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屬“猴”,我也屬於“猴”。
雖說兩“猴”相差三輪,但老猴小猴習性相近,兩人都機靈敏捷、活潑好動,又好爭好強,精力旺盛,所以在中山路我和大伯無拘無束的相處融洽。
有時我會隨意翻閱他收集了多年珍藏在奶奶當年陪嫁的樟木箱裏的連環畫小人書,返回上海前我毫不客氣的向他索取了二十一本呢。
有時在院子裏咱倆也會在棋盤上“楚河漢界”的廝殺博弈,爭鬥急眼了彼此都會漲紅脖子,互相怒斥對方是“臭棋簍子”。
古城鎮江不光有金、焦兩山以及西津渡等名勝古跡,街頭巷尾更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掌故傳說,於是更多的時候我會陶醉其中,“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
當然世俗的我免不了在鎮江的南京路——大市口來回的閑逛溜達,欣賞爽快濃妝有別於申城的另外一類美女的風姿綽約。
這樣一來倒真把“老虎灶”的種種煩惱擱置一邊了,但三天去一次則是必定的。
老媽頭天見我沒來“老虎灶”並不在意,第二天還沒有看到我便坐立不安了,臉上不免露出焦急的神色。
外婆是過來人,一旁見狀連連安慰:“大姑娘,不急,不用著急,明天晚飯前後你的寶貝兒子一定會出現的,老規矩了。”
老媽來鎮的第三天中午,我吃完奶奶特意為自己煮的鍋蓋麵,穿街走巷,一路行走一路望風景慢吞慢吞的來到了清真寺街上。
站在門口和鄰居譚老四拉家常的三姨眼尖,一見到我走路搖晃的身影,急忙跑進“老虎灶”大聲嚷道:“大姐姐,你兒子來了,他來了!”
外婆反應極快,趕緊將咱老媽推進了後廂房。
當我前腳剛跨入門檻,隻見翹著二郎腿坐在“老虎灶”正中央太師椅上的小舅舅便陰陽怪氣的朝我開腔了:
“上個禮拜一你就說已寫信給上海,你媽接到信以後一定會趕來,怎麽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吹大牛啊!”
剛進“老虎灶”便被小舅舅劈頭蓋臉的一陣冷嘲熱諷,愛麵子的我臉上還真有些掛不住,心裏暗暗自我埋怨:
“唉!誰讓咱當時在他跟前拍胸脯的保證,熱氣冒的太早了,自作自受吧。”
到底還是自家兒子自家疼愛,老媽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從後廂房衝出來。
驀然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母親大人,我還以為在做夢,但眼睛濕潤了,整整兩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了,心裏總是空蕩蕩的。
真想撲到老媽的懷抱裏撒個嬌,讓她象自己小時候那樣緊緊的摟著,隻是當著這麽多長輩有些難為情。
我疾步跑過去,牢牢的抓住她的兩隻手,老媽的手熱乎乎的,握著感覺有股暖流緩緩的注入自己的心窩。
往常一般我晌午由中山路出發,晃悠晃悠的到達清真寺街差不多已是傍晚時刻,在“老虎灶”吃完飯沒話找話和長輩們閑聊幾句後,自己就會尋找理由開溜往回趕,到大伯家最遲也不會超過八點。
如今老媽的意外到來,讓我萬分驚喜的同時,自己的雙腳也仿佛被無形的膠帶緊緊的捆綁在這裏不能邁步行走了。
大家都知道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中國的通訊事業還相當落後,不要說鎮江了就是大都市的上海也沒有幾戶人家裝有電話,我無法及時和大伯等聯係,隻能作罷等到明天一起和老媽返回。
這天晚上,我就和老媽擠在三姨後廂房的象牙床上,娘兒倆嘀咕了一整夜。
話說性情急切的大伯見我徹夜未歸,擔憂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有意外。
翌日一大早跑到附近同事家拜托工作單位請假後,還沒等“老虎灶”下門板開始營業就攙扶著奶奶趕來了。
也許真有第六感覺,後廂房內的老媽和我才整理完送給大伯家的禮物,她將老爸替兄長購買的一塊嶄新光亮的“寶石花”牌手表小心翼翼的藏在自己的內衣口袋裏,我則拎著沉甸甸裝有白砂糖、扇牌肥皂、的確涼布料以及大白兔奶糖等緊俏商品的旅行袋從裏麵出來,不早不晚的剛巧就在“老虎灶”門前和他倆相遇了。
還是奶奶先看見咱媽,一個勁的“東東娘!東東娘”的直呼。
老媽更是激動,連聲回應道:“娘!娘娘!您好啊!!”
婆媳倆就這樣一動不動的互相凝視著、凝視著對方,似乎一句話也沒有,似乎又有萬語千言。
她倆顧不上周圍的一切,也忽視了一旁大伯和我的存在。
對於奶奶來說,親家的“老虎灶”自己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特別是四十六年前第一次替小兒子相親的情景近來總是象過電影一樣在眼前來回放映。
老媽呢也浮想聯翩,就是對麵的這位老太太,當年通過媒婆張金蓮的介紹,知道我喜好女紅,便以教授繡花為幌子來“老虎灶”尋找兒媳,瞧著她將難度係數極高的十字繡在繡盤上飛針走線玩似的,自己還沒有和她兒子見上一麵就芳心暗許,心甘情願的嫁到朱家。
人家是花為媒,老太太更高明,繡花為媒啊。
外婆聞聲也興衝衝的過來了,見婆媳倆都默默的站著大眼望小眼,忍不住吆喝起自己的女兒:
“大姑娘,還木頭樁子似的愣著幹嘛,趕緊將親家奶奶請到屋內,泡‘京果粉`好好招待啊!”(順便介紹一下,“京果粉”是當地特產,起始於明朝,產地鎮江。它選用糯米、麵粉、植物油和糖加工製成。食用方便,容易消化,香甜可口深受老人病弱者的喜愛。)
長期以來,我一直以為奶奶和外婆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性。前者溫柔含蓄、小資情調悠濃,後者熱情爽快、勞動人民感情樸實。
但兩人同時間同場合的一同出現,我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遇見。
從古至今都說在社會底層從事養家糊口的小本生意最為艱辛,據說當初“老虎灶”開張之際,清真寺街也有一些遊手好閑的潑皮無賴隔三差五的尋釁滋事索取“保護費”,試想如果沒有外婆那股咄咄逼人的潑辣蠻橫勁把他們鎮住,“老虎灶”還真的難以支撐,也許早就關門歇業了。
同樣倘若那時不是細膩的奶奶在家用自己的巧手替人裁剪縫紉、描龍繡鳳的辛勤付出,全家連基本的生存都難以維持,談何延續後代呀。
正是由於她倆以各自獨特的個性和頑強的意誌,才使得朱陶兩家族香火旺盛、子孫滿堂啊。
此時此刻,對眼前的兩位老人,我是說不盡的崇敬和道不完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