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海以後,麵對陌生的環境,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的心情十分壓抑.大上海的車水馬龍,大上海的燈紅酒綠,大上海的高樓洋房......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於我無關.古鎮那隱隱的青山,古鎮那幽幽的窄巷,還有那爬滿青藤的老屋和觀音菩薩的供像常常給我一種淡淡的惆悵.然而更使我牽腸掛肚的是生活在那裏的祖母.
我每隔四個星期便會寫封信給祖母,每次學期結束的時候總要把自己的"三好學生"的獎狀寄給她老人家.其中兩次的暑假,在我的軟纏硬磨下,父親曾讓我回鎮江去和祖母生活一段時間,我們倆很珍惜這短暫的相聚,她愈加疼愛我,我也竭力的奉獻自己的孝心。
終於中學畢業,到了分配工作的時候了。由於家姐就職於上海共交公司,我是屬於“有工無農”的檔次,按當時的情況自己的唯一出路便是到農村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
上個世紀一九七五年清明節的淩晨,細雨朦朦,陰風慘慘,我和很多本校的應屆畢業生一起被裝進由上海吳淞碼頭開往崇明南門港客船,來到了崇明島的躍進農場,開始了自己磨煉,跌打的生涯。
由於我所在的連隊位於孤島的西北角,那裏看不見到日出,卻見霞落,翻過雜草叢生的大堤,一眼就可以望見濁浪滾滾的長江。而江的北麵,正是那我曾經和祖母一起生活過的古城老鎮。於是,盡管廣闊天地的艱苦鍛煉折磨得我疲敝不堪,每當結束了一天繁重的勞役之後,我總是拖著沉重的雙腳,在夕陽無力的殘輝伴隨下,一個人獨自盤桓在長江的堤岸上,江風迎麵吹來,眼眺北往的帆船點點,憂鬱的心胸有所開朗,疲乏也會隨之緩緩消失。
我們生產連隊的連長王阿虎是部隊轉業幹部,他長得身高馬大,一臉絡腮胡子,粗狂中帶有倔強,以現在的說法是腦子裏少根筋的人,此人雖有高亢的革命萬丈豪情,卻缺乏豐實的務農經驗。
記得在農忙季節的“雙搶”(搶收,搶種)期間,每天早上四點一到我和大夥就被王阿虎凶神惡煞般的趕出寢室,到大田裏拔秧、插秧、割稻和脫粒,一直幹到第二天淩晨一兩點。而且連續幾天都如此這樣,正可謂:從雞還沒叫幹到鬼去睡覺。
我們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所謂“知識分子”(其實中學裏不是學工學農就是野營拉練或者寫大批判文章)自然經受不起,往往回到寢室時盡管腳上還沾著泥巴或者牛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往稻草鋪成的床上一躺就東倒西歪的呼呼睡著了。
無論我們怎樣努力,革命加拚命,拚命幹革命,王阿虎還是橫豎不滿意。他看在眼裏,憂在心裏:“為使紅旗飄萬代,重在磨練下一代。”
於是在他“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思想指導下,我們連隊一會兒要狠抓意識形態裏的階級鬥爭;一會兒又要橫掃資產階級歪風邪氣。三天展開一個“學大寨”的運動,五天掀起一個“批林批孔”的高潮。攪得我們剛踏上社會的青年不但體力上累,精神上更累,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菜色,每個人的胃裏都在泛苦水。
那個一心想踩著我們肩膀向上爬的對豫劇情有獨鍾的河南籍的民兵排副指導員韓歪嘴更替王阿虎獻出一個錦囊妙計,每天淩晨三點半大公雞都還沒有醒的時候,就把連隊裏的擴音喇叭打開,移植成河南豫劇的革命樣板戲便會在農場的田野上空肆無忌憚的狂喊亂吼:李玉和高亢的“雄心壯誌衝雲天”、楊子榮激昂的“管叫山河換新裝”和江水英豪邁的“九龍江上擺戰場”等等等等強硬把我們從酣睡中拉醒。
大家困的要命,生不如死,但是每個人都又敢怒不敢言,生怕莫名其妙被押送到場部,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牛棚”裏來一場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就在這時,和我一起來這個連隊的同校女青年顧麗華,本來就象林黛玉似的弱不經風,而且又患有患嚴重的心髒病,由於實在熬不過如此這般的生活折磨,在“雙搶”的農忙季節到來之際,留下“農場與其說是鍛煉人的地方,倒不如說是葬送青春的墳墓……”的遺言,投江自盡了。
王阿虎認為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是革命的大是大非問題,絕不能存有一絲一毫的資產階級的所謂人情味。對顧麗華的死,他非但沒有一點點悲哀和憐憫,而且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批判文章上報場部,說這是孔老二的好逸惡勞的腐朽思想在我們連隊的具體反映,顧麗華是以自己實際行動來對抗毛主席上山下鄉的偉大戰略方針,她的死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比鴻毛還輕。
在他的旨意下,連隊的廣播整日整夜不停播送由韓歪嘴朗讀的王阿虎的批判顧麗華的講話錄音,高音喇叭聲響四方,震聾欲耳,搞的我們每個人都提心吊膽,風聲鶴戾。
顧麗華火化的當天晚上,王阿虎又在大隊食堂裏召開了全連職工的大會,說是要繼續肅清顧麗華的餘毒。
雖然大家人都到齊了,食堂的窗前、地上站滿和坐滿了人,卻沒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願意說話。
整個會場隻聽見王阿虎一人操著嘶啞的喉嚨大喊大叫,聲嘶力竭,慷慨激昂。還時不時的還揮動著紅寶書,帶領大家狂呼口號。
