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揚

在北美漂泊,有時心理很累,夢裏不知身是客,總把他鄉當故鄉.。想找個地方說說話,在煩悶的工作之餘,詩情畫意,陶冶情操。也許人到中年,有了經曆和閱曆.萬事看的很淡了,也許自己活的很精彩,也許自己活的很平庸,但大體上我都無法有了很大的改變了,活的自由些沒有野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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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歲月係列:《阿永的死》(農友沈榮慶博文)

(2017-10-12 06:18:23) 下一個

   
      聽到阿永的死訊,是80年代末的事了,心裏咯噔一下,難免有些惆悵,當時雖己過而立之年,但人生諸事並沒有穩當,忙碌之間,也就過去了。今年清明掃墓,去濱海古園,祭掃長眠於此的嶽母,暇餘,特地登上墓園的最高層建築一一海葬閣,佇立在閣頂石欄杆前。清明前後的幾天,正值春風春雨綿綿不絕,遠眺這片曾經的五四土地,也包括四十年前生活勞作過的曾經的三十三連舊地,極目海塘外的大片灘塗,水天之間的所有空域,籠罩在一片雨幕之中,空寂而朦朧,在白浪和葦叢之間,竟憶起了阿永…… 
      三十三連是五四農場最南端,也是離杭州灣海濱最近的連隊之一。一河之隔的海塘上,有座海塘管理所,紅瓦白牆,比我們住的蘆葦棚高級許多。一座小橋,連接到我們連隊的田壟。海塘管理所的北牆下,也搭建一間蘆葦棚,但比我們住的要狹小低矮很多,裏麵住著幾個浙江人,阿永是其中一個。
       海塘下,一片灰褐色的灘塗,如同寬廣的胸膛慢慢延伸到海的深遠處。海塗上蘆葦叢生,水鳥出沒,各類小海鮮觸目皆是,好象伸手可及,但沒有手段,你一個也逮不到。想撈彈跳魚,你才撲上去,它早從你指縫間溜走,想撿個蟶子,你手剛一觸摸,小精靈迅捷縮進泥洞,眨眼間沒了蹤影。但住在海塘邊的蘆葦棚裏浙江人,對此卻是拿手好戲,各類海鮮信手抓來,毫不費力。他們以此謀生,自然手段高超。但他們最主要的捕撈海鮮的方法,是在海塗上插上一張張弧型的插網。海水漲潮,魚蝦漫過網頂,海水退走,魚蝦傻呼呼隻顧往水深處鑽,待海水退盡,就隻能在網腳束手就擒。水產品很豐富,有鱸魚,仔魚,白蝦,青蟹,無論大小,統統一網打盡。 
       我和這些浙江人的第一次接觸,扮演的角色是個霸氣十足的“剪徑強人”。 當時,剛到農場沒幾個月,也碰到個陰雨連綿的天氣,但那是秋雨,淒冷而悲涼。道路泥濘,食堂裏副食品一時供應不及,我們這些在強體力勞動下的壯小夥子,嘴裏正”淡出鳥來”。一天,走在收工路上,幾個浙江人背著魚簍,正過了小橋。
      “喂!今天有什麽貨?”我們迎麵截住了他們。 
      “沒什麽,隻有點蝦米。”浙江人小聲說。
       我仗著人高馬大,背後又有農友助威,摘下戴在頭頂上時髦的綠軍帽,手一伸,“往裏麵裝一點,快!” 
       他們中的一個,默默卸下背上的魚簍,才從腰間解下斜紮的杆秤,被我吼一聲:“什麽!經過我們農場的地盤,還想收錢?” 
       浙江人麵麵相覷,似要發怒,一個有點駝背的小個子忙上前一步,連聲說:“好說,好說。”往我的帽子裏倒了有小半頂帽的蝦。我隨口說了句:“今天錢沒帶,給你二斤飯票。”其實口袋裏真沒錢,尚剩的幾毛錢,早上在小賣部買了二包“辣馬頭”。  
       飯票,他們可在我們連隊的食堂打飯,但二斤飯票顯然不值這些蝦米。當時做了回梁山好漢(強盜)也真有這回事。但這個駝背的浙江人叫“阿永”,我倒是記住了他。 阿永,浙江諸暨人,我家鄉在浙江寧波,中國人愛扯關係,因地緣相鄰,又有共同的語言文化背景,一來二去,竟成好朋友。在農場的這幾年,常去他處購買海鮮,或帶回宿舍打牙祭,或帶回上海讓家人嚐鮮,有幾次還特地帶上從上海帶來的瓶瓶罐罐的菜,去他的住所喝了幾回酒。
       阿永臉膛黃黑,有點浮腫,頭發短直,一身黑不溜秋的中式對襟祆似乎四季不換,說話時喉嚨裏帶有明顯的沉重的喘息聲,眼睛圓圓的很大,但白珠子多黑珠子少,死氣沉沉沒有光澤。這些在海邊討生活的浙江人都是同村人,合夥置辦了捕魚的網具,據說這些網具價格不菲,特別是作支撐用的竹竿,是福建山裏的楠竹,很貴重,韌性極強,否則經不起海裏的湧浪和強勁的風。阿永有個哥哥叫阿才,是最早的合夥人之一。娶了媳婦後,回老家過小日子去了。但舍不得遺棄原來湊的分子錢,讓弟弟阿永來替代。也算給他個生活依靠。因為阿永小時候受風寒,沒及時治療,落下喘疾,不堪繁重的地裏勞作,來這裏當當下手,相對輕鬆,多少能吃個飽飯。
