦飛忽然抬頭,眼光卻不跟她相對,隻定定瞧著前方,聲音僵硬,“三毛。”
蘊蘅嗯了一聲,上了車,事到臨頭,謝燦飛也隻好拉起來。他因為麵嫩嘴慢,講價爭座這種事爭不過別人,平時便不大到車口兒上去,所以拉了兩個多月的車,並沒碰見幾回熟人,既便偶而遇見,他一早就遠遠避開了,哪想到蘊蘅竟是徑直過來要坐他的車。
車子在路上奔起來,耳邊聽著叮叮的鈴聲,蘊蘅輕輕歎了口氣,問道:“你這是怎麽一回事啊?”謝燦飛不答,他畫賣不出去,學費便沒有著落,拉車收入雖少,也算稍作貼補,不過這些話又何必跟她說,於是隻悶聲不吭地拉著車跑。
蘊蘅一手捋著車簾,哼道:“你這人當真有趣,人家買你的畫你不肯賣,卻非要來拉車來賺這幾毛錢,我該說你是清高呢還是愚不可及?”謝燦飛還是不答,蘊蘅急起來,怒道:“你拉得這是什麽破車啊,顛死人了。你不會慢點啊。”
謝燦飛心中焦躁,倏地定住腳步,轉過身來。誰知他車刹得太猛,蘊蘅坐不穩,身子一徑向前俯衝過來,謝燦飛怕她摔倒,忙伸手扶住她手臂,隨即放開,問道:“你怎麽樣?”語氣雖平常,臉卻紅了。蘊蘅瞥了他一眼,心道:“看他現在這副樣子,跟平時的狷介怪僻倒像是兩個人似的。”
兩人本來心中均有惱意,但這麽一撞,不知怎地,怒氣憑空消散,心頭反而隱隱約約生出幾分歡喜。蘊蘅嗔道:“總算說話了,我還以為誰用手卡著你的脖子呢。”頓了頓又道:“我隻是讓你慢點兒,誰讓你停下來了。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客人說幾句,就攆人家下車。”
謝燦飛奇道:“我幾時攆你下車了?”蘊蘅道:“那我此刻是在車上還是在車下呢?是我自己跳下來的還是你把我給摔下來的呢?”謝燦飛懶得跟她爭辯,隻道:“好了,算我錯了。小姐,請上車吧。”蘊蘅重新坐到座位上,笑道:“錯了便是錯了,有什麽算不算的。我教你個乖,省得你下次再這麽對待客人,別人啊,未必有我這麽好說話。”
謝燦飛淡淡道:“好,多謝指點。”
蘊蘅豈會聽不出他語氣敷衍,倘是別人,再別想她跟他說一句話,可是這謝燦飛一向冷漠,反激起蘊蘅好勝之心來,想了想又問:“你白天要上課,隻晚上這麽點時間來拉車,能賺多少?等到身體累垮了,後悔都來不及。”
謝燦飛聽她話裏話外頗有關切之意,心中一動,低聲道:“拉車雖然賺得少,一趟下來總有幾毛錢,不算落空。一張畫,辛辛苦苦畫好了沒人要,反而浪費紙墨。”蘊蘅寬慰道:“你的畫在那些南紙店掛筆單,就算店家不識貨,我就不信這偌大北京裏沒有識貨的人。”
謝燦飛苦笑,“隻怕我的畫真的粗鄙,也未可知?”
蘊蘅笑道:“怎麽突然妄自菲薄起來了,這可不像你的為人啊。倘若說你的畫不好,豈不是說我沒有眼光。”
謝燦飛心有所感,便不再言語了,蘊蘅也覺得這句話說得過於親近,一時不便轉圜,側過頭去,隻見大半邊月亮斜掛天上,灑落一片清光,映出謝燦飛奔跑的影子。他的腳踏在雪上,唏唆作響。周圍是一種難言的清寒空靜,似乎天地間隻餘下這一種聲音。而這條路可以永生永世走下去,沒有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張家門前停下,蘊蘅下了車,望了謝燦飛一眼,道:“我身上沒帶錢,你跟我進去拿吧。”謝燦飛一怔,見蘊蘅已往裏走,隻得隨了上去。
張府下人見何小姐把車夫領進門來,無不大為驚訝,這時蘊蘅隻要隨便叫住一個人,就可以把車錢結了,可是不知她是計不及此,還是根本就不想這麽辦,謝燦飛有心提醒她一句,話到嘴邊,終於沒有說出口。腳下已經跟著蘊蘅穿廊過戶,見她推開一扇門,喊道:“迎春,你在不在?”一個青襖小環聞聲從後麵轉出來,見到謝燦飛,顯是一驚。
蘊蘅又問:“迎春,你有沒有三毛錢?”
謝燦飛站在廳中,頗為局促,眼光掃處,卻見壁上懸了一幅畫,濃墨揮灑,雙鷹振翅,不正是自己的手筆,一驚之下,轉過頭來,正對上蘊蘅的盈盈雙眸。
蘊蘅卻一語不提畫的事,吩咐迎春把錢交給謝燦飛,送他出去。謝燦飛這時如何還不明白叫他跟進來的意思,他的畫雖無人看重,她卻高懸廳中,她識其畫所以重其人,謝燦飛於落拓頹唐之際,得此知遇,縱然冰雪為腸,也不免有幾分消融,心中忽喜忽愁,一時辨不知什麽滋味。茫茫然隨著迎春往外走。
迎春跟蘊蘅相處既久,看她態度,也知眼前這人絕不是一個尋常車夫,隻是蘊蘅弄什麽玄虛,她卻猜不出來,回頭望去,那人不離不即地跟在後麵,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見對麵人影幛幛,走近兩個人,迎春舉燈一照,卻是張家二少爺文坤,搖搖晃晃滿臉酒意,由一個家人扶著。文坤打了個酒嗝,問迎春道:“你們家小姐回來了嗎?”迎春道:“回來了。”文坤瞥了一眼謝燦飛,皺眉道:“這人是誰啊?”迎春道:“來取車錢的。”
文坤嗯了一聲,不再理會,他卻沒認出謝燦飛來,向迎春道:“她沒睡吧,我去瞧瞧她。”迎春忙道:“這幾天玩得太倦,今天回來就躺下了。”說著向那家人看了一眼,那家人會意,道:“是啊,少爺,咱們還是先回去休息吧,明早兒再去瞧何三小姐好不好?”
文坤笑道:“好個屁。你不知道她今天生我氣了,我得去哄她,明天,等明天不是氣壞了我的三妹妹嗎?”他嘴裏亂七八糟地嚷著,那家人也不理他,半扶半抱把他拉回自己房間。
迎春籲了一口氣,回頭對謝燦飛道:“走吧。”卻被他臉色嚇了一跳,隻見謝燦飛臉上全無半分血色,月光下冷森森甚是駭人。原來自文坤出現那一刻,他心下便生疑問,原來這裏不是她家,那她怎麽會住這裏?這人是她什麽人?再聽張文坤接下來的幾句話,便如同被人劈臉扇了兩個耳光似的,不由得又羞又恨,心道:“ 謝燦飛啊,你莫不是發了癡了嗎?人家是千金小姐,你是什麽人啊,她豈會真的看重你?”
他自幼貧苦,孤身北上求學,十多年來多受白眼,自尊與自卑之心都比常人為烈,而此刻既對蘊蘅有了好感,不免患得患失起來,張文坤這幾句醉話,竟讓他五中如沸,手足冰涼。
迎春把失魂落魄的謝燦飛送出門,轉回房來,見蘊蘅口角含笑地望著那幅蒼鷹圖,奇道:“怎麽又在看這幅畫,有那麽好看嗎?”蘊蘅臉一紅,罵道:“胡說什麽?”迎春言者無心,當不得蘊蘅聽者有意,平白給她申斥兩句,弄得一頭霧水。
迎春鋪好衾枕,兩人便躺下睡了。迎春正朦朦朧朧間,忽聽蘊蘅問道:“你說半個月內,接連遇見一個人三次,算不算有緣?”迎春不敢亂答,含含糊糊道:“應該算吧。”蘊蘅卻不語,半晌方聽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什麽緣不緣的,不過湊巧罷了。”輕輕翻了個身,不再聲響。
次日,文坤一醒就去找蘊蘅,迎春道:“三小姐一早就出去了。”文坤一愕:“這麽早就出去,她怎麽不等我?”迎春向窗外望一眼,心道可不早了。
蘊蘅因昨晚見了謝燦飛拉車,心中動了憐才之念,一早便去琉璃廠打聽淬石在哪幾家店鋪掛筆單,這才知道,隻為淬石的畫泛人問津,包括上次買畫的那家寶古齋在內,整條街也隻剩兩三家有賣的。蘊蘅手頭還有三四十塊錢,又跟蘊芝借了些,一口氣把淬石的畫都買了回來。
眾人見了,都不禁駭笑,張太太道:“你可別跟你三哥學,好好的拿錢去換一堆破爛回來。”蘊芝一邊翻看,一邊搖頭笑歎,“就算是好,也不用都搬回家啊。 ”蘊蘅笑道:“大姐,你也說好是不是?你看,這幅,還有這幅,真是神來之筆,我就是不明白,這麽好畫為什麽竟然沒人欣賞。”
蘊芝笑道:“有你欣賞不就行了。不過你欣賞歸欣賞,別把牆壁都掛滿了。”蘊蘅笑道:“那還用你說。要掛也等回去再掛,人家家裏,掛得再好也沒趣兒。”文坤走過來笑道:“三妹妹說哪裏話,大嫂的家不就跟你自己的家一樣?”
蘊蘅笑道:“這麽說,我竟可做半個主人了?”文坤笑道:“什麽半個主人,就是做整個主人,誰又敢說出個不字來。”何太太咳了一聲,道:“蘊芝你累不累,沒事還是回屋躺著吧。”何太太瞪了兒子一眼,卻不說話。
到了晚上,房裏隻有蘊蘅母女二人時,何太太低聲嗬斥:“你一個女孩子,凡事也不檢點些。上午那說的都是什麽話?我為親戚麵上,不好多說什麽,你自己也注意點兒。”蘊蘅笑道:“你為親戚麵上,我難道不是為親戚麵上。好啊,下次如果張文坤再嘻皮笑臉的,我大老耳括子扇他。”
何太太笑道:“我先大老耳括子扇你。”頓了頓道:“我跟你說的可是正經的,這事含糊不得。萬一有什麽傳到你婆家那邊,辯又辯不得,可是你自己遭罪。”
蘊蘅冷笑道:“我看最好是把我鎖上十幾二十年,到日子往他們家一送,那就什麽幹係也用擔。”何太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這丫頭可沒良心,難道你媽我是怕擔幹係麽?”蘊蘅笑道:“好了好了,我以後不理張文坤就是了。”何太太道:“那也不能不理。”蘊蘅笑道:“那我上午理他,下午不理好不好?”何太太笑斥:“又胡說八道。”
等文坤再請蘊蘅吃大菜,蘊蘅便推說要給迎春畫繡樣,不肯去。文坤道:“繡樣哪天不能畫,等你們回去畫不成嗎?”蘊蘅笑道:“大菜哪天不能吃,你一個人吃也成啊。”文坤故意道:“一個人吃悶得很,不過我可以約別人。”蘊蘅笑道:“那你約別人好了,我就說文坤哥那麽多朋友,哪裏一定要我陪呢。”文坤被她用言語僵住,一時放不下臉來,隻好忿忿地去了。
大廳裏太太們還在打麻將,這天何太太手風不順,蘊蘅一圈看下來,她母親竟然一和沒和,剛想要替她坐下來摸兩把,卻見張家一個小丫頭跑過來,說外麵有人找她。
蘊蘅一時想不出什麽人找她,便道:“你請他進來吧。”那丫頭道:“他不肯進來。”蘊蘅奇道:“不肯進來。他長什麽樣子?”那丫頭道:“好像是個年輕學生,挺瘦的。”蘊蘅隱約猜到是誰,口中卻道:“可能是你們家二少爺的同學,找他的吧。我出去看看。”那丫頭心想,人家明明說是找你的,怎麽變成找二少爺。不過她既這麽講,卻也不便反駁。
蘊蘅遠遠的就見一人站在門外,穿一件半灰不藍的夾袍,雙目深黑如井,正是謝燦飛。蘊蘅等那丫頭進了門,才開口笑問:“你怎麽來了?”謝燦飛望著笑靨如花的樣子,心神微亂,臉上卻半分情緒也不露,冷聲道:“是你把我的畫都買走了?”
蘊蘅笑道:“是啊,怎麽了?”謝燦飛將握著鈔票的手一伸,道:“還給你。”蘊蘅怔道:“你什麽意思啊?”謝燦飛冷冷道:“何小姐,我謝某雖然窮,卻不受人憐憫,這些錢還請收回吧,尊意愧不敢領。”蘊蘅皺眉道:“什麽憐憫不憐憫的,我有說送錢給你嗎,我付錢買畫,錢貨兩訖,你想那麽多做什麽?”謝燦飛道:“那這樣吧,你還我畫,我還你錢,或者當我跟你買回來也行,一樣錢貨兩訖。”
蘊蘅萬不料自己一番好意換來這樣的對待,這世上竟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隻氣得渾身發抖,一顆心幾乎從腔子裏跳出來,顫聲道:“好,好,你等著。”轉身瘋似的奔了進去,過了一會兒,手捧著十幾幅畫跑回來,往地上一拋,左手探出,把那疊鈔票搶過來,三把兩把撕個粉碎。接著扯過一幅畫,一邊撕一邊道:“這也是錢貨兩訖,一拍兩散,大家幹淨!”
謝燦飛直看著傻了,驀地緩過神來,忙伸手上前去攔,蘊蘅發起性來,他怎麽攔得住,可是這些畫張張都是心血,無論如何毀不得。謝燦飛一時情急,想也沒想就張臂抱住了蘊蘅,隻聽拍地一聲,臉上已熱辣辣挨了一掌。這一巴掌打罷,兩人倒都冷靜下來了,謝燦飛放開蘊蘅,漲紅了臉退後兩步。蘊蘅也不再撕畫,隻恨恨地盯著他,兩行淚水卻流了下來。
謝燦飛本是懷憤而來,此刻見蘊蘅這一哭,倒覺得自己話重了,歎道:“是我得罪了你,你打我就是了,別再撕畫。”蘊蘅點頭道:“好,這可是你說的。”手一揚,向謝燦飛臉上揮去,忽見他左頰上五指手痕,心一軟,哼道:“震得手怪疼的,不打了。”謝燦飛將畫一張張拾起,遞給蘊蘅。
蘊蘅奇道:“給我幹麽,你不怕我把它們都撕了。”謝燦飛笑道:“你舍不得的。”蘊蘅臉上一紅,啐了一口,“鬼才舍不得呢。”謝燦飛輕聲喟歎,“就算我說話過份,你又何必生這麽大的氣。”蘊蘅眼圈又是一紅,咬牙道:“你也知道你說話過份?誰要同情你,你不缺手不缺腳的,有什麽好給人同情的。你自己看輕自己,倒拿旁人來煞性子,我告訴你,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不會再買你一張畫。我何蘊蘅說話算數,可不是放屁。”
謝燦飛見她雙肩輕顫,臉上卻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由得心生憐意,低聲道:“不用你買,以後我送你好了。”蘊蘅一怔,想不到從這素來冷言冷語的人口中,竟聽到這樣一句溫柔的話來,一時間麵紅過耳,不知說什麽才好,右腳一頓,轉身跑了回去。
謝燦飛一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驚,望著蘊蘅的身影隱在兩扇大門之後,心知她是不會再出來了。他來時原想將錢還了,從此兩不相幹,誰知竟弄成了這種結果,又想起蘊蘅的那句“你自己看輕自己”,不禁長長歎了一聲,他心裏清楚自己來還錢,固然有不受人憐的意思,說到底不過是為賭一口氣而已。又想自己思慮不周,和她在大門外拉拉扯扯,倘若被誰看到,輕嘴薄唇說幾句,豈不是害了她。
門外謝燦飛思來想去,心亂如麻,門內蘊蘅心中也不平靜,何太太見她拿著畫來去匆匆,臉上神情頗有異樣,便道:“姑娘家沒個穩當勁兒,誰拿鞭子趕著你,出什麽事了?”蘊蘅回一聲沒事,吩咐迎春將畫放好,自己在站在母親身後仍舊看她打牌。
張太太問道:“不是說去吃大菜麽,你怎麽還在這兒。”蘊蘅笑道:“我今天有點頭痛,文坤哥就自己去了。”張太太道:“這個臭小子,等他回來我罵他。” 何太太道:“是她自己別扭,關文坤什麽事。這個女兒讓我慣壞了,將來到她婆婆家,有她受的。”張太太一怔,又聽何太太有意無意地道:“她父親給她訂的親事,自然是極好的,不過也要她自己爭氣,若還是這麽瘋瘋癲癲的,可怎麽得了?”
