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幽靜的小巷的轉角,夜幕下,一間咖啡屋的門楣兩旁,兩盞歐式的角燈發出淡黃色的光芒。他推開旋轉的玻璃門,借著室內暗淡的燈光,四周掃了一眼,便瞥見了那熟悉的背影。
她坐在牆角處的廂式皮座上,斜側身,蓬鬆的短發優雅地貼著頸,一條粉色的紗巾裹著脖,白衣黑裙,因座位稍低,腿便有點彎曲而向兩邊伸展,黑裙的下擺象飛燕的翅膀般展開著,微微有點翕動。他不由緊了緊領帶,趨步向前,在她麵前尚未站定,
“來啦。”她輕輕說了聲,也沒抬頭,又說:“那就坐吧。”
“噢,……”,他也輕輕回了句,“好的。”便緩緩坐下。
然後,很長時間的沉默。
一位服務生走到跟前,“先生,請問……”
“哦,和那位女士一樣,一杯咖啡。”他抬抬手。
玻璃桌麵上,她先前點的咖啡還冒著熱氣,她拿小勺攪動一下,把咖啡杯貼近唇邊,呷一口,又放下了。
從頭頂上方的壁燈的光亮中,可以看出她略施淡妝,眼晴卻帶著憂傷,雖柳眉如黛,嘴角處的細紋卻掩飾不住己不很年輕的容貌,雖然依然美麗。
他也並不年輕,梳得溜光的發略顯灰白,但兩眼有神,舉手投足頗有老男人的風度。黑色西服,鋥亮皮鞋,肚子微微發福,嫌束皮帶難受,西褲上吊著兩根英式小牛皮背帶。
“明天就走?”他小心翼翼地問。
“嗯。”她仿佛在節省力氣,僅僅發了個單音節。
他晃了晃服務生剛端上的咖啡,很感慨說道:“唉,總忘不了第一次喝咖啡……”
她不由笑了起來,露出了一絲少女才有的天真的活力,嘴唇彎成一輪月芽兒。
那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他倆確定情侶關係後,他第一次去她家做客,算是未來的新女婿第一次亮相。他未來的老丈人,是個舊上海洋行裏的高級職員,雖己年過六旬,但腰板畢挺,見有客來,慢悠悠迭起報紙,從滕椅上轉過身。
他恭恭敬敬叫了聲:“伯父。”便在一排高大的書櫃腳下,放下手裏拎著的機關槍(金華火腿),手榴彈(紹興老酒),他知道老丈人不吸煙,沒帶兩條子彈(煙),而是帶了兩個炸藥包(凱司令的栗子蛋糕),這是她特意吩咐的,老爺子的嗜好,和一筐地雷(又大又圓的國光蘋果)。
未來老丈人瞪圓了眼,但他看出這不是驚喜而是鄙夷,便不知所措起來,倒是她,女兒的一聲嗔怪,“爸,不要嚇唬人家。”未來老丈人才揮揮手,說:“請坐。”
他有點傻愣愣地看著茶幾上一架玻璃材質的煮咖啡裝置,酒精燈上,一隻透明的玻璃球裏翻滾著沸水,上麵套著個玻璃杯,棕色的咖啡粒被水蒸汽衝騰著,冒出陣陣香氣。她把酒精燈移開,又把上麵的玻璃杯拔起,泛著光亮的棕色的咖啡液瞬間傾入玻璃球體,在倒入白瓷杯前,她問了句,“要不要放糖?”他正看得出神,便機械地搖搖頭,可是,當他喝第一口咖啡就忍不住皺起眉頭,心裏後悔沒要糖時,他看到了未來老丈人臉上的一絲不屑。直到吃晚飯,和靄的未來丈母娘,往他碗裏放了塊糖色鋥亮的紅燒肉,他忐忑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喝第一口咖啡的窘態,每每被她維妙維肖地描摹,他不怪罪,心裏反覺很甜蜜,因為他記憶裏最深刻的是那天滿屋子都是她銀鈴般的笑聲。
當年,他們都是農場知青,在一個連隊一個排。那時候,社會時尚女青年不愛紅妝愛武裝。她一身黃綠軍衣,白色的襯衣領子翻蓋在外衣領上,俏皮而又活潑,身材豐滿,充盈著青春活力。他方臉寬肩,個性敦厚,比一般男知青老成,又懂體貼人。農場裏,勞動緊張,髒活累活又多,社會上普遍宣傳的是婦女能頂半邊天,女知青和男知青同樣勞作,同樣地不惜自身的體力。當不少男知青尚在懵懵懂懂,光想著怎樣才能使自己少受罪,他會很關心地問女知青,“累不累?要不,我幫你一下?” 在農場裏的第一年,他們幹的活,基本是開河挖溝,平整土地。男知青一把瓦鍬掘土,女知青一雙泥落挑土。
一天,她挑擔上坡時,不慎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他及時扶了一把,溫暖的手掌,寬厚有力,本來己經受驚嚇的她,突然又受到關愛,心髒更象小鹿似的砰砰亂撞起來。其實那天事出突然,他出手有點重。她手臂竟現出一片紫淤。他特地私下向她表示歉意。她卻紅著臉,沒作任何反應,徑直跑開。又過了好幾天,午休時,他正想把寢室門背後掛著的一些髒衣服去洗了,竟遍尋不見,正在納悶,他看到門外一排曬衣架邊,她正在晾他的己洗幹淨的衣服。……
又一陣銀鈴般的女聲在耳邊響起,他回過神來,那是位女服務生的聲音,她問:“先生,要不要續杯?或者還有別的需要?”
