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博友的《我的小學班主任》一文後也勾起自己對啟蒙老師、小學班主任的追憶和懺悔,在我到了讀書年齡的時候,父親也許是貪圖學雜費全免和管理教育的方便,便將我安排在他們廠裏的職工子弟小學就學,我的班主任老師名叫何芹萱,是一個身材不高的中年女性,她穿著樸素,皮膚黝黑,那雙眼睛顯得尤為突出,明亮中有時會透露出一絲的憂傷。
由於受我父親的一再拜托,她對於我比較嚴厲,政治上嚴要求,隔三差五的讓我寫學習英雄人物心得體會文章給她看,學習上抓得緊,我在認真完成課堂作業的前提下,還要臨帖練習毛筆字,如今我能寫一手飄逸的諸遂良字體,其中很大一部分有何老師的辛勤付出。我還算爭氣,沒有給她丟臉,是班上三個首批帶上紅領巾的其中一個,也是副班長和宣傳委員。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開始了,使我傻眼的是何老師由於解放前在蔣介石的重慶陪都政府機構裏當過一年的機要秘書而被揪出來,一夜之間便成為了混進教師隊伍裏的“國民黨女特務”而關進“牛棚”,除了在裏麵老實交代其反革命罪行之外,便是在校園中掃地、擦玻璃窗和洗刷廁所,好多同學在她接受監督改造時,紛紛向她吐口水和扔石頭。
雖然那時我已經是有一定階級覺悟的《紅小兵》戰士了,但是始終沒有采用這樣極端的手法來傷害她,因為我聽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經說過:“要文鬥,不要武鬥”對這些“牛鬼蛇神”一般的“地富反壞右”,用暴力隻是傷害皮膚,根本觸及不到他們醜惡的靈魂。
寒假到了,為了防止一小撮階級敵人的陰謀破壞我們校園裏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保護好《大批判專欄》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橫幅標語等等,工宣隊負責人曹大發師傅決定讓我們《紅小兵》團的五個委員早晚輪流值班巡邏兩次。
一個隆冬的星期五清晨,正好輪到我,剛走到校門口,一眼望去,隻見凜冽的寒風中何老師穿著髒兮兮的灰色衣服雙手哆嗦的拿著大掃把“唰,唰唰”的在清掃教師辦公室周圍,她左右瞧瞧,見四處無人便捷步跑到我身邊,眼睛和藹的看著我低聲低氣的說了一句:“朱東東是個好學生!好學生!!”
我聽到以後立刻警覺起來,階級鬥爭的這跟弦即刻繃得很緊很緊,我不知道這個“國民黨女特務”對我又要耍什麽花招了,於是我和她倆人一對一的展開了現場批鬥會,我義正詞嚴的警告她,不要亂說亂動,不然無產階級的鐵拳必將砸爛你的狗頭……雖然天寒地凍的,何老師的額頭上還是沁出黃汗,她連聲稱是的緩緩離開了。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我當時對何老師凶神惡煞是還有客觀因素的,在她還是教師隊伍一員時,何老師為了配合越來越好的革命形勢,把我們班級也辦成紅彤彤的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她動員全班同學,在教室的周圍,貼滿了五星紅旗和忠字紅心,尤其是教室內正麵的牆壁上讓我恭恭敬敬的繪製了毛主席的頭像,而後在左右兩邊對稱的畫了兩艘巨大的輪船,輪船的上麵仿林彪副統帥的字體寫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
何老師被作為隱藏的階級的人被深挖出來以後,學校的廣大師生口誅筆伐,更有人富於想象,大字報檢舉揭發說何老師教唆我畫兩艘輪船向毛主席同時開去,企圖就是妄想撞死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風聲鶴唳的我也整日整夜為此事惶惶不可終日,提心吊膽的恐怕自己遭受連累成為小壞分子,被開除紅小兵。
父親當時是廠裏造反派的骨幹,他和我們學校革命委員會的主任張緒慶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非常嚴重,於是那些日子裏,他沒事有事總是跑到張主任那裏學習交流毛澤東思想的心得體會,回到家裏又嚴厲的勒令我從思想內部挖根子,靈魂深處鬧革命,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檢討認罪以後學校領導才給了我重新做人的機會。所以見到何老師跑來向我獻殷勤,我自然警鍾長鳴,義憤填膺啊。
好多年好多年以後,滄桑巨變,物是人非,我大學畢業,又被分配在原來的企業財務科擔任會計,何老師也早已平反昭雪提前退休,她的退休工資每月十號便有她的女婿趙師傅前來領取,也許為了表示對當年自己行為的內疚,我總是提前將何老師的那份工資放在自己辦公桌的抽屜內,她女婿來後我又泡茶又在職工食堂請客吃飯,問長問短的熱情款待,知道何老師眼下的生活還是順心愉快也就稍微安心。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日,趙師傅又來領取何老師的退休工資了,我終於表達了自己已久的心聲,想去拜望何老師,他不假思索的就代何老師婉言拒絕了:“說是不必了,還是讓她不受幹擾的平平靜靜的歡度晚年吧。”
二零零一年,我由蒙特利爾回上海和母親小住三個月,期間我到原來的工作單位的財務科看望以前的同事,順便問起何老師,老科長季平說她是已經離世三年多,經過了許許多多的人生的風風雨雨以後,聽到這樣遲到的噩耗,在感歎人生短暫的同時,內心越發的悔恨。
還有一個多星期又是教師節了(一九八六年一月,中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這一議案,確定每年的九月十日為教師節),我的啟蒙老師何芹宣如今卻在那遙遠的天堂,何老師呀,如果您老人家有感應的話,就接受我的懺悔吧,待百年以後我還想再一次的當您的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