張太太原是有兩三分要蘊蘅做媳婦的意思,不過因為文坤有心,既然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還能怎樣?少不得另外物色,怕隻怕這個寶貝兒子渾勁兒上來,口無遮攔,弄得彼此都尷尬,反而傷了親戚間的和氣。
第 14 章
何家母女在張府住了半月有餘,幾次要走,都給親家留住,何太太實在等不得了,便道:“眼看都快二十了,萬沒有在人家家裏過年的道理。況且南京那邊,隻有她大嫂一個人管事,我也不放心。”張太太太知她說的是實情,便不再堅留。
這天下午便要啟程,清早起來,主婢兩個在房間整理行裝,迎春疊好衣服,發現蘊蘅平素戴的圍巾少了一條,正四處翻找,蘊蘅走過來,遞了封信給她,說道:“你先別弄了。一會兒把這封信給寶古齋的老板送去,煩他轉交一位姓謝的先生。”迎春雖然心有疑惑,卻也不敢多問,她知道這是臨行在即,蘊蘅不便出門,這才讓她代送,否則她未必肯假手於人。
迎春握著信剛出門,就見何太太迎麵過來,文坤跟在後麵,盯著她的手笑嘻嘻道:“怎麽,替三妹妹送信麽?”蘊蘅隔著窗子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暗罵張文坤多事。果然何太太問道:“送什麽信?”接著唏唆紙聲,想是何太太拆信觀看。隻聽她輕咦了一聲:“怎麽是張空白的?”迎春道:“哦,三小姐吩咐說,隻要這種玫瑰色的仿古彩箋,我怕自己弄錯了,就拿個樣子來比。”蘊蘅不由暗喜,“迎春這丫頭倒機靈,平時真看她不出。”
何太太道:“這時候忙忙亂亂的,又買什麽信箋?”蘊蘅走出來道:“我這裏沒什麽收拾的,她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你快去快回。”最後一句是對迎春說的,迎春應聲去了,蘊蘅笑著拉她母親進屋,卻不理文坤。這時文坤已知道蘊蘅訂過親的事,心中鬱鬱不歡,聽說她們要走,便想:“走了也好,我眼不見心不煩。 ”但身不由主,總想來看她一眼,及至見了她那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又是灰心又是生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她這樣待我,就算真娶到了,又有什麽意思?”
蘊蘅瞥他神色,笑吟吟道:“文坤哥,你生我氣了嗎?”文坤道:“哪有?”蘊蘅笑道:“我來北京多久,文坤哥你就陪了我多久,我真不知道怎麽謝你才好。我這人一向糊塗,說話沒有輕重,要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你可千萬不要見怪。”何太太也道:“是啊是啊,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文坤聽了這兩句話,忙道:“伯母,您怎麽這麽說,我哪會怪三妹妹呢,隻要三妹妹不惱我就好了。”蘊蘅噗哧一笑,文坤便也笑了。
迎春回來後,沒多久就整理停當。吃過飯又到蘊芝房中說了一會兒話,蘊芝拉著母親的手依依不舍,何太太勸她好好休養,不必掛心家裏,說過幾個月再來。蘊芝除送蘊蘅迎春東西外,還有一些是帶給家中諸弟妹的,蘊蘅笑道:“真的拿不了這麽多了。你每次回去手都不空,少送一次半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何太太也道:“你婆婆也給拿了不少,這些下次再說吧。”
送站時,蘊芝也想跟著同去,眾人都勸這才罷了。文乾道:“有二弟陪著,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思涯這時已放假,跟母妹一同回南。文乾文坤兩兄弟一直送到座位,幫著把行李放好,直到車鈴響起才下了車。不一會兒,火車開動,何太太對蘊蘅道:“文坤這孩子也還算不錯,不過跟他哥哥一比,就差了點兒。”
蘊蘅笑道:“媽你什麽眼光,這樣也算不錯。抹著香水,梳著油頭,整天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除了會跟女孩子獻殷勤外,還會幹什麽?遠的不必尋,就咱們家也有現成的榜樣。”何太太笑道:“你是說思源還是思瀾?”蘊蘅哼道:“我要是個男的,肯定比他們強。”轉頭對思涯道:“二哥,我可不是說你。”思涯似乎沒聽見,迎春見他眼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行人沿津浦路南下,火車呼嘯聲中,天已漸晚。迎春拿出上車前買的京城細點,四人簡單吃過,何太太便斜倚著睡了。蘊蘅跟思涯說了一會兒話,也乏得睜不開眼睛。迎春取出兩條毛手巾,將其中一條疊了幾疊,放在蘊蘅身後的椅靠上,讓她枕著。另一條遞給思涯,思涯照她的樣子,輕輕給何太太墊好,轉頭見迎春起身關窗子,想是怕她們母女著涼,隻是她座位靠外,手臂不夠長,似乎頗覺吃力,忙伸手替她關好了窗。
這時外麵天已大黑了,窗外景物模糊,車廂裏燈光很暗,書也看不見,吵吵雜雜的聲音中,聽迎春輕聲問道:“二少爺,現在到哪裏了?”思涯道:“滄州過了,下一站是濟南。”迎春道:“從前大小姐教我泡茶時,提到濟南的趵突泉,是七十二泉之首。還說有一副聯是寫濟南風光的,可惜我記不得了。”思涯笑道:“ 是不是四麵荷花三麵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迎春笑道:“就是這副。”思涯道:“我前年去大明湖,還見劉鳳誥的這一聯還鐫在洞門的楹柱上。”
兩人都無困意,便講些閑話消磨時間。思涯言語風趣,卻又和緩從容,迎春喜歡聽他講話,就像喜歡聽蘊芝講話一樣,隻是跟蘊芝在一起,卻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癡癡惘惘的。平日裏讀舊小說,總有那般的少年,萬斛清才,一身俠骨,思涯似書中走出來的人物,一筆筆在她麵前勾勒成形,迎春也想如他那樣從容,可一對上他的人,卻隻剩下無措。
火車繼續南行,過濟南、泰安、徐州,蚌埠,這天下午終於到了南京浦口站,一出站台,便見到思源思瀾兩兄弟帶著何大貴候在那裏。何太太問道:“家裏人都還好吧?”思瀾笑道:“都好,就是三姐不在家,冷清了許多。”眾人行至碼頭,江風迎麵吹來,蘊蘅對著闊大的江麵,深籲一口氣,笑道:“總算要到家了。”眼看輪渡到了,隨著人流,紛紛擁上船去。
船行江心,眾人嫌冷,都回到船艙裏坐著,隻有迎春還伏在欄杆上,呆呆望著江麵,她知自己今後未必再有這種遠行的機會,因此貪看風景,顧不得天寒風烈。隻見船底白浪翻卷,江水拍打著船邊,辟拍有聲。遠處雲霧蒼茫遼遠,山巒都仿佛藏在雲層深處,一時間心裏有一種說不說空曠之感。
船靠碼頭,家裏派了兩輛汽車來接。連坐了許多天火車,自然旅途勞累,到家後各去休息。次日一早,何太太便喚秀貞到房裏問詢問這半月中家中情形,婆媳倆商議籌備過年諸事。
廿四夜送灶後,家家開始撣塵,何宅屋多梁高,工程極大,大少奶奶秀貞正帶領仆婦打掃擦洗,一個個用竹竿上捆著雞毛撣帚去掃廳堂橫梁上的積灰,一時間灰煙四起,沒事的少爺少姐早躲了出去,一雙女兒也由彩屏帶到園子裏去玩。
彩屏踢鍵子,兩個女孩子在旁邊笑看,這時有人大步走進來,一把將她們一左一右抱了起來,笑道:“珊作瑤兒,來,讓爸爸好好看看。”彩屏笑逐顏開,忙喊道:“大少奶奶,大少爺回來了。”喊了半天,卻不見秀貞出來,心想她平時日盼夜盼盼丈夫回家,怎麽這會兒真回來了,反而遲遲不見。
豈不知秀貞一聽思澄回來,驚喜之餘,便欲奔出,猛想起自己滿臉灰土,又急忙跑到後麵洗了把臉,對鏡理了理鬢發,這才出來相見。隻見丈夫穿了一套華達呢的軍服,一雙深棕色紋皮馬靴,顯得十分英俊,正拉著兩個小女兒娓娓相敘,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問道:“這年怎麽回來這麽早?”
思澄笑道:“也不算早了,幾個月不見,珊兒瑤兒又高了。”秀貞輕聲道:“豈止幾個月,足有一年了。”思澄笑道:“是啊。”秀貞隻覺有滿腹的話要說,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麽,隻道:“你先去見父母親吧,省得老人家惦念。”思澄笑道:“也好,珊兒瑤兒,一會兒爸爸再來跟你們玩。”秀貞望著丈夫背影在屋廊間隱沒,又回到廳內繼續指揮眾人清掃。
撣過塵後,門廳上懸起大紅燈籠,廊下還有各色各樣的走馬燈,處處披紅掛彩,喜氣洋溢。細果茶食,雞鴨魚肉更是成擔成挑的抬進廚房,廚房裏眾人忙著蒸年糕、炒花生,做芡食蓮心湯。思瀾走到廚房門口,本想進去看看的,一探頭隻見熱烘烘的水汽四下漫著,便縮回身子,卻瞥見門邊拴著一個大公雞,弟弟思澤蹲在跟前,手裏拿著什麽在喂它,笑問道:“你幹什麽呢?”思澤望了他一眼,道:“小王說,一會兒就要宰它了,四哥,咱們把它放了好不好。”思瀾笑道:“你倒好心。放了它,少不得再拿一隻來宰。南無阿彌陀佛,你不如去請和尚給它念段往生經吧。”
二十八九開始準備年菜,像紅燒魚、肉圓、蛋餃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紅燒魚選的是大小適中的鰱魚,講究全頭全尾,取意年年有餘,肉圓多用豬牛肉,取意團團圓圓,最有特色的是一道素什錦,由十多種菜合炒而成。其中每一種又各有其寓意,豆芽寓其如意,薺菜寓其聚財,等等不一而足。老劉師傅做這道菜最拿手,一入口脆香鮮甜,各種菜蔬的味道紛呈疊現。後來老劉師傅走了,何家換了幾回廚子,做什錦菜總不如他的味道好,迎春有時候也恍惚,不知究竟是菜味有異還是人心還舊。
除夕祭祖後,一家人團坐吃年夜飯,談笑風生,何昂夫也不像平素那樣不苟言笑,偶爾還會講個笑話。飯後麻將桌也撐起來,紙牌也甩起來,小孩子在一旁擲狀元,更是玩得不亦樂乎。四個太太一桌,其中三家是慣家,隻有四太太一個手生,何昂夫便坐到她身後替她看牌。
三太太便笑:“我本來今天打疊精神要贏四妹妹的,如今看來不成了。”何昂夫笑道:“那也沒什麽不成的,輸了我給就是了。”五太太笑道:“好啊,我和太太是見證。”三太太笑道:“要是這點錢也輸不起,還敢坐這兒麽?老爺要是真大方,送我們一人三千塊好了。”何太太笑道:“你是不是剛發完紅包,有點心疼。 ”三太太笑道:“豈止心疼,簡直肉疼,所以現在我要往回收錢了。”說著將麵前的牌一推,和了一個兩抬。
另間屋子裏這桌是秀貞、思源和蘊薔蘊蘅兩姐妹,思瀾在下屋擲了兩把骰子,又踱回來,見思澄閑著,便笑問:“你怎麽不玩?”,思澄笑道:“可不是豈有此理嗎?我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卻不容我上桌。”蘊蘅笑道:“他是外麵混熟了的手,上了桌,還有別人贏的麽?況且他們夫妻雙劍合璧,天下無敵,弄一頂轎子給我們坐坐,可吃不消。”
眾人都笑起來,思瀾笑道:“走,咱們再起一桌,人也盡夠。”思澄笑道:“你自己玩去吧,我看他們打,也挺有趣。”蘊蘅笑道:“你看歸看,可不能亂說話。”秀貞怕人取笑,便推思澄道:“你還是別看了。”思澄笑道:“這可好,連看牌的資格也沒有了。”思源笑道:“來,你看我的,我不怕看。”蘊蘅笑道:“ 也不知道摸了什麽好牌,等不及顯擺。”
思澄將椅子挪了挪,去看思源的牌,原來他手上是清一色筒子,閑牌不過兩三張,摸了張七萬打了出去。蘊蘅吃了,繞了兩圈,秀貞打出一張九筒,思源碰了。蘊蘅見他碰了九筒,吃了邊三筒,再看看他打出的牌,心裏便猜出幾分,笑道:“我這張牌可不能輕易打出去。”思源笑道:“你現在打也許還沒什麽,再過一會兒可就要糟糕了。”蘊蘅笑道:“還不知道是誰糟糕呢?”蘊薔摸了張牌,道:“你不打我打。”說著就打了張六筒,秀貞笑道:“這膽子可夠大的了,上家這麽給著,想不和都難。”思源笑道:“你不知道麽,我是非翻頭不和的。”放出四五筒吃了,反手打出張發財,蘊薔笑道:“可對不住了,杠上開花,三抬。”眾人都笑,“這回可真發財了。”
思源笑道:“二姐這牌打得好啊,你怎麽知道我手裏有張發財,特意把六筒打給我吃。”蘊薔笑道:“我怎麽知道,湊巧罷了。”她本得生得就美,這時心裏一歡喜,眉目蘊笑,紅暈上頰,更增幾分豔色。思澄雖是兄妹之親,也不由暗暗驚讚,自己素日所見的那些將軍的太太小姐,也盡多美人兒,可又有幾個能及得上蘊薔這般人材的?這樣想著,心裏慢慢有了計較。
思源要把牌讓給思瀾打,思瀾笑道:“我不打,我給你們侍候牌局。”秀貞笑道“哪裏用得著你,繡屏彩屏這兩個丫頭都不知道瘋哪兒去了,還是迎春勤快。” 門聲響處,思瀾抬頭一看,正是迎春端著茶碟果碟進來了。迎春給他們泡好了茶,放在一邊,蘊蘅笑道:“行了,也沒什麽事了,你去玩吧,別說我這當小姐的不知體恤,把勤快人給累壞了。”思瀾拈了一塊橘紅糕,一邊吃一邊向迎春道:“我剛才看見她們在後麵擲骰子呢,走,咱們一起過去看看。”
思瀾拉著迎春穿廊過戶,向三太太這邊來尋曉鶯早燕她們,轉過兩個回廊,便聽到一陣清亮圓潤的笛聲婉轉飄送,迎春停住腳步,頓覺身後的笑鬧聲都沉澱下去,隻剩下這一刻的靜,而這一刻的靜,更襯出笛聲嘹亮清越,仿若紅塵之外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裏去。
思瀾輕聲道:“是二哥。”尋聲過去,卻是思澤的房間,推開了門,見思涯正倚窗吹笛,蘊萍思澤兩個坐在一旁側耳傾聽。在屋裏吹笛子,本不如室外那般遼遠明闊,然而此刻軒窗半啟,疏風徐送,卻似托著笛音直送千裏萬裏,悠悠揚揚不知何處可止。
桌上的古瓷盤子裏,放著幾個木瓜佛手,暖氣一蒸,濃香滿室。思涯穿著藍綢長衫,站在燁燁燈火裏,整個人罩上一抹朦朧的光暈。那笛聲嫋嫋搖曳,三回九轉,迎春覺得那樣熟悉,可心底又分明清楚,她是從沒聽過的。若說是聽過隻怕也是夢裏,又或許是前生,總之茫茫渺渺莫可究詰。曲調是歡悅明媚的,聽在耳中,卻覺得寂寞非常,她看見他眼底的惘然,終不信是自己看錯。
一曲既終,蘊萍拍手笑道:“真好聽,二哥,再來一支。”旁邊帶思澤的鄭媽插口道:“都吹三支了,四小姐,你讓二少爺息一息吧。”思瀾笑道:“二哥,你可有好些年沒吹了。”思涯笑道:“是啊,都生了。”思澤拉著他道:“二哥,等哪天閑了教我好不好?”思涯笑應了。
蘊萍在桌上鋪好升官圖,問道:“誰來陪我玩?”思涯對思澤道:“你玩吧。”思澤笑道:“我不跟她玩,她賴得很。”蘊萍嘴一撇,啐道:“誰跟你玩,四哥你來。”思瀾坐在她對麵,兩人擲著骰子下起來。升官圖上分有等級,從未入流的白丁直到一品太師,擲骰子以定升降,誰最後升到太師就是贏家。思瀾升得慢,卻鮮少降級,蘊萍卻是倏升倏降,最後反被思瀾超過。思瀾一邊下還一邊逗蘊萍,一步也不肯相讓,幾次惹得蘊萍臉紅發起急來。
思涯和思澤在說話,他的笛子放在旁邊的幾案上,燈光下流動著水樣的光澤,紫色的流蘇款款漾漾,迎春站在幾旁,伸手就可以摸到,可是她隻是默默地拿眼睛看著。世事原是這樣的,有的東西離你再近,也同你沒有半分幹係,咫尺即是天涯,多少牽掛思量,就如同這繾綣流年,流過去一直流過去了。
第 15 章
陽光亮亮昭昭灑下來,照得人暖洋洋的,迎春洗過臉,從櫃子裏撿出一套簇新的淺霞色襖褲換上,正對著鏡子結辮子,剛剛結好一條,便從鏡中窺見思瀾的身影。
迎春也沒回頭,以為他是來找蘊蘅的,便道:“三小姐昨晚沒回來睡。”思瀾走近,看她用牙梳通著一把黑亮的青絲,口中道:“我知道,她打了通宵麻將,隻怕這會兒剛睡著。”
迎春被他的目光灼灼盯著,略覺不自在,飛快結好辮子站起來,道:“她在太太屋裏睡的嗎?我過去看看。”思瀾伸臂攔住,“去看什麽,那裏還缺服侍的人不成?”上下打量迎春幾眼,笑道:“衣服挺合身的。”迎春道:“是大小姐給的。”思瀾笑道:“你還是穿這樣鮮豔一點的顏色好看,平時都太素了。”迎春道:“ 是嗎,我倒不覺得。”
思瀾側頭望望她,自語道:“好像還少點什麽。”走到梳妝台前,在蘊蘅的手飾盒裏挑出一支翠玉押發,往迎春頭上插去,笑道:“配上這個就好了。”迎春頭一偏躲開,皺眉道:“四少爺,別鬧了。”奪過押發,重新放回盒子裏。
思瀾笑道:“你怕什麽,蘊蘅沒那麽小氣的。”迎春道:“我自己也有,不過我不喜歡這些羅嗦。”思瀾笑道:“真是的,什麽都跟大姐學,連這愛素的毛病也學。”迎春略怔,笑笑道:“大概是吧。”思瀾忽然哼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我來了這麽半天,你好像還欠我一句話吧。”迎春忍不住好笑,“哦,我忘了,四少爺,恭喜發財。”思瀾也笑,“好說好說,一道發財。”
卻聽門口嗤地一聲笑,有人踏進門來道:“一道發財,帶不帶我一個?”迎春望過去,卻是太太房裏的如意,思瀾笑道:“你還沒發財嗎,我可聽曉鶯說,昨晚擲狀元,你贏得最多呢。”如意笑道:“曉鶯那個丫頭,輸了倒是真的,所以看誰都是贏家,她的話你也信?”