      一天傍晚,因明天急著要回上海,想帶些海鮮回家,就去了阿永那裏。偏碰上風大雨急,趕海的浙江人怕海上風急浪高衝走插網,都去海塗撤網收網去了,阿永一個人在生火做飯。柴夥潮濕了,煙氣很大,他不停咳嗽,我說,“你有病,回老家去吧。”他搖搖頭,“回家更難,這老毛病也習慣了。”火光照著他臉,額頭上己見皺紋如刀刻,他應該與我們年齡相仿,不想竟然如此蒼老。蹚海灘是件很累人的活。他們的網,又插在海塗的很遠處,在那裏來來回回的走,不熟悉那彎彎曲曲的特殊路徑,很容易陷入泥淖。即便熟悉路,也得深一腳,淺一腳,處處小心翼翼,特別背著百多斤重的網具,更步履踉蹌。海麵上因為月亮的引力,每天有兩次潮汐,趕海人會掐指計算潮漲潮落的準確時刻,每天不分晝夜,兩次下海,收獲豐儉不一,但他們很樂意,因為至少可以換來現錢。比在老家的勞動價值大得多了。
       連隊裏的男女知青,多多少少都來過這不起眼的蘆葦棚裏買過海鮮,而且愛和阿永打交道。一則他脾氣隨和,二則他呆在蘆葦掤裏的時間多,基本也隻有和他打交道,三則來農場久了,都知道阿永生活特別不容易,多少有點同情心。雖然出於本能,每次買海鮮,總會糾纏著他討價還價。但阿永從不生氣,能讓則讓,大家都高興。一些調皮點的知青,會趁他不注意,隨手多撈一點,心裏喜洋洋。其實,阿永對此心知肚明,他說第一,和氣生財。第二,這些多拿去的東西,基本是落腳貨,好東西早就拿到鎮上的集市賣大價錢去了。當然,如有人需要,也會特別留點好東西。有一次,他們在葦叢深處捕獲了兩隻大野鴨,阿永告訴我,這是好貨,不常有,我帶回家後,在弄堂裏拔鴨毛,吸引不少鄰人羨慕的眼光,一位曾祖父輩級的長者說,這恐怕是”野天鵝”。 
       一個晴好的冬日,太陽曬得人暖洋洋的,渾身舒坦。正巧早收工,我順道又去了阿永的蘆葦棚,阿永也在曬太陽,腳跟前堆看大堆漁網,看樣子他在補網。他黑棉襖脫了,擱在石板上去潮氣,一襲毛衣裹身,高領子暖暖的箍著脖子,臉上露出鮮有的紅潤。我招呼一聲:“今天好神氣啊!”他笑了,顯出手勁很大的樣子,用力在漁網的破洞上打繩結補洞。他身上毛衣的花式新穎,絞裏棒花,很厚實。我開起玩笑:“女朋友織的?”他臉一紅,“不,嫂嫂織的。”他說嫂嫂的情義不能忘記,過年回家,也尋思送她件上海衣裳。我又故意撩動,“你們農村人,結婚早,如果在老家,也該有一雙兒女了吧。”他頓時有點憂傷,說:“我可沒有這福氣囉。”可是,他內心似己觸動,眼睛有了光澤,不過,呼吸聲卻愈加粗重。 
      這一年春節放假前,他給我預留了一條八九斤重的仔魚王,是他們在灘塗的一個極深的泐道上放倒鉤捕獲的,把魚拎起,足有半腰高……
       聽農友介紹,他走得時候,無聲無息,隻是咳嗽一夜。最後呼出的氣多,吸入的氣少,慢慢歸於寂靜。蘆葦棚裏同住的人因為習慣了他的咳嗽,也習慣了他掙紮般的呼吸。隻是在天亮的時候,忽然感到異樣的靜,開始,還以為他病情好轉了,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便隻顧自己洗臉刷牙吃早飯,等感到不祥,去推搡他身體,發現他身體己經冰涼,這才恐慌起來。
        阿永死後,停屍在三十三連原來的倉庫裏,寬大高敞,也許是阿永這輩子睡過的最氣派的房間。停屍於此,是當時連隊黨支部書記周惠民的決定。周書記說,不能以為阿永是外鄉人,而置於不顧。周惠民,本地幹部,為人忠厚,他還安排人按照奉賢當地習俗給阿永點上長明燈,專等他的親屬來料理後事。
        阿永的骨灰是被他兄長阿才帶回家去的。
        寫到這裏,我感到自己的筆,己續不成行,又想到幾天前在海葬閣的頂樓上,好象遠遠看到海灘上蠕動著一個小小的黑影,時隱時現,在起伏著拾掇海鮮,一陣狂風吹來,灘塗上象披蓋上一層水簾,黑影消失了,水天間依然掀起陣陣白浪。去年6月6日,三十三連百餘人重返五四農場這第二故鄉,在海塘邊見到一間瓦房,一座石橋,彼此爭論不休,此房此橋,究竟是不是原來的海塘管理所和邊上的石橋?是耶?非耶?在我看來,並不重要。世界上的任何往事,都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消磨成灰燼,同樣,灰燼又會在時間的倒回中刻上雋永,譬如,此時此刻,我想起了阿永。
        文章最後,我借用在濱海古園海葬紀念碑上看到的祭文中的幾句悼語用來作結:祖德常在,後人銘記。思停念止,無怨無嗔。福祉無垠,永賜吉祥。合手天一,伏食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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