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所說的運動員不是參加競技場上的體育運動,而是我們那個時代特有的政治運動。那個階級鬥爭天天講的年月裏,大小政治運動不斷,場部專門成立了“運動辦”,連隊也有學習組,圍繞政治運動隔三差五的召開講用會,批判會,誓師會,開會總要有人上台,被批判的,批判別人的,交流心得體會的。時間長了那些經常上台的熟麵孔就被知青們尊為“老運動員”。
又是一個夏日的晚上,職工食堂裏的“小太陽”亮了起來,這是“雙搶”農忙之前的一次批判會,幾句簡單的開場白後,連長一聲喝令,外號小三子的老運動員上了台,又一次成為被批判的對象。小三子中等身材,皮膚黝黑,除了一雙滴溜亂轉的眼神外,也看不出什麽奸相。不過這次犯得事不算小,前一陣他家裏來了份電報說母親病重,連裏批了他一個禮拜假,誰知他一去不回,過了一個月領導心裏犯了疑,派人到上海去調查,發現他母親沒生病,那份電報是他托朋友發的,大怒之下把他揪了回來。恰逢農忙之前,連隊收到類似的電報也多了起來,領導要堵住這股歪風,決定殺猴驚雞,開了這場批判會。
連長簡單的介紹了案情後,我手持講稿上台開始了對小三子的批判。從國內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談起,到美帝蘇修蔣幫直至猶太複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聯係到當前宋江的投降主義思潮仍在徘徊,在我們連隊的具體表現就是小三子目無組織紀律,好逸惡勞,一副投降派的嘴臉。在我吐沫橫飛義正詞嚴的批判下,平時吊兒郎當的小三子倒也低眉順眼了。
其實私底下我和小三子的關係不錯。一起抽煙喝酒,打牌賭煙,曾在一個晚上到附近農村掏了五六個雞窩,盡管收獲不大,但從此後農民們再也不敢把雞窩放在室外了。一次場休,和小三子等幾位知青到鎮上的小飯店打牙祭,飯後趁服務員不注意,他把案板上一籠屜肉饅頭全部倒進了隨身帶著的馬桶包裏,毫無準備的我們隻能和他一起鼠竄而出。飯店領導發現後帶了二個持槍的民兵追趕來,我們被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下了海堤藏進蘆葦蕩裏才算躲過一劫。事後他給了我幾個饅頭,雖然是贓物,但我一是受了驚嚇總要點補償,二是擋不住肉饅頭的誘惑就笑納了。
小三子還有個毛病就是喜歡“咋呼”,好出風頭,小事被吹成大事。沒有是非觀念,把自己做的醜事當作英雄事跡到處吹噓。一次他把同寢室知青放在枕頭下的飯菜票給順了,又以八折的優惠價賣給他,拿錢後買了酒菜請我們吃,開始我們對他的慷慨很是讚賞,酒足飯飽後他自吹自擂,結果露餡了,從此坐實了小偷的名頭。
和小三子相比,我就文明多了。咱也讀過幾本書,懂點榮辱,知道什麽事不能做,有些事隻能做不能說,有了點溫文爾雅的形象。還不時寫點小通訊歌頌領導的政績,領導還真是慧眼識貨,看中了我和小三子的特長,大會小會總讓我們上台,時間長了,我們就成了知青們口中的老運動員。當然差別還是有的,他是反麵人物,我可是正麵形象。不過主角還是他,因為連隊裏反麵人物太少,每場批判會他都要上場。正麵人物就比較多了,要輪著來。這不,我下場後又接連上去了二個颯爽英姿的女知青,對小三子展開了口誅筆伐。
批判會進入最後一項內容,小三子要讀檢查了。我內心不由地一緊。他的檢查是我代勞的,回報是他給了一包“海鷗”牌香煙。說老實話這煙不好掙,幫他寫檢查比自己寫批判稿難多了,我得揣摩他的理解能力,用他的口吻表達出來,有點深度的字得用白字替代。正是評《水滸》反宋江的投降主義政治運動時期,要把這重點聯係到他的檢查中,我知道他肯定會把水滸念成水許,就直接寫成了“水虎”。他第一次看完檢查後竟然問我:“水裏也有老虎嗎”?
看著他那渾濁而無辜的眼神,氣得我掄起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和你這種文盲為伍也是我上輩子修來的”。
“誰是文盲啊”?他還不買賬,嘟嚷著。
好在事先練習了二回,此刻他在台上比較順,正讀到我幫他挖出的思想根源:“受資產階級影響,我要吃好的,不想幹活”。我在台下聽了暗暗好笑。我到他家去過,他爸是五角場公社的農民,他媽是紡織女工,如果不是隨他媽有了市區戶口,他現在應該在控江路旁種蔬菜。從小在田埂邊長大,見過地主老財有可能,資產階級嘛,別說受影響,估計他連麵都沒見過。天生的好吃懶做!突然想到自己也有這個德行,為了寫批判稿,連隊放了我一天公假,不也沾沾自喜麽。看來好逸惡勞也是人的天性。
好不容易小三子讀到了應景的話語:要反對宋江,不做投降派,爭取做革命派。檢查得到了領導的首肯。告誡他要拿出行動來改正錯誤,批判會也就此結束。
想到明天又要幹重活了,得早點休息,我向厠所走去,拐過食堂的牆角一個人影迎過來,原來是小三子,他說:“蔬菜班的大龍告訴我有一批西瓜熟了,我們去搞幾個”。
“現在去,不大好吧”?我矜持著,想保持一點正麵人物的形象。
“什麽不大好,今天不去,明天就沒了。”小三子急了。
說的也是噢,我們不去搞,也給別人拿走了,自己不動手,誰會送上門?趁著夜色,我和他向瓜田潛去。
不過社員們當時對知青應該是比較頭疼。習李王也是知青出身。他們對這一套應該也是駕輕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