思瀾笑道:“她可還求我替她扳本呢,如意姐姐,怎麽樣,呆會兒一起玩兩把吧。”如意笑道:“怪不得這小蹄子這兒猖狂,原來有四少爺給他撐腰。”思瀾笑道:“話不是這麽說,她開口求我,我也不好意思不答應,不過要我贏姐姐的錢,我就更不好意思了。隻有我輸了,既算替她出過頭,又不會開罪你,倒是個兩全的辦法。”如意笑道:“那敢情好,難道有人要送我錢,我還往外推麽?”瞅瞅他又笑:“三少爺說你在這兒,我還不信,想不到真在這兒。”
思瀾問道:“是三哥讓你來找我的?”如意道:“是啊,說叫你一起去鬧三小姐起床,我在三太太那邊沒找到你,他就讓我到這兒來。”思瀾臉上略有些赧然,佯笑道:“蘊蘅還沒醒啊,我還以為她早回來了呢,特意過來瞧她,誰知道這麽懶。三哥也是,他怕蘊蘅跟他急,還非得拉上我墊背不可。”
如意引著思瀾去何太太處,迎春擔心蘊蘅起來找她,也跟在後麵。走到院子裏,就聽到爆竹辟拍聲響,三個人都捂著耳朵立定,少時聲音息了,如意皺眉道:“耳朵都要震聾了,我頂討厭鞭炮這股味兒。”
鞭炮的味道雖不好聞,迎春卻覺得溫暖,因為這種煙火氣息中有年的感覺,雖然說現在過年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興奮,可是她可以找一天回家跟父母親團聚,也能夠看見平時難得見到的人。而且,過年總是熱鬧的,何家每逢這幾天,都要請戲班子到家裏唱堂會。
初三這天請的正是鳳鳴玉所在的瑞禧班,鳳鳴玉一到何家,不進後台,先到思源書房,遠遠地就見思瀾迎出來,鳳鳴玉忙趨近幾步,給他作揖拜年。思瀾拉著他的手,笑道:“果然有親疏之別啊,我就知道你不會先去找我,所以特地到三哥這兒來等你。”
鳳鳴玉笑道:“我猜四爺定是在三爺這邊,所以就躲個懶,不跑兩趟了。”思瀾嗬嗬一笑:“我也算見過會說話的,沒見過你這麽會說話的。你要是拿這張嘴去哄女孩子,還有我們混的麽?”思源笑道:“你別逗他了,鳴玉可是老實人。”思瀾笑道:“我也信他原來是個老實的,不過同你認識久了,隻怕也學得不老實起來。”思源向鳳鳴玉笑道:“你不用理他,我看他是見了你,歡喜過頭,有點語無論次。”
鳳鳴玉笑道:“四爺是和我開玩笑呢。”思瀾笑道:“就是啊,開兩句玩笑打什麽緊,你看他的樣子,倒像我要把你吃了似的。”思源也不跟他辯,隻問道:“ 你那個姓柳的師哥來了沒有?我上次看他做殺山,那趟六合刀耍得實在是好。”鳳鳴玉道:“他得晚些時候,一會兒我帶他過來。”思源笑道:“不用了,還是我去後台瞧你們吧。”
思瀾笑道:“《翠屏山》有什麽好看的,我還是喜歡聽南曲,鳴玉一張口就是情致纏綿,直酥到人骨頭裏去,趁現在沒人,給我們唱段聽聽好不好?”思源笑道:“你這會兒又磨他做什麽,還是能等開戲的時候再聽吧。”思瀾道:“一開鑼台下台下亂哄哄的,哪還能聽好戲。不行,我戲癮一上來就非聽不可。”拉著鳳鳴玉的手央道:“好兄弟,隻唱一段。”
鳳鳴玉笑道:“哪一段啊?”思瀾笑道:“隨便,撿你拿手的。”思源笑道:“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又沒有按笛掌板的,你叫他怎麽唱。”思瀾笑道:“難不成你還想找二哥來給他按笛麽?”鳳鳴玉笑道:“那我清唱一支‘琴挑’裏的朝元歌。”思源搖頭笑道:“你就慣著他吧。”
鳳鳴玉但笑不答,清了清嗓唱道:“你是個天生俊生,曾占風流性。看他無情有情,隻見他笑臉兒來相問。我也心裏聰明,把臉兒假狠,口兒裏裝做硬。我待要應承,這羞慚怎應他那一聲?我見了他假惺惺,別了他常掛心。看這些花蔭月影,淒淒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
這支原是《玉簪記》中有名的曲子,鳳鳴玉自幼唱熟的,宛轉頓挫無不曲盡其妙,雖沒有板笛相襯,反將每個字聽得更加清楚。思瀾靠著藤椅傾聽,隻覺自肢百骸軟綿綿的全無氣力,那些個清詞麗藻一句句在心頭流過。唱到關情處,那人眼風斜斜餳過來,思瀾雖然明知眼前是個男子,心裏也不免忽悠了一下,果然是情兒意兒哪些兒不動人,偏偏這一種動人處,竟是言語形容不出的。
思源見他唱完了,忙把桌上的茶碗遞過去,道:“快喝一口潤潤喉,你的昆腔真是越來越出色了!還是古人說的好,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思瀾笑歎道:“一樣的人,看人家的嗓子是怎麽生的。”鳳鳴玉呷了一口茶,笑道:“咱們都這麽熟了,二位再這麽誇我,可叫我汗顏了。這天下之大,總有更好的,這個我心裏還明白。”
思瀾笑道:“你又何必太謙,就你剛才那幾句,聽得我心都要化了,旁人哪有這個本事。這羞慚怎應他那一聲,真是嗲啊。你別生氣,我的意思是說你嗲得特別自然,咬字又清,用氣又勻,嬌柔婉媚呼之欲出,動聽極了。”鳳鳴玉笑道:“四爺從前隻是聽熱鬧的,現在說話卻越來越像行家了。”思源笑道:“他這叫班門弄斧,也不怕讓人笑話。”思瀾笑道:“自家兄弟,誰笑話誰呀。鳴玉,你說是不是?”
三人說了一陣子話,看時候不早,兩兄弟便陪鳳鳴玉去後台。柳雲生也在,已經換上了水衣,細棉布勒住前額,正在對鏡打粉底,身旁立了把七星大刀,瞧模樣扮的是《豔陽樓》裏的高登。思源上前跟他搭話,極讚扮相俊他武功底子好,思瀾冷眼旁觀,見柳雲生神色淡淡的,三句裏答不上一句,便扯了扯思源袖子,道:“ 咱們出去吧,別耽誤人家扮戲。”
兩人出來後,思瀾哼了一聲,“架子還挺大,也就是你好性兒。”思源笑道:“我看是你多心了,鳴玉跟我說過,他師兄就是這個不鹹不淡的脾氣,人倒是沒什麽的。”思瀾冷笑道:“誰管他什麽脾氣,交朋友總得兩廂情願,我可不愛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思源待要說什麽,卻聽得鑼鼓聲響,見何太太她們陸續來了,便打住了話題。
《豔陽樓》又稱《拿高登》,講的是權相高俅之子高登,仗父勢強搶徐士英之妹,囚在豔陽樓中。徐士英偕梁山後裔花逢春等人,夜入高府,拚殺救人的故事。這出戲的主角早先是花逢春,而高登則是由武花臉應工的反角,但由俞菊笙改扮高登添七星刀對打起,高登便成了由武生應工的主角了。
柳雲生一出場,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神情透著不可一世,自報家門,大搖折扇,昂首闊步的樣子,活脫脫一個驕橫狂妄的花花公子。思瀾雖然不喜歡這個人,卻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戲有過人之處。耳聽得他母親在旁邊讚道:“這個柳雲生的玩意真不壞。”
思瀾驀地想起一事,對三太太道:“媽,明倫的那件事,你跟爸說了沒有?”三太太隨口道:“什麽事啊?”思瀾壓低聲音,“就是明倫想跟二姐求親的事。” 三太太道:“說了,我還替他講了不少好話呢,不過你爸的意思是還想再看看。”思瀾皺眉道:“還要看什麽,若是外人倒也罷了,難道明倫咱們還有什麽不知道的麽?昨天他來拜年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見他了。”三太太橫了他一眼,“人家的事也要你這麽上心,回頭我再跟你說。”
原來何昂夫的原話是,“夏家倒是知根知底的,不過明倫這孩子的性情跟思瀾一樣,滑而不實,又沒上進心,成天隻知道東遊西蕩,自己生的兒子沒辦法,難道挑女婿也挑這樣的不成?你叫他趁早死了這份心吧。再說蘊薔庶出之女,那夏太太眼界比世人都高,她也未必原意結這門親。”他無意間說出庶出兩個字,倒惹得三太太生了半日悶氣,後來也懶得再提這件事了。
思潤雖不知道這番話,但瞧他母親的樣子,也知道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成了,心中不免鬱鬱,耳邊蘊萍問他什麽,他也沒聽到。蘊萍跟思源隔得遠些,講話不方便,於是回頭去問思涯,卻發現思涯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咦道:“二哥又走了。”思源向那邊望了一眼,笑道:“不奇怪,武戲嫌鬧,文戲嫌膩,他連傳奇筆記都不愛看,何況這些。”
思涯回到自己房裏,把從前的舊稿重新理了理,改寫了幾篇文章,抬頭再看時,已過去了兩個多鍾頭。於是站起身,走到戶外來透氣,穿過月洞門,繞過假山,一路來到湖邊。思涯在湖畔站了一會兒,上了石橋,走到湖心亭近前,才發現亭子裏麵有人。
一個女孩子側坐著,身子被亭柱半遮住,這時走近才看清楚,她手裏拿著一支梅花枝,枝上的花繁繁密密,她一邊用手掐著花,一邊喃喃有聲,似在數著單雙。她數得很認真,連有人進來都沒有察覺。
思涯認得是迎春,他認識她夠久了,卻似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她。此刻她垂著眼瞼,長長的睫毛微顫,兩條烏黑的長辮,鬆鬆的搭過肩頭,襯著淺霞色的襖褲,顯得既是既華麗又素淨,像趙之謙的字。
思涯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想起這個,是了,他有一次去蘊蘅那裏,看見她在練字,一見他,就慌慌張張用書將字貼蓋住,他一時好奇,掀開來看,原來是他從前的習作,覺得有些好笑,便跟她說,要學字他可以替她找字貼,不必取法於下臨他的。她那時窘得漲紅臉,倒教思涯覺得自己的話說重了。
他走到她跟前,輕聲問:“是單還是雙?”迎春嚇了一跳,抬頭見是他,更是吃驚,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不語。他笑了笑,又問了一遍,“是單還是雙?”
迎春堪堪數完,怔怔道:“好像是雙。”她這話大有語病,單便單,雙便雙,什麽叫好像是雙。思涯卻似不覺,仍是微笑,“嗯,是好兆頭。”迎春如夢初醒,覺得自己這樣有些無禮,忙站起身叫聲二少爺。他示意讓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對麵,笑問道:“有什麽事猶疑不定,要用它來代決。”迎春把花枝放在一旁,心中怦怦亂跳,低頭輕聲道:“不準的。”
大概是覺得兩人這樣默然對坐有些不妥,於是他找話說,“怎麽沒去看戲?聽說今天的戲碼不錯。”迎春抬頭,眼睛卻望著湖麵,低聲道:“是麽,二少爺不是也沒去看嗎?”思涯笑道:“你一直在這裏麽,怎麽知道我沒去看?”迎春一怔,她自然知道,可是為什麽知道?隻是留心他的喜好而已,這卻是說不得的,於是輕哦了一聲,“我猜的,也許猜錯了。”
她語氣很淡,仿佛思涯的闖入打擾了她的清靜似的,可是她的指尖在輕輕顫抖,要雙手緊緊交握才能抑住,她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這亭中隻有他們兩個人,四周的湖水將紅塵隔得那麽遠那麽遠,這原是夢中才能出現的場景,竟這樣毫無預兆地發生了,她反而不知道該何以自處。
卻得思涯笑道:“猜得不錯。我聽戲是要睡覺的,與其在那裏睡不如回房睡。”迎春定了定心神,凝眸望他,他在笑,可眉間卻有幾許悒鬱,她在火車上就覺得他有心事,一直猶豫著不敢問,所以折了枝梅花來卜,決定如果是單數就不問,是雙數就問,沒想到正數著的時候,他就來了。
她訥訥地問,”二少爺,你在煩心麽?”他回神,亮晶晶地眼睛盯著她,忽然笑了,“啊,被看出了。最近是有些煩。”頓了頓又道:“其實你們去北京之前,我剛剛做了一件事,一件早就想做而缺少勇氣去做的事。”
雖然思涯說得並不清楚,但迎春電光火石間,就明白了他指的是什麽,三分驚訝,三分了解,三分擔心,還有一分隱隱約約的歡喜,說道:“既然做了,還煩心什麽?除非--你後悔了。”思涯道:“當然不是後悔,隻不過我在等著接下來的雷霆暴雨,它卻遲遲不來,這個過程倒是有些折磨人。”迎春輕歎了一口氣道:“ 也是,隻怕到時候要學曾國藩的挺經十八條,才過得去。”
思涯驚訝地看她一眼,“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事,對不對?”迎春別開臉孔道:“我怎麽會知道呢,我隻是隨便說說的。”過了片刻,卻聽見思涯輕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說的是:“迎春,你很聰明。”
迎春驀地漲紅臉,電擊似地站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思涯應道:“嗯,我想再坐一會兒。”迎春腳步不停,飛快地過了石橋,到了岸邊,卻又忍不住回頭,天暗雲低,亭中的人影也模糊。雲層灰灰冷冷的,宛延綿長似另一座橋可通天上人間,隻不過一陣風過,這長橋便斷零破碎了。
迎春一個人沿路往回走,眼前晃來晃去都是那個人的影子,他是寂寞的吧,連笑容也寂寞,為什麽從前不覺得。那邊院裏的堂會還沒散,隔牆有幾句隱約飄送:“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麵。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牡丹亭》裏好句子甚多,這句原算不得出眾,可是迎春不知怎麽,忽然心頭酸酸的,竟有想要流淚的感覺。
他不愛戲,她卻是愛的,隻不過她同思瀾一樣,不願在那種鬧哄哄的場合聽這樣情致纏綿的戲,寧可離得遠遠的,在別院的風裏,聽這雲水聲寒的一曲。或許,離得遠自有離得遠的好處。
第 16 章
初五那天,迎春跟蘊蘅告了假,回家同親人小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趕回何府,繞過一排鳳尾竹,就瞧見在早燕和杜鵑站在門邊說些什麽,走近時隱約聽見提到自己的名字。早燕一見她便住了口,迎春隨口問:“怎麽了?”早燕不答,白了她一眼,徑自去了。
迎春一頭霧水,望向杜鵑,杜鵑小聲道:“曉鶯姐姐出事了。”迎春奇道:“曉鶯怎麽了?”杜鵑抬眉看了她一眼,“姐姐真不知道嗎?昨天太太傳下話來,說讓曉鶯姐的爹媽把她領回家去。聽說是--”壓低聲音:“偷偷跟三少爺好上了。”
迎春心中一凜,她早料到這種事絕對瞞不住,卻不料這麽快就抖將出來,卻聽杜鵑細聲道:“你知道的,三少爺早訂了金家的小姐,今年就要成親了。所以太太一聽說這事,氣得不行。三太太這人最護短不過的,這次卻一聲也沒吭。”
迎春忽道:“三少爺他,怎麽不替曉鶯求情?”
