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非常不希望寫這篇文章的。這是由於,這些年來,我除了為母親寫過此類文字外,許多親朋好友的離世,如陳子明、蔡定劍、高華等等,我都沒有表達過生離死別之類的心情。不是我不熱愛和尊敬他們,而是感到他們有許多朋友,我想傾訴的悲哀,大家都在訴說,我成為一位聽眾就行了。當然,您有更多的朋友。您將離去,已經引起了全世界的震撼和悲傷。可我還是決定,與正在病危的您,有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們相識是在三味書屋組織的一次演講會上。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天,我是主角。我應邀向數十位聽眾講述農民抗稅費的維權行動,呼籲應取消農業稅。您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裏,聽著、記著、思考著,但始終一言不發。待我講完要離開時,您才過來告訴我,您是廣場那隻黑手。我們握著手,哈哈一笑,算是相識了。
隨後,我們走進了不遠的一個路邊小店,點了幾個小菜,以茶代酒,對飲起來。記得,您風趣幽默地對那個一直跟在您身邊的小夥子說:我們兩個博士吃飯聊天,你就不用參加了吧。那小夥紅著臉,退出了小店。我們天南地北地聊了許久,許多觀點,相視一笑,算是告訴對方了。這之後,我們通過幾次電話,聊過一些事情,都是點到為止,並沒有深入。
2007年夏天,您給我電話,說想到我在郊區宋莊的農家小院住幾天,討論一些很重要的問題。我當然是歡迎的。但我希望,您不用晚上來,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來。您說:如果讓他們發現,會對你不利的。我笑著告訴您:晚上來,他們也是知道的。
您是同張耀傑教授一起來宋莊的。當然是白天,而且是我親自開車接你們大搖大擺過來的。您就住在東書房西邊的客房裏。當時,您正在思考起草那份後來成為您罪狀的文件。您急需與遠在他鄉的朋友商量。您很神秘地告訴我,有一個軟件,聊天不被監控,可以放心使用。我很驚訝您的單純,竟然相信有如此神奇的技術。當然,出於禮貌,我還是許可您在我電腦上安裝了這個神奇的軟件,並讓您用它與外麵的朋友聊天。隻是,您一離開東書房,我就將那軟件刪掉了。
您在東書房的日子裏,除了看書和寫作,就是聊天。您用有些結巴但富有激情的言語,係統而清晰地講述了您對中國社會現實和未來的觀察和思考。應該說,對您的基本觀點,我原則上是同意的。隻是,我反複表述的一個觀點是,我不喜歡那種在宏大話語下,對個體特別是當今最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無視。或者說:我從來不認同,那些希望受壓迫者遭到更殘酷的迫害好最後奮起革命的觀點。對此,您很認真地聽著和思考過。
您離開東書房不久,就發表了那份給您又一次帶來牢獄之災的文件。雖然,我基本上同意您文中表述的觀點,但我還是堅守不聯名,沒有參與其中。
後來,您再一次徹底失去了自由。我當時想,我們還應該有機會再見的。直到有一天,我才有了另一種結論。那是在您獲獎的那一天。當時,我同美國著名學者裴敏欣教授在社科院旁邊的酒家吃飯。他在網上得知了您獲獎的消息,一改以往斯文沉穩的風格,用力拍著桌子說:太好了!太好了!終於有機會出來了。而我卻難過得淚流滿麵。我對驚訝不解的裴教授說:我們再見不到他了。
我想,我們此生是難以再見了。無論您是否能闖過病危這一關,都是如此。事實上,見麵與否,並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年過半百,對人性之惡有了較為深刻的理解,對這個世界的人與事也人就看得比較淡了。人總是要死的。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貧民百姓,都難免會從塵世中消失。這並不可怕。隻是對於您來說,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還背負著許多人的期待。這也許是件痛苦的事情。更讓朋友們感到悲哀和憤怒的是,他們無視您最後的基本自由。而在我看來,無論他們如何對待您,都不應感到意外。我說過,您就是一座高山,無論多少人將您踏在腳下,都無損您的尊嚴與偉岸。
隻是,就我們而言,相識一場,此生相見無望,我又不相信有什麽來世,那就在此永別吧。
附注:最近特別特別忙,沒有時間上來跟我自己的帖子,http://bbs.wenxuecity.com/kghy/2917064.html
先用於建嶸先生的文章,作為最後的紀念。在這陣子忙完以後,我會發帖回答各位在跟帖裏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