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那些經年老宅,不同於北方的四合院,從來不中規中矩。房子幾乎都是小青瓦,木結構,還都不上油漆。門啊,窗啊,柱啊,乃至牆壁,都是木頭的。風裏雨裏,一站就是上百年。老宅有天井,有庭院,有閣樓,有迥廊;有一小方土地,有一小角池塘。
再殘破的老宅,走進去,都會有所吸引,讓你流連,讓你沉思。不象那些現代的水泥盒子,四四方方,一樓二樓三樓,破了舊了,會讓人感到慘不忍睹,感到沒有一點兒內容,感到還不如來一陣風連根兒抹去。
沒有鋼筋,沒有水泥,便沒有沉重。木頭是有生命的。和人有永恒的親和。不僅是人嗬。天溝上,瓦縫間,長著雜草,一樣的春綠秋黃。木簷角下那大大的蛛網,粘滿晨露,太陽一照,晶瑩奪目。幾隻蟑螂,從牆縫裏探頭探腦地爬出,兩條細細的觸須不斷地抖動。一隊螞蟻正試圖越過地上的一道裂縫,倒上一杯水,裂縫成了“巨流”。螞蟻們浸濕了,徒勞地掙紮,一滴水對它們就是一個深淵。但螞蟻不會害怕從高高的閣樓掉下。老宅裏的童謠: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出來耍耍……
廳堂的幽暗,愈益襯出天窗投進的光亮。光柱中有彌漫的輕煙,有悠飛的小蟲。歲月在老宅有痕。影壁上影影約約,那朝那代的墨跡;廊柱上斑斑點點,紅色標語的遺痕。走近門框,那小刀刻出的身高標記,一道又一道,曆曆在目,模糊而清晰。擋不住往事如潮湧來。迥廊上的歡聲笑語如在昨天。走進老宅,走進一種曆史,一種滄桑。
從雕花的木格窗望出去,是亂草叢生的庭院。青石砌就的井台露出殘破的一角,曾傲然聳立的井架斷了一半,頹然的木樁上站著隻烏鴉。點著尾巴,神氣活現。
井台曾經何等熱鬧。姑娘大嫂,一大早就散滿。青石板上,泡沫飛起,汲水的竹杆上上下下,一桶桶清澈的井水傾入木盆,水聲和著銀鈴般的笑聲飄出去老遠。黃昏時分,擔水的人絡繹不絕,小夥挺著胸,姑娘搖著腰,半大小子兩個抬一桶。濺出的水濕了石板小徑,迎接爬滿青藤的石牆後初升的月亮。
那一小方土地,沒有花卉。從來都是瓜棚豆架,蔥子蒜苗。一到春天,照樣蜂飛蝶舞。那一小角池塘,有風也起不了浪。浮萍點點,魚躍蛙鳴。用舊課本折疊出的小紙船,插上竹葉弄成的小風帆,一條條放入水麵,無風的時侯,趴在塘沿上使勁揮動大蒲扇。可惜都走不遠。紙濕船沉,隻有青翠的竹葉在水麵打著旋。
石台階磨得更光了。新的年幼的生命跑上跑下,鼻子下照樣有一道手指抹出來的髒痕。彩色的小紙風車在飛揚。青石板鋪出的街麵,在那彎彎曲曲的巷子裏固執地存在,殘破的地方長著青草。沒有了那些燙著金字的古舊招牌,但騎樓的飛簷還依舊翹向藍天。在一排灰色的屋簷下,有紅燈籠,有中國結,有酒旗迎風。
殘破的老宅,讓心莫名充滿了溫柔。庭院深深,亂草迷眼。金黃的鬆針滿地,半塘秋水無聲。木樓梯在腳下吱吱作響,木扶手光滑地在手心裏發涼。木欄杆的迥廊有些歪斜,那閣樓還高高在上。煙熏黑的竹笆在河風中搖晃,雕花的窗欞上發黃的窗紙破了,翹曲的紙角牽連著絲絲蛛網。
往事如煙,有些記憶卻是銅象,映照著閣樓上那一抹地老天荒的斜陽。
閣樓,心中永遠的閣樓。英姐,你在他鄉還好嗎?拂去幾案上的塵土,這閣樓似還有你的餘香。
閣樓曾是你的閨房。卻對不諳世事的少年敞開。在這兒看書,唱歌,講故事,捉迷藏。在這兒吵架,說生氣了,會揪著你腦後又粗又長的辨子久久不放,你喊叫,老奶奶趔趄著小腳進來,往少年後腦勺給上一巴掌。你脹紅著臉散開如雲的秀發,在水盆裏輕輕擺動,少年如忠實的仆人侍候在旁,遞過去皂角,遞過去梳子,舀起一勺勺清水慢慢淋下……
直到有一天,你不再扯少年歪斜的衣領,不再牽少年髒兮兮的小手。你的胸脯美妙地飽滿,你的臉頰總有一片桃紅,你娉娉婷婷挑著水沿池塘邊的小徑來去,會有小夥們的口哨聲相迎。閣樓忽然變得十分遙遠。隻能讓少年憂傷地眺望。
暮然回首,風物不再依舊。鴿群從閣樓上飛起,盤旋著襯出藍天。走了,一步三回首。扯一束蒲公英迎向清冷的河風,小白絮飄呀飄,如心中的懷念。
老宅不會存在多久了。前麵的小巷己夷成平地。不遠處新起的樓房成群結隊。樓頂上的霓虹燈鬼鬼祟祟地閃爍著,在汙物滿布的池塘上耀眼。不知怎的想起那段名言: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