他很儒雅地笑笑,“請你先問一問對麵的那位女士,好嗎?”
女服務生麵露失禮的尷尬,衝她一笑,“對不起,您要點什麽?”
“那就來兩份牛奶布丁。”她語音一如往常的平靜。
倒是他,不知為什麽顯得有些尷尬,“嗬嗬,你還記得我四十年前的洋相?”
“你的洋相,我記一輩子!”她一反常態,聲音變得撕啞。
那一回的尷尬事,發生在農場休假回上海的一次約會,那時是去西餐廳。喝咖啡他已有體驗,但去西餐廳還是第一次。當時她也要了二杯咖啡和兩份布丁蛋糕。他看著她手指著的西點名稱,叫起來:“布!丁!哈,做衣服的布也能吃!”她敲了下他的頭,“小聲點,別讓人家把你當巴子。”當巴子的事現在己不可能發生,他在改革開放中,下海經商,早己成為一個不小的企業的老總。但他當巴子的事,成為她後來揶揄他時的趣事之一。
他們談戀愛的頭兩年,女方家長是反對的。她的家庭背景,是上海開埠不久,從寧波來滬打拚成功的洋買辦,父親是老聖約翰大學的高才生,母親雖然是個家庭婦女,但年輕時也上過教會女中。而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浦東本地人,雖然家境殷實,但終究是個鄉紳人家。
她頭一回去他家,感覺也不習慣,本地人習俗,客人來了,先衝一杯紅糖水。
她未來的婆婆笑容可掬,“來,妹妹,先甜甜蜜蜜喝杯紅糖水。”
她忙不迭接過杯子,連聲說道:“謝謝姆媽。”但她嫌太甜膩,隻在唇邊碰了碰,就放下了。他知道她的習慣,趁母親不注意,去換了杯開水。但這一小動作,被母親發覺了,走進走出,臉上沒了笑容。倒是那個背有點駝的未來公公,滿臉堆笑,直說:“伲兒子好福氣,娶上個美人胚子。”
他真正把美人胚子娶回家,是回城以後的事了。
步入婚姻殿堂後,她愛上了攝影。那時候,尚不時興旅遊,但他倆,幸福得四處旅行,配的相機,海歐牌單反DF,想當年擁有這款相機的榮耀,不亞於現在配有理光,蔡斯們的長槍短炮。旅遊回家後拍的照片,清晰度,色彩飽滿度引得眾人嘖嘖稱奇。可是當她的一張在海灘上的泳裝照,被婆婆看到後,婆婆狠狠擰著兒子的耳朵:
“你怎麽也不管管自己的媳婦!”
這還不是要命的事情。最要命的是,婚後一二年她身子始終不見動靜。他倆都覺奇怪,在農場偷吃禁果,“有”過好幾次,怕影響招工和上調回城,都悄悄處理了,現在光明正大了,反懷不上了。
婆婆整天價陰沉著臉,“伲苦命啊,老天爺隻給伲一個兒子,有格二個三個兒子伲不怕哉,啊呀呀,啊,老頭子啊,伲二個人是苦命人啊!”
他是個獨子,婆婆宗法思想頑固,總希望他有個小孩,能傳宗接代。
又是一個春天來臨,東風吹拂著他們在他家城鄉結合部的一座老宅裏安下的婚房。不知什麽時候,屋簷下飛來兩隻春燕嘰嘰喳喳忙著啣泥作窩,這是個好兆頭,說不定沾上喜氣,他們也能添上個小寶寶。可偏偏這一年倒春寒嚴重,一場風雨過後,尚未築完的燕巢,毀壞了大半,那對春燕再也沒有回來過。而她也沒懷上孩子。
老公公仰天長歎:“這是天意!”說完,一陣劇烈咳嗽,從兒子的房間經過,拐杖用力叩了叩地,“這是天意!”老公公步履蹣跚走了過去。
在這陰氣沉沉的氛圍裏,她經常反鎖房門,獨自擁被大哭。但他明白,年輕時的少不更事,她有過幾次流產,怕己傷及身體,但他是個大孝子,也隻知道天天唉聲歎氣。
最後,他倆終於分手,她遠嫁大洋彼岸,去了美國。他也再娶,並終於如父母所願,生了個兒子。
當服務生端上布丁蛋糕,他看到她眼眶裏似乎噙著淚花。
他說:“明天我送你。” 她搖搖頭,“不用。”語氣十分堅決。
這是她回國後,二個人的第二次見麵。第一次見麵後的激動,相擁,訴說不完的思念,暴風驟雨般己經過去,舊情與現實,理性與激情經過碰撞,一切己歸於平靜。
當他倆走出咖啡屋,外麵下著牛毛細雨,本來就人流稀少的街區更顯寧靜。咖啡屋門楣上的角燈向夜色中散射著慘淡的光,把他倆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街石上。當她鑽進出租車的刹那,他驀然感到一隻黑翅白肚的春燕在雨中一掠而去,四月裏的東風拂麵雖不覺太寒冷,但東風化雨後的縷縷細雨,打在臉頰上還是留下絲絲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