杜鵑道:“求什麽情啊,避嫌還來不及呢。這種事情難道好光彩麽?他自己的日子都難過,哪有心思理別人。曉鶯姐姐也真可憐,昨晚了哭了半宿,眼睛都腫了。年都沒過去呢,太太就等不及要攆她了。”
迎春道:“走,咱們看看她去。”杜鵑看了看迎春的神色,低聲道:“咱們還是不要去了吧,她們都說是姐姐告訴太太的,否則太太怎麽早不知道,晚不知道,一從北京回來就知道了。”迎春又驚又怒,急道:“誰說的,哪有這回事!”杜鵑笑道:“原來不是啊。我就說嘛,姐姐根本不是這種人。早燕剛才還跟我強呢,那咱們一定要好好分辯分辯,可不能白背這個黑鍋。”
迎春來不及進屋,就跟杜鵑趕去曉鶯處,一路上心煩意亂,事情不是自己說出去的,難道是思瀾酒後失言?又或者是思源和曉鶯做事不把細,又被別人窺見隱情。可眼前的情況,不管真相如何,這個出首的罪名卻要自己擔下了。如果不分解清楚,日後這府中姐妹豈不都把自己當成告密博賞的小人了?
何太太做事雷厲風行,曉鶯媽這時已被喚了來,到女兒房裏等她收拾東西,迎春如果再晚來一時半刻,她們說不定就已經走了。眠雲、彩屏小嬋等幾個別房的丫頭站在窗外,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探頭向裏麵窺探著,見到迎春,都露出吃驚的神色。
迎春在門外就聽見裏麵的啜泣聲,略一遲疑,推門走了進去,曉鶯坐在床邊整理衣物,將一件衣服疊了幾下,忽又抑不住,捂著臉悶哭起來,早燕坐在她身後小聲勸著。曉鶯媽眼圈也是紅紅的,嘴裏卻不住地喝她快些收拾。
早燕一見迎春,立時跳了起來,挑眉道:“你還敢來,覺得我們好欺負是不是?”迎春不理她,走到曉鶯跟前,輕聲道:“不是我說出去的。”曉鶯好像沒聽見似的,仍是流淚不止。早燕皺眉道:“你快走吧,曉鶯不想看見你。”杜鵑道:“真的不是迎春姐說的。”早燕道:“小丫頭片子,你知道什麽呀?”
這時候窗外看的幾個也擠進門來,眠雲接口道:“是啊,咱們都不知道,她怎麽就會事先知道呢,難道是比旁人多生了一雙眼睛麽?”
早燕冷笑道:“可不就是比旁人多生了一雙眼睛麽,人家都看不到,就她能看得到。”迎春不禁有氣,當時一同目睹的人有兩個,為什麽就認定是她說的,又想曉鶯何嚐沒看見思瀾,想必是她相信思瀾不會說,所以除了她以外再無旁人,既如此,她便是再三再四的分辯,又有什麽用?
卻見眠雲意味深長地一笑,“我以為是怎麽回事,原來是讓人家撞見了。”小嬋也忍不住笑,倒是彩屏厚道,撇了撇嘴角又繃住了。早燕一句失言,反惹得眾人取笑曉鶯,驚怒之餘,更是遷怒迎春,喝道:“你還在這裏幹什麽?太太等著要重用你呢,還不趕快回去侍候著。”
早燕一再出語傷人,迎春隻氣得渾身發抖,有心跟她爭吵幾句,卻見曉鶯哭腫了雙眼,情狀實是淒慘,自己若在這裏跟她吵起來,難免涉人隱私,豈不使曉鶯雪上加霜,況且清者自清,跟早燕吵架也甚是無謂,反被別人看笑話。
曉鶯哭個不休,將一件褂子疊了攤開,攤開又疊,反反複複不知多少次,那褂子被淚水濡濕了一大片,她媽媽在旁邊看著,不免焦燥起來,衝上去那些衣裙幾把團起來,用力往包袱裏塞,罵道:“疊疊疊,你能疊一輩子嗎?還不手腳麻俐點兒,想丟人現眼到什麽時候?”
曉鶯手攥著衣襟不肯放,她媽媽硬往外奪,兩下裏用力,那褂子嘶地一聲扯破了,曉鶯摔開手,驀地一聲長號,她媽媽怕被三太太聽見,慌忙上前去捂她的嘴。
迎春再也看不下去,一徑跑了出來。既傷曉鶯之遇,複憐自己之屈,胸嗝間似有什麽東西堵在那裏,一股鬱氣難吐,眼淚便要流下來,偏她不想在人前哭,強自忍著,隻忍得兩隻眼睛又酸又痛。好容易跑到僻靜處,這才痛痛快哭了出來。
迎春哭了一會兒,略覺心裏好過些,打量周遭,她身前是一座假山,山旁的鬆樹蓊蓊鬱鬱,隱約聽見流水潺潺聲。迎春尋聲去找泉水,打算先洗一把臉。繞過假山,沿路上了七八個石級,果見一泓清泉從山石間流瀉下來。
迎春把臉洗幹淨,然後就靠著旁邊的山石坐著,那水麵上有些梅花落瓣,飄飄浮浮經過她跟前,迎春俯身,將花瓣連水一起掬起來,水在指縫間慢慢流出去,剩下的花瓣潮漉漉地貼在她手上,迎春也不知道,倒底這落花是隨水化了幹淨,還是隨土化了幹淨,又或者說,無論如何都是幹淨不了的。正在胡思亂想著,忽覺肩頭被人輕輕打了一下,身後有人道:“發什麽呆呢?”
迎春回過頭來,見來人穿著淡灰色洋裝,口袋上別了支金筆,正是思瀾。迎春有心問他幾句話,還沒等她開口,思瀾就先看出她神情有異,搶先問道:“這是怎麽了,是不是三姐罵你了?”迎春搖頭,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知不知道曉鶯的事?”思瀾道:“昨晚剛知道的。我也是粗心,昨天下午三哥的情形就不大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竟然沒看出來。曉鶯也算是倒黴,不過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迎春道:“她們都說是我告的狀。”思瀾跳腳道:“真是豈有此理,誰造的謠?你要告狀當時就告了,還用等到現在。”迎春低頭沉吟,“不是你說的,也不是我說的,那會是誰?”思瀾皺眉道:“他們兩個做事沒腦子,咱們能看見,別人自然也能看見,這個家裏這麽多人,一時間怎麽猜得到。”
迎春輕輕歎了一口氣,思瀾坐到她對麵,望著她的臉龐,笑道:“什麽大不了的事,這值得你愁成這樣。一會我去告訴她們,這件事是我喝多了說出去的,任誰也賴不到你頭上。”迎春抬頭道:“那怎麽行?”思瀾笑道:“沒什麽不行的。你背著黑鍋難做人,我不一樣,酒後失言,就算是三哥和曉鶯也不會真的怪我。”
迎春又是感激又是慚愧,低聲道:“剛才我還真的想過,會不會是你酒後失言。”思瀾挑眉道:“好啊,我替你出頭,你卻以為是我害你被人冤枉。”怒衝衝地起身便走,迎春忙道:“對不住,是我想錯了,你別生氣。”思瀾回過身,一雙眼亮燦燦地看著她笑:“你笑一個,我就不生氣。”迎春才知道他是裝的,禁不住抿嘴笑了。思瀾笑道:“好了,原諒你了。”
兩人從另一側的石階往下走,迎春道:“四少爺--”思瀾打斷她道:“你別說的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這事兒怎麽辦我心裏有數,你就不用管了。”迎春見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說。果然下午就見杜鵑嘻嘻哈哈地跑過來,“原來是四少爺酒後說漏了嘴,這下看早燕她們還敢不敢胡亂冤枉人。”
晚上他們兄妹在臨湖的挹風閣喝酒聊天,橋畔暗紅的絹燈照得湖水也瀲灩起來。思源說頭疼沒有來,這自然是托辭,所以思瀾的心情也不大好,拿著壺盞來到窗前自斟自飲。迎春走過來跟他道謝,思瀾含笑道:“你要是真有心謝我,給我繡點什麽吧。”迎春問:“你想繡什麽?”思瀾笑道:“帳簷吧,蘭花梅花的都好,我親自給你畫。”迎春笑道:“你畫?”思瀾笑道:“我畫得雖然沒有思涯蘊蘅他們好,又不是不能用,反正好壞都是我自己的。”迎春知道他是心血來潮,自然也不跟他較真。
夜色更濃了,水麵淡紅的影子暈暈地搖著,迷離惝恍,讓人不飲也醉。迎春在看湖景,思瀾卻在看她,直直的鼻梁,小小的下頦,還有額際那個淺淺的疤痕,他的心驀地變得柔軟,一句不時什麽時候看過的詩在腦海中閃過,聞道碧城欄十二,夜深清倚與誰同?不禁暗想,今夜我與她同倚這欄杆,卻不知他年他月,一樣的欄杆,一樣的水色,她和什麽人雙倚同看呢?想到這裏,又止不住惆悵起來。輕聲喚她道:“迎春啊。”迎春呃了一聲,抬眼望他。
思瀾回過神,想了想才道:“我明天打算去看看曉鶯,一起相處了好幾年,臨走總得道個別,也算替三哥盡盡心。”迎春心中頓生狐兔之悲,便問:“我也去行嗎?”思瀾道:“那再好沒有了。唉,我真怕她一直哭,那我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去看曉鶯的事不必瞞蘊蘅,但是思瀾也沒有用家裏的車,而是另外雇了一輛。曉鶯家住在南京郊外一個小村子裏,他們早上出發,到的時候也不過九十點鍾。曉鶯父母走親戚去了,幾個年紀小的弟妹在門口玩,見了生人都躲到一旁,其中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瞪大眼睛望著思瀾,忽道:“你是何家的少爺麽?”
思瀾這時候也記起來,這個男孩子是曉鶯的弟弟,曾隨母親來找過曉鶯的,於是點頭道:“我想起來了,你是她弟弟,你姐姐在家嗎?”那男孩子猛地衝到思瀾懷裏,拳頭雨點般往他身上砸去,口中嚷道:“我娘說,都是你害我姐姐的,壞蛋,我打死你這個壞蛋。”思瀾左支右擋,好不狼狽,曉鶯母親罵的自然是思源,但那男孩子卻隻見過思瀾,這何家少爺雖有彼此之分,他小小孩子,卻哪裏分得清行三還是行四。
曉鶯在屋裏麵聽得吵嚷,心頭更是煩燥,推門罵道,“吵什麽吵,再吵捶你們了。”一抬眼見到思瀾和迎春,不由得呆住了。思瀾笑道:“好大的脾氣,要捶客人啊。”曉鶯咬了咬唇,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方道:“進屋吧。”
屋子雖不是很大,但是收拾得十分幹淨。地上放了一個白泥爐子,籠著很旺的炭火,四壁貼滿了桃花塢年畫。西首一張八仙桌上,放著幾隻粗瓷的茶壺茶杯,兩人在椅子上坐下,曉鶯給他們倒了茶來。思瀾平時和曉鶯玩笑慣了的,這時候卻覺得尷尬,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還是迎春尋了話題,問道:“你弟弟妹妹幾歲了?”曉鶯道:“一個八歲,一個九歲,大的那個十三。”迎春道:“那跟我小弟一般大,上沒上學?”曉鶯道:“還沒呢,哪有那個閑錢。”迎春道:“今年我想叫爹媽讓他上學,多識點字總是好的。”思瀾忽道:“那天的事,其實我們兩個誰也沒說過。”曉鶯不語,半晌道:“我明白。都怪我從前得罪人太多。別人暗裏使絆子,也防不了許多。我誰也不恨,隻恨我自己命不好。”
思瀾聽她說誰也不恨,其實要恨的人正多,隻怕頭一個便是思源,心中愧欠,從懷裏掏出一疊鈔票放在桌上,說道:“我手太散,也沒有多少,你留著給弟妹們買點東西吃吧。”曉鶯一驚,遲疑道:““是他讓你給我的?” 思瀾自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若說不是,太寒曉鶯的心,若說是,又怕她重生希望,將來失望更大,於已於人沒半分好處。
曉鶯見他遲遲不答,心裏也就明白了,眼圈登時紅了。思瀾訕笑道:“什麽話,難道我自己就不能給你,咱們從小到大這麽多年,難道連這點兒情份都沒有?” 曉鶯搖頭道:“我不能要。你們肯來看我,我已經很感激了。”思瀾唉一聲,“說什麽感激不感激的,你這不是扇我耳光麽?”說著將票子壓在茶盤之下,又問:“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曉鶯道:“他們讓我嫁人?”思瀾迎春兩人齊道:“什麽?”曉鶯道:“反正我是不會嫁的,他們要是逼我,我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思瀾聽她說著十分決然,想必不是虛話,忍不住道:“你還要等三哥?”曉鶯含含糊糊道:“我不知道。”說著偏過頭去試淚。
迎春走過去,攬住曉鶯肩頭,低聲相慰。曉鶯驀地抬頭,“迎春,我求你一件事。”起身從後麵櫃子裏掏出一件物事,遞到迎春手上,道:“這個請你幫我交給三少爺。”迎春低頭一看,是一條湖色紡綢手絹包包著張四寸小照。她就算沒看過幾本小說,也知道也叫私情表記,萬一讓何太太知道,怕又是一場大禍,但眼見曉鶯淚眼婆娑的樣子,如何說得出拒絕的話來。
快到中午時,兩人離開曉鶯家。上了車,思瀾向迎春道:“我看看是什麽?”迎春把照片遞給思瀾,思瀾看了一眼,歎道:“這還是去年我給她照的呢。”迎春道:“你說三少爺看到了,會怎麽樣?”思瀾道:“你真的打算給他麽?這東西可是個證據,如果落在旁人眼裏,不僅思源麻煩,連你也脫不了幹係。”迎春道:“ 我已經答應了曉鶯,不能不替她辦。”思瀾笑道:“我說曉鶯怎麽不托早燕彩屏她們,單單托你,準是摸透了你這個呆瓜的性情。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八個字說說容易,真正做起來,隻怕日後要受無窮之累。”迎春道:“我把它夾在書裏拿給三少爺,不會有人發現的。”思瀾想了想道:“不妥,還是我直接給他吧。” 迎春也覺得這樣比較保險,點了點頭。
思瀾一到家就找思源,四處不見人影,遇見如意,才曉得他剛被何太太叫了去。
第 17 章
思源聽說何太太傳召,本就忐忑,到了那兒,一見服侍的人都被摒退了,心下更是惴惴,連頭也不敢抬,老老實實站著等候訓斥。何太太坐在沙發上,涼涼瞧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我為什麽叫你來,想必你心裏也有數。曉鶯這丫頭,我已經讓她媽領回家去了,這件事就算做個了結,我沒跟你父親提,也不打算跟他提了。”思源深知父親的脾氣,一聽說何太太沒有告訴何昂夫,簡直如蒙大赦,卻聽何太太道:“我也不求你感激,你心裏不恨我就算好了。”思源忙稱不敢。
何太太歎口氣道:“你母親去的早,我把你當成我自己親生的一樣。你是馬上就要成親的人了,那金家小姐論家世論樣貌都上上之選,你現在這個年紀,一次半次把持不定,我也不來深怪你,隻是今後再有這樣的事,犯在你父親手裏,連我保不了你。”
思源低聲道:“兒子不孝,讓母親操心了。”何太太道:“操不操心倒也罷了,隻是有件事你要明白。咱們何家,雖不能說是什麽豪門世族,也總算是有幾分家業,你大哥二哥的心思都撲在外麵,何家的生意早晚是要你接手的,你若不拿出個樣子來,如何讓你父親看重你?”思源細體會這幾句話的意思,不由得又驚又喜。
何太太看他臉上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話奏了效,揚聲把丫環都喚了進來,正色道:“傳下話去,如果有誰敢亂嚼舌根子,把什麽有的沒的傳到老爺耳朵裏,就準備跟曉鶯一樣收拾行李回家吧。”如意稱心等盡皆凜然稱是。思源又是慶幸,又是慚愧,在何太太這裏吃了午飯,心不在焉跟思澄聊了幾句時事,便回自己的書房,卻在園子裏遇見思瀾。
思瀾把他拉到樹後,低聲道:“我去看過曉鶯了。”思源想起曉鶯,不免難過,顫聲問道:“她--,她還好嗎?”思瀾平時同三哥感情不錯,但此刻卻有些瞧不起他的窩囊,故意反問道:“好又怎樣,不好又怎樣?”思源默然不語,思瀾又問:“你心裏到底有沒有個打算?”思源雙手按頭,痛苦不勝,“事情到這步田地,我又能怎麽樣呢?難道我還能逼著母親把她接回來嗎?”
