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識相機的日子可以追溯到我上幼兒園的年代。
那個時候,照相機是很貴重的設備,也是操作起來技術性要求很高的東西,能擁有的人家很少。人們想要拍照,大抵是要上當地的照相館裏去的,而能夠去照相館拍照,通常是要記錄人生大事,比如年輕人結婚、參軍、同事們調動、全家福、孩子滿月、周歲等等。
站在亮亮的燈光下,被照相的師傅擺弄過來,擺弄過去,聽他講:“要這樣站,頭要低下來,往那邊側一點,好好好,就這樣,來,笑一個!”。就當人們緊張地一呲牙,一咧嘴,算是笑了的時候,就聽見師傅手中的快門“哢嚓”一聲,一張照片就算照好了。
除非照片洗出來,沒有人知道你是不是在照相的那一瞬間眨巴了眼睛,或者咧歪了嘴。若果真如此,你就看著一群人的照片裏自己的傻樣子懊惱吧:我怎麽看起來這麽難看,這麽傻!
我們家裏就有我這樣一張照片,照片裏的我似乎很不高興,擠在奶奶和一位表姑之間,頭發蓬亂,撅著小嘴兒,眼睛半閉。我是無論如何也回憶不出當時拍照的時候是怎麽個情境。雖說如今再看這一張,瞧著我可笑的小摸樣會忍不住哈哈大笑,但想必照片剛洗出來拿到手上的時候,但凡看見這照片的人都得惋惜地感慨:可惜了!這照片照壞了,這小家夥眨眼了!
在我年幼的心中,能夠玩得轉相機的人,都是身懷特別技術的人,是特聰明、特能幹、特令人佩服的人。而這樣的一個人,竟然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他是礦工報的攝影記者的小馬叔叔,手裏有一隻報社發給他的照相機。
他那時剛剛結婚,他的新媳婦兒是我們學校裏的老師,所以有機會在我們家屬大院裏分了房子,和我們做了前後排房的鄰居。
小馬叔叔出來進去總是背著這隻相機,除了工作之外,我們家屬院的這群小孩子們也是他平日裏練手的免費模特。
那些年,他可沒有少給我們照相。在我父母的相冊裏,有很多我和我弟弟童年時代的黑白老照片都是他拍的,如今翻看那些老照片,童年的點滴瞬間,就被他的那隻相機定格了。
他一定沒有料到,他無心拿我們練手的結果,竟然在那個貧窮的、人們少有機會照相的年代裏,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關於童年的美好回憶與見證。
我父母的相冊裏,有一幀放大了的我的黑白照片,四五歲大的我,圓圓胖胖,紮著兩隻短短的麻花兒辮兒,額前飄著幾撮兒不聽話的自來卷的劉海,正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手裏的一架玩具飛機。我的神態自然,活潑,十分生動。這幀照片有個名字,叫:“我長大了也要開飛機!”
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我都能隱約想起當時的情景:那是個剛過完年不久的冬日下午,小馬叔叔來我家拜年聊天,習慣性地背著他那架視為珍寶的相機。
我被大人們的談話聲吵醒,坐在我家熱乎乎的土炕上自顧自地玩起來。
我記得窗外是明亮的冬日的太陽,伴著塞外高原嗚嗚呼嘯的北風,家裏地上中間的鐵爐子剛加了炭塊進去——我們在礦務局,窮得隻剩下煤,從來都燒炭塊,不燒煤糕的,各位別嫉妒——正劈劈啪啪地燒著,暖洋洋的。
我穿著那年的新衣服,一件淡粉色的燈芯絨的小褂子。那褂子是我姑姑趕在年前給我從省城太原寄來的。褂子偏大,是為了讓長個子的我能夠穿兩年的,所以,照片裏我的衣服袖子足足挽起兩寸長來。
不知道是我的哪個表情或者動作吸引了小馬叔叔,他摘下相機,拍下了一張照片,捕捉了我開心玩耍的一瞬間。
這張照片也是小馬叔叔早年得意的作品之一,曾被他拿去登在礦工報上,也拿去參加過山西省的礦工攝影大賽,並拿了個獎回來。
因為這是七十年代初的時候,資訊不夠發達,我最多在礦務局這小地方“紅”了幾天而已。那段日子裏,凡是看了礦工報、並認出我的人,都會問我爸我媽:“賀大夫,李老師,你家閨女上報紙了?真好!閨女胖乎乎的,挺喜人!”當然,說不準,他們在跟我爸媽說這話的時候,還得先背一小段毛主席語錄。而我爸媽呢,一定也是笑咪咪地,先回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後心裏樂滋滋地卻要表麵假裝謙虛地道:“嗬嗬,我們丫頭醜,讓你們見笑了!”無論如何,我肯定讓我爸我媽那段日子多背了很多段的毛主席語錄,並滾瓜爛熟,政治水平由此大大提高。
想起來遺憾,若我的這一張照片可以是在資訊如此發達今天來發表,小時候那麽可愛、那麽萌的我說不準能就此紅遍大江南北。小馬叔叔的這幀照片會在網上廣為流傳,會被人評論轉載千百萬次,我會瞬間成為“網絡小紅人”,說不準還會被哪個星探看中,拍幾部兒童片出來,從此搖身一變,成為“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說不準還能成為中國知名童星,衝出中國走向好萊塢。那該有多勵誌呀!
可惜,如今已年過四十的我,早已被生活的艱難磨得滿臉滄桑,隻能撫著自己早生的華發與滿臉的皺紋,仰天長歎道:生不逢時,生不逢時啊!