突然間王阿虎疾步走下講台跑到了自己跟前,用他那長滿老繭的大手使勁拍著我的肩膀,說是平時我和顧麗華走的較近,重的農活總是我搶著為顧麗華幹,我的衣褲又總是顧麗華幫我漿洗,肯定知道顧麗華腐朽的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根源,侉聲侉氣指定要我上台發言,揭發批判顧麗華。
我先是有些慌亂,有些吃驚,麵色緊張的不知如何是好。三五分鍾之後,我才慢慢的緩過神來 ,情緒一點一點的鎮靜下來。
這時我想到了祖母小屋裏的觀音菩薩;想到了祖母手中的佛珠;“人都死了,還要受這樣的糟蹋,真是要天打五雷轟的呀!”我小聲的嘀咕著,在眾目睽睽我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王阿虎惱羞成怒,臉色漲的就象豬肝似的,通紅通紅。說我不自量力地公然跳出來要為顧麗華明冤叫屈,真是雞蛋碰石頭。
還沒有等王阿虎下令,韓歪嘴和另外兩個五大三粗的民兵把我押上主席台進行現場示眾,韓歪嘴還時不時地把我的頭狠狠地往下按,幾乎要碰到了地麵。
鬥爭結束後,韓歪嘴們又把我五花大綁,由王阿虎親自開手扶拖拉機押送到場部的“思想改造”學習班的“牛棚”,說是要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讓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我至今還深深記得當時的情景,天是那麽的黑,也是那麽的冷,被單獨關在空蕩蕩“牛棚”裏的自己這時才禁不住地放聲哭了起來,愈痛哭愈悲傷,愈悲傷愈痛哭,因為那天,我剛好十八歲生日啊。……
王阿虎為了擴大戰果,連夜在場部的民兵指揮部又一鼓作氣發了兩份電報,一份給父親在上海的工作單位,另一份給祖母在鎮江的居委會,通報了我的“反革命行為”。
後來聽父親說,祖母知道以後,那一段時間內,她什麽事也不做,隻是一個人趔趔趄趄地獨自徘徊在清涼的古鎮小巷,有時她會抬著昏花的老眼,絕望地向著天空喃喃自語:“我作了什麽孽,我作了什麽孽啦!”聲音淒慘,誰聽了都會掉淚,誰聽了都會心酸。
她幾次托人寫信給父親,說是要到農場來為我燒飯洗衣,頂替改造......
那年秋天,從不出遠門的祖母老人家終於不顧自己八十的高齡、終於不顧自己患有氣喘的疾病,在街坊鄰居洪興中叔叔的陪同下,由家鄉的鎮江走水路一路顛沛地來到了上海。
父親慌了,隻好用自己也將信將疑的大道理安慰祖母老人家,說是現在國際國內的階級鬥爭錯綜複雜,“樹欲靜而風不止”,帝修反無時不刻夢想中國變色,使人民受二茬罪,吃二遍苦,他們把在中國實現“和平演變”的夢想希望寄托在我們的第三代身上。最近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遊泳池又語重心長的對億萬人民群眾發出了振奮人心的最新指示:“八億人口,不鬥行嗎?”所以這次生產連隊的連長王阿虎把我送到農場的學習班上,來一場“靈魂深處爆發革命”是完全必要和非常及時的,這對於我階級鬥爭的意識提高肯定有史無前例、翻天覆地的巨大幫助,對社會主義的鐵打的紅彤彤革命江山一萬年後繼有人更是提供一個根本保證。
父親喋喋不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祖母寬心放心,要理解也要相信,不理解也要相信當地農場的黨的各級組織領導一定會很好的執行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貫的“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方針,正確區分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之間的關係,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結果的。
父親一邊說教,一邊還裝模作樣的念起我寫給家裏的“廣闊天地,茁壯成長”思想匯報。
父親用心良苦的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祖母還是丁點不相信,一個勁的搖頭歎氣,她執意要來崇明農場找有關領導,向他們說明我這個孫子犯錯誤的主要根源在於她這個祖母,是她從小沒有用毛澤東思想把我教育灌輸好,因此接受改造應該是她,不是我,應該由她去農場的學習班替換我。
父親被祖母的一番話說得也熱淚盈眶了,然而他一個無職無權的平民百姓也真的沒有一點其他辦法了。
父親也非常清楚:陪祖母前來崇明農場找領導非但不能解決問題,而且會節外生枝闖出更大的禍,一句“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因為無產階級的鐵拳是從不吃素的啊,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於是隻好給祖母下跪,搪塞她保證在來年的開春請假陪她到我這裏。
在上海祖母心情煩躁鬱悶的呆了幾天,便嚷著讓父親送她回鎮江去。於是,無可奈何的祖母,帶著滿肚子的怨愁來,隻得又帶著滿肚子怨愁的走。
回到鎮江,老人家的精神世界愈加昏弱了,求佛拜神倚天祈命宗教高潮,淹沒了她的全意識。為了表示虔誠,祖母在觀音菩薩麵前不知磕了多少頭,不知燒了多少香。而這些買香的錢有的是我從生活費中節省下來每月寄給她的,有的則是她為鄰居洗衣服掙來的。
精神上的折磨,生活上的清苦,使得我的祖母終於病倒了,而且從此一病不起。
我得知祖母病重的消息是在我勞動改造的最艱苦的時刻,當時的我忍著淚水忐忑不安地跑到王阿虎那裏,抖顫地呈敬父親給我的加急電報單子,可他連看也不看一眼,還沒等我開口向他請假,阿虎就操著嘶啞的嗓子向我大聲的吼道“不行!不行!!”