思瀾見他這副樣子,知道問不出什麽來,曉鶯的小照給他也是無益,隻是既已受托,不便埋沒人家的心思,當下把東西往思源手中一塞,道:“曉鶯給你的。”說完自顧自走了。思源站在那裏,攤開手絹,對上曉鶯的笑容,頓時兩眼發酸,又怕別人看見,連忙包起來放在懷中。
何太太嚴令一下,大家自然三緘其口,料想也沒人那麽膽大,敢把事情捅到何昂夫那裏去。豈知沒過兩天,迎春陪蘊蘅到上房,隔窗就聽見何昂夫在裏麵大聲咆哮。如意稱心都在站在門外,如意向蘊蘅擺了擺手,嘴巴向裏一努。
蘊蘅小聲問:“是三哥的事犯了麽?”如意搖頭,輕聲回答,“是二少爺。”蘊蘅一驚:“二哥!二哥什麽事?”迎春心裏卻明白,思涯所說的雷霆暴雨終於來了,不禁暗暗為他擔心。
蘊蘅踮起腳尖,伸手推窗,探頭向裏麵張望,忽聽嘩啦一聲,嚇了一跳,縮回身子,卻見思涯一陣風似的從裏麵衝了出來,蘊蘅叫了兩聲二哥,思涯已去得遠了。蘊蘅進門一看,見地上滿是碎瓷片,如意稱心正趕進來收拾。何昂夫坐在靠椅上,水煙袋呼嚕呼嚕吸得直響,眉間怒色猶存,何太太坐在對麵,向蘊蘅使了個眼色,蘊蘅笑道:“這套早該砸了,我前些日子買了一套宜興博古紫泥的,過會兒叫迎春拿過來。”何昂夫不說話,臉色略見和緩。
蘊蘅陪著父母閑話一陣,待何昂夫離開,才向何太太探問究竟。
原來思涯很久以前就想退婚,跟父母提了幾次不成,就自己去了一趟天津。因不便冒然登門,所以事前先寫了一封長信致意,這封信自是言辭懇切,情理兩兼,那文先生惱怒之餘,卻也有幾分憐才的意思,又念著兩家的交情,待得思涯上門,也不跟他說什麽,打算跟太太商量過,將這封信原封不動寄給何昂夫,末了附上一句“全憑尊意裁奪”,且看他何家怎樣交代。
誰知那文家小姐聽說此事,深覺受辱,羞怒之下,見父親有意回旋,心裏很是不甘。她有個堂妹素來聰敏,獻計道:“不如去報館登個啟示,事實既成,大伯也沒辦法了。”文小姐大喜,那堂妹便叫自己的哥哥去辦這件事,她哥哥拗不過這姐妹倆個,隻好去報館替她們跑這一趟。
文先生一見啟示,便知事情無可挽救,心想兒女心意不能相強,看來注定是沒緣份了,於是將信和報紙一同寄給何昂夫,這叫何昂夫如何不怒,叫了思涯來罵。思涯見了啟示,卻很高興,報紙一登,人人都道是女家主動退婚,給文家全了麵子,這原是他的初意。
何昂夫指著思涯鼻子大罵,連說了十幾個滾字,當晚思涯就動身回了北京,連元宵節都沒在家裏過。思澄又多住了幾日,臨行時秀貞自是不舍,思澄不住安慰,說等思源成婚的時候他還會回來,幾個月的光景很快就過去了。
思源的婚期定在三月二十五,何太太半個月前就開始吩咐下人打掃門廳,布置新房。喜棚喜聯是必不可少的,梁柱也都重加了油漆,窗前廊下各處都紮著五彩花綢,屋簷懸著絹底畫繪的仿古宮燈,六角垂著絲穗,各處彩燈一齊點亮,晃得人眼都花了。
到了那天,來賓絡繹不絕,有何昂夫政商兩界的朋友,有何家的親戚故舊,還有他們兄妹的同學,何家上下忙得不停,思瀾也早早換了一身簇新行頭,幫著父兄款客,著實周旋了好一陣,覺得實在有些吃不消了,才想回自己屋裏躲會兒,迎頭碰上鳳鳴玉。
思瀾笑道:“你什麽時候來的?看見三哥沒有?”鳳鳴玉笑道:“剛跟他打過招呼,他身邊圍了一群少奶奶小姐,把我給嚇回來了。”思瀾笑道:“沒用的東西,怎麽不是你把她們嚇跑,倒讓她們把你嚇跑了。”剛說了一句,就聽有人笑道:“我說怎麽找不著人呢,原來是跑到這裏來說悄悄話。”
思瀾回頭一看,見魏占峰笑吟吟地靠在廊柱邊,鳳鳴玉叫了一聲七爺。思瀾笑道:“你和老施素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他上哪去了?”老施指的是他們另一個常在一處周旋的朋友施可久。
魏占峰笑道:“你們家今天人太多,把老施都給擠丟了。還好我看見鳴玉,順著他身上的香氣跟到這裏,才抓到你。”鳳鳴玉臉一紅,笑道:“七爺就會胡說八道,我又沒上妝抹粉,身上哪有什麽香氣?”魏占峰上前一步,扯著鳳鳴玉的袖衣到鼻端,嗅個沒完,嘻皮笑臉道:“明明就有麽,不信你自己聞聞。”這副樣子,連思瀾也覺得不堪,一把打掉他的手,笑道:“思源大喜的日子,你隻管在這兒胡攪什麽?”魏占峰笑道:“說得也是,走,咱們瞧瞧新郎官去。
思源屋裏,原有些表嫂堂嬸女太太們在圍著取笑,這時一見魏占峰大馬金刀地闖進來,都紛紛避開了,魏占峰見思源一臉疲憊的模樣,笑道:“怎麽樣?夠受吧老弟,後麵還有更厲害呢。”思瀾笑道:“我都跟著累得慌,七哥是過來人,可知道有什麽輕省的法子?”魏占峰笑道:“這日子怎麽輕省,就是讓你坐著不動,你心裏輕省得了麽?”
思源道:“行了各位,我隻當自己在票戲,好歹演完這一場就是了。”鳳鳴玉笑道:“你這一場可不同平時,總得打足了十二分精神才成。”思源笑道:“我平時票戲,可也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的。”思瀾笑道:“那今天就打足二十分好了。”
說話間,施可久和夏明倫也一同到了,思瀾笑問施可久,“跑哪兒去了,怎麽才過來?”施可久笑咪咪地不答,魏占峰呸一口,“你們看他這副賊相,準是遇到了什麽好事兒?”轉頭問明倫:“你在什麽地方碰到他的,是不是又看上哪位小姐了?”夏明倫笑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施可久笑道:“聽說新娘子很漂亮,老弟,你福氣不淺啊。”思源淡笑道:“都說是長得不錯,不過又沒看見,誰知道呢。”
鞭炮辟啪聲中,好幾個聲音高高低低喊道:“花轎到了,花轎到了!”接著大門裏頭的樂隊也吹打起來。思源沒有親迎,是在何家戚友中選出四位齊齊整整的少年,發轎把新娘接來的。這時聽了這一聲,不由身子一震,就站了起來。魏占峰笑著按住他的肩膀,“著什麽急呀?別緊張,慢慢來。”
眾人一路擁著思源到禮堂,這時新娘子已站在禮堂中,身穿大紅繡花衫裙,頭上蒙著紅蓋巾,看不見樣貌,隻見那四角垂下來的流蘇輕輕擺動。思源跟她並肩而立,隨著讚禮高唱聲拜天地祖先、雙親父母,接著夫妻交拜。迎春在人叢裏遙遙看著,不免想到曉鶯,今日既便曉鶯仍在府中,這婚禮也是勢在必行的,那麽讓她當麵目睹,情何以堪?現在看不到,反而少了一層痛苦,這樣想來,曉鶯離開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新人繼續拜見長輩親友,什麽叔公叔婆,舅公舅婆的,還有自家的幾位姨娘,思源隻覺頭昏腦脹,本來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霎時間變得陌生起來,真如隨著鼓點做戲一般,偏這戲碼平素隻見別人做,自己卻是破天荒頭一回,手足生硬倒也罷了,隻怕再做下去連脖頸都要硬了。
總算讚禮高唱,送入洞房,兩人並坐床前,喜娘將秤杆交到思源手上,思源隻覺一顆心怦怦亂跳,挑起紅巾一角,定了定神,將紅蓋巾掀了開來。那新娘子頭戴鳳冠,珍珠串串垂在麵前,好在紅巾掀起時,她沒有像別的新娘子那樣害羞地低下頭去,反而揚眸看了思源一眼,幾串細珠啪啪相擊,思源隻覺得眼前一花,一把喜果銅錢已拋在身上,周圍亂哄哄的是賓客的笑鬧聲,都說新娘子真是個美人。他心裏也覺得歡喜,可是剛才那一瞬間,珠簾在眼前劈啪晃著,他實在沒有看清楚,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盯著細看。
跟思源相比,新娘金玉茜的這一眼看得可要清楚多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神情,再垂下頭,他穿的是件石青色春綢夾袍,左手大拇指上還戴了一隻近乎透明的白玉扳指。喜娘一邊說著吉慶話,一邊把棗栗花生向床帳和他們身上撒,坐床撒帳後,思源又被簇擁著到前廳陪客。
玉茜這時候才能仔細打量屬於她的新房,抬頭就看見燙金的雙喜字滿屋貼著,八隻描金朱漆百寶箱緊靠著牆壁擺放,桌椅上都鋪著繡花紅綾,桌上赫然一架羊脂白玉如意,另有紫檀雕花的桌櫃幾架放著瓶花盆景筆硯茶盞等物。床上掛著紅色縐紗帳子,蝴蝶穿花的蘇繡帳簷,兩邊是鍍金銀鉤紐帶,裏麵是大紅錦緞被褥,還有一對紅色綢套洋式枕頭。床邊擺了一張外國梳妝台,鑲著活動的圓鏡,鏡前放著幾瓶香水和一隻梳頭匣子,玉茜暗自點頭,覺得家裏置辦的人還算用心。
銀台上的一對紅蠟燭已經燃著了,燁燁耀眼,玉茜有幾分炮燥得慌,便將頭上珠冠摘了下來,順手掀開梳妝匣子,取出角抿對鏡抿了抿發,又聽得腳步雜遝,伴娘忙摻著她退回原位,這次進來的都是女眷,婆婆是之前見過的,忙站起身來。何太太便給她逐一介紹,玉茜事先是知道蘊薔蘊蘅姊妹的,因此一見之下便記住了,至於什麽堂姐表妹,三姑六姨,一時間也記不了許多,好在以後自有熟識的日子。
蘊蘅知道這位三嫂是蘇州人,但聽她聽話,卻是一口地道的京語,細問之下,才知玉茜幼時曾隨父祖寓居京華,是近幾年才回原籍的。蘊蘅又問她在家讀的什麽書,玉茜笑說,祖父守舊,隻在家塾裏隨便念了幾年,沒有上過外麵的新式學堂。蘊蘅不免微露失望之意。何太太笑斥:“你當人人都像你那麽野,念了幾天洋書,好了不起麽?”玉茜笑道:“其實我倒是很羨慕三妹妹的。”
但凡新娘子初到生地,難免羞頭羞腳,忸忸怩怩的,玉茜卻是一派自然,有幾位平時愛說笑的嫂子,想拉著玉茜笑謔幾句,都被她三言兩語消打掉了。過不多時,有人嚷熱,又說前廳開戲,便都紛紛散去了,有的去聽戲,有的去打牌。蘊蘅在人叢裏找他三哥,看了幾圈,也沒看到人影,心裏尋思,難道這日子,他還往後台紮麽?
蘊蘅料得不錯,此刻思源正和鳳鳴玉在一起。何家的戲台是在院子裏搭的,後台便設在近處的三間屋子裏。鳳鳴玉和柳雲生共用一間,其他人合用另兩間,施可久他們這群人一擠進來,柳雲生就皺眉頭。鳳鳴玉看了柳雲生一眼,笑道:“我的戲還早,咱們出去說話。”思瀾會意,幫著他把魏占峰老施拽了出來。
思源走在後麵,低聲問鳳鳴玉,“你看清楚了嗎,到底長得什麽樣?”鳳鳴玉笑道:“你離得那麽近,都沒看清?”思源笑道:“就是近才看不清,我也不好問別人,隻能問你。”鳳鳴玉笑道:“其實我也沒看清。”想想又忍不住捂著嘴笑了起來,思源用力掰他的手,笑道:“你還笑我,等你成親的時候就曉得了。”
思瀾回頭笑道:“這真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便是新娘子真的長得醜,大禮都行了,你還能怎樣?”魏占峰笑道:“那就一腳把她踢出房去,老三你敢不敢?”施可久笑道:“他不被新娘子一腳踢出房,就算好的了,耗子還敢造貓的反麽?”夏明倫笑道:“你們的嘴巴也忒刻薄,別說人家生得十分標致,就是真的醜,那也是要過一生一世的人,怎麽能夠嫌棄呢。”
魏占峰笑道:“看不出你倒是個厚道人,那一雙眼睛怎麽知道釘在二小姐身上呢,我再見你說這種自打嘴巴的話,就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施可久也笑道:“果真十分標致麽,你倒是看得仔細。人家的新娘子,要你那麽用心看做什麽?老三,這小子不是好人,你還不揍他。”
思源歎道:“我心裏已經夠鬧的了,你們還隻管混說。”魏占峰笑道:“你不就是著急看新娘子麽,那咱們這就鬧新房去。”思瀾笑道:“還早著呢,看完這出戲再去也不遲。”魏占峰笑道:“是你三哥自己坐不穩金鑾殿了,我不過是想替他打個先行罷了。”幾人說話間來到戲台前,各自尋了座位看戲。
第 18 章
眾人擁進新房的時候,玉茜正和伴娘說話,抬頭一見這陣仗,就明白要開始鬧洞房了,隻因鬧房講的是“愈鬧愈發,不鬧不發”,所以這些男客口無遮攔,什麽話都說得出來,新娘子又不能翻臉,無不深以為苦。玉茜心裏早有準備,於是從從容容站起來,含笑道,“諸位叔叔伯伯,小妹初來乍到,,禮儀荒疏,還請各位不要見怪。”
這時玉茜已卸了珠冠,換了一件紅緞旗袍,襯得身材細挑,纖穠合度,粉白的臉上,一雙眼流盼生輝,整個人站在燈影裏,俏麗非常,眾人心下都是一讚,再聽她這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仍是極高明的推搪手法,更是暗暗稱羨。思源直到此時,一顆懸著的心才算安然落定。
魏占峰笑道:“新娘子不名門之後,家學淵源,這樣的知書達禮,咱們如果鬧得太過份,好像有些過意不去,不過既說了三日無大小,那麽這些禮節隻好放在日後再講,今天麽,說不得要難為一下新娘子了。”他話音未落,眾人便哄然叫妙。
施可久笑道:“新娘子是蘇州人,彈詞總該是會唱的,咱們也不要聽全本,就給大家唱段開篇吧,‘鶯鶯操琴’阿好?”玉茜笑道:“對不住,我不會唱。”思源的表哥表弟中,也有能鬧的,大家七嘴八舌,有要新娘子唱歌跳舞的,有要新郎新娘咬糖走板凳的,兩人隻磨蹭著不動,眾人如何肯依,便有人用細繩將糖拴了起來,硬推兩人上前。
那幾個伴娘左支右擋,苦苦哀求,那架得住這群人如狼似虎,眼看就要撐不過去了,卻聽施可久笑道:“現在知道我是好人了吧,新娘子,你是要唱彈詞,還是要咬糖?我猜你定是要咬糖親嘴兒。”玉茜直恨得牙根癢癢,勉強道:“ 那我就唱一段‘四季回文詩’。”施可久大搖其頭,“什麽‘四季回文詩’,沒聽說過,咱們就愛聽‘鶯鶯操琴’,你要是真不會唱,還是來咬糖吧。”
玉茜無可奈何,隻得答允。眾人也都靜下來,一雙雙眼睛灼灼地望著她。玉茜心想,如果聲音小,他們隻怕會要她唱第二遍,那就劃不來了,倒不如索性大方一點,且看他們還能怎樣。思源也甩開扭住他的幾隻臂膀,倚在一旁傾聽,他雖不大懂彈詞,細細聽下來,卻也覺得玉茜唱得該是很好的,具體好在什麽地方,便說不上來了。這隻是他在心中想想,如果要說出口,肯定是要招人取笑的。
“爐內焚了香,瑤琴脫了囊,鶯鶯坐下按宮商。先撫一支《湘妃怨》,後彈一曲《鳳求凰》--”思源聽得這幾句,心頭忽生出一種旖旎溫馨之意。
玉茜唱完了,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圈,笑吟吟道,“什麽可行,什麽不可行,各位比我清楚的多,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絕不敢有半分推委。”鬧洞房原是新娘越害羞,鬧得越厲害,現在玉茜這樣落落大方,他們反覺無趣了,施可久打個哈哈:“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也不在這兒討厭了,走了走了。”一揚手,眾人亂笑了幾句,也都跟著陸陸續續出了門,魏占峰拉著思瀾,低聲笑道:“你這位新嫂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
剛才是鬧得過份,待房裏隻剩下兩個人,卻又靜得過份了。兩人誰也不開口說話,玉茜坐在床邊,扳著手上的戒指玩,思源不好意思直視,便坐在鏡子前的楠木椅上,不時抬頭向鏡中望一眼,偏她側著身,也瞧不見臉上什麽神情。
思源心裏嘀咕,又不能悶坐一宿,總得說點什麽才成。一眼瞥見桌上的酒壺酒盞,心想這交杯酒可還沒喝呢,剛想說句話,卻從鏡中對上玉茜的眼睛,一呆之下,便把要說的話給忘了,忽聽得窗外悉悉索索的,知道有人來聽壁腳,幾步走過去開了門,外麵嘻嘻哈哈笑成一團,原來是思澤蘊萍他們。思源笑啐道:“你們這幾個小東西,也來湊趣兒。”蘊萍笑道:“三哥好不害羞,還出來攆人了。”噪雜一會兒,便笑著一哄而散。
思源四下裏又瞅了一遍,複回到房中,笑道:“我這個幾弟弟妹妹,都淘氣得很。”玉茜嗯了一聲,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小孩子總是頑皮些的。”思源挨著她的身子坐到床邊,笑道:“你剛才唱那的那段,真是好聽。”玉茜道:“好聽什麽呀,我是實在被逼不過,沒有辦法。你的那些朋友,也真能捉弄人。”思源笑道:“他們是很會捉弄人的,不過今天卻沒占到什麽上風。”玉茜橫了他一眼,道:“還要怎麽樣,才算占上風?”
