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十六鋪碼頭邂逅“山羊胡” （上）

剛跨入一九七五年的第二天，自己所在的上海建設中學畢業分配小組的全體成員以及班主任嚴老師就迫不及待敲鑼打鼓的來到我家，硬是將一張粉紅顏色赴崇明躍進農場“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的通知書塞在我的手裏。
臨走時他們沒有忘記又在咱家的房門上張貼一鮮血般的大紅紙，上麵用流行的新魏碑體粗壯有力的寫著八個大字：一人下鄉，全家光榮。”

父母親瞧我臉上象塗了一層厚厚的漿糊似的，好些天都悶悶不樂的緊繃著，憂愁加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
知子莫若父，於是自覺老爸就主動提出讓我去他倆的鎮江老家走一回，見見世麵散散心，或許有意外的收獲。
說走就走，一月九日下午四點半，我便乘坐“長航江渝”客輪由十六鋪碼頭出發前往鎮江。

剛出校門的我沒有任何收入，為了減輕父母的經濟壓力，我購買的是沒有座位的廉價散席票。因為處於“下隻角”的大楊浦平民區長大的工人子弟沒有那麽嬌氣，環境適應能力超強，咱從小就吃的了苦中苦，條件簡陋咱不在乎，隻要能順利平安的達到目的地就行了。

春節前後，正是航運水道的繁忙季節，客流量徒增，碼頭上到處都是人頭攢動。
擠上輪船以後，我迅速的在底艙的角落處尋覓到一席棲身之地，鋪上一張隨身帶著的過期《解放日報》，中規中矩的坐著，饒有興味的四處張望周圍來往行人的匆匆忙忙，內心有說不出的自在和滿足。

在登船途中，自己曾見前麵有位身材瘦小留著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他雙手提著兩隻沉甸甸的旅行袋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步履蹣跚，行動緩慢。
出於本能，我便忍不住上前順手相助，幫他拎了一段路。
沒想到這位“山羊胡”大哥也沒有搶到臥鋪和座位船票，船艙上下忙乎轉悠了老半天，最後不得不委屈自己和咱為伍，在人相對少些的底艙落腳安歇，就這樣我們倆又萬分榮幸的再一次相遇了。
我亢奮的扯著嗓門主動和他打招呼，“山羊胡”先是一愣，隨後也激動了，他沒有戒心毫不見外的放下自己的所有行李，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稱自己有要事必須馬上到船上的“便民服務處”處理一下。我這個人日常生活中也算比較“拎的清”，知道他是想讓我幫忙照看一下行李，舉手之勞有不費力，就爽快的滿口答應並請他放心辦事。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山羊胡”興高采烈的返回了，隻見他左手端著兩份盒飯，右手抱著兩條卷起的能在船上半邊鋪半邊蓋的睡毯。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原來“山羊胡”所謂的“要事”就是為我和他買餐租毯呀。
五髒廟殷實總比空蕩好，更何況這眼前的晚餐是色香味誘人的爛糊肉絲飯外加一條紅燒小黃魚；躺著當然要比坐著舒坦穩當，因為我們的航程還需一整夜。
隻是要動用內衣口袋裏僅有一張票麵五元的有限資金去支付這額外的開銷，超出了原本的財政預算，自己頗為傷腦筋。

“山羊胡”仿佛有特異功能，他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便微笑著又拍了我一下肩膀說：
“兄弟啊，別磨蹭了，趕緊吃吧，飯菜都涼了。
都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晚這一切由我買單請客。隻是他日倘若咱倆有幸重逢，你飛狂騰達了，可千萬別忘記山珍海味、魚翅熊掌的回請你大哥我呀。
瞧你天庭飽滿、鼻大嘴闊的，根本不是苦哈哈的窮命人。隻可惜眉毛淺淡，眼睛也細小了一些，否則在毛主席領導的共產黨內當個後補中央委員應該不在話下。”

嗬嗬！讓俠義好爽又體貼周到的“山羊胡”大哥說到這樣的地步，咱再恭敬不如從命就可真有些不識抬舉了。
“真不好意思，讓大哥您破費了，破費了！”我客氣一番也就欣然笑納了。
晚餐以後，我和“山羊胡”麵對麵的躺著聊侃，雖說他沒有上過幾天學，但見多識廣又談吐風趣，基本上是他說我聽。

他那道聽途說的趣聞軼事，他那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曆讓我癡迷，更令我神往。
“山羊胡”原是鎮江丹徒縣屬下“人民公社”的一名社員，江南本來就人多地少，加上這些年一刀切“全國農業學大寨”的瞎指揮、窮折騰，靠種田掙工分連肚子都填不飽，更不要妄想娶媳婦傳種接代了。於是他在自己三十歲這天還是光棍一條時，終於再也忍受不住的鋌而走險了。

“山羊胡”不顧當地政府三番五次展開的“割除資本主義尾巴”的嚴打運動，逃跑出來被遣送回返，遣送回返後又逃跑出來的幹起了當時的人們聽著名字都不寒而栗的“投機倒把”。
他將上海時髦緊俏的小百貨販到鎮江倒出，然後再從鎮江的關係戶手中采購一些當地知名的土特產返上海倒回，從中賺取差價。
就這樣，他在兩個城市之間不消停的來回折騰，由於精明能幹又能吃苦耐勞，四年前從二十元起到如今手上竟持有兩千多大洋了。

“哇，真神奇厲害，大哥您快趕上印鈔機了，咱老爸在上海的工廠勤勤懇懇的工作了一輩子，到目前為止銀行存折上才不過區區二百元，您四年之內卻翻他十個跟頭，真是掙錢高手，理財的天才平方啊！”

此時此刻，見我驚得目瞪口呆，仿佛他敘述的是另一部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山羊胡”有些得意，哈哈大笑起來。
他從當時非常流行的草綠色軍大衣的上口袋掏出一把精致的桃木梳子將胡須斯條慢理的來回梳理一遍，五音不全的竟哼唱起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的唱段：

今日痛飲慶功酒，壯誌未酬誓不休。
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