就這樣,幾天以後,在寒風凜冽的開河工地上,挑著滿滿兩筐泥土正向高高的陡坡上艱難的爬行著的我,意外的又收到了祖母去世的噩耗,當我看到電報上寫著的“祖母臨終前一直在喊著你的名字。”時,我忽然覺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漿裏。
嗬!我的情感被人殘忍的撕碎了,我的精神似乎徹底崩潰了,我恨不能放把火,焚滅一切。
就在這天的傍晚,我不顧一天苦役後的勞累,拿著偷偷買來的一瓶崇明老白酒,拿著偷偷采來的一束不知名的野花,翻過大堤,來到了長江邊。
我找得一塊比較幹淨的地方,把酒瓶打開,將野花放好,麵對著濁浪翻滾的江水,麵對著蒼茫的天空致祭。
料峭的江風使我的臉象刀割般的疼痛,更把我的心吹的要炸了。我止不住地放聲哭了起來,愈痛哭愈悲傷,愈悲傷愈痛哭,哭著,哭著,我忽然感到自己的靈魂似乎已離開自己的身軀,迷迷糊糊地飛到了對麵北方那古鎮老巷,隻見那南郊墳山的一角,那集土堆的夾道中,又添葬了一座祖母的新墳,寥寥幾個送葬的人將墳堆積好後回去了。隻剩下一個戴孝的我,跪在祖母的墳前,淚潮已將墳土湧得透濕、透濕,蕭條的枝椏上,時有幾聲寒鴉的哀鳴,那夕陽微弱的光線殘照著新邁掩的丘土,更顯現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
列車終於緩緩地駛進了鎮江車站。
“乘客們,鎮江車站到了,鎮江依山傍水,自然景色秀麗,名勝古跡甚多......”播音員一次又一次的親切話語使我從過去又回到了眼前。
嗬!家鄉,你對一個遠離故土的人是有多麽強大的魅力啊。俗話說,沒有靈性的雁雀到秋天還會向南歸巢,何況我還是一個萬物之靈的人呢。
雖然我回首往事而萬分惆悵,因為盡管祖母的祈禱使觀音娘娘把我從孤島掙紮的拯救出來,先從市郊的農場會到了上海的工廠;然後又從工廠的大門把我帶到了高等學府的大門,至到現在在加拿大安居樂業。但是,我畢竟心中有愧嗬。
在這已逝的時光裏,我隻是朦朧的體會到人生的艱辛,隱約感受到心靈的創傷,其他則是無所成就的呀。我怎能對得起祖母那一片慈愛之心,怎能對得起祖母那一片苦意嗬。
啊!
歲也流,夢也流,流到楓城似盡頭。
情悠悠,恨悠悠,鬢腳霜白欲孝休。
今天的我終於能夠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故鄉,終於能夠捧一把家鄉芬香的泥土來仔細端詳;終於能夠向長眠在黃土下的祖母傾訴悠悠思情,我是多麽的激動和興奮呀!
列車穩穩地停在了鎮江車站,列車服務員剛把車廂的門打開,我就雙腳顫抖地跳下去了,隨著浩浩蕩蕩的人流疾步向著碎石小巷,向著祖母的墓地走去,走去。我恍恍惚惚地看到慈祥的祖母手拿著佛珠笑嘻嘻地也正吃力的邁著一雙小腳向我走來,走來。
嗬,雨停了,太陽在乳白色的天幕上織出一幅玫瑰紅的薄紗,路邊的小草也變得五光十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