思源見他這副略略生嗔的模樣,實是俏媚動人,心中一蕩,便想去握她的手,玉茜卻站了起來,思源一怔,見玉茜眼睛覷向窗外,於是走過去想把窗簾拉緊些,一張之下卻看見外麵黑黝黝的人影。暗想這些人真是有本領,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偷潛過來的,竟然一點聲息也沒有。他再不想他剛才隻顧跟玉茜說話,哪曾留心到此。
外麵正是魏占峰施可久等人,他們被玉茜言語擠兌出來,心裏倒底不足,於是又折回來,打算在洞房外偷聽幾句密語,改日好取笑思源。正聽到玉茜說什麽上風不上風的話,施可久便向思瀾吐了吐舌頭,低聲道:“在講我們壞話呢。”思瀾見時候不早,本無意再鬧,但自己若不跟來,這些人越發沒個收束,於是故意裝作聽不清,身子向施可久傾去,往他肘上一撞,施可久手臂一麻,不留神便碰到窗子上,聲音雖不大,到底被裏麵發覺了。
思源推開窗子,笑問:“不是走了麽,怎麽又回來了?”魏占峰笑道:“若不回來,哪裏聽得到好聽的呢。”施可久笑道:“是啊是啊,老三你最是個顧曲的知音,如今可算是得其所哉了。”思瀾道:“行了行了,也不看看現在是幾點了,你們就饒了他吧。”魏占峰見時候確實不早,方笑道:“好,今日就看在你的麵子上,且放他一馬。”於是相攜著揚長而去,思瀾送了他們,也自回房休息。
思源把關緊窗子,又把各處帳幔拉好,說道:“這回總算是去了。”走到桌邊,斟好了兩杯酒,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遞給玉茜,兩人迎著龍鳳花燭的跳動燭光,同飲合巹酒。
思源當初做這門親,原是有幾分不快意,及至見了玉茜才貌雙全,大大超過自己所望,那點不快意便丟到爪窪國去了。又值燕爾新婚,兩情繾綣之際,連早先記掛曉鶯的那份心也都慢慢撇下了,這會兒滿心滿眼的竟全是玉茜。
何況玉茜言語爽朗,處事明快,公婆姑嫂沒有不喜歡的。何太太年紀漸長,家中諸事早想交卸,隻因秀貞不十分上手,才一直拖延著,如今玉茜過了門,其精明能幹處勝過秀貞十倍,何太太樂得清閑,漸漸家事就多交玉茜處理分派管理。秀貞本不長於此,所以也沒有什麽不滿的,反而高興空下時間可以多陪陪丈夫女兒。
從前思澄回家,最多住不過半月,這次卻住了近一月光景,仍沒有要走的意思。秀貞心中自是歡喜,卻哪裏知思澄心中的難言之隱。
原來因因去年南北開戰,張懷芝任了北軍第二路總司令,山東督軍由他手下師長張樹元先署理後真除了。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思澄雖是個善於敷衍長官的,當不得張樹元曾經一路冷眼旁觀下來,心裏早就不大待見他。思澄托人作媒,想把蘊薔說給張樹元的小兒子,誰知一個釘子碰下來,好不沒趣。於是借著思源成婚之機躲回家鄉,每日裏聽聽戲泡泡茶館,心裏固然焦燥,表麵上卻不得不做出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模樣來。
這天一早約了思瀾上茶館,誰思瀾因昨夜跟老施他們鬧得晚了沒起來,思澄索性一個人出來,雪園奇芳閣是去得膩了的,四下閑步,最後轉到武定橋包順興,叫了一碗魚肉大麵來吃。
包順興店鋪不大,生意卻好,因此常有客滿之虞。思澄吃幾口麵,抬頭籲口熱氣,隻見那堂倌拎著長嘴的大銅茶壺擠過來,隔著桌子,一壓一翹地續水。思澄雖長在南京,但這些年來常居客地,生活習慣難免隨之有些改變,這時看著周圍大啖小籠包的老老少少,想起皮包水,水包皮之說,心裏不無感喟。
這時門口陸續有客人進來,挨挨擦擦,思澄一眼間瞥見了熟麵孔,忙招呼道:“文濤兄,這邊坐。”那人聽得人喚,轉過頭見是思澄,便拉著同伴擠了過來,笑道:“咦,你什麽時候回南京的?”思澄笑答:“也就是上個月。”打量他身後那人,也不二十來歲年紀,穿一身極挺括的西裝,漆黑的皮靴,雪白的襯衫,袖扣閃閃發亮,西裝口袋裏露出一截金表鏈。這人本就生得好,再加上衣飾講究,卻發襯得人物濟楚,俊朗非常,思澄暗自讚歎,哪來的這麽個美少年。
蔣文濤見思澄注視那少年,笑著替兩人介紹道:“這位是何秘書長--”一句話未完,思澄便擺手,“什麽秘書長,這個秘書長早是虛銜了。”蔣文濤笑道:“ 這是什麽緣故啊?”思澄不肯在外人麵前多說,笑道:“你的消息這麽靈通,還要問我?”蔣文濤笑道:“我猜猜,莫不是跟在下一樣,也摔了印把子麽?”
這蔣文濤,原是思澄的舊日同僚,因不堪張懷芝的文官武做,早早便掛冠離魯了,如今看他滿麵春風的樣子,想是混得不錯。思澄雖有滿腹勞騷欲向人吐,這個時機總是不對,於是隻笑笑不答。
蔣文濤指著那少年道:“這位是吳鈞吳旅長。”思澄頗有些意外,這少年一派斯文,全沒半分武人的樣子,倒像是個從東吳才畢業的大學生。忙道:“失敬失敬。”吳鈞口中也自客氣了幾句。兩方落新落坐,早有堂倌探過銅壺來沏茶。
蔣文濤啜了口茶,笑道:“你確是有些失敬,別看他年紀輕,去年隨玉帥攻克長沙,可是首當其衝的一員猛將。”吳鈞淡淡一笑道:“算了吧。同室操戈,兄弟鬩牆,也沒有什麽好值得誇耀的。”
思澄深知,張懷芝之所以不能回任,跟湘東大敗脫不了幹係,很想了解一下細節,便問道:“雖然說窮寇莫追,但是張子誌有兩萬多人,幾乎是湘軍桂軍的一倍,怎麽黃土嶺一戰,會敗得如此之慘?”吳鈞歎道:“總是大意輕敵之過。後退時又彼此不能相顧,隻可惜了湖南的老百姓。”
蔣文濤接口道:“把湖南百姓當成南軍便衣,不分青紅皂白,一路燒殺,從攸縣、醴陵一直到株州,簡是成了修羅場。”又笑:“張子誌一直退到漢口,說什麽舊病複發,又說山東土匪猖獗,生怕魯督的位子丟了,可倒底還是丟了。我倒要替山東的同袍慶幸,今後總不必欠人家軍棍二百了。”思澄知道蔣文濤對張懷芝諸多不滿,不過借此機會譏誚兩句,吐一吐鬱氣。好在兩人對待上官的態度雖然迥異,私交還算是不錯的,所以也不去跟他爭辯。側頭見吳鈞隻在一旁啜茶,神情十分閑逸。
思澄心中一動,他也姓吳,莫非跟吳佩孚有什麽關係不成,故意說道:“如果論功行賞,湘督自是非玉帥不可,不知怎麽反給皖人張敬堯,芝老這回可是失策了。”吳鈞笑道:“得之未必就好,失之也未必不好,總之兵連禍結非國之福就是了。”
倘是別人說這樣官冕的話,思澄總會覺得他矯情虛偽,免不了腹誹幾句,可從這吳鈞口中道來,卻是朗朗然凜凜然,無人不信他言出於衷,看來這人生得端正些的確是有好處的。
思澄想了想,笑道:“於玉帥個人來說,固然沒有要緊,於湘人來說,卻是福禍不啻天淵了。聽說張敬堯治湘,比湯薌銘更甚,湘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麽孽,這些年來竟然連遭浩劫。”蔣文濤道:“他兄弟以堯舜禹湯命名,行為卻同桀紂一樣。更可笑的是,還吹說是什麽仁者之師,秋毫無犯的,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唉,武人多殘暴,像玉帥這樣的文武兼資的儒將可真是不世出的。”
吳佩孚秀才出身,以儒將自矜,蔣文濤這句恭維分明是說給吳鈞聽的,思澄更覺得自己的猜測不無道理,笑道:“正是。如果不是玉帥一再電抗中央,哪有今日的上海和談。”蔣文濤歎道:“你還不知道,談判又陷入僵局了。”思澄雖有耳聞,未知詳情,便問道:“這是為什麽?”吳鈞道:“陝西戰事不停,參戰款還在繼續募,另有中日密約的問題,凡此種種,怎麽談得下去。”
思澄又問:“西安來電不是說已經停戰了嗎?”蔣文濤道:“此言大有水份,我是不信的。總之一個字,難難難!”吳鈞道:“李督軍有個方案倒是可行,就是解散南北兩國會,重新選舉召集新國會,雙方各退五步,情理法三麵兼顧,不過安福係那關先就過不去,代表們進退失據,隻好全體稱病了。”思澄笑歎道:“我回來一個月,都要變成聾子了。吳旅長這次來南京,可是要見李督,為和談做些努力麽?”
吳鈞看了他一眼,笑道:“李督一直為南北和談奔走,讓人十分敬重。可惜在下是個拿拎槍杆子的丘八,隻知道行軍打仗,縱然有這個心,也沒有這個能力。不瞞老兄說,這次在南京多留了幾日,主要是想遊覽一下六朝勝跡,附庸風雅而已。”思澄笑道:“吳旅長太謙了。”他本想吳鈞此次來南京,必是奉令來見李純的,所以打算探探他的口風,時局動向拿捏準了,才好再定行止。不料這人十分機敏,幾句話風清雲淡,竟封得滴水不露。
思澄知道問不出什麽,也就不再試探。好在六朝金粉,十裏秦淮本就是不錯的話題,也夠三個人聊一陣子的了。出門時,思澄拉住蔣文濤道:“你下榻在哪裏,晚上我去看你。”蔣文濤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告訴旅館的地址,又道:“今晚不行,明晚八點,我在旅館等你。”
第二天晚飯後,思澄依言赴約,聽差把他帶到蔣文濤的房門外,思澄問道:“還有一位吳先生住哪裏?”那聽差道:“就住隔壁,早上出去了,還沒回來呢。”思澄嗯了一聲,給了他小費,抬手剛要敲門,蔣文濤已把門打開了,讓他進來,笑道:“我聽見你說話的聲音了。”
思澄問道:“那個吳鈞倒底是什麽人?”蔣文濤道:”他啊,他是玉帥的侄子。”思澄暗想果然不錯,笑笑道:“好一位白袍小將啊。”蔣文濤倒了兩杯茶,遞給思澄一杯,道:“吳玉帥沒兒子,侄輩中,我看也就他算個人物。”思澄道:“這麽說,你現在是在吳玉帥幕裏。”見蔣文濤點頭,便笑:“吳玉帥勳業彪柄,看來你不無襄讚之功,今晚可得替兄弟好好謀劃謀劃。”
蔣文濤聽他言外之意,竟是想走吳佩孚的路子,托他進言,進言倒不是不可以,隻是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於是笑道:“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不過我先要問你一句話,才好替你出主意。”思澄笑道:“你要問什麽?”蔣文濤道:“你心裏究竟是想回山東呢,還是想去北京?”思澄道:“山東我是絕計不回的了。”蔣文濤笑道:“怎麽說得這麽肯定,張少卿也不是那麽難相處的人,我看至少比他那位同宗強。你連那一位都能對付得了,又怎麽會拿他沒辦法呢?”
思澄笑道:“你這人,我誠心誠意向你討教,你倒取笑起我來了。”蔣文濤道:“我不是取笑你。我隻是納悶,既然你肯去北京,那張子誌新任了參謀總長,難道就不能在部裏替你謀一席之地。”思澄笑道:“一席之地倒不是至於沒有,隻是--”一言未畢,蔣文濤已明白他的意思,想來是職位不能讓他滿意,所以寧可呆在南京等。
蔣文濤笑道:“我知道你心高,總要像內閣次長這樣的位置,才不負你的才幹。”思澄連連擺手,“不敢望此,不敢望此。”出了一會兒神,又笑道:“這是不可能的事。”蔣文濤見他這副躍躍欲試的模樣,便知他所望不低,決心不攬這件麻煩事,推是不能推的,不過可以讓他轉求別人,笑道:“所謂事在人為,關健是說話的人要有份量,現在老天爺把這個貴人送到你麵前,你如果抓住了,當個次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思涯一怔,笑笑道:“你不就是我的貴人麽?”蔣文濤曬笑道:“我算什麽,給人家提鞋也不配。”說著走到思澄近前,低聲講了幾句話。
第 19 章
接下來的日子,思澄便對吳鈞著意結納起來,一路陪著從烏衣巷口到天王府內,從雨花台上到桃葉渡邊,偏這吳鈞仿佛知道他的意圖一般,不肯給他任何示惠討好的機會,你說什麽,他都是一句謝謝不必了。禮貌是禮貌到了十分,冷淡可也是冷淡到了十分。
思澄名心正切,豈肯輕易言罷,想來老年人喜財,少年人好色,像吳鈞這樣的才貌,哪有個不愛風流的道理,嫖賭場中,朋友最易熟絡,一但熟絡了,自已又肯花血本,難道他骰子在手,美人在膝的時候還會這樣冷若冰霜不成?
這天下午從媚香樓憑吊回來,思澄便邀蔣文濤一道逛釣魚巷,笑道:“咱們今天也去逛一番,看看有沒有李香這樣的人物淪落不遇,也好慧眼識拔她一下。”蔣文濤會意,笑道:“便真有李香顧眉,會看得你我嗎?總要像吳先生這樣的濁世翩翩佳公子,才能得美人垂青啊。”
吳鈞笑道:“不瞞二位,我前些年在上海的時候,跟著朋友也去過幾次書寓,實在沒有多大興趣,還是你們兩位自己逛吧。”思澄笑道:“上海是上海,南京是南京,各有各的妙處,哪能一概而論。”蔣文濤也笑道:“是啊,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來來來,別辜負了你這把好年華。等到我這把年紀再臨老入花叢,那才真是無趣了。”吳鈞道:“可能是昨晚沒睡好,頭疼得很,現在隻想睡覺,實在是不能奉陪了。”
吳鈞扶著頭,一副疼楚難當的樣子,蔣文濤看了思澄一眼,聳了聳眉毛,意思是說,不是我不幫你說話,人家水火不進,我能怎樣呢?思澄心下暗恨,可又不便上前硬拉他,隻得怏怏而回,再想別的辦法,就不信人在眼前,會討不來他的歡心。
思澄是百折不撓,吳鈞卻早已不勝其擾,為了躲他,第二天便起了個大早,洗漱過後,連蔣文濤也不叫,自已雇了輛車,在南京城裏逛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旅館,關起門來呼呼大睡。心裏打算再玩兩天,便好回衡陽了。
這天中午在夫子廟一家飯館吃飯,叫了一個燒魚頭尾,一個粉蒸肉,燙了壺酒,自飲自啖,倒別是一番滋味。大概是一個人吃飯清靜了些,所以隔壁的說話聲便聽得很清楚,聽聲音是一男一女,那男子反反複複地說:“你吃菜啊,這家店的招牌菜不錯,你怎麽不吃啊。”
那女子道:“我不想吃。”聲音十分冷淡。那男子忙問:“那你想吃什麽?”那女子道:“我什麽也不想吃。”那男子碰了個釘子,也不氣餒,笑道:“不想吃菜沒關係,那喝點葡萄酒好不好?”沒聽到那女回答,那男子又說:“好好,不喝就不喝,我也不喝了,咱們靜靜地說會兒話好了。”
一個是情熱如火,一個是意冷如冰,吳鈞在隔壁就同聽電影似的,雖不能見其神情語態,但想像情狀,卻也八九不離了。卻聽那女子冷冷道:“有什麽好說的,反正下回就是明儀真的找我,我也不會出來了。”那男子越發地柔聲下氣:“我也知道不該借著她的名號來騙你,但是不這樣,我怎麽能夠單獨見到你。這滿腹的心事不能告訴你,憋也憋死我了,二小姐,我--”
一陣桌椅碰撞聲,那女子急惶惶道:“你別說了,我要走了。”接著腳步橐橐聲,吳鈞掀開門簾子,隻見那一男一女正在門口拉扯著,那女子被對方挽住袖子,一時掙脫不得,急得聲音都變了。吳鈞看不過眼,便走出來道:“先生,這樣對待一位女士,未免不大禮貌吧。”
明倫原是借著幾分酒意壯膽,才敢跟蘊薔羅唕的,這時聽得旁人出麵斥責,忙訕訕地放開手。蘊薔的目光在吳鈞臉上轉了兩轉,吳鈞隻覺心裏忽悠了一下,隨即定了定神,微笑著向她點點頭。明倫結結巴巴地道:“那讓我送你回去,總可以吧。”蘊薔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便走,明倫忙追上去,卻被茶房一把扯住,“先生,您還沒會帳呢。”
等明倫付了錢追出來,早沒了蘊薔的影子。原來蘊薔料得這一步,先躲進附近一家店鋪,眼見著他走遠了才出來的。轉過巷子,穿過橫街,蘊薔心中有事,也不看路,忽聽得一聲小心,被人拉扯了一下,眼見得一條扁擔從麵前堪堪橫過,再看身邊人,卻是曾替自己解圍的那個年輕人。
蘊蘅說了聲謝謝,忽然後怕起來,又想起適才的那番難堪,禁不住地眼圈便紅了,怕人瞧見,忙側過頭去,咬住了下嘴。吳鈞想起從前一位女友,自恃貌美,曾對人說,男人見我的這副模樣,沒有不顛倒的,他向來不以為然,此刻見了眼前這位小姐的一顰之態,才識得顛倒兩個字的意味,那副既清剛又脆弱的模樣,仿逼直嵌進人心坎中去,不由自主地道:“小姐府居何處,我送你回家吧。”
蘊薔看了他一眼,不說話。吳鈞忙解釋道:“你放心,我不是壞人。”話一出口便覺不對,哪有壞人自承是壞人的,幾時自己也麽口拙腮鈍起來,當下便不再說,伸手叫了一輛街車,開了車門,望著蘊薔,等她示下。
蘊薔雖知不妥,但對著那含笑雙眸,似不便給人釘子碰,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低聲說了住址。吳鈞替她關好門,自已卻坐到前麵去,想是怕她與男子同坐不自在,蘊薔從小到大,隻有自己說話行事三思四慮,恐惹人嫌,再沒有別人體貼她的心意這般細致周全的,不由對這人多了幾分好感。
蘊薔怕家人看見,遠遠的就叫汽車停下,隻說自己到了,吳鈞先下車,替她開了車門,正打算問她姓氏,卻聽有人叫了聲:“吳先生!”吳鈞尋聲一看,竟是思澄,心想他怎麽如此神通廣大,連這裏也能找到。卻不妨身旁佳人輕輕叫了一聲大哥。
思澄走近幾步,笑道:“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二妹,你怎麽認識吳先生的?”蘊薔道:“明儀約了我,路上遇上點小麻煩,多虧吳先生解圍。”她這話也不是說謊,隻不過大有春秋筆法之嫌。吳鈞笑道:“原來這位小姐是令妹啊,真是巧得很。”思澄笑道:“可不是巧得很麽。到了家門口,二妹,咱們該請吳先生去坐坐喝杯茶呀。”吳鈞笑道:“今天就不打擾了,改日一定奉訪。”說著一揖而別。
思澄望著吳鈞的背影,心裏說不出的興奮,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看了蘊薔一眼,心想,我也真是笨了,怎麽現鍾不打,倒去煉銅。晚上回到房間,嘴裏還哼著戲,“朝臣待漏五更冷,鐵甲將軍夜渡津,東華門本是文官走,西華門本是武將行-- ”秀貞望著他笑道:“這幾天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怎麽今天這麽興頭。”思澄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絨麵小盒,“明天有時間你把這個給蘊薔送去。”
秀貞打開盒子來看,在裏麵放著一枚紅寶石押發,寶石拇指大小,看上去價值不菲,便問道:“給蘊薔麽?”思澄點點頭,又道:“還有我上次帶回來的法國香水,不是還剩兩瓶麽,一起都給她送去。”秀貞道:“沒名沒目的,怎麽送啊。”
思澄皺眉道:“要什麽名目?你就說自己用不了,或者是戴著不合適,跟她好所以想送她。這些話還用我一句句教你麽。”秀貞心道:“我怎麽戴著不合適?你幾時看到我戴不合適了?”不過思澄既這麽說,也不敢跟他頂撞。
第二天秀貞到蘊薔那裏的時候,正巧蘊薔不在房中,胭脂便道:“可能去園子裏了,大少奶奶您稍坐一會兒,我去把她找回來。”秀貞道:“不用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把東西放下,簡單交代了胭脂幾句,便自去了。胭脂送走了秀貞,忙把桌上的盒子打開來開,倒吃了一驚,心道怎麽平白無故,送了這樣貴重的東西來。
蘊薔吃過了晚飯才回房,坐在妝鏡前卸妝,胭脂一邊給她通頭,一邊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從鏡子中窺她神色,卻是眉目無波,仿佛沒聽到一樣。
小丫頭櫻桃卻拿著那枚壓發嘖嘖稱讚,又道:“小姐,這麽好的東西也隻有你才配戴。”胭脂笑道:“大少奶奶也是這麽說的。“櫻桃道:“我看這府裏頭就屬大少奶奶最厚道,再不像那般勢利鬼,隻會斜著眼睛瞅人。”胭脂笑道:“說你眼皮子淺你還不服,怕是給你一根草棍,你夢裏也要笑醒呢。”
櫻桃還沒說什麽,蘊薔卻忽然笑了,倒把胭脂嚇了一跳,自已隨口取笑,可別叫她多心,疑自己是笑她可就壞了,這位小姐不愛說話,有時真不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卻聽蘊薔道:“記得提醒我,明天上午去大嫂那裏謝她。”
思澄猜到蘊薔明天會來道謝,所以寫了請柬,叫人送到吳鈞住的旅館,邀他次日來做客,反正才子佳人,一雙兩好,自己不妨做個現成媒人。
吳鈞看著柬貼,覺得頗有幾分個美人局的意思,但一來蘊薔的倩影難忘,二來也是勇者無懼,不論思澄圖什麽,憑自己的能力也盡能應付得了,從前是不願意理他,現在卻要走一步看一步了。想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一時天明,到了何家,思澄拱手笑迎出來,兩人寒喧幾句,延入書房奉茶,吳鈞心中有所記掛,可是人家不提,自己也不便冒昧,那思澄不曉得是不是故意,隻管東南西北地閑扯,話題始終不繞到蘊薔身上。這時有個小廝來稟告,說是老爺叫大少爺過去一趟,思澄便向他拱拱手道:“對不住,少陪。”吳鈞忙說請便。
思澄去了許久不見回來,吳鈞覺得無聊,便走出書房,四下裏桃花盛放,燦若雲錦,西首桃樹下影綽綽立著一個少女,淺紫色衫子,手指繞著發梢,似在想著心事,不正是意中那人?吳鈞覺得此情此景,便像紅樓夢裏寶玉欲看小紅一般,隔花蔭人遠天涯近,恨不能從天上降下一柄巨斧,把擋在麵前的幾株桃樹都砍了,現出伊人的全貌來。
便在這時桃樹向兩邊急分開來,吳鈞大喜,情不自禁地奔至跟前,那人忽然轉過身來,哪裏是嬌怯怯的二小姐,卻是思澄,逼近臉孔衝著他笑,“你不是躲著我麽,這回怎麽自己跑上門來了?”吳鈞大吃一驚,猛地坐起,竟是南柯一夢,細想不免好笑,又不是幾輩子沒見過女人,至於這樣神魂顛倒麽?
再看窗外天已蒙蒙亮,吳鈞閉上眼,何家二小姐那玉骨姍姍的模樣宛在目前,說來奇怪,第一眼見時雖也動心,倒不覺得如何,不知為什麽後來想一回影子深一回,這會兒隻怕烙在心版上了。睡不著,索性起身,洗漱畢吃過早飯,換上一件簇新的淺色熟羅長衫,收拾妥貼,也到九點多了,出門時本打算和蔣文濤打聲招呼,想想又罷了。
何家的門房早接過囑咐,一聽姓吳,便知是大少爺的客人,滿麵笑容在前麵帶路,又見思澄從書房幾步搶出來,笑吟吟地連說未能遠迎,實在失禮。吳鈞見周圍一簇簇桃花爛漫,粉粉白白的,正是夢中所見,倒有幾分恍恍惚惚的,在書房坐定敘話,有人奉上茶來,卻是一個年輕婦人,穿件雪青暗花夾襖,係一條玄色湖縐百褶裙,含笑道:“吳先生喝茶。”吳鈞不敢冒昧稱呼,卻聽思澄介紹,“這是拙荊。”吳鈞忙起身,作惶恐狀:“怎麽敢勞嫂子親自動手。”
秀貞點點頭自去回房,思澄一邊飲茶,一邊大談茶經,談到十點多鍾,還不見蘊薔的影子,思澄自己先坐不住了,道個歉回到內室,問秀貞道:“蘊薔怎麽還沒來?”秀貞正看女兒玩,回頭道:“我不知道啊。”思澄忍不住有氣,想來若是阿鳳,絕不至這麽糊塗,卻聽一旁彩屏道:“我剛才還見夏家小姐去二小姐那邊了。 ”
思澄想了想,吩咐彩屏道:“你去後園,折幾枝玉蘭,拿那個天青冰紋花瓶,給二小姐送去。”彩屏道:“要說什麽嗎?”思澄道:“什麽也不用說。”彩屏應了聲是,還未出門,思澄又喊了一聲回來,心想萬一明儀不走,她又不明白我的意思,豈不糟糕,於是又盯一句,“你就說,園子裏花開得正好,大少奶奶請二小姐來賞花。”
彩屏應聲去了,思澄忙回到書房,繼續陪客,取出自己平素收藏的碑貼字畫,和吳鈞同看,快到十一點時,蘊薔才施施而來,先到秀貞房裏,跟她道謝,閑話了幾句便告辭,秀貞自然留她吃飯,蘊薔不肯,秀貞如何肯放她走,一徑拉到廳中來。
蘊薔一抬頭,就看見那位吳先生向自己含笑行禮,恭恭敬敬地叫了聲二小姐,蘊薔隻得點了點頭。思澄笑道:“二妹,你別看吳旅長是個軍人,可是十分有紳士風度的。”吳鈞仿佛在為他這句話做注,這邊已伸手給秀貞和蘊薔拉開了椅子。
桌上水陸並陳,除了南京的特色菜,還有蟹黃魚翅九轉大腸等魯菜,想是因為吳鈞是山東人的原故,蘊薔本就話少,秀貞也不善言談,好在兩位男士談鋒甚健,不至冷場,秀貞甚至覺得思澄在家這一個月跟她說這的話加起來不如這一頓飯多。
吳鈞自然留意蘊薔的神情,見她胃口甚小,隻拿小匙一下一下地攪著玫瑰山楂鹵子加蜂蜜的甜湯,隻是攪著不停手,也不見往嘴裏送,於是在話題中間問一句,“二小姐覺得呢?”若是蘊蘅,自有一番議論好發,蘊薔卻隻淡淡一笑,“這些我不大懂的。”思澄心想莫被他瞧輕了,忙笑著補上一句,“現在早不講什麽女子無才便是德了,我們家的女孩子,書讀得一點兒也不比弟兄們少。”
吳鈞笑問:“哦,二小姐平時喜歡看什麽書消遣?”蘊薔還是淡淡的,“我也不怎麽看書。”思澄又怕吳鈞覺得拂麵子,忙道:“石頭記,女孩子沒有不愛看的。”蘊薔看了思澄一眼,笑了一下,“大哥說的不錯,這本書我倒是看過。”
吳鈞忽然想起昨晚做得那個夢來,笑道:“那不知二小姐喜歡寶釵還是黛玉?”蘊薔搖頭笑道:“我喜歡小紅。”思澄倒不至於不記得小紅是誰,隻是不明白蘊薔為什麽會這麽說。吳鈞卻覺得心頭怦怦亂跳,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之感,莫不是真的魂魄入夢,否則怎麽偏樣有這樣的巧法。
秀貞笑道:“怎麽會是小紅呢,我以為不是釵黛,也該是湘雲探春。”蘊薔道:“其實也算不上喜歡,隻是覺得她跟佳蕙說的兩句話有些道理。”思澄年輕時,紅樓也沒少翻,略一想也就記起,瞥了蘊薔一眼,溫柔靦腆,似乎語出無心,心中一陣亂疑,莫不是從前錯看了這個丫頭?強笑道:“我是想不起來了。這樣的書,還是小姐們讀得仔細。”大家一笑,也就略過去了。
吃過飯,四人在園中閑逛,正是仲春天氣,花事熱鬧得很,白石花壇中幾本名種牡丹,開得正好,紅紫迎人,雍容無雙。思澄牽著秀貞的手,有意快走幾步,跟後麵二人隔開一段距離。秀貞偷眼回望,卻見吳鈞和蘊薔並行,側著頭輕聲說些什麽,蘊薔微笑聆聽,真真一對璧人,連旁觀者看在眼裏也覺得悅目賞心。
吳鈞望了望那片紅紫,側過著向蘊薔笑道:“怪不得人說,唯有牡丹真國色,果然是好,隻是不知道都叫什麽名目。”蘊薔向花壇中一株株指過去道:“這是玉玲瓏,這是潑墨紫葛巾紫,那是硃砂紅,還有那個是九蕊真珠。”
她語調很輕快,似乎不像剛才那樣淡漠了,伸出的纖手玉一樣瑩白,緩緩收回,掠了掠被風吹亂的發絲,本是尋常的動作,偏有這樣的女子,一舉一動皆堪入畫,可又不知哪般筆觸才能描摹出她的秋水風神,一時間吳鈞忘了自己為什麽來南京,該幾時回去,有沒有必要沾惹何思澄這樣的人。可惱薰風中人欲醉,他方才又喝了點酒,或許,無關薰風也無關酒,是他自己早就不醉自醉了。
第 20 章
胭脂見蘊薔中午還沒回來,便到秀貞這邊來打聽,彩屏一見是她,笑吟吟地從屋子裏跑出來道:“你著什麽急啊,在這裏吃飯呢,難道還丟了不成?”胭脂笑道:“我還以為要一起去太太那邊吃呢,所以趕來迎她,今天怎麽不過去了?”彩屏笑道:“有客人唄。”胭脂奇道:“什麽客人,跟我們小姐有關係麽?”彩屏又笑了笑,卻不回答,隻道:“你還是玩你自己的去吧,怕是要吃了晚飯才能回去呢。”
胭脂雖覺得她笑得曖昧,卻也知問不出什麽,便往回走,在院裏遇見眠雲,被她拉住說了半天話,回到屋裏做了半個鍾頭的針線,接著到迎春那裏借花樣,中途又看了會兒早燕她們踢毽子,回去的時候也差不多四點鍾了。
進了臥室,見蘊薔已回來了,側身躺在床上,一條綠色湖縐舊被翻卷在腳下,胭脂走過來道:“怎麽這就躺下了,要睡也得蓋上點被啊,睡著了容易冷。”伸手扯被要替她蓋,這一彎腰,卻聽見隱隱哽咽之聲,胭脂輕聲喚了聲二小姐,蘊薔隻伏著不動,肩頭一聳一聳的。
胭脂心道,莫不是在大少爺那裏受了委屈了,又不敢問,又不敢不問,心裏一急,也哭了起來,蘊薔聽到哭聲,便翻坐起來,一邊拿手絹擤鼻子,一邊問:“你哭什麽?”
胭脂道:“我也不知道,我看著你哭,我也想哭了。”蘊薔噗哧一笑,“我哭什麽,我是喝了點酒,胸口有些難受罷了。”胭脂道:“那要不要吃點什麽藥?”蘊薔道:“不用,睡一覺就好了。你去倒水給我洗把臉。”胭脂倒來水來,蘊薔洗完,胭脂就著殘水也洗了。
蘊薔看著她洗臉,怔怔問道:“你怎麽不換了水再洗,洗剩的水不髒麽?”胭脂笑道:“哪有什麽髒的。”蘊薔輕輕歎了口氣,側過頭去。胭脂瞧著她微微皺眉的樣子,但覺得這位小姐說不出的讓人憐惜,柔聲道:“你身子不舒服,還是先睡一會兒吧,吃飯時我再叫你。”
胭脂服待蘊薔躺下,蓋上被子,帶好了臥室的門,一眼瞥見櫻桃在窗外探頭,走出來低聲喝道:“你鬼鬼祟祟幹什麽呢?”櫻桃笑問:“回來了嗎?”胭脂道:“回來了,才睡下。你瘋哪去了?”櫻桃把她拉到園中石凳上坐下,笑道:“你知不知道大少爺請的是什麽人?”胭脂道:“左不過是他的朋友。”櫻桃道:“ 卻又來,他的朋友,請二小姐過去做什麽?”
胭脂聽這話中有因,不禁望定她,櫻桃輕笑道:“這不是明擺著的麽,大少爺有求於人,可是人家憑什麽給他麵子呢。”胭脂吃了一驚,“這,這成什麽了,怪不得--”櫻桃問道:“怪不得什麽?”胭脂本想說怪不得她剛才掉眼淚,但她也明白蘊薔既然極口否認,心裏定是不願旁人知道,因此櫻桃問起,便道:“我說怪不得這兩天不停地送東西過來。”
櫻桃歎道:“誰說不是,可見人心都是勢利的,從前誰記得這裏呢。你就等著罷,如果這樁婚事成了,一出出還有的瞧呢。”胭脂歎道:“可憐二小姐。”櫻桃笑道:“她有什麽可憐,你當她心裏不樂意嗎?”胭脂忍不住反駁道:“你又怎麽知道她心裏樂意?”櫻桃笑道:“我怎麽知道,隻不過人同此心罷了,我才去偷偷去瞧了一眼,是一位很體麵的先生,也算配得過了,這樣的還不成,可想怎樣呢?隻要嫁得好就是了,你管是怎麽來的,旁人又圖了多少好處呢。”
胭脂一指戳倒櫻桃額上,笑罵:“你這個小妮子,越說越不要臉了。”櫻桃閃了一下,笑道,“你少跟我來這個,她嫁得好,咱們兩個以後的日子也好過。”胭脂道:“你說的是有理,不過我總覺得未必成。”櫻桃道:“難道說這裏麵有什麽花頭?”胭脂搖頭道:“我倒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真的好,也不成。”櫻桃道:“ 這我就不懂了,你倒說說看。”胭脂了嗐一聲笑道:“又輪不到你我做主,跟著瞎操什麽心啊。咱們還是快回去吧,別等她醒了找不著人。”
兩人回到房中,服侍蘊薔吃過晚飯,早早睡下,第二天上午九點才過,彩屏又來了,蘊薔笑道:“我正找算叫櫻桃把花瓶給你們送過去呢,你倒先來了。”彩屏陪笑道:“二小姐說笑話了,我們就是再小氣,還能巴巴地上門討瓶子麽,是我們少奶奶請您過去說話。”
胭脂轉頭去瞧著蘊薔的神情,卻見她一絲慍色也無,溫言向彩屏道:“好啊,我正悶著呢。對了,那位吳先生,今天可還來嗎?”彩屏見她明知故問,便不敢亂答,隻道:“我也不太清楚。”蘊薔道:“你先回去吧,我換件衣裳就過去。”
彩屏應聲去了,蘊薔隻望著鏡子發呆,半晌不動。胭脂試探著問:“小姐,要換哪一件?”蘊薔回過身來,眼光順著衣架子掃了一遍,搖了搖頭,“不換了。”站起來,取了件米白色小坎肩套在身上,對著鏡著理了理鬢發,轉身出門去了。
這一天,蘊薔直到晚上九點多鍾才回來,繡屏提了盞白紗燈跟在後麵,見胭脂迎了上去,便道:“二小姐,那我走了。”胭脂道:“進來坐坐吧。”繡屏搖頭,“不了,太晚了。”蘊薔進了屋子,將身子委在床頭,仿佛十分疲累的樣子,脫了坎肩,取出一疊鈔票放在梳妝台前,胭脂笑問:“怎麽這麽多錢。”蘊薔道:“剛才在那邊打了幾圈贏的,你們倆個分了吧。”胭脂本以為她不高興去那邊的,這時見她臉上紅馥馥的,眉目彎彎,竟是很快活的樣子,心中不免奇怪。
櫻桃一聽分錢,幾步搶過來,笑道:“真的,太好了。”拿起票子便點起來,胭脂拍了一下她的手道:“我們一人抽一張也就是了,哪裏要的得了這麽多。”蘊薔微微一笑,“你不要替我省,這也不是我的錢。”櫻桃笑道:“謝謝小姐。”自己點了一半揣起來,笑吟吟打水去了。蘊薔拉住胭脂的手,將剩下的塞在她的手裏,道:“拿著吧,明天還有呢。”說著低低地笑起來,胭脂被她笑得心頭一麻。
果然一連幾天,秀貞那邊都派人來請,蘊薔也不推托,飯後打幾圈麻將,吳鈞自是盡量放牌給她吃。這天因蘊薔說頭痛,所以隻打了四圈就早早散了。吳鈞回到旅館,上了樓,剛剛找開門,卻見隔壁的門也跟著開了,蔣文濤探身出來笑道:“你這幾天,可真是忙啊。”吳鈞笑笑不語,蔣文濤跟他進屋,往椅子上一坐,“我幾天沒見你人影子,跑哪兒去了?”
吳鈞摸了摸茶壺,早上泡的茶,這時候已經冷透了,喊了茶房重新沏過。坐在椅上,舒舒服服呷了口茶,方道:“怎麽,老何還沒跟你說嗎?那我告訴你也一樣,我們隻怕要做親戚了呢。”蔣文濤尚未明白,問道:“什麽親戚?”吳鈞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巧他是那位小姐的令兄,這不成了一門好親戚麽麽?”
蔣文濤雖叫思澄結交吳鈞,卻不成望結交到這種地步,一時倒怔住了。吳鈞道:“你怎麽不說話了,我還要謝你的大媒呢。”蔣文濤訕訕笑道:“這是你們兩家的事,跟我有什麽關係呢。”吳鈞笑道:“如果不是你給他出的好主意,他怎麽會這樣恭維我。我又如何能接近他家小姐呢?”
蔣文濤被他一語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別怪我。我實在是沒辦法。玉帥那裏肯定行不通,北京那邊我也不認識什麽有份量的人,不比你又有知交又有同學。退一步說,你不願意管,不理他就完了,我和他的交情在那兒,怎麽也得替他想條路子。”吳鈞笑道:“我不過說句玩笑話,看你羅羅嗦嗦解釋了一大堆。說實話,我原來是真不想理他的,可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理也不行了。隻是要他滿意的位置,眼下未必有缺。”
蔣文濤道:“老何這點兒耐心也是有的,不過婚姻大事,總要先問過玉帥的意見吧。”吳鈞道:“叔叔不會反對的。你忘了嗎,張先生曾經替我卜過一課,說我的姻緣在江南,眼下不是應驗了。”張其鍠精通六壬之學,吳佩孚也素服其能,隻是蔣文濤倒不記得有卜卦這回事,不過吳鈞既這麽說,自是決心要結這門親事,便笑道:“可不是,我怎麽忘了呢,其實也真的沒什麽可挑的。”
兩人又談了一些別的事,蔣文濤回房後,吳鈞便給北京寫信,次日叫聽差去寄了,再請思澄到旅館來詳談,也不說別的,隻拿底稿給他看,思澄一看開頭稱謂,已是喜心翻倒,謝聲不迭。至於婚姻,總要長輩允準,吳鈞不再耽擱,簡單整理一下,便同蔣文起程回衡陽了。
思澄知道待吳鈞回來時,婚事便要落定,自己卻還沒跟父母提呢。時間緊促,不便再拖,於是這天晚上,見何太太房裏沒有旁人,便將吳鈞其人其事跟他母親說了,隻不過略去自己求職一節。何太太一聽是什麽旅長,就有幾分不滿,道:“怎麽是個當兵的?”
思澄笑道:“什麽當兵的,人家是軍官,您老人家你放心吧,絕對不是那種目不識丁的老粗,而且生得一表人才,過去唱戲說什麽潘安貌石崇富子建才,這個人可算是樣樣都占了。”何太太哼道:“你說得越好我越不相信,天底下哪有這樣十全十美的人。”
思澄笑道:“我也沒說他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是十全九美十全八美。”何太太笑道:“你少跟我貧嘴,你心裏轉得什麽念頭我會不知道,如果沒有好處,你會這麽熱心。”
思澄笑道:“好處,二妹妹嫁得好就是我的好處,也是全家的好處。難道我還會害她不成?”何太太不語,思澄又道:“再說二妹年紀也不小了,您這樣東挑西揀,知道的說您是為她著想,不知道的,還當您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有意耽誤了她的終身呢。”
這話說重不重,說輕可也不輕,句句撞在何太太的心坎上,暗想自己本意是為蘊薔好,怕誤了她,可若真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年年等下來,不誤終身也誤青春,她嘴上不說,心裏難保不埋怨,自己吃力不討好,又是何苦來哉。便道:“我不管了,跟你父親說去。”
思澄笑道:“妹妹們的婚事,向來是母親拿主意的,我就是去問父親,也是要來跟您商量的。好不好,耳聽是虛,眼見為實,您又何妨就先見一麵呢,等見過了,再說怎麽樣也不遲啊。”何太太聽他說的有理,自己又確實不能甩手不管,便同意了。
吳鈞是月末回衡陽的,算起來最快也要一星期才能回來,就在這段時間裏,北京城發生了一件大事。一戰結束以後,各國在巴黎召開和會,竟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轉讓給日本,消息傳來,國人大嘩,北京各大學校的學生齊集天安門,沿途散發宣言傳單,直奔曹汝霖官邸,一把火把趙家樓給燒了,警察隨後趕到,逮捕了一些學生。
何太太一聽說此事,便催著何昂夫撥電話到北京,打聽有沒有思涯在內,何昂夫哼道:“還問什麽,這種事情,會少得了他麽?”口雖這麽說,電話還是忙忙打過去,回說被捕的學生被禁在警察廳,多數是北大的學生,一時還不知姓名。
其時北京局勢正亂,也有說要解散北大,撤辦校長的,也有說學生熱忱愛國,即過舉亦可原情的,何昂夫雖有心問個清楚明白,怎奈連徐世昌的總統令都下得十分含混,旁人又如何清楚得了,隻得叮囑文乾隨時留心,偏偏蘊芝臨盆在即,文乾也是分身難顧,又怕蘊芝知道了憂心,好在沒過幾天,被捕的學生都被送回學校了。
何太太記掛一雙兒女,急急起身北上,蘊蘅本意也要隨著同去,何太太滿心憂煩,哪禁得她再來添亂,便喝道,隻要你書不念了,我就不攔你。這時蘊蘅已考入金陵女子大學,讀書之事,何太太原是勉強答應的,當下不敢再說。
蘊芝生下一女,取名蘭心,何太太到京後便住在張家,照顧女兒。學潮這時已遍及全國,連帶商人罷市,工人罷工,高呼取銷密約,懲辦國賊。政府無奈,隻得要曹章陸辭職,接著中國代表又拒絕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局麵才漸漸平穩下來。
何太太勸思涯一同回家,道:“你父親不過是嘴上說得狠,他心裏若不掛念你,電話也不會一通通地打過來了。你退了親,他生氣歸生氣,最後還不是依了你嗎,你想想,他也一大把年紀了,最近又因為罷市的事上了不少火,你忍心這麽對他嗎?現在你們學校也放了假,你難道要我一個人回去不成?”說著流下淚來。到此情境,思涯還能如何,隻得陪何太太同回南京。
此時吳鈞也從衡陽回來了,並到何家來拜訪,何昂夫對他印象很是不錯,便跟何太太商議,何太太一見之下,也不禁暗讚,好個年輕漂亮人物,言談舉止,大方有禮,哪有半分武人的粗魯。心想若說是這個人,也算配得過蘊薔了,隻有一樣不好,就是他身在軍中,一打起仗來,槍炮無眼,萬一有個好歹,豈不害蘊薔做了寡婦。
幾番思量,這事總要她自己同意,才免得以後埋怨,便叫五太太來,跟她說了吳鈞的家世人品,又道:“我若親自問她,怕她不好意思說心裏話。婉茹,我看她跟你倒親近,不妨去探探她的意思,倒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呢,我和她父親絕不勉強。”
五太太婉茹領命去了,路上便想,蘊薔跟她走得雖近,不過平時逗思沛玩,閑話幾句罷了,卻從未曾吐過什麽心事,自己說話,可不能太冒失了。正尋思著,瞥見前麵有兩個女孩子在紫藤花架下說話,婉茹認得清楚,正是蘊薔屋裏的胭脂和櫻桃,便放輕腳步,掩身在樹後,聽她們說些什麽。
卻聽櫻桃問道:“好端端的鐲子,怎麽碎了?”胭脂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失了手吧。”櫻桃歎道:“真可惜,那麽好的東西。”胭脂笑道:“不過那姓吳的消息也真靈通,他是怎麽知道的呢,又巴巴送了一副上好的來。”櫻桃笑道:“有大少爺在,他有什麽不知道的。你說會不會是二小姐故意摔的。”胭脂一愣,“ 怎麽會呢?”櫻桃笑道:“怎麽不會,反正自有人另送好的來,換了我,還一天摔一副呢。”胭脂笑啐道:“瞧你這副狂樣子,你想戴都得等下輩子,還摔呢。”
婉茹聽到這裏,改變主意,掉頭回房去了,小婧一見她回來,奇道:“不是去二小姐那兒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婉茹便把事情原委講給小婧聽,然後道:“這樣子分明是心裏不原意,我又何苦去碰釘子。”小婧道:“也許真是失了手呢。”婉茹歎道:“她的性情,我還是知道幾分的。”小婧想了想道:“就算您猜得的對,太太那邊又怎麽回呢。我看您不如裝不知道,二小姐怎麽說,您就怎麽回太太,橫豎不關您的事。”
婉茹道:“若是別人,也輪不到我管。但她從小到大,連個撒嬌的人都沒有,實在可憐。況且這幾年我們處得也好,我總想替她盡幾分心。”小婧道:“太太不是說不勉強麽,二小姐若不同意,直說就是了。您快去吧,若拖得太久,太太不耐煩倒不好了。”
婉茹一想也是,複來到蘊薔處,胭脂讓進門來,卻見蘊薔靠床坐著,戴著玉鐲的手臂伸在麵前,遮住了神情,隻見那凝脂的白春水的綠,璨璨然奪目,雙鐲輕輕相擊,玎玎作聲。茹見此情景,不禁一呆,薔見是她,忙笑著起身讓坐。
婉茹嫁進何家時,蘊薔隻十五歲,這幾年來,可說是看著她出落得這般清麗。雖說女大當嫁,婉茹卻有些舍不得。說了兩句閑話,便把何太太的意思告訴了她,又道:“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不要害羞,有什麽心裏話隻管說出來。”蘊薔垂首道:“別的姊妹訂婚,可也要她自己同意麽?”
婉茹道:“蘊芝蘊蘅,太太就做主了,蘊萍的,也要三太太願意,可你娘--”說到這裏,卻住了口。蘊薔抬頭笑道:“這便是了。我從小沒娘,一個女孩兒家,能有什麽主意,自然是全憑父母做主,怎麽又來問我的意思?五娘,你說呢。”
婉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隻好把這個閨中小姐的標準答案帶給何太太。何太太本想蘊薔見過吳鈞,心中自是滿意的,說什麽父母做主,也是閨情常態,於是兩家婚事就此落定。吳鈞對思澄之事也加倍盡心,幾經運營,思澄終於得償所願,略加安頓,便興衝衝赴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